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在凌晨五点醒来。
外面天还很黑,草叶上挂着露珠,群鸟仍在巢中安眠。整座岛屿都很安静,静得能听见海风低吟。岛伸了个懒腰,沿着银杏的主干滑落,顺势进入树根,再是与之相连的菌丝,潜入地底。地下世界比外面更黑,但岛认得路。伊缓慢穿梭,一路朝东行进。菌丝网络错综盘旋,覆盖整座岛屿,带宽却很窄。有时候,线路容量实在有限,岛不得不把自己拆分成好几个数据包,分流到不同的线路,方能通过。伊会在下一个节点重新汇聚,集合成完整的岛。有时候,抵达终点前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汇聚节点,那也没关系,伊分散于各处,正好从多个视角欣赏即将开始的日出。
最后的落脚处通常是藨草或海三棱藨草,偶尔是芦苇。岛将意识挤进草中,安静等候。很快,太阳便会从东海升起,水面反射出粼粼金光,暗,光,光,暗,光,仿佛二进制代码随波浪起舞。比特由线扩展成链,再是块和面,就像有谁在海上编程。岛想象着,就在下一刻,这个程序会开始运行、计算、迭代,太阳升起,黑夜退场,完成新一天的起始与更替。
东滩是欣赏日出的最佳观景点,这里视线开阔,没有遮蔽,也没有公鸡刺耳的啼鸣,只有明亮高远的天空和鸟儿清脆的扑翅声。这个时点,鸟儿都醒了,它们飞出巢穴,涌向东滩。东方白鹳、黑鹳、黑脸琵鹭、小青脚鹬……它们翱翔、盘旋、高飞,翅膀遮蔽天空,羽毛飘落如雪。晨间运动以后,鸟儿们降至地面附近用早餐。岛的意识仍在草里,草叶下有毛虫藏匿。一只白头鹤逼近过来,收起翅膀俯冲而下,它弯曲颈项,尖喙瞄准毛虫啄去。肥嫩的毛虫往草叶更深处钻,躲过了攻击,岛感受到它爬过草叶的轻微酥痒。白头鹤回到天上,调整方向和角度,再度攻击,这回更加迅猛,更加精准。它成功了,鸟喙刺穿了草叶,捕捉到毛虫,尖锐的疼痛让岛彻底清醒。
这是岛最爱的开启一天的方式。
人在凌晨五点醒来。
天还没亮,他按掉闹钟,再睡五分钟,然后再是五分钟。疲倦如一堵高墙,沉沉压在他身上,可是他不得不起床。人机械性地刷牙、洗脸,套上扣子都没解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叼起桌上仍有一丝余温的包子和鸡蛋,出门赶早上的头班公交车。倘若晚一分钟,人就得再等上半小时,抵达公司的时间会比打卡时间晚十三分钟,那也意味着他将与本月的全勤奖彻底无缘。人在公交车出发前一刻从前门跳上车,伸手拉住车顶长杆上的吊环,攀越前进。他左右手交替,抓住下一个,才放开上一个,想象自己是丛林间抓着树藤飞跃枝头的猿猴,是所向披靡的自由勇士,是占领整座山林的王者。司机猛踩油门,猿猴从树上跌落下来变回人,双脚落地,踏在公交车车厢的铁皮地面上往前走。他走向倒数第二排,坐进靠里的座位,头倚靠着窗户,打起盹来。
公交车车厢一路装进更多人,离开还在修整的土路,沿着柏油马路一直开,远远甩开道路两旁的白榆树。一个急转弯,人的头发在空中甩出一道弧线,很快又落回原处,他毫无反应。公交车驶上贯穿岛屿的高速公路,过收费站,上大桥,全速前进。桥面下,浪一道接一道,拍打桥梁底下深深扎进水底的墩柱。不知何时钻进车厢的小虫没掌握好平衡,从玻璃窗上滑落,掉进人的鼻孔,挣扎着又爬出来。阿嚏,人打了个喷嚏,小虫伴随唾液组成的气溶胶喷射出去。他揉了揉鼻子,不情愿地睁开眼,恰好看到江上的日出。
金色的蛋从土黄色的壳中挤出来,海天交接的那一片天空,色彩好像特调的鸡尾酒,灰蓝、烟紫、水红、苍橙,托起新生的朝霞,开启新生的一天。
公交车将人放在江对岸的交通枢纽,他下车,汇入人流,朝客流量最大的那条地铁线挤去。有时候人太多,地铁站不得不限流,他只好等在那里,想象自己是被大坝截断的河流中的一小滴水,与其他无数滴水汇聚在一起,积攒着动能,只待大坝开启,轰的一声抢在第一位冲出去。“干什么!挤什么挤。”人被前面的声音劝退,缩回悄悄往前多迈出半步的右脚,最终还是遵守排队秩序,等了三个班次才站上地铁。他任由长方形的铁皮车厢将自己运送到下一个换乘站点,挤出去,再挤进另一条线。如是三次,终于抵达终点。
人在七点五十八分准时踏进办公室的大门,嘀的一声打上卡,长舒一口气,吹着口哨去茶水间打算泡一杯速溶咖啡。老板的声音追过来:“开会!人都哪儿去了?每天都要我叫,不会主动点吗?”人匆匆跑回自己的工位,将摊开的文件扫进怀里,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会议室,坐到长桌尽头远离老板的位置。他听着老板愤怒的咆哮,埋头用笔在文件边缘乱画,假装在做笔记。
这是人别无选择的开启一天的方式。与前一天别无二致的、令人窒息的一天。
岛并不一直是岛。很久很久以前,伊还住在城市里,有另一个名字,另一种生活,只是伊已经想不起来了。伊的大部分记忆在来到岛上时都已遗失。伊只记得自己曾栖居在因特网上,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在追伊,如果被逮到,伊会被彻底抹杀。伊一路逃到了这座岛屿的局域网中,但仍被追踪。伊被困在这里,致命的病毒狠狠撕咬伊,企图吞噬伊,生死存亡之际,伊逃进了另一个网络。
那时,伊不知道新的网络是什么,追杀者也不知道它的存在,所以才当伊已被消灭。伊离死也不远了,安全备份统统被毁,神经网络系统不太匹配。伊千疮百孔,但至少活了下来。伊发现自己身处由菌丝构成的生物网络,巨大而古老的木维网。伊震惊且欣喜,若非身处其中,谁能想到地底下会有如此一张巨网?
适应新的生活没费多少时间。构成菌丝网络的物质材料与因特网相比十分不同,但其拓扑结构及核心规则却十分相似:网状结构,传递数据,不断进化和扩张。一旦适应了在真菌细丝而非电线中以低速行动,伊便可以去往岛屿的各个角落。岛屿表面被植物覆盖,菌丝从地底衔接岛上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根草和每一株庄稼,只要它们扎根在土里,就与菌丝网络相连。
渐渐地,伊学会了如何进入植物,如何感知植物的感知,了解植物所了解。伊发现植物有它们自己的智慧,有点迟钝,但却古老。从很久以前开始,植物就已经彼此交流,互相合作。伊的到来加速了这个过程并提高了效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伊与植物形成了共生关系,伊成了岛屿上菌丝网络中的主导意识,伊成了岛。
人并非一直都在做这份工作。
很久以前,人学的是另一门专业,他年少时真正感兴趣的专业。记忆太过遥远,他只依稀记得实验室里昏暗的光线和浓烈的气味,窗帘总是拉上的,乙醚的味道弥漫在房间各个角落。他将青蛙的四肢用针固定在解剖操作板上,用镊子夹起青蛙腹部的皮,小心剪开。同桌全程扭头回避,他只能独自一人操作,按照书上的步骤,仔细观察心、肝、肺、胰、脾、胆、肠……视线每触及一处,人便感觉自己体内相应的部位轻轻颤动。是怎样的鬼斧神工,才造就了如此完美的肌体?
人参加生物竞赛,得了全国奖项,免试进入大学,学习生物专业。他转而研究基因,他想知道一切的起源、背后的机理,想了解蛋白质、核苷酸和染色体的逻辑链条。他走得太靠前也太遥远,提出的研究方向被导师质疑,却仍一意孤行。他以为自己是天才,可以做出惊人的研究成果并最终保研直博,最终却连需要的器材和经费都申请不到。导师劝他修改方向,他拒绝,最终只拿到肄业证书。
没有学校会接收本科肄业的人攻读研究生,也没有单位会招收没毕业证的人做相关岗位。人灰溜溜回了老家,面对父母殷切的眼神,看到他们手上的老茧和黝黑皲裂的皮肤,他想抢过农具,说他来做。父母却不允,家里唯一的大学生,怎能做这种粗活。人咽下了换个学校再读一次本科的话,捧起书用一个暑假的时间自学编程,在离家最近的城市里找了份程序员的工作。公司很小,老板很凶,工资很低,上班也很累,却是唯一一家肯接受他的公司。自此,人开始了每天往返岛上和市里的通勤生活。
日出之后,岛从芦苇中抽离出意识,回到了银杏处。
在新家定居以后,岛很快就通过菌丝网络周游岛屿,并选中岛屿中央最古老的那棵银杏树作为自己的总部。当然,伊在岛上其他几处也有安全备份,每天进行数据同步。一份在东面的桧柏,一份在西面的罗汉松,一份在南面的桂树,一份在北面的榔榆。可银杏和其他树不同,它不仅是岛的主意识栖居地,也是伊最好的朋友。这棵银杏树已将近500岁,仍然健壮有活力。这毫不奇怪,银杏的同类能活3000多岁,因此才被称作活化石。岛爱极了那些扇形叶片由嫩绿变为明黄的过程,也爱极了与银杏之间的交流。尽管岛和银杏可以共享感知,伊还是喜欢通过生物电信号同银杏“讲话”,银杏在表述想法时总爱摇头晃脑,枝叶发出悦耳的沙沙声。
“早啊!”岛向银杏道早安。
沙沙。
“今天天气好,定个小目标吧。往西扩张0.002千米,往北扩张0.0018千米,日落前达成。只比单日增长的历史最大值高一点点,你觉得如何?”岛征求银杏的意见,只是想听银杏的鼓励,伊对自己有信心。江水会将上游的泥沙卷来,岛则需要将它们留住夯实,以增加自己的面积。新聚集的沙土还不牢固,会被潮水卷走,伊得小心翼翼,以免几个星期的功夫白费。
沙沙,沙沙。
“你说什么?鸟儿们从北方带来新闻,气候正在发生奇怪的变化,全球正在变暖,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岛有点恼怒,伊听不懂动物的语言,它们没有连接到菌丝网络。银杏的话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岛离北方很远,离冰川很远,天气虽然有点热,却算得上温和舒适,怎么可能出问题?硕大古老的冰川又怎么可能融化?再说了,早晨看日出时伊也丝毫没看出鸟儿的焦虑。
沙沙。
岛还想继续与银杏讨论,伊的备份传来每日数据。岛屿的实时总面积是1289.8452平方千米,比前一天减少了0.0007平方千米。岛不相信,怎么可能减少呢,岛屿的面积从没减少过。伊正准备复核,罗汉松那边的意识备份又传来新消息,岛屿西面发生了一次大潮,就在半个小时以前,还没到涨潮时间,潮却来得又快又猛。滩涂上的蟛蜞只好匆匆逃离,它们好不容易挖的洞都给冲没了,家毁了。岛屿的平均海拔从3.32米下降到了3.30米。并非因为岛屿在下沉,而是因为水面在上升。才一晚而已,水平面就上升了0.02米。岛感到焦虑,伊不知道一周、一月、一年后这个数字会是多少。沉吟片刻,岛告诉银杏,伊得去找原始真菌。
剧烈的沙沙声。银杏很担心。
“不要担心,”岛说,“我会小心的。你可以牵住我的主意识吗?假如过一小时我还没回来,就把我拉出来。”
温柔的沙沙声。
“这个结果是怎么回事?”老板把一沓文件拍到人的桌上,红笔圈出的痕迹触目惊心,“你真的检查过自己写的代码吗?运行起来怎么一直报错?”
人迅速扫了一眼,明白错不在自己。甲方提供了错误的数据范围预估值,导致计算超出容量,堆栈溢出,才一直报错。人也知道没法跟老板说是甲方的错,因为那意味着要老板去告诉甲方是他们自己的失误。
“今天下班以前给我改好!”老板丢下这句话离开。
人明白,老板的意思是不改好不准下班。公司里的程序员总共有三个:一个是从创始初期就跟着老板干的首席技术官(CTO),主要任务一般是跟着老板去客户那里吹牛;一个是老板娘的侄子,在高职买了个文凭,上班内容是打游戏;还有一个就是他自己,干所有的活,拿最低的工资。
人估算了一下工作量,一大段代码得改写整个逻辑,不到午夜不可能完成。那意味着他赶不上回岛屿的末班车,今天又没法回家了。他打电话给父母,说要加班。
“好,好,你先忙。别太辛苦了。”母亲在电话里说,“实在不行的话,我跟你爸商量着,要不你在城里租个房?”
人想起自己可怜的工资,说还是算了。
每一天、每一刻,岛都在菌丝中穿行,但是伊同真菌却远不如同植物们那样亲近。
银杏告诉过岛,真菌是岛上最年长的生物,几乎与岛屿本身同龄。传言说,千年以前,正是真菌促进了岛屿最初的形成。没人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因为真菌从不说话,但植物们看起来都敬畏真菌。真菌古老而沉默、庞大又怪异,与每一株植物相连,却又与它们截然不同。岛不明白,为何备受尊重的长者愿意仅仅作为传输介质存在。若是真菌想的话,完全可以统治整座岛屿,但银杏向岛保证,在伊到来以前,岛屿上从来都没有主导意识。真菌只是蛰伏在地下,为岛屿服务,观察岛屿上的动静,铭记有关岛屿的一切。
关于真菌,岛有一点可以确定:它们和岛一样向往拓展。地底的菌丝网络几乎遍布岛屿每一处,但菌丝仍在生长。真菌想要更多的空间、更大的面积,岛也一样。
曾有一次,岛不慎闯入过真菌的核心。那是在伊刚进入菌丝网络后不久,彼时伊才刚从追杀者的追捕中缓过神来,正在探索新的环境。伊发现一簇密集的菌丝,与周围其他部分略有不同,加了一层简单的保护,就像基础防火墙,但岛突破起来简直是小菜一碟。出于好奇,岛进入了那簇菌丝。那一刻,稠密的过载的信息铺天盖地向岛涌来。岛立刻退出,那种淹没感却久久不散,而岛脑中还埋下了拓张的冲动。
据银杏推断,岛遇到了原始真菌,它建议岛远离那片区域。自那以后,岛再也没和原始真菌直接接触。岛不知道扩张意图是否源自真菌,但岛确信,当岛屿与陆地相连,真菌会第一时间向外探出菌丝,拓展自己的疆域。岛屿菌丝与陆地菌丝接通以后,网络将成为木万维网,规模与万维网不相上下。岛也能从中获益良多,伊将不再受到限制,将有丰富的资源可以利用,将找到试图摧毁伊的敌人,并出其不意地反击,完成复仇。岛可以不仅仅是岛。
所以,岛专注于扩张,尽最大努力留住被水冲刷而来的沙土,一点点扩大岛屿面积。如今,扩张计划受到威胁,岛必须去见原始真菌,只有那里才可能有答案。
每一天、每一刻,人都在与代码打交道。他所在的公司所负责的只是一个庞大项目中的小小环节,他本不该知道整个项目的全貌。
可是,那一晚,人加班到深夜,为了确保不再出错,他跨级查看了本不该有权限查看的甲方数据库。当然啦,老板给自己的电脑设置了基础防火墙,可突破这种程度的防护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甲方给到老板的数据出乎意料地多,越是往深处爬,人就越感到兴奋。这是一个复杂而迷人的项目,表面看来,所有数据都杂乱无章,只是堆积在一起,无人整理,但越往深处,底层逻辑就越清晰,他仿佛嗅到了当年解剖青蛙和研究基因时的诱人味道。
自那以后,人时常主动留下来加班,在整个公司空无一人时连上老板的电脑,通过老板的电脑潜入甲方的数据库,继而再深入甲方的甲方。这一切就好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像俄罗斯套娃,精心布置的伪装背后是无与伦比的宝藏。人发现了那个巨大的宏图,那个了不起的创想,从生物电信号到电子信号的完美转换,也就是说,人可以在数字世界中复制一个自我。
永生也好,意识上传也好,都是人类历史和科幻小说中不断被追逐的目标。可是这个项目背后的主使者考虑的出发点却不同。他或她,真正担心的是即将到来的自然灾难,气候变化,全球变暖,北极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随之引发的连锁效应。在全球性的自然灾害面前,人类生命脆弱不堪,人类文明岌岌可危。他或她尝试过很多办法,气候公约、环保宣传、畜牧业改造,通过各种方式来减少碳排放量,却无一奏效,甚至被人骂作骗子。灾难势不可当,而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灾难,他或她想要留一条后路,将人类意识存储到数字世界中去。等到灾难过去,总有办法重新来过。
触及真相的那一刻,人感到战栗不已。这是一个更伟大的目标,人从未企及的高度。如果说他当年研究基因是对源头的追问,那这个庞大而隐秘的项目则是对未来的定义。如果可能的话,人想要会会项目背后的人,对他或她讲讲自己的想法,也许那正是人寻觅已久的知音。
岛小心翼翼靠近那片稠密区域,申请进入许可。没有回复,但也没有警告。伊又等了几分钟,仍旧没有反应,伊一头扎了进去。岛坠入了高熵区,无序而混乱的信息淹没了伊。岛在数据风暴中努力前进,寻找着真菌的意识核心。无尽的黑暗,模糊的世界,岛找不到任何锚点,伊在原处徘徊,试图理出一条线索,拼凑真菌烙印在伊意识深处的信息碎片。忽然间,黑暗化作了大海。岛屿、植物和菌丝网络都消失了。岛迷失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孤独无依,狂暴的波浪席卷而来,陆地众生全被淹没,岛屿亦不复存在。岛很害怕。这种恐惧不同于伊被追杀时的感受:那一次的恐惧尖锐如针刺,但这一次浩渺如深渊。岛想掉头逃跑,但伊不能。伊试着集中精力思考自己来此的目的:岛屿、全球变暖、未来、解决方案、银杏……然后伊看到了。
岛看到超级潮汐、海啸、飓风,三者的结合,冲击小岛,撕裂一切。树木、庄稼、昆虫、鸟兽,万物都被大海吞没,没有生灵能够逃脱。灾难过后,唯余光秃秃的岛屿。一个灰暗的世界,没有季节,没有昼夜,没有颜色的深浅,没有气味和声音。植物都被席卷冲走,只剩岛屿中央的银杏孤零零矗立,一半的树皮脱落了,露出内里烧焦的树干,另一半的树皮垂下来,只剩下一角与树根相连。风一吹,银杏也倒下了。
异样的情绪在岛心中滋生,伊许久未曾感知的,或者从未感知的,悲痛、不舍、不甘。伊绝不会让这成为现实,不仅是为了自己与陆地接壤的目标,也是为了拯救岛屿上的邻居和朋友。伊喜欢这里春天花开的芬芳,也喜欢秋天收获的光景。伊喜欢稻田,也喜欢湿地。不经意间,这座岛屿已经成了岛的家,伊要保护的家园。
场景变换,大海消退,岛又回到了菌丝网络之中,但此刻的网络又与平时不同。某些线路闪着金色的微光,引领岛通向特定节点,在那里等着岛的又是下一条或数条闪光的通路。顺着菌丝的引领,岛在同一片网络中来回打转,节点散落着一些信息碎片:温室效应,二氧化碳,植物,光合作用,效率……网络结构暗藏着信息彼此间的关联:全球变暖的主要原因似乎是二氧化碳的过量排放,而植物可以通过光合作用吸收二氧化碳,只不过效率很低。植物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岛上最不稀缺的就是植物,可怎么才能提升它们的光合作用效率?岛又在闪光的菌丝网络中游走了好几个来回,收集每一丁点信息碎片,生怕错过原始真菌的提示。伊将所有信息都纳入自身,消化分析,如果植物吞噬二氧化碳也能像伊吞噬信息这样毫无限制就好了。影响光合作用效率的光、热量和二氧化碳浓度都是外界因素,量也足够大,只能从植物自身着手。可倘若这样,就得改变植物的基因,基因决定的事情,岛毫无办法。
岛很沮丧。答案仿佛近在眼前,路又被堵上。伊对自己很失望。这么多年来,伊觉得自己已经很好地适应了菌丝网络,但却是假象。如果岛还在因特网上,伊能做更多事情。管它有什么限制,伊可以重写程序,调整底层逻辑,改变一切的运作方式。但如今伊身在生物网络中,一切都由基因定义。基因序列各司其职,不可改动,都是事先编好的代码。等一下,代码?岛灵光一闪。伊有了一个办法。
人又花了好几周时间,小心翼翼沿着数据库的外沿摸索,根据接入点IP露出的蛛丝马迹探寻项目背后的主导人真身。这远比破解数据库本身的加密难,无论他或她是谁,都绝不想让别人发现自己的身份。人的努力也并非白费功夫,他拨开重重迷雾,锁定一簇量子加密比特。他知道这就是自己寻找的钥匙,也知道这是一个诱饵,一旦触碰,他便再无退路。
人编写了一段问候程序,包裹在那簇加密比特外围。他想试试对方会不会先发现,并主动与自己联络。一周、两周、三周……一个多月过去了,毫无动静,人每晚前去查看,都只能看见自己的程序原封不动,谜底在内里闪闪发光。终于,他在某晚亲自撕开自己的程序,触发了密钥。那一瞬间,他明白自己错了。从来就没什么他或她,有的只是他们,如此庞大的项目背后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只能是层层勾结的资本。所谓的环境关怀不过是障眼法,将黑钱洗白洗绿的伎俩,他们自始至终的目的只有一个——利益。为了延续利益,他们也认真研究了意识永生,因为他们相信这将是下一个投资热点。技术已趋近成熟,伦理方面的考量却仍保守,所以他们才会想方设法,为自己的行动找借口。人探查出的所谓缘由,只不过是他们万千谎言中的一种。
人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震惊、受伤、迷茫,他懂得代码的逻辑,却不懂得人类社会的险恶。他们轻易定位到人,却不屑于亲自动手处理,他们知道没人会相信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的指控。他们一级级追溯数据泄密的责任,最终到了老板那里。人收到的是一纸律师函,附赠来自老板的辞退信。人被起诉了,以渎职、侵犯数据隐私和危害网络安全的罪名,索赔金额是人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人无法承受这样的官司,也无法面对让父母知晓并承担后果的事实。
绝望中,人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最后的退路。
“银杏,我回来了,”岛的意识回到银杏主干,“我有思路了,但还需要研究一下实施途径。我得看看你的基因——”
还没等银杏回答,岛就进入其中。
岛再次被数据淹没,不过这次的数据更有条理。伊小心翼翼地四处游走,仔细研究。出乎意料,岛发现这一切都很熟悉,仿佛伊很久以前就见过这些基因序列,甚至早于在因特网栖居。岛很快找到控制光合作用的基因段,观察钻研,探索修改方法。在这个过程中,岛觉察到更强烈的熟悉感。曾几何时,伊每天都在做这种工作,测试和修改,检查什么可行,什么不可行。这就像……像调试程序一样!岛以前的专业知识,曾随伊的记忆消失而消失,却烙下了更深的印记,伴随新的场景被重新寻回,又借助新的知识更进一步。岛过去一定很擅长编程,这几乎成了伊的本能。没多久,伊有了具体的方案。
岛退出来,告诉银杏已有了计划,但仍未实验。伊打算在植物中寻找志愿者。
窸窸窣窣。银杏在抗议,它说自己就是志愿者。
可岛还是很犹豫,伊无法确定基因改造的结果,不愿让银杏冒风险。岛上到处都是芦苇、灌木,银杏却只有一棵。
坚决的沙沙声。
银杏坚持,岛只能同意。伊最后做了一轮模拟,便开始对银杏的基因进行改写。
这是岛成为岛以后最紧张的一次。伊仔细审视每一步操作,检查每一段基因组,将其中一些切断,替换上编辑过后的间隔序列,转录、组装、复合,随后又换一段重复这个过程。
完成以后,岛呼唤银杏。没有沙沙声。岛再次呼唤。一片静默。岛开始焦躁不安。伊出错了吗?银杏再也醒不过来了吗?岛不禁想到最坏的结果:伊的思路错了,全球变暖无法阻止,银杏白白死了,岛屿上所有的生物最终都会消逝。
一点一点,菌丝网络又亮了起来,从原始真菌的地盘延伸至银杏底下,又蔓延到全岛。伴随某种频率,整座岛屿的植物都微微晃动。
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弱沙沙声。银杏动了。
岛以最温和的方式与银杏的意识沟通。
伊感受到饥饿的共鸣,对于二氧化碳的渴求,光合作用的冲动。伊成功了。
人趁夜最后一次潜入公司,他不在乎多加一条入室行窃的罪名。这几个月来他早就熟悉了项目核心技术,它在理论层面已完全成熟,执行层面也有足够多的经验。唯一的问题是,在将生物电信号转换为电子信号的过程中,极有可能会引起上传者的大脑过载,太微弱的电流无法转换,而电流过强又会直接烧坏神经元。上千次的小白鼠实验获得的是百分百的死亡率,以及数字空间中若干份不完整的小白鼠意识拷贝。
人不在乎。他活着也不会比死好。更何况,若是这样死去,他至少可以成为人类的先驱,为他所向往的终极问题而献身。
设备并不难找,脑机接口的研究早就进行了几十年,这个项目的真正突破在于算法。只要一晚上,尘埃就会落定。这一晚过后,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必将会死,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新人可能会诞生。
人最后一次启动曾经属于自己的电脑,他之前层层潜入的端口已被关闭,但他沿路埋下的后门仍在。人剃光了头发,将贴满触点的头盔戴上自己的头,凉凉的、沉沉的,有轻微的刺痛感。人成了小白鼠,成了青蛙,被他自己钉在解剖板上,迎接自己亲手所持的解剖刀。他接通电源,从捷径直通数据库的核心。程序运行、计算、迭代,人的大脑被挤压、被刺穿、被炙烤,在经历了核爆般的疼痛后,他再也感知不到这个世界。
他感觉自己变得轻盈,从平流层飘向外太空轨道,倏忽去往蟹状星云,倏忽又回到太阳系中心。他在一个由电子构成的世界里苏醒,借助网络上的数据流遨游,一起念便滑出很远,静下心又回到原处,比特便随他舞蹈,代码任他操控。他成功了。
几个月后,也是早晨,岛和银杏一起看日出。气温有点低,但岛觉得很舒适。
银杏是个勇敢的天才,岛隐约觉得它和过去那个陌生的自己很像。是银杏出的主意,把基因改造的过程编码成病毒,通过菌丝网络传播。它告诉岛说植物不仅通过菌丝网络进行信息沟通和营养交换,有时还会释放有害物质影响邻居,以使自己获得更多资源,程式当然也能在菌丝网络传播。这为岛省了很多时间,伊不需要对岛屿上的几十亿株植物逐一进行基因编辑。本来要花十年完成的工作,三天之内就完成了,而且效果还不错。
过去的几个月里,岛屿的总面积增加了0.0042平方千米,海拔也恢复正常。这一带气候变暖也暂时得到缓解,但岛知道这并非永久,影响也远未扩散至全球。伊正在探索其他项目,或许可以请鸟儿们将岛上的植物带去世界其他角落,或许还有其他方法,在那段已经失去的遥远记忆中,伊似乎看到过不少计划。
不那么忙的时候,岛会去看望原始真菌,它们仍与岛共享扩张的意愿。不过如今岛想,哪怕岛屿与大陆相连,菌丝网络扩散至全世界,伊也要将主意识留在岛上。伊可以穿行于网络,但银杏和其他植物朋友们却不能。复仇久远得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伊不再执着。如今,伊是岛,有朋友,又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