夜行车

2024-08-21 00:00:00李娟
花城 2024年4期

1

夜行车独自飞驰在无尽长夜之中,飞驰在无尽荒原之上。里程碑一一退后。世界的左边,很久之前是日落。世界的右边,很久之后将有日出。夜行车深陷于黑夜,全车的旅客深陷于睡眠。

童年的我和年轻的我交替醒来,扭头看向车窗外。

车窗玻璃上是空旷无物的戈壁滩和一轮孤独圆月,还有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模糊面孔。

我长久凝视那个模糊的面孔。

如同车窗里的我与车窗外的我互相凝视。如同那时的我与此刻的我互相凝视。

此时此刻我正在做梦,不得安宁。我梦到多年前的情景和几天前的情景交缠不休。还梦见了车祸。梦里的我心想,这肯定是个梦。于是我就在梦里醒来了。

但我却不愿在现实中醒来。于是,梦里的我屏住呼吸,继续坐在自己的汽车座位上,一动不动,生怕惊醒了自己。

但梦里的夜行车仍疾驰不停。

梦里的我又想,既然是梦,那我就能飞翔吧?于是我拉开车窗飞了出去。

满车的乘客仍在熟睡,司机聚精会神注目远方。只有我知道车祸就要到来了。

我紧随夜行车无尽地飞翔在广阔的梦境之中。前方深不见底。我知道自己即将醒来。突然间满脸泪水。

2

多年来我总是沦陷于同一个梦境——坐在飞驰的夜行车上,苦苦忍耐,等待天亮,等待终点,等待寒冷与病痛的结束时刻。除了等待,什么也不能做。那些梦里,总是车厢拥挤,座椅颤动,引擎轰鸣,空气污浊。有时候我长久注视着车窗凝结的厚厚冰霜,有时候旁边的人长久注视着我。还有些时候,梦里的我突然想起来自己身无分文,无法补票。

我讨厌远行,讨厌坐长途车。我嫉妒所有一上车就立刻呼呼大睡的人。他们用睡眠轻松对抗漫漫旅途,对抗一切枯燥和身体的不适。而我,我总是一上车就焦虑又激动,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不但睡不着还晕车。

我小的时候,有一个邻居,他和他媳妇一个生活在新疆一个生活在内地,结婚十多年总共见过十多次面——就每年过年那几天,他把年假加探亲假一起用掉,千里迢迢坐火车、坐汽车回家乡团聚。团聚完再千里迢迢往回赶。运气好的话,那几天也能怀上孕。于是,十几年过去了,哪怕长期分居,两口子居然也有了三个孩子。

只因男的工作分配在新疆,不愿抛弃铁饭碗回乡。而女的则严重晕车,没法历经长途跋涉去新疆定居。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种事简直不可思议。但我从小就特能理解那个阿姨。

晕车对于一部分人来说只是身体的不舒适而已,但对另一部分人来说,完全就是绝望了。

不只是眩晕、恶心、反酸、头疼,不只是呕吐,也不只是剧烈呕吐后,鼻腔和气管被擦伤的剧痛。

在那个时候,整个身体都是感官的累赘。而感官是痛苦的放大器。

任何针对晕车的药物或土方都没有用。反而可能会加剧晕车的程度。

比如,对于很多人来说,闻闻桔子皮就能缓解晕车症状。但是真正晕车的人,一闻桔子皮,立马哕了。

还有许多热心人向我分享过晕车小妙招。当他们说“你按揉一下内关穴就好了”时,就好像面对一个从万丈高空坠落、躯体支离破碎血肉模糊的人说“你按揉一下内关穴就好了”……

毫无办法。在我晕车最严重的时候,五百米的距离都坚持不到。

就好像失眠的人和从不失眠的人是不同物种,晕车的人和不晕车的人也是不同物种。

其中,轻微晕车的人和严重晕车的人是不同物种,严重晕车的人和特别严重晕车的人又是不同物种。

这个世界上物种真多啊……每当我坐在长途车厢里——之前刚刚吐过,稍微缓过来一点了,眼睛和后脑勺也不是那么疼了——我抬头望向四面的乘客,感到孤独无比。

旁边的乘客已经熟睡。她的胳膊肘紧紧杵着我的肋间。我越退让,她越往这边挤。我座位的三分之一都让给她了。我尚在痛苦之中,感到抵触和厌恶。但是她的胳膊有力而温热。她的平静与健康源源不断地强势地传递过来。我一时又不知是被侵略还是被安抚着。

3

有一次我在夜班车上和一个年轻人坐在一起,那时我也很年轻,我俩聊了起来。虽然我恶心又头疼,但是不愿结束话题。虽然知道这次相遇无果,班车一到目的地就永远失散,但还是觉得此刻无比宝贵。

但是不知道什么心态,我不愿让他知道我的痛苦。胃部酸水一注一注上涌,我强忍呕吐的冲动,微笑着听他说起自己的童年。

他说完了。我也想说点什么,但不敢开口。

他一定以为我心不在焉吧?

我的手指紧抠前座的靠背,支撑自己的平静。他沉默良久,突然说:“你的手指真细。”

关于身体的评价,是年轻的生命接收到的最最激烈的暗示。我瞬间被巨大的希望和感激所淹没,却更加不敢开口了。此后一路,我俩彻底沉默。

长途车驶向西方的晚霞,渐渐驶进夜色之中。他睡着了。我却更加激动。

4

还有一次,在夜班车上,我的床位被安排在车厢最后一排的大通铺上。五个人并排躺在那里,挤得满满当当。我睡不着,旁边的男孩也睡不着。光线昏暗,引擎轰鸣,有人打鼾,有人喝酒耍酒疯,还有小孩子不停地哭。这样的环境里,我俩渐渐聊了起来。

那真的是最公平的聊天,未见容貌,互不相识,不知过往,没有任何利益关系,只是通过声音来想象对方,通过表达判断对方的一切。

聊着聊着,我们开始互相试探。但又无比纯洁,我们并排躺在混浊喧嚣的暗处。哪怕是一毫米的越界都没做过,也没想过。

那一次我没有晕车,我轻松又快乐。他也显得很开心。我们聊了两百公里。凌晨,司机把车停在荒野中公路边,这里有茫茫大地中唯一的一家饭店。在这里司机要换班,同时也要加餐,保证精力。为防止行李失窃,这时司机往往会要求全部乘客统统下车。

片刻的混乱后,我们在暗中起身摸索,穿鞋,披外套。在狭窄的车厢过道里排队,缓缓移动。车辆熄火了,之前引擎声轰鸣了一路,突然到来的安静似乎令人突然回到了现实。

我下了车,踩上现实的大地,大地稳稳当当。之前颤动一路的感受仍挥之不去。

我站在车下,看到人们沉默着向这片荒野里唯一的建筑物——那幢简陋的饭店——走去。有一半人尚未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还有一半人似乎从未入梦。而我是唯一一个抬头望向满天繁星的人。我看到清晰的银河,我想惊叹,却突然不愿发出任何声音。我随着人流走向夜色中最明亮的所在。在饭店里,我看清了一切,并想起刚才聊了一路的年轻人。我不知道他是眼下人群中的哪一个。他可能也正在默默寻找着我吧。

在暗处,我们依靠声音和对方产生了联系。但到了明亮的场所,又不约而同掐断联系,都选择了沉默。

我忘了那天我们如何返回车厢,忘了剩下的三百公里路程有没有继续聊天。只记得最后天亮了,明亮的光线封印一切暧昧。

目的地的意思就是:“到此为止。”

5

那么多的人选择坐夜班车去往远方。不只是夜班车更便宜,还因为夜班车省时间。所有人都说:“晚上出门方便,睡一觉就到了。”

——是啊,只需睡一觉,天就亮了,目的地到了。一点也不影响白天的日程安排。尤其是只有两三天时间出远门办事的人,要是白天出发的话,晚上才能到,整整一个白天耽搁在路上不说,还花钱多住一宿旅店。于是在一段时间里,在我知道的一些地方,长距离线路车总是夜班车多于白班车。甚至有那么两年,就只剩夜班车而没有白班车了。想出远门的话,别无选择。

最早的夜班车是没有卧铺的,全是座位,乘客得硬生生坐一晚上。后来就有夜班车向火车学习,有了一种半卧铺半硬座的车型。车厢中间一条走廊,一边是硬座,一排三个位置。另一边一溜上下铺,一排睡两个人。

我坐过那样的车,当时买的是硬座。硬座会便宜很多。而且有人告诉我,当时是客运的淡季,无论硬座还是卧铺都坐不满的。等到了晚上,看到有空床位直接过去躺着就是,反正空着也空着嘛,司机不至于赶人。

我持硬座票上车。果然,直到发车为止,旁边的卧铺都没坐满,硬座上的人也寥寥无几。便心感庆幸。

售票的小伙子坐在前排,全程紧紧搂着女朋友。他的女朋友自始至终没有回过头一次。我不知道她的模样,却被她美丽的连衣裙所吸引。年轻的我心想,等以后我有钱了,我也要买这样一条裙子。

年轻而贫穷的我,一个人去往远方,无限地憧憬着爱情和未来生活。一路上,我默默看着前排的恋人亲密呢喃,有时小声争吵。一直看到天黑。心想,等以后,我也会有这样一个男朋友的。

天黑了,前面两人准备休息,他们起身走向卧铺一侧。经过我身边时,我终于鼓起勇气问:“那边的空床位可不可以让我睡一会儿?”

女孩恍若未闻,径直往前走。男孩扭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是我从未经历过的寒冷。他说:“不行。”……

我这一生经历过各种各样的拒绝。我也早就习惯了被拒绝这种事。可之前的拒绝只是令我在小水坑里踉跄了一下而已。这一次,却令我坠入万丈深渊。

我知道他的拒绝并没有什么错。他只是不愿做一次顺水人情而已。他只是冲着一个想占小便宜的家伙小小地表达了一点厌恶而已。

这点小小的厌恶,掷中得如此准确,瞬间将我推置于广场中心,被人山人海的人群所厌恶。

我又晕车了。

车厢空空荡荡,我蜷缩在座位上,面对着整整一个广场的人群的厌恶。第一次感到对未来失望。未来不会有漂亮的裙子了,也不会有温柔的男性陪伴者。我竟然如此脆弱。如此轻易就能被全盘否定。

6

后来的夜班车就全都是卧铺没有硬座了。

才开始的卧铺车,车内只有一条过道,左右两排床位,高低铺。下铺勉强能坐起来,上铺坐着就只能低着头。

每个床位能睡两个人。如果恰好是两个人或四个人一起出门也就罢了,若赶上单数,总得一个人落单,等司机安排。所谓安排,当然是同性的其他乘客睡一起了。但总有些时候,不赶巧,排到最后,只能和陌生异性躺在一起。

可能考虑到这种设计虽然能多拉几个人,但毕竟不方便,不人性化,也不安全。于是再往后的卧铺车就取消了这种双排双人位的设计。改成了三排单人位,两个过道。装载人数少了三分之一,票价也跟着涨了起来。

在双人位卧铺的时代,至少有两次,我遇到过和陌生异性分到一张床的事。

在那个狭窄的位置里,虽然各盖各的被子,虽然是在四面都睡满人的公共场合,如此紧密的接触还是令我紧张,难堪,又畏惧。

但很快,我发现对方其实也是局促不安的,甚至对方可能比我更尴尬。

天黑透了,他仍不肯躺下,坐在床沿,面朝走廊。他的沉默坚硬如岩石。那个时代一般人都没有手机,车里也不允许抽烟。我不知道他在忍耐什么,会以那么长的时间一动不动。我觉得他可能也晕车吧。又疑心他其实就那样坐着睡着了。

后半夜,我疲惫不堪,渐渐昏沉入睡的时候,他才下定决心一般倒下来。

身边立刻有了扎实的拥堵感。我瞬间清醒,黑暗中浑身戒备。

但他躺下后,就像之前长时间一动不动坐着那样,开始了长时间的一动不动地躺着。

我也一动都不敢动。

我左侧是密封不严、结满厚厚冰霜的窗玻璃,右侧是陌生的异性躯体。两侧都不敢贴靠。僵硬地躺着,感受汽车在地球上飞驰,地球在宇宙中飞驰。而我是宇宙中最细微的寄生物,栖身最狭小的孔隙之中。身不由己,随时都能被抹杀……宇宙真大啊,宇宙真危险啊……渐渐睡去了。

天亮了,车辆终于驶出荒野,进入城市。我看到旁边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仍然是面朝走廊,仍然是长时间的一动不动,仿佛昨夜他其实从不曾在我身边躺下片刻。

班车走走停停,我感受到了窗外的繁华,便用手指在糊满冰霜的车窗玻璃上抠刮。很快抠开了一小块。我通过这块小小的孔洞看着清晨里的城市,看着无数陌生人行色匆匆。眼下的繁华是与荒蛮宇宙毫无关系的繁华。我无比迷恋这样的人间。我感谢城市,感谢迎面而来的每一个陌生人。

7

对了,那些年,在很多夜班车上,都有一个床位是被封起来的,像个大盒子。私密性最好,位置也最好,看起来也最干净。那是换班的司机休息的地方。每当我路过那个有门有墙壁的床位,就很羡慕。

羡慕什么呢?我可一辈子也干不了这行,一辈子都用不上这种床位的。

想了又想,可能我羡慕的是一份稳定的工作,一种不会被改变的生活吧。

每当我走上夜班车,像一棵植物走上夜班车。此行全是忍受。忍受根茎裸露在空气中,忍受叶脉里水分的流失,忍受没有阳光。可是,我还是渴望着远方。于是一次又一次被连根拔起,投入一场又一场旅途。

对于一棵动荡不堪的植物来说,在流浪途中,哪怕有一只花盆也好啊。于是,那个大巴车上的整洁密封的小小空间,就是我想要的花盆。

有一次赶到客运站时,票已经卖完了,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直接找到即将出发的车辆,找到了司机。我私下给他一些钱,他便将我安排在一上车的台阶上。

我对这个位置还算满意,一抬头就是挡风玻璃,远方迎面奔来,仿佛我和司机一起乘风破浪、并驾齐驱。坐在那里,感到也不是那么晕车了。

同样速度的行进,汽车在白天里是飞驰,到了深夜,就如同摸索。夜的世界充满了压迫感,又似乎在微微蠕动。我们的车辆像是打着远光灯行进在巨人的腹腔里。远光灯照不到的地方全是巨人们的窥探。但是司机很健谈。他兴致勃勃,显得轻松又快乐。他的话语和眼前的深夜形成奇异的反差。我明明醒着,又像是在做梦。

渐入凌晨,我打算就这样在台阶上坐一晚上了。但是司机突然说:“旁边的床空着,你去睡吧。”

于是,我终于躺到那个向往已久的小小空间里。拉上门,仿佛登陆孤岛,从此暴风雨和我无关,满车厢睡得横七竖八的身体与我无关。我享受着小小的安宁,心中充满感激和庆幸。

但是,到了后半夜,那个司机和副驾交班后,也拉开门躺了进来。

他没有丝毫迟疑,一言不发,欺身而来,握住我的手腕。

我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惊怒与惧意。至今无法形容。

我几乎就在同时坐了起来,用另一只手推开他,并死死抵住。

反抗是本能的,但抑制尖叫出声不是。我浑身僵硬,一言不发,在狭小的空间里与他对峙。薄薄的门板隔着满车乘客,薄薄的车窗玻璃隔着广阔的荒野与黑夜。我一时无措,只知道不能闹出动静,甚至不能发声求救——在真正的威胁到来之前,不能激怒他。他是男性,有压倒性的力量;是司机,是这辆车的主人,有某种特别的权力。无论作为女性还是作为乘客,我都心怀难以克服的弱势心态。

甚至,我还心怀侥幸,对方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但那不是玩笑,我的抗拒并不曾减弱他侵犯的力度。他另一只手也过来了。我愈发惊惧,却仍然没有出声,仍然沉默反抗。不只是对处境的权衡,还有莫名的骄傲——越是害怕,越不能让他看出自己的害怕。不愿表现得像一个一无所知的小姑娘。坚决不愿示弱。

二十岁的我,一米五,八十斤,看上去好像很好欺负,其实很有一把蛮劲。我奋力推拒,丝毫不退缩,终于令他感觉到了我的拒绝的坚定。

他的试探很快停止了。他终于开口:“没事哈,我就开个玩笑。”

但是,他并没有退出这个空间。这是他的地盘。可能他觉得他不驱赶我离开就算是表达对我的歉意了,他觉得他接下来什么也不做就足以抵消一切。

他捞起另一床被子盖上,转身背朝我躺下。

我仍然不发一声,惊魂未定,兀自坐了一会儿。我想立刻逃离开这张床,但最终没有。不只是无处可去。那时的我仍在害怕,并且仍不想让他看出我的害怕,似乎立刻离开会暴露我的狼狈。我强撑无谓,重新躺下。当然,再也睡不着了。我浑身的刺乍起,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倍感屈辱。我想哭,也忍住了。最终只能怨恨自己,年轻又卑微的自己。

8

总归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吧?后来我不断反思——之前那一路的交谈,我都说了什么,让他误会了什么?他又在何处藏有暗示,我未能领会?真的是自己过于轻浮吗?真的是一场误会吗?我深深沮丧。为人和人之间横亘的深沟巨壑。

但是在夜班车上,因为过于拥挤,这种沟壑看上去似乎总是轻易被填平了。陌生的人们总是一见面就开始热烈交谈,仿佛天生就是最好的朋友。这可能就是为什么那么多的人都迷恋旅途——每一个人出现在陌生人面前,都如同全新的自己。没有庞杂的过去,也没有渺茫的未来。在陌生人面前,每一个人都情不自禁地开始表演。

尤其到了夜里,到了该做梦的时间,陌生人们一个紧挨一个熟睡,仿佛拥有着世上最最亲密的关系。

那样的时候总是只有我一人醒着,孤独四望。长时间注视不远处一簇斑白的头发,被紧紧搂着的挎包,床下东倒西歪的鞋子。车辆身处旷野之中,车厢里也是睡眠的荒凉旷野。

那时,只有我和司机清醒着。但时间久了,又觉得其实司机可能也身处梦境。他长时间一动不动注视前方。而前方什么也没有,远光灯照亮的区域如同深渊。

我总是以为司机是这辆车上最最强大的人,最可依赖的人。但在深夜里,他却显得比乘客还要脆弱而茫然。

9

我常走的那段线路五百多公里。每到中途,也就是凌晨时分,司机就开始换班。据说是强制性规定,防止疲惫驾驶。

在那些年里,换班的地方往往都选择荒野公路边孤零零的小饭店。店门口都有着开阔的停车场,方便大巴车进出。我估计这些小店和班车司机私下都有某种交易。比如司机可以免费吃些好的,以感谢他们把满满一车乘客带到这里消费。

我悄悄偷窥过司机用餐的小包间……唉,确实丰盛。

而乘客这边呢,运气好的话有拌面和汤面片两种选项,运气不好就只有拌面可以点。也是为了出餐效率吧,强迫所有人都点一样的餐。要是大家点得五花八门的话,几十个人的量,那得做到什么时候。

说也奇怪,平时这个点是深睡时刻,没人想过在这种时候吃东西,但到了那会儿,在那些暗夜中的、荒野里的、简陋无比的小店里,几乎每一个人都会点一份餐食。仿佛是旅途中的某种仪式,仿佛多少花点钱才能稍稍安抚自己一路上的辛苦。

好吃是不可能好吃的。于是大家边吃边骂黑店,然后又骂司机。可有什么办法呢?同样别无选择——要不为什么这些饭店都开在荒野腹心,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还孤零零的只此一家。

不管怎么说,夜班车停泊在这些深夜小店的时光仍然是所有赶夜路的旅人们最温暖最安宁的时刻。远离空气污浊的车厢密闭空间,呼吸着新鲜空气,蜷缩了一路的腿脚也终于可以在开阔的空间里活动活动了。还可以上上厕所,还可以洗把脸。这时候再吃点热乎的食物,一切扯平。

10

更早一些时候,没有区间测速,客运站只能记录下客运班车出发和到达的时间,来判断其有没有超速行驶。

怎么可能不超速?——广阔无碍的大地,空旷的公路,单调的视野,激动的车载音乐,满车熟睡的乘客。不知不觉间,油门就越踩越紧。

于是,到了中途换班的路边小店,一停就是两个钟头。

还有很多时候,就算在吃饭的地方耗了两小时,仍耗不完规定的时间。于是,离城市还有百十公里时,司机便下了公路路基,停在荒野之中等待。

于是那样的时候,总会有人突然被安静所惊醒。他起身,看到窗外漆黑,懵然道:“怎么熄火了?这是哪里了?”没人理他。

而我整夜未睡,我感觉到他的醒来令车厢里的安静越发坚硬。很久后我回答了一句:“不知道。”

又过了一会儿,有呼噜声响起,并且越来越大。

安静惊醒了一部分人,剩下一部分就是被呼噜声吵醒的。车厢里陆续响起各种翻身和咳嗽声,但一切显得更安静了。我又躺了一会儿,再次望向窗外,看到地平线开始发白。

我们的车辆绝对静止,仿佛正在此地生根。

而乘客们正在发芽。我感觉到“清醒”这种状态在车厢里快速蔓延。有人起身穿衣,有人互相商量白天的行动安排,还有人抱怨旅途的艰辛。

东方地平线渐渐转红。我期待着日出。

但我没有等到。我以为随着天光渐亮,车厢里会越来越热闹。但恰恰相反,越来越安静。

一扭头,我看到所有人又重新躺倒睡去。

我在曙光中,在绝对不可动摇的安静之中,也渐渐睡去了。

就在所有人都睡着的时候,太阳出升了。我在梦境中看到阳光横扫过旷野,把夜班车照耀得闪闪发光,仿佛盛开。

11

更早些时候,二十多年前,限速要求还不太严格,夜班车司机玩命似的轰油门,往往半夜就到目的地了,便早早地就驶入黑暗中的客运站停车场。一部分旅客家在本地,他们摸黑爬到车顶,吵吵嚷嚷翻找行李,归心似箭。而剩下的人在车体震动和喧哗声中翻个身继续睡。陌生城市的凌晨时分,最早一班公交车都没发车,这会儿下了车能去哪儿呢?在车上好歹还有个落脚的地方。

而那时的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

我惯常投宿的小店就在客运站附近,几百米就到了。但是那段黑暗无人的路让我畏惧。我多次在那里被偷盗甚至抢劫。好在白天还算安全,人多了会更安全。于是我耐心等待。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等待。没有手机和杂志消磨时间,没人聊天,也再没什么可胡思乱想的了。我长久凝视车窗玻璃上的裂痕,回想之前的夜行时分。一万遍想起天地漆黑,公路笔直,世界一分为二,想起夜行车坚定地行驶在世界正中央,想起车灯射程中出现的一块块里程碑,想起那时,我心里的多米诺骨牌一枚一枚缓缓倒落……无边无际,没完没了。然而如此有催眠意义的遐想也无法带来丝毫睡意。

直到外面传来“唰唰”声,清洁工开始打扫卫生。直到客运站附近早点铺开始支摊,卷帘门哗啦啦升起。我沸腾一夜的思绪终于在人间的喧嚣中沉静下来。我终于筋疲力尽,朦朦胧胧快要入睡……这时,车厢突然剧烈晃动,司机跳到车顶行李架上,大力拆拽遮盖行李的棚布。一边厉声催促:“下车了下车了!各拿各的行李,不要拿错了!”

无论睡得再香的人,这会儿也得挣扎着起身,边扣外套扣子,边跌撞着冲下车,抬头望向车顶,生怕自己的行李被偷走。还有人大喊:“别扔别扔!怕摔的怕摔的!”

我也穿好衣服,尾随所有人下车,等待自己的行李。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客运站的最最普通的清晨,那一天的各种到达和各种出发刚刚拉开序幕。客运站旁的早点铺里人头攒动,等不到位置的人直接端着碗蹲在马路牙子边吃了起来。乞丐们也出摊了,维吾尔族乞丐弹着乐器庄重高歌,回族乞丐衣衫整洁垂目静坐,汉族乞丐浑身是血满地打滚。三轮车车主挤在停车场出口处骂架一般吆喝着接客。小偷双手插兜,坐在路边花池上观察每一个手持大件行李的路人。

仿佛清晨的客运站是长年漂泊的人们的家乡,而正午的客运站不是,晚上的客运站也不是。唯有早上,当历经漫漫长夜的人们走下班车,一脚踩在坚实的停车场地坪上,踩进光明之中,他就回到了故乡。这是一个全世界他最熟悉、最渴望抵达的地方。从此,他需要忍耐的东西只剩下生活。

12

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怀念九十年代?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九十年代。作为一个普通人,关于九十年代的记忆总是充满了恐惧与伤心。

比如说坐车这件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尤其在四川我生活过的那个小县城里,我几乎没有一次坐班车出门不遭遇偷盗和抢劫的。甚至有一次,短短一小时的车程,就经历了四拨人拦车,上来明目张胆搜刮乘客行李。

那时,每到坐车出门时,大人总会叮嘱我,多准备点零钱放在外面的口袋,大头的钱要藏在贴身衣物里。要是遇到坏人,就把零钱掏出来,说就这么多了。坏人看你小,可能就放过你了。

那时候还有带暗袋的内裤出售。和杯子牙刷毛巾一样,是人们出远门的标配。

那时,满大街都贴着“打击车匪路霸”的标语。

除了车匪路霸,那时的普通乘客面临的危险还有一种是来自司机。

当时对运营车的管理极不规范。旅客出了火车站或汽车站,路边直接就有长途大巴司机举着牌子招客,见人就拉。嘶声大喊:“差一个!还差一个就走!”直到车都超载了,还在那儿喊:“差一个!最后一个!”

等车上挤都挤不动了,总算才出发了。可那仍不是真正的出发。等车出了城,开了几十公里,停到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所有乘客被驱逐下车,强行塞进已经在那里等待很久的另一辆车——更破,更小,并且里面已经坐满人了。两个司机像人口贩子一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哦不,交人。

这种事,当时有个行业暗语,叫作“打批发”。

总之,后面那辆不知超载了多少倍的破车总算是批发够本了,摇晃着出发。而批发一空的车掉头回车站,继续拉客抢客。

无人反抗。遇到这种事,所有人也只是叹息一句:“又被‘打批发’了……”只是自认倒霉而已。

我记得有一次,在乌鲁木齐火车站被“打批发”。是一辆夜班的卧铺车,我交了一个床位的钱,但是最后,却被迫和五个人挤在一张床的上铺……

那时车已经行至荒野深处。有人抱怨了几句,司机调头大骂:“爱坐坐,不坐滚!”

他一脚刹车,将车门大开,敞向空无一物的旷野。

车里一片寂静。再无人抗议。

那一夜根本没法躺下。我们这一排的所有人悬空坐在高处的床沿,全程躬着腰,头都抬不起来。如同上了一夜酷刑。

床位和床位之间的狭窄过道的地板上也坐满了人。

旁边的人指着上方,告诉我,还有几个民工躺在车顶行李架上。

那会儿是冬天,温度在零下,又是高速行驶的车辆,又是敞着的车顶……我震惊:“那不冻死了?!不怕摔下来?”

那人说:“没事,司机给盖了几床被子,还给蒙了一块棚布。”又说,“谁叫他们穷呢,他们给的钱太少了……”

周围乘客们便一起唏嘘。大家一个个继续塌着脖子,佝偻着腰,双脚悬空,脑袋紧紧抵着车顶。但有了对比,好像就都不觉得自己正在遭什么大罪了。

如果人们惯常被当成物品对待,惯常被肆意蔑视,渐渐地,就不需要尊严这个东西了吧?

总之我庆幸九十年代的消失,庆幸到了今天,最普通的人的最微渺的命运,也能被纳入文明的秩序之中。

13

在客运高峰期,实在买不到夜班车票的人,还有一种选择,就是搭卡车司机的便车。费用不高,再管司机一顿饭就可以了。

在北疆大地,在交通越来越便利、物流渐渐开始繁荣的时候,别说县和市这样行政级别较高的地区,就连荒野腹心的阿克哈拉小村,都有好几个头脑灵活的村民买了二手的农用小货车,频繁来回乌鲁木齐,捣腾物资。

从此,村民们盖新房,都能买到既便宜又看起来很时髦的门窗和家具,以及各种电器了。虽然都是二手的,是大城市的人们拆迁或翻新旧居淘汰下来的。

村庄的这些货车司机们,无论去多少次乌鲁木齐都未必熟悉那个城市,但他们无比熟悉那里所有的旧货市场。

我坐过这样的车。在车辆踏上归途之前,我也跟着司机奔波在乌鲁木齐的各个旧货市场,陪他们在成山成海的破旧物品中认真筛选。直到后车厢装得满满的再也堆不下为止。

临行时,刚把车发动起来,司机突然想起来:“智别克说要一个漂亮的洗手池,差点给忘了!”于是重新熄火。我们又下车,重新投入那堆城市的垃圾,一顿翻找。

仍然是为了节省一天的住宿费用,这些乡村司机总是选择连夜往返。

车离开乌鲁木齐城区,离开无数红绿灯和斑马线后,司机显得越来越快乐了。后来他干脆欢呼了一声,猛然把车载音乐音量调至最大。像是终于卸下一身重荷;像是离开乌鲁木齐这件事,比回到家乡更令他开心。

那时候,即使是普通公路也会收取费用。还是为了省钱,这些司机很少走国道线,整夜穿行在乡村公路上。这些路路面总是曲折狭窄,破破烂烂,没法提速。但是没关系,司机的二手破车正好也跑不了太快。

二手车拉着满满的二手物品,穿行在无边黑夜中,穿过一个一个黑暗的村庄、没有尽头的林荫道。震天响的音乐像是抛洒向黑夜的礼花。司机像是世上最幸福的人那样大声歌唱。他所有的财富紧随在他身后。满满一车厢旧物因为他被重新赋予了价值,智别克因为他被满足了期待已久的一个愿望。他像是一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他骄傲地踩着油门,飞翔一般冲向夜的最深处。

14

我还曾在深夜坐过完全陌生的人的顺风车。

那一次实在是急着回家,又实在是买不到车票了。台阶票都买不到。只好在客运站四处打听黑车。但黑车的价格令我迟疑。这时,有人看出了我的窘迫。他给了我一个电话,说,正好这两个小伙子的车要去富蕴县,你去找他们吧。他们的车便宜。

我不认识那个人,更没法了解他所说的那两个小伙子。但还是打出了电话。对方是维吾尔族,汉话说得不太清楚,我们好容易才完成沟通。他让我某时去某处等他。我答应了。

但挂了电话又后悔了。

实在不敢。那时我还年轻,单独一个人,女性,又是深夜的出行,几百公里的路程,怀揣现金。这种情况下无论谁都没法相信陌生的人吧。

但是到了约定的时间,对方打来了电话,问我为什么还没到。又说他等不了我太久,那个地方不让停大车了。

不知为什么,这通电话让我选择了信任。我赶了过去。

真的是完全的陌生——陌生人介绍的陌生人,走的路也完全是陌生的,在我印象里从来没走过。

天色越来越暗,道路越来越偏僻。荒郊野岭的,我越来越不安。无数次想问旁边两个人:“为什么要走这条路?为什么不走大路?”但都拼命忍住了。因为我知道他的问答。他必然会说,这条路不收费。

不能让他们看出我的怀疑和不安。如果什么事也不会发生,这种怀疑就是对别人的伤害。如果真发生了什么事,这种怀疑屁用也没有。

——把一切捅开了闹大了之后我还能怎样呢?难不成跳车吗?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让我选择继续信任——他俩和所有年轻的少数民族货车司机一样,也拧开最大音量播放着本民族流行音乐。这让我有了一种奇异的安心,觉得他俩真的就只是普通的年轻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是这样的性情……明明难以信任别人,又总是在替别人的合理性寻找依据。遇到可能存在的危险时,往往不是逃避,而是不断说服自己不用逃避。感到害怕时,又努力伪装成不害怕。

我心怀惧意,高度清醒,异常疲惫。我不知道那两人是否感受到了我的情绪。他们始终在激烈的音乐声中平静地交谈,似乎从来不在意我的存在和我的感受。

虽然是深夜,我也明显感觉到了车辆的行驶方向不对。确实不对。我们应该笔直往北走,可他们一直往东开。开了好几个小时也没拐弯。

终于,在凌晨两点,我忍不住了,装作刚睡醒的样子,问出自己的疑惑:“我们现在去哪里?”

司机说:“先去另一个地方办点事。”却再没有别的解释了。口吻依然那么平静,神态看上去好像也没觉得我这个问题有什么突兀的。

我接着问:“哪个地方?”

他说出一个我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

我一路以来的怀疑和恐惧终于达到了顶点。

但是,在这辆奔驰的夜行车上,在无尽的黑夜中,无边的荒野上,面对两个年轻的男人……如果真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丝毫无从抵抗,无法自保。

于是我还是咬牙选择相信,强迫自己继续相信。

总不能跳车吧?

果然,半小时后车辆驶入了一个黑乎乎的村庄。没有路灯也没有月亮,车在村子里七拐八拐,最后在一家人的院门前停下来,熄火。

两人招呼我一起下车,然后大力拍打院门,呼喊主人。

我毫无办法,别无选择,和他们一起站在黑暗中。逃都没处逃,这个陌生的地方,哪边有墙哪边有路都搞不清楚。恐惧感和坚决要求信任这一切的意念在身体里激烈对撞。我想要更理智一些,但最终发现,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可能是最理智的。

不久男主人过来开了门。他手持手电筒,披着外套,看得出刚刚从床上爬起。三个男人在门口寒暄了几句,然后招呼我一起走进去。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民家庭。女主人一边系外套扣子一边从内室走出。她向两人繁琐地问好,用了全套的问候的礼仪。最后又看向我,多问了几句。

我不懂维吾尔语,但是关于我的这几句话恰好都听懂了。因为和哈萨克语很像。

女主人问:“她是谁?”

司机说:“搭车的。”

“她去哪里?”

“哦丹。”

“哦丹”就是富蕴县。

至此,像是终于得到了最大的保证,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虽然已是深夜,但女主人还是架锅烧水揉面,给我们准备起食物来。三个男人坐在旁边的床榻上商议事情。我如同梦游一般,帮着女主人添柴烧火。在这个不知何时的深夜里,不知何处的小村庄深处,毫不相识的一个家庭,毫无关系的四个人——想想都觉得神奇。

直到那会儿才终于感到疲惫。并且终于感到了平静。

大家在昏暗的光线里吃完一顿简单的餐食。男人们又往车上装了些大件的东西后和主人告别。

这回车辆调头笔直向北。仍然是音乐声震天,仍然是长夜漫漫。我靠着座位,终于渐渐有了睡意。

15

对了,还有火车。

所有长途夜行的记忆里,火车是最具安全感的。可能因为火车最为庞大,最富于力量吧。火车的同行者最多,火车的车厢秩序管理最规范。而且火车之行,几乎不会有任何变数。轨道是固定的,发车时间是准确的。甚至一百年前的火车和一百年后的火车都区别不大。

在我长年生活的地方,火车是后来才有的事物。其实也就仅仅是几年前的事。但记忆中却像是十几年前二十多年前的事。关于火车的记忆,竟无比陈旧。

想来想去,可能是因为,在那条崭新的线路上,运营的却全是最最陈旧的绿皮火车。

旧得车窗玻璃都没法密封。在隆冬时节,几乎所有窗户边缘都凝结着一指厚的冰霜。车门更是开出一百公里后就给冻得结结实实。

在火车上,我总是喜欢买上铺,那是最最清静的角落。可无论再清静,仍然总是一夜无眠。

有时候我坐火车也会晕车。好在我有一个本事,要呕吐的时候,我能强忍着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忍着从上铺爬到中铺,从中铺爬到下铺,忍着在下铺找到鞋子穿上,再冲向卫生间,还不忘反锁卫生间。然后再吐。

不只是不想恶心到身边的人,更不想恶心到自己。更更不想,让陌生人看到我呕吐时的狼狈样儿。

吐完,当我摇晃着从卫生间回来,已经没有力量再往上爬了。靠着走廊休息时,旁边的人怜悯地看着我,他们不约而同停止了之前的交谈。

后来一个下铺的人对我说:“姑娘,我和你换下床位吧。”

我非常感激,却拒绝了。他又笑着说:“那你可别半夜吐我头上啊。”

所有人大笑。我也笑了。痛苦轻易地结束了。

偶尔也会买到下铺。众所周知,下铺等同于公用位置。我不太乐意和人挤一起。于是每到那时,我一上车就早早躺到铺位上,尽量往床沿边上靠,还把身子拉得长长的,尽量把床全占满。

尽管我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到最后,我的床上总是会坐满人。

他们一边坐下,还一边用屁股拱我,说:“往里靠靠,我要坐这。”

没有一个会看人脸色的。

于是,几乎我每次躺在下铺,都会被一大排屁股怼着。屁股还有大有小,把我怼成“S”形,贴在墙壁上一动不能动。

奇怪的是,明明对面的下铺空很多,却没人往那边坐。

可能对面下铺的乘客总是不如我看起来好说话吧。

上铺清静,但上铺有时也会被骚扰。有一次睡到半夜,对面床上的哥们儿把手伸过来给我掖被子……

“掖被子”——这是他的解释。

可他没想到凌晨两点我还没睡。我躲开他的手,迅速坐了起来,反而把他吓了一跳。

那会儿的我已经不是易于惊慌的小姑娘了。我浑身的抗拒和谴责,一声不吭看着他。他一边讪讪解释,一边把手缩回去。

可能又觉得挺没面子的,很快那只手重新伸过来,还真帮我掖了一下被子——把我垂落一角的被子拎起来往床上塞了塞……

我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16

相比夜班车,我还是更喜欢夜行火车。火车上明明人更多,铁轮撞击轨道的噪音更喧嚣,但火车带给旅人的感觉却是最为平静的。

北疆隆冬的深夜,每当火车停靠一个小站,到站的旅客手持行李,已经在车厢相连处等待良久。乘务员手持大号的斧头,沉默着穿过车厢,分开人群。所有人沉默着看他挥起利斧,用力砍砸被冰雪封冻的车门。整节车厢哐哐震动。终于,冰层碎裂,门被砸开了,白茫茫的寒气猛地席卷进来。寒气中旅客们沉默着上下车。

我坐在靠窗的走廊边,长时间凝望窗外的黑暗。前端是终点,后面是起点。轨道笔直地连接着两者。在火车上,除了等待,我什么都不用做。一次又一次地,我从渐渐天黑一直等到渐渐天亮。我所有的心平气和,所有的耐心基本上都给了火车。

而童年时代不是这样的。童年的自己更脆弱,更容易被漫长的旅途所伤害。当然也更富希望与热情,无论遭遇怎样的伤害都能轻易愈合。

小时候,在新疆和四川之间,在三天四夜的火车硬座车厢里,小小的植物,无数次脱水枯萎,又无数次自个儿悄悄缓了过来。但大人一无所知。深夜,大人兀自趴在小桌板上熟睡,四面八方也全是熟睡的身体,过道上也有人席地而卧。小小的植物四面张望,不停呼救,哭了又哭,但没人听见。

小有小的好处。小人免票,不用花钱也能蹭火车。但免票的话就没座位了。好在还是小有小的好处,火车上再拥挤,随便往哪儿一塞都能塞得下。

很小的时候,晚上我总是被塞在座位底下睡觉。再长大一点,我就被塞在行李架上睡觉。

躺行李架上的时候,每当列车员经过,周围的人都很有默契地绝不抬头往上看,免得上方的我被发现。

无论座位底下还是行李架上,这棵小小的植物,都很满意。

要么很低很低,好像根系被埋在土中。我躺在座椅下,头顶是过道,不时有人走来走去。餐车经过时,大人在上方无比遥远的地方抱怨价格,挑挑拣拣,我在下面伸出手去抠餐车的车轮。旁边是大人们垂落的双脚。我长时间观察他们的鞋子。当有人脱了鞋子用脚后跟蹭另一只脚的脚背,我就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听到我妈的声音从高处传来:“这孩子就这样,整天一个人傻乐。”

要么很高很高,整个车厢,没人比我更高,好像藤蔓缠绕半空,没人看得比我更远。还看到了之前从没看到过的东西:大人们脑袋上的旋儿。我趴在行李架上数旋儿,偶尔弄出一点动静,我妈就抬头厉声警告:“不许动!掉下来我揍你!”我才不理她呢。我高高在上,自由自在。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种满足心态指对的概念其实就是——“独立空间”。那几乎是我大半生的缺失。

17

不管汽车还是火车,所有彻夜赶路的行程,大致都是分三步完成的。

最后一步是抵达。车辆停稳,司机拉起手刹,打开车门——短短几秒钟内完成的事情,却是整个行程中最具分量的部分。每次抵达的一瞬间,每位旅客秤砣落地。每个手持行李走出车厢的人,天秤指针居中回正。抵达同时也是抵消吧?是对之前所有痛苦的否定。抵达同时也是抵挡吧?是在为旅行的意义强行定性。

第二步是忍耐。这是整个行程最漫长的部分。尤其它对应的还是整个长夜……我不想再说了。

第一步则是离别。

所有夜行车发车之前,所有登车而去的人,之前都会先经历一场离别:恋人长久地相拥;父母对孩子万千叮嘱;晚辈为长辈寻找座位,安置行李……

而独自上路的人,目睹着这一切。她看上去孤零零的,其实她心中也有一场盛大的离别。她怀念着某个人,憧憬着下次再会。

可能每个旅人都意识不到吧,被离别所影响的心情,悄悄贯穿了之后的整个旅途以及往下的全部人生。

我无数次地认真履行这三个步骤,看似完整地历经了一个又一个颠簸的长夜。其实在我这里,除了这三步之外,还有一步。那就是回想。那些旅途中的煎熬,分明当时已经一分一秒硬生生捱完了,可它们还是不愿结束,过后还要蛮横地占据记忆,迫使人回想了一遍又一遍。似乎只有不断地回想,发生在过去的痛苦才会消解,过去的怨恨才能平熄。于是记忆里的夜行车就变得越来越沉重了。它历经我的重重回想,渐入迷途。它经过了火星,经过了月球,终于抵达地球。满车的旅客和往事无处卸载,它越走越慢,终于抛锚,在月光下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