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镜子里的人

2024-08-21 00:00:00杨殳
花城 2024年4期

镜中永远是此刻 / 此刻通向重生之门

——北岛《时间的玫瑰》

搬往四牌楼小区新居第一天,小刘遭受了一惊一吓,他说,就好像惊悚片开头的伏笔,故事尚未展开,主人公水平如镜的生活已悄然起了变化。

那天一早,搬家公司提前到达,厢货张开黑洞洞的嘴巴,直冲单元门等着。小刘和妻子却还在怄气,边怄气,边打包,将不及再细分的零碎塞进纸箱,看也不看,丢垃圾似的。两人弓着腰,不吭声,不抬头,只有四只手来来往往协作默契,分不出你我。小刘借机退让,抱起一摞旧杂志,说这些不要了。话讲一半却被拦腰斩断,搬家师傅劈空将杂志夺去,撂下一句,这么沉要加上楼费。胶带撕裂声极刺耳,听上去似是妻子在冷笑。

自从确定了要搬,两人就各有想法,在某些物件去留问题上说不拢。比如那对哑铃,三年前从运动城提回来,若不是搬家,没谁记得还有这东西。现在突然现身,抹去灰,油亮鲜黄,多少有些故旧重逢的欣喜。小刘将哑铃举在胸前,做一组动作,观察自己的身体,不免心潮起伏。

妻子一瓢冷水泼来,你问它,跟你熟还是跟老黄熟?老黄是他们的室友之一,另一个室友是老黄女朋友。哑铃提回来,就搁在阳台,更多时候是老黄拿起来耍,越耍越轻,就自己买了对大的,这对就蒙了灰。

哑铃是哑的,自然问不响。小刘最后瞥一眼镜子里走形的自己,默默将哑铃放回角落,转而拿起那把吉他。吉他不哑,紧紧琴弦,搭上手,爬几个格子,叮叮咚咚惊起一股老灰。

到那边搁哪儿?妻子说,你也不弹。

挂在墙上,好看,小刘比画。

妻子不说话,用蛮力撕胶带。小刘挺挺肚皮托住吉他,左手按和弦,右手扫弦,手指不听令,刺溜打滑,扫出的声音像窗户漏风。吉他心不在焉横在小刘怀里,照了会儿镜子,又回了角落,躺在一对轮滑鞋旁边,那是妻子快刀斩乱麻舍弃的。妻子都能舍,他不能舍?

小刘叹气,是弹不动了。抢过胶带用牙撕。妻子找到剪刀,夺回胶带,齐齐剪开。

不同于小刘凭感觉,妻子的原则是理性取舍:真用得着的、搬过去仍会用的、重新买不划算的,可以留下,还要考虑长宽高、形状、重量等。昨晚,小刘检查那箱计划留给老黄处理的旧书,觉得有些书想留着,万一再想看呢。是吗?妻子问,真会看吗?小刘不确定,强辩道,我挺喜欢。妻子说,要真喜欢,想看时再买。这一大箱搬过去,纯干体力活,楼层费都不值当,拿书健身?

小刘无可反驳。同一本书买两回,两回都没看,这种事他干过不止一回。这是断舍离,小刘暗暗自我教育。可什么该舍、该离?他常年买盗版DVD碟片,从学校到老家,从老家到这里,攒了满满五箱。只是攒着。箱子都更新换代好几轮。偶尔打开箱子,盯着那些塑料盒、纸壳封套,他会走神儿。

能叫人走神儿,算是真的喜欢吗?可理性起来,所谓“真”又真得难辩得清楚,于是他不再说话,不表态,并默默为自己的退让唏嘘感慨。

在妻子看来,这无异于沉默的抗议,超过两天就堪比静坐绝食,是处心积虑要在沉默中爆发。这话妻子当然没说,但小刘心知肚明。

厢货行驶在高速上,时快时慢。正值秋暑,整座城被晒得白热。小刘不觉得热,他还有点儿阴凉。妻子坐在副驾,他被安排在货厢内,守护着他们所有的家当。对于他们搬出的家当,车厢过大,刚刚够塞牙缝的。所有东西平铺开来,箱子摞了两层,还有空间打开一把塑料折叠椅。小刘就坐在折叠椅上。一道狭细的白光从车厢门缝里斜射进来。车身随着路摇晃,白光上下左右移动,像夜间阵地的探照灯,从一件物品扫向另一件物品。小刘拿眼睛跟着,一件件数,数不过来。

货车突然减速,转了个大弯,转完又转,一直转。小刘想象车身倾斜着贴高速护栏滑行,像要卧倒,又像起飞。他抓住一旁的书架,稳住身体,眼睛又追那道白光。白光却忽然消失,四周的黑暗又厚又实。他摊开手掌在眼前,不见五指。

他想起上大学那几年,自己和自己玩游戏,随便上一趟公交,临窗而坐,从起点坐到终点,再把终点当起点换另一趟车,坐到另一个终点。他闭上眼睛,想象公交正在经过什么地方,是在朝哪个方向转弯,上来多少人,下去多少人,刚刚坐在自己身边的是什么样的人。

脑内如跑野马,越跑越野。白光又照进来扫在脸上,小刘一惊,脸皮发烫,意识到走神儿已太远。在刚刚的幻想中,货车正远离城市,搬家公司竟是犯罪团伙伪装的。这时车身抖了一下,他东倒西歪站起来,瞪眼观察车厢的角落,好像担心哪儿藏着个人。

他掏出手机,想给妻子打个电话。

手机屏幕却先亮了,妻子发来消息:黑吗?

黑。

害怕吗?

不怕——指尖迟疑片刻,删掉重打,说:有点儿害怕,像蹲监狱。”

别怕。

删删打打,不知怎么回。

妻子又说:快到了。你饿不饿?背包右边口袋有个三明治。

小刘将手伸到挎在胸前的背包右侧,摸到软软的三角形。不知道妻子什么时候买了三明治,又是什么时候放在包里。

他说:不饿,到家一起吃。

过了几分钟,熄灭的手机屏幕又亮起,妻子发来抱抱的表情,说:以后有自己的房子,装个大书房。

新居不是买的,也不是租的,而是借的。房子属于老张,小刘的前老板,按照行业惯例,小刘对老张执弟子之礼,还喊老张妻子一声师母。老张一家三口人已在国外,房子却不想租出去,唯恐被“糟践”;房子也不宜长期空置,不能没有“人气儿”。老张主动提出把房子给小刘住,算是托付,少则三年,多则五年,甚至可能是“永远”。房租老张坚决不收,好说歹说才象征性地收一点儿,对比市场价,等于免费。

只有一个要求,老张说得郑重其事,我们留下的家具什么的,别丢,位置能不挪也别挪,用坏了不要紧,我就想留个原样儿。

这要求不算过分。小刘让老师尽管放心,阳台上的盆栽他都会伺候得肥肥壮壮。说这话的语气,简直像个管家。小刘脸皮又热一下。他想起一句骂老年人的话:棺材瓤子。他们是房瓤子?为了让老张的房子有人气儿?黑暗中,他对自己摇摇头。

也许妻子是对的。他们要往老张的家里,硬再塞进一个家,像借尸还魂,一座房子哪能有两套心肝、两副肚肠?

蓦地,一股蛮力凭空而起,将小刘生生拔起,丢了出去,整个人砸在鼓囊囊的帆布袋上,随即被死死掼进车厢一角。袋子的金属拉链钉在尾骨上,生疼。世界剧烈抖动着,他似乎看见轮胎抱死,在路面摩擦、横移、燃烧。鼻腔刺入灼热的焦煳味儿。

终于从惯性中逃脱,他才听见自己的叫声,像散不掉的惊魂在货厢内回荡,喊的是妻子的名字。

黑暗中什么东西倒下来,他伸手接住,是穿衣镜。脸贴上镜面,凉凉的。他将穿衣镜扶稳,想照一照,什么也照不见。

他打妻子手机,占线。妻子正打过来。妻子说,这是一场虚惊,前面有车追尾,可能不止一辆,乒乒乓乓一连串,像拍电影,货车司机冷静,一打方向盘,停进紧急车道。与他惊心动魄的想象相比,妻子兴奋的描述有些潦草,甚至不负责任。

不过小刘知道,这场气算是怄完了。

你那个穿衣镜飞了起来,差点儿没摔碎,我跳起来一把抓住,英雄救美啊,他向妻子汇报,兴奋地扯开嗓门。

新居在四牌楼小区最靠里,道窄,货车开不到单元门口。货厢门打开,小刘纵身跳出,然后将那摞旧杂志拽出来。

他在亮白的太阳里踅摸一会儿,找到垃圾桶,搁下杂志。树荫里走出个瘦老头,白发蓬蓬,额角飞着两缕长寿眉,脚步轻飘飘。瘦老头点点头,眼角一笑,抱走了杂志,还躲回树荫里。矮墩墩的老槐树下,停着辆装满废品的三轮车。瘦老头把杂志码进车斗,在车边一只细腿高挑的小马扎上坐下,抄起一本杂志翻。

老弟,小刘已经走开,脑后追来老头的声音,搬家呢?他哦了一声,别过脸点点头。新搬来的?老头又问。是,是。他忍不住多看几眼,见老头端坐着,身上竟是一套旧西装,巧克力色,皱巴巴,软塌塌,脚上是双老式系带皮鞋,倒挺相衬。

小刘瞄几眼,老头得有七十岁,像件古董。

住几楼几单元啊?瘦老头还在追问。

他有些不自在,加快脚步。

车厢清空,小刘爬上去翻翻检检,像鳄鱼嘴里的牙签鸟。结完搬运费,他绕楼走一圈,一个单元一个单元数过去,记住新家的位置和特征。比如,单元门有个窟窿,掏进去可以开门禁。

上了二楼,小刘敲门,妻子开门,回到了家。狼藉之中他们席地而坐,就着水分吃三明治。房子里极静,一丛蔷薇在客厅窗外爬着,每隔几秒,有水珠滴落,砸在一朵花苞上溅开,似若有声。他们听不见。除了彼此的呼吸声,他们什么也听不见。

他忽然记起,按老家风俗,搬新居要先丢只苹果进屋,滚得越远越好。苹果是昨晚买好的,圆溜溜的,装在妻子的包里。

苹果滚了吗,他说。妻子指指阳台,特别顺,门口一溜儿滚下去,从拉门缝儿过去,钻阳台柜底下了。小刘趴地上看,视线受到书箱包裹阻隔,崇山峻岭,他想象自己是只蚂蚁。突然翻个身,在地板上躺下。妻子俯身,鼻尖凑到小刘胸前,盯着他看。他模仿对方的动作和眼神,也凑到妻子身上闻一闻。彼此的汗味儿分不清。

先把床铺了,睡个午觉吧,妻子说,反正床单得再洗一遍。

好啊,小刘起身,大伸懒腰。找美工刀,打开装床单被罩的纸箱。妻子开空调,拆一包纸巾,擦小刘背上的汗。

醒时已是傍晚,卧室一团幽暗,隔着花影,窗外看不真切。对面是同样老旧的六层板楼,楼角避雷针上,似乎站着一只失群的鸽子。这是二楼,小刘恍如梦醒,不习惯新的视角,目光贪婪地向远处探。某个窗口亮起,人影婆娑,他像头回见到人间灯火。过去多年租住的,都是十几二十层的塔楼,所谓城市夜景,不过是缥缈的星火点点,让人想起儿时磷火跳动的野坟地。

客厅传来妻子收拾的动静。小刘回过神,从汗津津的床单上把自己揭起来。他没开灯,光着身子站到窗前,任汗珠在肋间滚落,掠起飕飕凉意。

刚刚是一场热烈的和解,比之以往,似乎多些节庆意味。就像准备充分、状态良好的运动员,动作与心思,都恰到好处地饱满,连事后的空虚都来得不同,如弧线跃升至顶点,却并未跌落,只是怅然地凌空流连。

妻子在包裹、纸箱、塑料盒之间来回移动,沙发上罩着一张大塑料布,堆着无法归类的零碎。他穿上短裤,过去帮忙,打开装秋冬衣物的帆布袋。妻子说,放着,别添乱。他便去拆纸箱,一只一只全拆开,但不知道该把东西往哪儿拿。就像之前打包,他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

想抽就抽,妻子说,打火机捏得咔吧咔吧响。

小刘笑笑,走到客厅阳台。除了窗前的蔷薇,阳台上有几盆老张留下的花。每隔几秒滴落的水珠仍在滴,但那朵花苞已经躲开。水珠落入虚空。两居室格局大方,不只房间规整,厕所都比一般宽敞,客厅四四方方,虽有些呆,但贴墙的书架在角落拐出个吧台,隔出小小一块幽静的飞地。

可以坐这儿看书,小刘在吧台高脚凳上坐下来,还能喝酒,看电视。妻子说,这老张把家里装得像个酒吧。是啊,他拧亮吧台顶灯,看见上面是个杯架,挂着两排高脚杯。他摘下一只杯子,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客人。

姑娘,再来一杯,他说。妻子哼了一声,骂他神经病。妻子不喜欢他喝酒,尤其在家里。不知为什么,他在外面从不喝多,在家一喝就过量,醉到认不得自己。他一边品尝想象的酒,一边挑剔老张的家具和装修,高高低低,拐弯抹角,尽是多此一举的讲究。就像老张这人,他总结陈词道,虚张声势。妻子没笑,说,你把镜子拆了。

好啊,他挂回杯子,跳下高脚凳,把那面自己亲手救下来的镜子扛到阳台拆封,将拆下的木框、纸壳,拿出去堆在楼道。然后摆好镜子,擦擦镜面。他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和身后妻子,感到心里有些话,但又想不起是什么。

妻子说,收拾你的书吧。

好啊,小刘说。

老张不让动的,除了大件家具,其余都是散件,一辆婴儿车、遍布各处的儿童玩具、不值钱但舍不得丢的小摆设,以及瓶瓶罐罐和半架子书。老张比小刘还爱买书,有些塑封都不拆,整套整套堆起来。出国前,老张散了一批藏书,有些就到了小刘手里。如今,这些书作为小刘的藏书,又荣归故里。在把那些书摆进书架前,小刘拿起藏书章,在每一本扉页上戳一下,像宣示所有权。

大包箱里,有些书属于妻子,两人在一起之前妻子自己买的。他拿起一本翻开,也盖上藏书章。

这是我的书,妻子说。

咱们的书,他给她看藏书章。

妻子拿过书看印章。好丑,送你了,妻子轻轻合上书,放回他手里。这是一本精装版《漫长的告别》。他拿在手里,翻看几页,也许看进了两个句子,然后仔细寻个位置,摆上书架。箱子里另外几本妻子的书,他也拿出来,一一戳上藏书章。很快,书架上摆满了属于他们的书。

两人一边各自收拾,一边商量晚饭怎么吃。妻子忽然停下,将拉开一半的帆布袋拉链又合上。怎么了,小刘问。妻子不言语,发了会儿呆,拿起软尺,在两间卧室各走一圈儿,在吧台边坐下,说,硬塞硬挤,像填鸭子。

小刘不言语,也到两间卧室各走一圈儿。两居多好,次卧做书房,小刘说。妻子丢下软尺,皱起鼻子吸了几下,让小刘把窗户都打开,卧室衣柜门也打开,重新拉开帆布袋,整理衣物。

天已黑透,卧室没开灯,只有客厅吊灯余光投下的薄薄一团光。小刘摸了一会儿没摸着开关,索性算了,绕过梳妆台、椅子,挪到床边的组合衣柜跟前,将推拉门一扇扇打开。他的眼睛逐渐适应光线,看得出物体的轮廓。老张的那些散件都不大,却像遍布的关节,将室内空间联结成浑然一体。

小刘拉开衣柜最后一扇门,腾地怔住,惊叹一声,然后放声号叫。妻子闻声走进卧室。小刘已跌翻在地,哑了似的啊啊地叫。妻子打开灯,退了半步,只喊半声,便噎在那里,大张着嘴,像心窝被人狠捶一拳。

这时,吓到他们的那个东西从衣柜里倒下来,直直摔在两人面前,是白惨惨的、通体赤裸的一个女人——全身塑料模特,头戴黑发,胸脯高耸,两臂下垂,手掌微微摊开着,像要抓握什么。

妻子像极了惊悚片里受惊吓的女人,已经冷静下来的小刘忍不住这样想。这样一想,他倒不怕了,爬起来,一把抱紧妻子,说没事儿,没事儿,不怕,不怕,就是个衣架,他妈的——他妈的。

那模特女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有些嘲讽,那种假装无辜的嘲讽。小刘愤怒,又骂了一串脏话,有些自己也不明其意。妻子有些崩溃,躲进厕所,不出声。小刘将模特搬出来。厕所传出妻子压抑的抽泣声。他僵挺在原地,仔细聆听,妻子在抱怨她自己。小刘知道,接下来,怨言很快就会延展到工作、专业、父母,以及诸如命运和选择等抽象主题。

小刘听得心猿意马,腹中沉甸甸,心下惴惴的,体内如晃荡着半腔子凉水。他定一定神,朝那模特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像吃了刽子手的快刀,模特脑袋应声而落。小刘更火,咬牙切齿。

我拿下去扔了,没事啊,没事,他捡起模特脑袋。不怕,他穿好衣裤,站在厕所门口对里面说,次卧我也检查了,没藏其他女人。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太好笑,干咳两声,对模特说,走吧,大姐。

他把模特脑袋安回去,抱到门口,打开门,再抱起来,有点别扭,又放下,换个方向,从模特的身后抱起来。

小刘想把模特扛在肩头,楼道太窄,不是头顶在墙上,就是脚踢到楼梯扶手,还是抱着,噔噔噔跑到一楼。这时,单元门上的窟窿伸进一只手,拧开门禁,一道人影闪进来。

出去啊,是那捡废品的瘦老头,指指小刘怀中女人,不要了吧?

啊,不要了,不要了。小刘赶紧把模特放下。老头转身拉开单元门,退出去,用脚撑住门。小刘双手拿住模特的腰,将其脸朝下,拎一捆东西似的往外出。

给我,给我。老头接过模特,放在自己身边。模特高挑挺立,目视远方,显得老头像个矮人国的霍比特人。老头松开脚,单元门合上,四下没了光亮。小刘长舒一口气,要拿起模特,老头拦住,我来。说话间已抱起模特的腿,高高举起扛起在肩头。

走几步停下来,回头问小刘,住二楼?啊,对,二楼。小刘说。老头说,那咱们是邻居。拐弯走了。邻居?听起来陌生,像某个历史时期的特定词语。自离家上学,二十几年来,搬来搬去,见了无数陌生人,却没有过真正的邻居。住在蜂窝式塔楼这些年,甚至不知道隔壁蜂房是否住着活物,是否有人气儿。

抽完半支烟,见老头回来。模特不知给他丢去了哪里。小刘这才想起,刚刚下楼没看见丢在楼道的木框和纸壳,八成也是老头拿走了。

住二楼对吧,老头说,那塑料人儿,是三楼的。三楼?小刘仰头看,先看见自己卧室窗口伸出的金属晾衣架,再往上是三楼卧室窗口,防盗窗像只笼子,笼中有些什么,但看不分明。

三楼两个年轻小伙,是艺术造型师,就是剃头的,他们有好些个塑料人儿,脑袋瓜儿,还有头发,看见没?老头不抬头,只拿手向上指。小伙跟我说,塑料人儿那头发,可都是真的,专门从收头发的那儿买的。

还是看不真切,但小刘能想象,说,哦,哦,谢谢您。踩灭烟头上楼了。

妻子蹲在沙发边,对着塑料布上的零碎发呆,那副表情,让小刘想起电影里渐渐进入倒叙时间的淡出镜头。

破案了,他说,三楼掉下来的,发廊小哥的道具。妻子不言语。他走进卧室,把脑袋探出窗外看三楼。三楼防盗窗破了个洞。他打开手机电筒往上照。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防盗窗破洞旁边,卡着一只红头发的女性头颅,侧脸面向小刘,像在求救,又像在偷窥。

三楼掉下来的——自己跑衣柜里去了?是人还是鬼?身后传来妻子的声音,硬邦邦,冰凉凉。

行了,不是人也不是鬼,是一坨塑料,小刘说。缩回身体,脑袋磕到窗扇把手。一磕,倒是磕明白了。他关上纱窗,给上周请来开荒的保洁大姐打电话。不等他问,大姐全招了,说那模特就躺在窗外的晾衣架上,她哪知道是楼上掉下来的。

小刘打开手机喇叭,给妻子听,大姐娓娓道来,声音软软绵绵,透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大姐说,我收进屋里,搁哪儿都不是,再说,怕你们一进屋再给吓着,就让它站衣柜里了,高低正合适。

谢谢您,打扰了,小刘挂掉电话。

夫妻俩携手下楼,在小区里绕圈儿,老小区楼间距大,道路横平竖直,老树、花丛、车棚、石椅、健身器材、猫与狗。他们辨认方向,熟悉小区几个出入口,然后出去找吃的,吃一顿好的,庆祝庆祝。

小刘认床,果然睡不着。怕惊动妻子,他夸张地放慢动作,像生手厨子翻鱼,拿着劲儿地小心,还是闹出不小动静。想下床到客厅坐着,妻子手机却亮了。她也没合眼。

你看这个怎么样?妻子将手机伸过来,他们这床垫,蹦床似的。小刘说,你喜欢就行。伸出食指在手机屏幕上下划,说好啊,这个就挺好。你看了吗,妻子翻身,把光亮也带走了。一个人弓起身子看,不再理他。小刘抬起屁股,往下一拍,说,嘿嘿,确实像蹦床,我明天问问老张。三言两语,把老张关于“不让动”的条件跟妻子重复了一遍。妻子哦了一声,熄掉手机。

一早醒来,妻子已经上班走了。衣柜门开着,放了樟脑丸和活性炭,冬衣已经挂了进去,罩着防尘袋。手机上有妻子留言,说新床垫已经定好,旧的老张要不让扔,就用纸箱装起来,次卧放着。

小刘回消息:或者买个简易床,摆次卧,能当客房。到次卧看一看,后悔消息回急了。床垫和设想的新书架,互不兼容。他查一查时差,给老张留言:张老师,那边儿是半夜吧,我正收拾,想把床垫换个新的。然后走到客厅,站椅子上,俯拍一张照片发老张,说:搬家才知道东西多,得收拾半个月,多亏你房子大。

老张竟然秒回,语音消息:随便随便,你不说换,我还想提醒你换呢。床垫嘛,私人物品。对了,你记得把锁芯也换了。小刘啊,就当你自己家。

他回消息,也发语音:没睡觉呢,注意身体啊,少熬夜。这样,我记一下型号,以后你们回来,我再买个一样的给你换回去,私人物品嘛,各有各的习惯。

老张没再回消息。小刘胡乱吃了早餐,躺在床上听一会儿窗外鸟叫,昏昏欲睡。老张终于回复,文字消息:再说。他立马回了个表情。然后给妻子回消息:旧的直接扔了,咱们自己用的东西,还是得用习惯的,大不了回头给老张买个新的换回去。

好像睡着了,又似乎没睡着。小刘从床上打了个挺儿,坐起来,出了会儿神,掀开床单和褥子,手掌轻贴床垫表面,自下往上摸过去,摸到隐隐约约一个人形。

四五天后的傍晚,新床垫送到。拆装完毕,小刘请师傅帮忙把旧的抬下楼。下到一楼,正对楼梯的那户门响,开了道缝,捡破烂的瘦老头探出头,亲切地喊了一声“刘儿”。小刘呵呵笑,喊朱大爷。

小刘失业,这些天专职在家收拾东西,为合理布局,又丢掉一些不必要的。他一趟趟丢腾空的纸箱,总在垃圾桶附近遇见老头,正式认识了。老头就住在小刘楼下,刚满七十岁,他让小刘叫自己老朱,小刘不好意思,叫大爷。

嚯,年轻人什么都扔。朱大爷俯下身从床垫和楼栏杆之间的缝隙里钻过去,帮小刘打开单元门,问,这床垫可以卖吧?他就像这个单元的保安,会及时在你往外丢东西时出现,要出单元门,得先通过他的审核。这几天小刘的纸箱,无一不被截和,呱唧踩扁,堆在楼梯间。楼梯间堆满了,朱大爷就往外运。

楼下有一排车位,其中有一个属于朱大爷,停着辆二十世纪的红色老桑塔纳,轮胎在地上扎了根,车轮也没放个挡板,布满了狗尿印子。车里满当当,全是朱大爷从废品中精选出的物件。车座、方向盘被埋得看不见。每回经过,小刘都往里看一眼,塑料凳、毛绒公仔、迷你台灯、进口糖果铁盒、军用书包、牛皮纸档案盒、LED小手电等。

小刘和两个师傅抬着床垫经过老桑塔纳。他又忍不住看,后车窗上扁扁挤着一张毛绒玩具熊的大脸,一只眼瞎着,剩下一只斜眼,盯着外面。昨天早上,这个位置还是一张塑料折叠小餐桌。这里是个中转基地,小刘心说。

这狗熊!紫色?安装师傅说,趁机提一口气。

草莓熊,这不是狗熊,朱大爷认真纠正道,草莓熊可不就草莓色?《玩具总动员》,知道吧?

小刘说,您真是个老顽童呢。

朱大爷确实是老顽童,捡垃圾不为别的,只为玩儿,至少他自己这么说,人上年纪,要有事儿做,否则会死,人活到最后都是闲死的。

刘儿,你怎么不上班?小刘不好意思,说,我是编剧。

嚯,那得好好体验生活,朱大爷说,两位小师傅,多走两步吧,帮抬到南门。

据小刘过去一周对生活的体验,该小区老人儿童居多,至少工作日白天如此。老人可分四类:第一类是社区公告栏上的,姓名、年龄写在福利政策公示名单里,不少是从新中国成立前活过来的,年纪至少八十岁,最年长者已经过百。第二类是游击收废品的,推自行车或骑小三轮出没,东门进西门出,不久留,多趁夜潜入小区。因为他们要避开第三类——打阵地战收废品的,朱大爷是此类典型,不但住在小区,而且房子也属于自己。第四类老人,主业是带小孩,或遛狗,这股势力人数最多,活动范围最广,又爱扎堆成群;从另一个角度看,又不稳定,平时会丢一些废品出来,但一时兴起也会捡几只瓶子回去,防不胜防。

朱大爷的阵地,是小区南门快递站,一早便在大理石长椅上坐下,逗狗,逗小孩,免费提供快递拆包工具。顺理成章,拆下的盒子、箱子,小孩丢下的瓶子、罐子都归他。这就比小区北门的高阿姨和西门的矮阿姨有天然优势。

有时,一高一矮两阿姨会碰头,坐在不远处聊天,盯着快递站排队的人,虎视眈眈。有时,朱大爷也会出现在同一条长椅上,与高矮阿姨并排坐。女人聊天,朱大爷不搭话,只微笑。这种时候,他又不像老顽童了,像老绅士,不但西装永远整洁,三轮车也捯饬得别致,车把上插着纸风车,挂着一把半新不旧的芭蕉扇。

不守阵地时,朱大爷会就地打开小马扎,坐下跷起二郎腿,小刘经过,忍不住掏出烟让他。朱大爷摇头,摆手,坚决不接,指着下嘴唇上黑青的一点疤,说,年轻时学人装腔作势,抽洋烟,叼着烟瞌睡,燎个大疱,从此不碰。

床垫抬到了南门。小刘点头哈腰,说师傅辛苦。对方大汗淋漓,开口要搬运费。小刘犹豫,对方骂骂咧咧起来。

朱大爷一抖长寿眉,眯起眼睛,对师傅说,这样,我们不想扔了,麻烦您二位再给搬回楼上,搬完我给搬运费。师傅气得哇哇叫。

小刘掏手机,想息事宁人,朱大爷拦住,一手叉起腰,一手解开西装扣子,招呼哇哇叫的师傅到跟前,慢条斯理说几句,听也听不清。师傅又要发作,朱大爷伸手进西装内兜,摸出一盒软中华,抖两支到师傅眼前,又低声说了句什么。

师傅熄火,接过烟,各人一支,在手心磕一磕,走了。

小刘问,您不是不抽烟?

朱大爷说,是不抽,但男人兜里,得有烟。

您跟他说什么?小刘好奇。

朱大爷摆手,摇头,嘿,不值一提。

床垫叽叽哇哇躺在小三轮上,朱大爷死命蹬车,身体弓伏在车把上。小刘扶着车把,小步跟着,和朱大爷一起掌着舵,把床垫送到小区外的丁字路口。那儿的大槐树底下,停有一辆白色大厢货,手写四个红漆大字:高价回收。小刘那时想不到,这个流动废品站,他将频频光临。

废品站老板是个小伙子,敲敲打打检查床垫,爽快答应了朱大爷报的价儿。朱大爷亮码交易,收款提示音外放,回声悦耳,绕树三匝。

手机呢,刘儿?朱大爷说,微信还是支付宝?咱俩四六。

啊?小刘不好意思,说不用不用,不是您,我就让师傅随便搁垃圾桶那儿了。朱大爷笑,搁垃圾桶那儿,不还是我的?这样,算你搬运费,提两成。

四六、两成,小刘当然都不收。这便成了一个因。次日,小刘丢一袋旧文件,手一滑,小拇指上勾着的钥匙掉进了垃圾桶。他一时呆掉,鼓了三次勇气,也没敢往半人高的垃圾桶里钻。朱大爷及时出现,三翻两掏,取出了钥匙。这是一个果。有这层因果,小刘不再好意思把可回收垃圾拎出单元门,主动做好分类,搁在一楼楼梯间,要么直接送到南门,由朱大爷亲自挑选。偶尔碰上高阿姨和矮阿姨,小刘就埋头快走,装聋作哑,声东击西,随便丢下一些劣质废品,把好的悄悄留给朱大爷。

也许真的是在体验生活了。早起,浇花,买菜,做饭,吸尘,整理,丢垃圾,遛弯儿,看人下棋,喂流浪猫,甚至赏花听鸟。小区后面有一片松树林,穿过林子,是一座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建的老公园,他跟着老人、小孩和狗,在林子里穿行,绕着公园人工湖转圈儿,看湖上鸭子游水。这一系列“真正”属于日常生活的动作,是小刘从未有过的体验。我老了?他想。当然不是,他只是失业。于是将体验当主业,早晚勤快操练,很快掌握了不看手机估摸时间,菜价、肉价和新鲜烙饼出锅规律,以及流浪猫的聚点、社区工作人员构成,甚至掌握了估算各类废品价值高低的基础知识。

妻子工作辛苦,朝十晚八。小刘本可以快速将新居理出个一二三,但妻子希望亲自来,说,你弄不出个家的样子。妻子舍不得请假,每天早晚插空收拾。小刘的任务,是在“不动”前提下,清理出可以丢的,马桶搋子、旧衣架、肥皂盒、塑料凳等。对小刘而言,这个任务不但深化了对废品的理解,也将老张模糊的标准探得更明晰。开始他还拍张照片,问一问,后来不问了。

那天中午,小刘预感工作即将收尾。他从电视柜抽屉里理出一袋子无主的电源线、充电线和图书封套,丢给朱大爷后,蹲在路边看蔷薇丛里流浪猫打架,忽然接到妻子电话,让他马上回家。

那天是工作日。小刘心下一慌,狂奔到家,见妻子倚在洗手间门口,怔怔地盯着洗衣机。身上穿的是睡衣。小刘松一口气,问,出什么事了?这会儿回来洗衣服,大姨妈来了,还是你杀人放火了?妻子不理他的玩笑。他这才发现,洗衣机里是床单。妻子拉他到卧室,抱起已经拆下的被罩,递在他鼻子跟前。

闻见了吗?妻子问道。

什么?小刘闻不见。

我上着班,忽然就闻见了,衣服里里外外都是一股怪味儿;回来一闻,床单、被罩、枕套,还有好几件衣服,全都有。怪不得,这么多天一直觉得哪儿不对。

小刘问,什么怪味儿?

妻子丢下被罩,抓起自己睡衣的下摆,闻,皱眉,面露惊恐,说,就这种味儿。睡衣好像也有,你真闻不见?

小刘抓起被罩再闻,并没有什么味儿。他想一想,说,是有点味儿,就是平常的味儿,汗味儿。他拿起枕套,还有妻子说的几件衣服,都是正常气味儿。

妻子揪起小刘的上衣,埋头一阵猛嗅,也有味儿。你把上衣脱了,妻子说。小刘脱了上衣。裤子也脱了。他也脱了。一会儿脱得干干净净。衣裤都被判定有怪味儿。其中内裤属于逻辑推断:一是因为与裤子密接;二是妻子发现,阳台有怪味儿弥漫,在阳台晾过的衣服都有嫌疑。

可是,怪味儿之怪,小刘闻不出来,妻子也说不上来。一件物品究竟是正常还是有怪味儿,只能由妻子的鼻子判定。

小刘从衣物、箱包开始排查,闻出各种味儿,妻子都说不对。洗衣液味儿、干燥剂味儿、木头味儿、塑料味儿、香蕉味儿、化纤味儿、灰尘味儿、纸张霉味儿,这些都是物品材质和化学变化固有的气味儿,可以描述或类比,但那种怪味儿“绝对”不属于这些,否则能叫“怪”?

妻子在房子里反复侦查,厕所厨房,上至天花,下至床底。她得出结论:怪味儿源头不一定是衣服,也可能是房子。小刘说,啊?搬来的时候没觉得。可妻子头脑冷静,分析得头头是道。

可能性一,搬来的有些东西有味儿,他们没注意,渐渐扩散,就成了怪味儿;可能性二,带来的味儿本来不怪,这房子原先有什么味儿也不怪,可两者结合,成了怪味儿。妻子断定,这个过程也许发生在某个密闭的角落,突然爆炸,瞬息蔓延。

臭、霉、刺鼻——妻子选了三个词描述怪味儿,可又都不足以描述。反正不是小刘理解的臭、霉和刺鼻。

人的嗅觉并不相通。

当天下午,妻子从贴身衣服开始,对房间里所有物品进行详细排查和判定,得出结论:重新整理一轮。

次日一早,小刘就有了可以丢掉的东西,一堆帆布袋和两只收纳箱,疑似怪味儿滋生地。

朱大爷拿起一只还挂着标签的收纳箱看,欲言又止。小刘不好意思,默默走开。高阿姨迎面过来。朱大爷说,给,好东西送你。小刘听见高阿姨说,哟,我说你这么好心,塑料的不值钱给我?朱大爷笑,拿回去用,新的。

之后几天,妻子晚出早归,夜里几乎不睡,分辨气味儿,或隔离物品。更多东西被判定“死刑”,窗帘、沙发罩等大型纺织品,以及折叠小餐桌、密度板换鞋凳、皮面笔记本,多是易藏污纳垢的化学制品和木制品。

“死刑犯”陆陆续续被送到了朱大爷手里,有时候妻子早上出门时带出去,不知丢在谁的地盘。这些东西是搬家时被选择留下的,现在等于在劫难逃。小刘依然无法识别怪味儿,但并不怪妻子。他想,可能是心理焦虑的表现。有了合理的归因,他觉得能接受了,也许现在才是断舍离。

最难处理的是衣服。妻子有种直觉,怪味儿会传染,有的衣服晚上还没味儿,一早醒来就有了。只能早上分类收拾好,晚上又再打开甄别。妻子跪在地板上,一件件拿起衣物,鼻尖凑上去细细地嗅,像只警觉的小动物。

小刘看在眼里,心中不无酸楚。可是他没有分辨能力,只能跟着熬夜,打下手,帮着分析原因,选购密封箱、防尘袋。

早上妻子出门后,他就睡回笼觉,不开窗帘,闭上眼,感受密密实实的黑暗。他一会儿觉得闻见了怪味儿,一会儿又闻不见,关键看你想象的是什么,就像搬家那天坐在黑暗中,一会儿想象危险,一会儿想象幸福。

气味就是一种想象。

终于在一个周末,妻子把鼻尖凑近了迷你书架——小刘最心爱的家具。妻子闭起眼睛闻嗅书架木板的组合接缝,再把眼睛睁大,细细观察,用指腹拈起无形的气味分子,贴在小刘鼻孔底下。

真闻不见?妻子看着小刘,眼珠不转。

小刘认真闻,摇头,真闻不见。妻子眼中的微光熄灭,再次布满困惑与沮丧的阴霾。可事实如此,除了凉飕飕的金属味儿,小刘什么也闻不见。

妻子说,空心管里有积尘,怪味儿附着在尘土上,所以,架子有味儿。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这个架子上的书有味儿,而其他没有,暂时没有。

书架上的书都是看过的,小刘精挑细选,留下一些用塑封套起来,其余卖给了二手书店。书架也卖掉,他说。妻子却不同意,说不能祸害别人。问题是,你觉得有味儿,别人都闻不到——小刘突然愤怒,但这话还是说不出口。

他说,去医院查查过敏原吧,什么霉菌孢子、花粉、尘螨,知道原因就好办了。妻子不置可否,戴起口罩,探进衣柜继续收拾。过会儿,叹一口气,盯住小刘看,红了眼圈。小动物般的眼神,从之前的警觉,变成了无助。

小刘扛起书架,一口气扛下楼。

扛到南门,朱大爷人不在,小刘将书架搁在长椅边,站着抽了会儿烟离开。余光一瞥,见书架旁冒出个人,正对书架动手动脚,是高阿姨。他回到家,很快又收拾出一袋跟书架有接触的零碎,再次来到南门,见书架已经成了一堆金属管,废品站的小伙子正在打包。

高阿姨说,老弟,你还有东西吧?我能上门。

小刘说啊,好的。

他把袋子丢进垃圾桶,问高阿姨,回头有东西您上门取,卖了会给我钱吧?高阿姨狡黠一笑,说老弟,你看你,我都没开口说收你搬运费。说完,戴上劳保手套,自腰间摘下一把尖嘴钳子,麻利地将小刘扔的袋子夹出垃圾桶。

嚯,还好意思提搬运费呢。朱大爷的声音忽然传来,带着几分舞台腔,您这可是乘虚而入呀。

一声急刹,朱大爷三轮车停在两人跟前,踩着脚踏板,高高立起身子,弯腰,屈腿,下沉重心,平衡住车斗的重量。只见车上高高堆叠着压扁的废纸箱,足有一人多高,摇摇欲坠束着两道弹力绳,顶上挂着四五只大号农夫山泉空瓶和一串软塌塌的生理盐水瓶。

哟,上哪儿打劫去了这是?高阿姨阴阳怪气,瞅一眼朱大爷,继续挑袋子里的零碎,拣出一把按摩梳。那是小刘偏头疼时梳后脑勺用的,被判定为疑似。

小刘向朱大爷点点头,准备离开,后者却跳下三轮车,顺手将车把递进了小刘手里。他只好接住。

扶稳了,刘儿,朱大爷说。小刘试试松手,三轮车往后翘,只得继续扶着。朱大爷瞅准了垃圾桶里一样东西,身子一探,拎了出来,是个半米见方的玻璃相框。

与此同时,高阿姨的钳子也已经伸过来,咬住了相框一角。一拉一扯,相框停在半空,如高手过招,比拼内力。

小刘好奇地看,只见相框实木磨砂,四边欧洲古典雕花,中央卡着的却是张白纸。

你呀,坑人刘儿一书架,我就不多评价了,这玩意儿可是我先瞅见的。朱大爷高声说,长寿眉一抖,又一抖。

那你胡扯,你没摸着,我就已经钳住了,不信你问它。高阿姨用手拿住相框,保持势均力敌,腾出钳子叭叭叭,朝朱大爷腰窝里虚钳了几下。朱大爷身子一撤,高阿姨趁机发力,相框左右为难,哆哆嗦嗦磕在垃圾桶边缘,从两人手里蹦了出来,面朝下摔在小刘脚下。小刘正发呆,琢磨这是谁家的死刑犯。朱大爷说,哎哟哟。似乎心疼相框,蹲下来捡。手还没碰着,高阿姨的鞋底先到,牢牢踩住。小刘赶紧退开,躲开火线。两人却不斗了。朱大爷说,嘿,不跟女人计较。高阿姨去捡相框,相框的纤维板压片却松了,卡着的白纸掉出一角,抽出来,竟是一张面朝里放着的照片。高阿姨一看,换了副表情。哎呀,这忘了取出来吧,谁家的?将照片抖一抖,茫然地看向半空,似乎那丢了照片的人瞅一瞅就能给她找着。

那是一张放大的结婚照,男左女右,西装婚纱,两个都戴着卡通眼镜,一个眨左眼,一个眨右眼,脸蛋紧贴,恰到好处地定格了一个自然的笑。

朱大爷不再理会相框,端详结婚照,高阿姨干脆松了手让他接过去看。认得啊?高阿姨问。朱大爷摇头,不认识。高阿姨看小刘,小刘更不认识。他眼瞅着照片,手里暗度陈仓,将车把送回朱大爷手里。朱大爷接过车把,目光却不离那照片。

朱大爷说,那什么,相框我不争,归你;这照片给我,拍得多好,光线多漂亮,你看不懂这个。

高阿姨把相框后压片装好,扔在朱大爷三轮车前面的铁筐里,说,这我也不要,一套都给你。我可跟你说了,这东西捡回去不好。

迷信,朱大爷掏出手套戴上,从车筐里拿出相框,把照片脸朝上,小心地重新装进相框,捧着看了一会儿。赌气似的,高阿姨把按摩梳也丢进朱大爷车筐里,然后像终于想出个词,丢下一句评价,你这老头,心理变态。

朱大爷笑而不语,蹬车疾走。小刘走回到单元门口,见朱大爷正往老桑塔纳装东西。太阳毒,要防紫外线,朱大爷说。之前小刘丢的帆布袋,叠成一层平板,用胶带贴在前挡风玻璃上。后车窗玻璃上,贴的是泡沫榻榻米,小猪佩奇的。小刘趁机往车里多看了两眼,折叠自行车、乐高哈利·波特、缺胳膊的宜家木人偶,还有一把五颜六色的塑料算盘。

他问,大爷,这车报废了吧?

朱大爷眯起眼,说,好着呢,别看老,以前我当跑车开,信不信?

小刘说信,当然信。

朱大爷将那结婚照放进车里,关上车门,犹豫片刻,又打开车门拿了出来,放回三轮车筐,推车走了。

小刘忽然不想上楼。他给妻子发个消息,绕道去买烟。树荫里走着,产生聒噪、明亮热烈、抓心挠肝之感。恍惚间,小刘觉得自己变成了蝉,胸腔里长出发声器,收缩,振动,高频振波传导至全身。他想起从前有过一回奇特的皮肤过敏:你感觉这里痒,伸手去挠,那痒却跑了;再追着挠,就又跑。

痒一直都在,可就是挠它不着。

不,他并未由此联想到某种庸俗的比喻。两人结婚已五年,从恋爱算起都快二十年了,那种比喻意义上的痒,从来没有过。可也许是因为你不挠,它就不会痒,也许是多数时候,痒在自己身上,却挠在了别人身上。

六年前,妻子过整三十生日。晚上下班回到家,一言不发,在床上躺下,对期待了一天的生日蛋糕和礼物毫无兴趣。小刘关灯点上蜡烛,陪着妻子说话,一个生日一个生日,往前倒着说,一直回忆到十七岁。

妻子不言语,开灯问她,已经满脸是泪,小刘慌了,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但妻子脸上不显悲伤,只是幽幽地说,你知道吗?我半夜总会醒。小刘说,睡眠不好,累了。妻子说,一醒,就特别地清醒。小刘说,你辛苦了。妻子重重叹一口气,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小刘说,别胡思乱想,吃蛋糕。妻子说,刘儿,你记得吗?那时候妻子喜欢叫他刘儿。

小刘说,我记得,你说。

妻子说,上学时候考数学,有一种方程式,怎么都解不开,其实是无解的,但没几个同学敢写此题无解。

小刘说,对,倒是人把证明过程写得好长,还导出了结果。

妻子说,我就总想这种事情。

小刘说,什么?

妻子说,嗯,我睡不着,总想无解的事情,还导出各种结果出来,我坐起来,看着外面,心想,要是打开窗户跳下去,是不是就好了?

瞎想什么呢?小刘说。他的心已经沉到底,疑问的语气潦草带过,叹作一口气。他切一块蛋糕,递到妻子手里,说,嗯,我懂。目光穿过窗帘缝隙,隔着纱窗看向十九楼外的夜景,世界幽明难辨,此题无解。

两人同龄,十岁认识,念同一所中学,交同一群朋友,说不上青梅竹马,也算知根知底。大学各奔前程,但去了同一座城市,毕业后都留本地工作,他乡遇故知,从前的记忆都在,便一起合租,然后一起生活。眨眼三十岁,各自对将来的想象,也变成了同一个。一切都是自然而然。

当时,他们还没跟老黄合租,隔壁住一对陌生夫妻,没有客厅。两人坐在卧室吃蛋糕,聊天,不敢高声。索性出门,散了一夜步。跨江大桥上,妻子在路灯下跳踢踏舞,运动鞋鞋底轻软,在路面上起落,音色温柔,舞步也慢半拍,像默片场景。天亮之前,由妻子提议,小刘同意,没有任何道具和仪式,两人做出了结婚的共同决定。

刚搬来那天,小刘想说,却怎么想也没想起来的话,就是关于那个晚上的。准确说是存在于记忆中的那个晚上。现在想起来了,又觉得幸好当时没想起来。

太多念头就像气味儿飘过,想过,说过,弥漫,停留,就散了,来不及弄清楚。旧事重提,不免变味儿,心上乱生枝蔓。蝉鸣渐小,余响绵绵,小刘心里静下来,忘了买烟,又转回小区。他想起了过去十年的一些片段,就在想起的瞬间,那些片段纷纷化作某种气味儿——过去、将来、此刻。

也许时间就是气味儿,气味儿就是时间。

为彻底战胜怪味儿,妻子做了全新战略。她请掉原打算春节旅行的年假,全身心投入战斗。从卧室开始,台灯一只,床头灯一只,海报三幅,帆布挎包两只,背包一只,晾衣竿,简易晾衣架,常年放在包里的收据、火车票、登机牌、胶囊、耳机等相关零碎,全部清出丢掉。有些书和碟片在卧室放过,也处理掉。

小刘不想招人注意,分批次混入日常垃圾,先堆在门口,再随厨余垃圾悄悄扔。不是背叛朱大爷,是越扔越觉得无法解释。

衣服分了三大类,有怪味儿的、没怪味儿的、疑似与密接的。第一类裹进塑料袋装箱密封;第二类挂在尚无气味儿踪迹的次卧;第三类不装袋,先暴力清洗,隔离观察。腾空的衣柜,分别用酒精、除霉剂和专业人工蒸汽清洁,但都无法根除。床单被罩全套换掉,可没撑过三天便又沦陷。床铺被列为重灾区,一人固定一套睡衣,起床先洗澡,再换上固定一套“工作服”,小刘称之为死囚衣。或许大规模进攻引发了免疫对抗,几双常年蜗居鞋盒的鞋也莫名其妙地沦陷。于是,所有鞋盒都要丢。

小刘拎着鞋盒下楼,再三犹豫,堆在了朱大爷家门口,敲几下门,快速跑掉。就怕朱大爷问,是不是鞋也不要了?这老头明察秋毫。

确实,很快鞋就不能要了。按照怪味儿因子来自过去的假定,鞋子嫌疑最大。因此除了一人两双平时穿的“囚鞋”,其余鞋子全扔了。

客厅和厨房怪味儿相对薄弱,妻子早晚吸尘,似有成效,但一开空调,怪味儿便卷土重来。小刘马上下单,请人把空调、纱窗彻底拆洗,进行一轮深度大扫除。小刘的大书架也扔了,幸存的书和DVD装进了新买的塑料箱。老张的一部分书和摆设也遭了殃,只好用塑料袋密封雪藏。

房子变回了搬进来第一天的模样,就像恢复了初始设定。甚至比那时更整洁、清亮和协调,因为所有物品,包括顶灯都拆洗一新。他们自己的东西,分门别类封存,塑料袋、塑料箱,大大小小,按日常需要频次摆在客厅。

还没在客厅正经坐下吃过饭呢,小刘说,多吃几顿火锅,把那味儿盖过去。妻子不吭声,逗笑再次失败。

衣服的分类在不断变动,有味儿的依然有味儿,疑似的都确定染了味儿,没味儿也渐渐有了迹象。衣架和箱子一天比一天空。

这味儿会不会跟我们一辈子?妻子眼泪掉下来。她穿着一套小区外杂货摊买来的临时衣服,不太合身,颜色灰不溜丢,把人衬得像一幅褪色的油彩画。

怎么可能?小刘惨笑。一辈子是多久啊?这个问题像狗血情节剧里的镜头一闪而过。小刘凝神,镜头前景虚化,背景中客厅显现,箱中、袋中和架子上的物品漠然陈列着,像死者曾活于世的证物。

原来每天竟要用到这么多的东西,可日子明明如此贫乏。

妻子让眼泪淌一会儿,继续忙碌,洗漱睡下。自从发现卧室与客厅之间一处拐角的墙面上有怪味儿,她已进入绝望的冷静阶段。

两人又一次失眠。半睡半醒间,小刘听见妻子在耳边问,咱们要不要搬走?啊,小刘说,不适合吧,怎么跟老张说?

黑暗中,他看见妻子脸上有一块朦胧的蓝色,是医用口罩。人越冷静,嗅觉越灵敏,怪味儿侵入卧室,妻子已难以呼吸。

不划算,再说换了地方,它也追着我们,妻子叹气,坐起来,无声走出卧室,回来时端着一盘点燃的香熏蜡烛,分两组放在床边地上,席地而坐,闭目养神。

烛光在妻子眉目间荧荧跳动,天花板上似鬼影幢幢。小刘不敢多问,不敢多想。妻子忽然笑了,睁眼看他,说,这屋里是不是出过什么事儿,我的意思是,那种事儿。

怎么可能?小刘说,再说和气味儿没关系啊。妻子闭眼,不再说话。那种事情小刘当然想过,但很难讨论,也无从考据,总不能问老张,你这房子死过人没?

他翻过身,看着妻子。哎,我想起个好玩儿的,记不记得你们学校门口那个旧书店,大一时候我总去翻书,看过一个外国童话,说有个岛国,国王治国有方,对外不和人打仗,国内也没有犯罪,大家连病都不生,便想好上加好,追求完美,终于,消除本国的异味儿成为目标。大家万众一心,捐钱捐物,但科研项目接连失败。当然了,这根本不可能,对吧?最后,国王亲自出马了,国王不懂科学,但懂人啊,一举成功,你猜,是怎么做到的?

童话并没真讲,是小刘看着妻子出了神,拿腔拿调地在脑内演练了一番。待回过神,见妻子眉头已舒展,口罩的皱褶规律起伏,似乎睡眠已进入快速眼动阶段,不知做了什么梦。

梦里还会闻得见怪味儿吗?小刘躺平,也闭起眼,用听觉追踪妻子的呼吸节奏。他给自己把故事讲完,心说,国王是怎么做到的呢?他下令割掉了大家的鼻子。

据朱大爷介绍,此楼是小区一期工程,建造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最早是糖烟酒公司单位宿舍楼,后来卖给员工,很多人转手卖掉,成了商品房。

老张这套是十年前买的,经历过几户,不得而知,就算真有过那种事也属正常。朱大爷说刘儿啊,老房子故事多,不能总硌硬,生老病死是自然现象,是鬼是神,说到底是人心,我们叫讲风水,你们叫心理学。

小刘从不信这个,但病急乱投医,想法种进心里,免不了就发芽。他忍不住跟朱大爷聊风水话题。朱大爷说嘿嘿,这个你可以问行家。转脸叫来高阿姨。高阿姨说,这小区的房子,格局我都知道。你那屋,贱气多,贵气少,为什么?因为是暗卫,要去浊去煞,尤其是厕所门不宜有镜子对着,浊气会放大,影响生活。

小刘听得迷糊,上网一查,高阿姨所言非虚。这房子厕所排气扇老旧,通风差,墙角都生了霉斑。虽说下水道返味的臭与怪味儿完全不属同系,但想必属于浊气的一种,至少是构成元素之一。可是,他并没找到任何朝向厕所门的镜子。

那面穿衣镜,套着透明防尘罩,孤零零站在阳台上呢,怎么也折射不到厕所门。

他骂自己魔怔,可又忍不住研究,趴在厕所门口,贴地观察,不放过任何死角。这是高阿姨教的,打开所有门窗和照明,自下而上地查,也许能发现意外的镜面。果然,吧台底下,一扇储物柜亮白的漆面柜门上,小刘看见了自己的脸。

他忙叫来妻子,阐述关于浊气和镜子的风水理论,颠三倒四,兴致昂扬。这回妻子笑了,我最多是鼻子坏了,你是脑子坏了?

小刘也笑了。就地翻个个儿,把自己当马戏团小丑,滚到门后工具箱边,找出电工绝缘胶带,钻到吧台底下,把那扇漆面柜门糊得伸手不见五指。

风水改了,他煞有介事地宣布。看着妻子,半带祈求,咱不折腾了,歇两天看看效果怎么样。妻子点点头,若有所思,问他,可是已经产生的浊气怎么办?

小刘一拍巴掌,说不怕。从厕所门往阳台来回走两趟,量出距离。然后下单了两样东西:一是长达二十米的塑料薄膜导风管,二是大排档烤串用的大号工业排风扇。

定向排浊气的计划逻辑清晰,工程浩大,给了妻子一线希望。两人将房门打开,确保通风,电扇放在厕所门口,开到最大,厕所的浊气被抽进风扇,随强风吹出,进入接在前面的导风管里。导风管鼓起来,浩浩荡荡,如电视上的五毛特效巨蟒,妻子扶着中间,小刘控制出口。浊气全都排到了阳台的窗外。

风扇动静大,招来朱大爷。朱大爷倒不多问,站在楼梯上看了一会儿,夸小刘脑子好使,可以自制新风系统;然后说,刘儿,你那塑料布用完了得扔吧,给我就行。

不停不歇排了两天,浊气排出不少,可抽出来的更多。新风系统破坏了房子里的气流平衡态,电扇一停,怪味儿非但不减,还混入厕所下水道返味,层层叠叠,前调怪诞,中调刺鼻,后调复杂难辨。

小刘一慌,摘了导风管乱吹一气,次卧也沦陷大半。不只塑料布,连大排风扇小刘都丢给了朱大爷。

那天之后,妻子也不再对怪味儿的定义那么确定了,而小刘的嗅觉越来越敏锐。遇见特定气味,鼻子还会打喷嚏。在老公园散步,他闻到了自然的复杂气息:湖水冰凉凉的腥臭、腐叶温热的肥料味儿……他似乎能闻出哪里藏着动物的尸体,哪棵树上有熟透的果实。

如一根沉默的秒针,小刘绕湖一遍遍走,在气味儿里裸泳,觉察出深浅、温凉、清浊,分层次,成团块。丝丝缕缕,如乱麻交缠。即便如此,对于怪味儿,他依然捉摸不透,不能每一回都能与妻子达成共识。也许怪味儿会随外界刺激做出反应,只有妻子有能力跟踪其变化。

想着想着,小刘不想再想。干脆眼一闭,手一狠,抛下经济计算与道德负担,开始主动大批丢自己的东西。钝刀拉肉,反复折磨,错杀三千,倒觉得心里畅快。

年假最后一天,妻子决定丢掉最舍不得的两袋衣服和一只伴随两人多年的行李箱。起初,妻子将重度污染的衣服理成两大堆,按照新旧程度、大小、重量用黑色塑料袋分装,胶带束口。一些最喜欢的,舍不得放进去,叠得整整齐齐,单独装入透明塑胶袋里,或密封后挂起来,等待奇迹,然而奇迹始终没有发生。

行李箱已经很旧,旧到像纪念品,可最终也除不净怪味儿。况且,所有物品里,此类密闭容器传染性最强、最危险。

晚上再扔吧,走远点儿扔,妻子说,不想看见别人翻。

小刘说,嗯,不急。

他知道,只要能想到任何一种有可能的新方法,妻子就不会扔掉这些衣服。前天中午,他经过南门,看见之前丢的一袋东西正被人翻,一条秋裤粘着雪糕纸,耷拉在垃圾桶口,绿头苍蝇嗡嗡叫。地上是一条裙子,有人拿起来在身上比——简直命案现场一般的画面。

小刘心尖上给掐了一下,不忍回想,点上烟,气势汹汹地抽起来——怪味儿蔓延以来,妻子默许了他可以在屋里抽烟,且不用开油烟机。

妻子要求扔掉一只旧皮革相册。里面是小刘多年来攒的票据和明信片,都是无用的东西,时间一久,却更觉得珍贵。他越翻越舍不得,忍不住反驳,是有味儿,但旧东西就是会有味儿。

旧东西的味儿是有,但上面还夹杂着那种味儿,妻子说。谁阐释了气味儿,谁就掌握了强权。小刘认输,与妻子协商,一件一件判定。妻子同意,拆出一双新的一次性手套,让小刘戴上。

小刘干脆连口罩也戴上,像法医上手术台。

票据就是历史,判定也是回忆,有些记得起,有些记不起,有沉默,也有惊喜,想起某年某月某一天,某个画面某句话。

妻子拈起一张火车票,盯着看,说,什么时候去过这儿,你?妻子将鼻子凑近,闻一闻,递给小刘,拿眼瞅着他。

小刘接过票看,想起前年有回出差,临行前一晚,突然收到延后通知。他突发奇想,没改行程,谁也不告诉,谁也不知道,悄悄买一张目的地附近一座小城的票,依然凌晨出门,依然像往常出差,不忍叫醒妻子。那天,他关掉手机,逛寺庙,看佛像,晚上干脆在寺里借宿,像是多活了二十四小时。

你信吗?交代完,他问妻子,心里已经做好拆招的准备。

我信呀,妻子说,语气平静,就像那面镜子。现在,镜子就站在角落里,已确认不会沾染怪味儿,被解除隔离摘下了防尘罩。小刘偏偏头,看向镜中的妻子和自己,看见镜中的吧台,杯子和摆设被清理干净,光秃秃的,徒具形式,像旧址遗迹。

嗯,小刘郑重地回应。

他看见行李箱拉杆上系着一只茶色帆布袋,知道里面装着妻子的踢踏舞鞋,红白相间,复古款。为了这双鞋,妻子掉了不少眼泪,想剪破再丢,最终下不去手。

看见这鞋,想起你跳舞,他说。

妻子不言语,起身去了卧室。

天黑透,妻子走出卧室,一声不吭拉起行李箱。小刘伸手接,妻子绕开他。他追在妻子身后,抱住她的肩膀,说我去。

我的东西,我自己扔,妻子说。小刘抱住妻子,妻子扭动身体,肩膀突然硬得像铁,高声喊起来,我说了我扔,我扔!我扔!行李箱摔在地上,小刘松手,妻子捡起箱子,夺门而出。小刘揣上手机钥匙,跟出去,行李箱轮子磕着楼梯,咣咣咣,音量由高转低,如万事皆休。小刘跟到二楼转角,咣咣声骤停,传来妻子的尖叫,接着是急速的咣咣咣,一通紧锣密鼓。

小刘冲到一楼,见妻子抱着扶手半蹲在台阶上,行李箱滚在了朱大爷家门口。防盗门开一道缝,朱大爷探出半边身子。不知妻子是摔了箱子惊出朱大爷,还是看见突然开门的朱大爷吓得摔了箱子。

朱大爷迟疑着挪出几步,扶起行李箱,往前推一推。妻子一跳脚,又往上退了一阶。

朱大爷看小刘,又看小刘妻子,说,你媳妇?别害怕,别害怕,这阵仗——两口子吵架呢?吵啥?不值当。

没没没,小刘说没吵架,一手接过行李箱,一手扶起妻子,说,我们出门,请了几天年假。

嚯,这么大箱子让人家小姑娘提?朱大爷嘿嘿笑,退回了屋,门不关严,目送夫妻俩一左一右拖着行李箱出了单元门。

一路顺风,旅途愉快!朱大爷说。

路灯光晕里飘下细碎的雨,浮荡着橙红色的雾。行李箱小轮在水泥路面滚动,震天响,惊动谁家的狗叫。这么一前一后,一言不发,确实像出门远行。

两人绕着弯儿走。小刘从朱大爷说起,给妻子介绍小区废品江湖。快到南门,妻子在蔷薇花丛停下,问,扔哪儿?

夜色朦胧,花朵、藤蔓、枝叶,相互掩映,加上潮气,更显得暧昧。花丛中突然似有野猫逃窜,小刘认识,是喂过的猫。

不给朱大爷,也不给高阿姨和矮阿姨,来!小刘拖过行李箱,带妻子走出小区,穿过马路,来到蛋糕店门口的垃圾桶跟前,找一片尚未沾染雨水的地儿,搁下箱子,放得稳稳当当,算是扔了。

站了一会儿,妻子伸手掏小刘口袋,掏出烟和打火机,点上,小口抽,躲进不远处树影里,看着垃圾桶的方向。小刘也点上烟,躲过去。

有水珠从树顶滴落,砸在脖子里,砸到第十七下,一辆捡废品的小三轮车自马路对面斜穿过来,咯噔咯噔骑上马路牙子,停在蛋糕店门口。那人穿绿色军用雨衣,头戴一盏LED探照灯,拎着鱼鳞袋走近垃圾桶,头灯咔啪射出一束强光,打在地面上,探索着,左左右右,前前后后,落在行李箱上,又移开,照向垃圾桶。

男的女的?妻子小声问。

不知道,小刘说。

不过,他觉得自己见到过,应该是一位打游击的阿姨,喜欢双手各持一把钳子,左右开弓。那人很快拣选完毕,鱼鳞袋子在地上蹾了蹾,拎到三轮车上,又捡起垃圾桶边散落的纸壳和空瓶,在行李箱面前经过两回,没有要动的意思。也许那箱子站得太有尊严,与其说是被遗弃的,更像是被遗忘的。

忽然一道光照来,小刘的眼睛被晃了一瞬。一声响亮的询问,果然是游击阿姨:“这个真不要了?”蟹螯似的钳子尖儿指着密码箱。小刘说,不要了。妻子不吭声,缩身往暗里藏。

游击阿姨走过去,小心蹲下,上上下下把行李箱摸一遍。见她放倒行李箱,小刘说,空的。挽起妻子胳膊要走,游击阿姨叫住他,小伙子,能不能跟我说一下这箱子密码?

小刘愣住,一时间他也想不起密码。他们已经很久没出过远门了。妻子停步,回头很小声说出密码,顿一顿,又高声重复一遍,像哑嗓的人终于能开口。

游击阿姨连说谢谢,拨动密码盘,打开了箱子。妻子拿开小刘挽着的胳膊,转身默默走回去,把行李箱拉杆上的帆布袋摘下。不好意思,这个不扔了。说完,匆匆跑过马路,进了小区南门。

真不扔了?小刘追上妻子。

妻子不吭声。小刘松一口气,说,不扔好,收8rnAz37uFfmplaA/pQmfgHVpEWKEj7ggVNCjw1dZEDs=起来,放放,说不定就好了。妻子点头应了,又默默摇头。小刘试探,说不定冬天,气温一低就彻底散了。

妻子将帆布袋丢在地上,说算了,你回去把衣服拿下来,不要让我后悔。

好吧,小刘说。他默默走回去,小心地上楼,开门,锁门,拎着两大袋子衣服下楼,做贼一样,唯恐惊动朱大爷。

快走到南门口,小刘停住,他远远看见一道瘦影,行将起舞,是妻子。她换上了踢踏舞鞋,在路灯背面的一片空地站定,微微张着双臂,踮起脚,小心翼翼地,起跳,下落,红白错落地雀跃,骤然静止的空格,泛着水光的地面上音符闪烁跳动,跃升,向沉默的夜空消散。

舞鞋终究没扔,拿回来擦净吹干,用密封袋包三层,装进密封盒,再用胶带裹起来,在角落专门辟出位置,放进去——眼不见心安,就像不曾存在。小刘心说,仪式越过分,记忆越深刻,告别因此会越彻底。

当晚,妻子难得熟睡,微微打起鼾。小刘失眠,躺在沙发里,戴上耳机,抱着电脑看球赛。他已喝下八罐啤酒,越看越没兴致。支持的球队发挥失常,连连失误,大比分落后。他渐渐眼花心乱,脑中回放起这些天的事,好像不是真的。摘下耳机,呆坐,注视着电脑屏幕,无声的球赛失去意义,只是绿色背景上移动着蓝白小人。

有那么一会儿,他忘掉自己支持的是白色小人,转而关注蓝色小人。但见传球、抢断、二过一,有点儿意思。再传,没有越位,又一个角球,漂亮的头球。

头顶血管隐隐搏动,他又有点儿兴奋的感觉了。重新戴上耳机,跟随解说的慷慨激昂,他成了蓝队的支持者,比赛又有了意义。

漂亮的鱼跃扑救,小刘无声欢呼,一抬眼,看见那面镜子,恍惚中,没认出来镜中是谁。那个男人须发纷乱,面目狰狞,爆红着眼珠儿,像一个尚未适应牢狱生活的新囚徒。

小刘抬一抬左手,囚徒就抬一抬右手。看上去是他在跟随你,其实却是在逆着你。小刘盯着囚徒,一拍脑门,囚徒也一拍脑门,两人同时跳将起来。

小刘欣喜若狂。他知道如何分辨怪味儿了。

他屏住呼吸,揪起睡衣领口,捂在鼻子上,闭上眼用力闻,接着,找出两件判定了怪味儿的物品,对照着闻,然后,趴进马桶里闻,抱起垃圾桶闻,拆下洗菜池下水器闻,从脏衣篓里掏出臭袜子闻。他还贴在墙上闻,闻老旧的墙漆、冰凉的瓷砖,以及壁纸纹理中的灰尘。

房子里能想到的不同气味,他依次闻了个遍,一边闻,一边记,给每种味道打上标签:酸、腐、臭、香、腥、苦、涩、甜、干、湿、辣、软、硬……然后,再给感觉定义一个可量化的强度:高、中高、中、中低、低。

收集定义完毕,他关上卧室门,悄悄打开密封的箱子,找出密封的首饰盒,放在鼻子底下,打开一条缝——就像寂静突然降临的密室里听见若隐若现的电流声,就像星斗密布的夜空中陡然辨出星座轮廓,就像芜杂斑斓的视错觉游戏中顿悟似的眼前一亮,他闻见了——怪味儿的存在,切切实实。

小刘微闭双眼,紧皱眉头,感受隐隐的刺痛,贴着鼻黏膜匍匐行进,突袭鼻腔,再向上灌入头顶,一举攻陷大脑。酥麻的眩晕中,他睁开眼,看见镜中的自己,妻子正站在自己身后。

“没错儿,我终于闻到了。”

小刘音调陡然高起来,声音尖细起来。我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打开喇叭,在床上平躺下来,手机放在肚皮上,眯起眼继续听他讲,像听收音机。

“不是因为鼻子忽然通了,也不是嗅觉过敏了,而是我突破了认知的自我规训,你能明白吗,老汪?”

半个月前,夜里十一点多,小刘冷不丁打来电话,给我讲他搬家的故事。小刘好辩论,说得马不停蹄,强烈地渴望反馈。

他嗓门响亮,间杂亢奋而粗重的鼻息,手机轰鸣,肚皮酥痒,我觉得自己正在用腹语自言自语。

“就是说,因为你觉得自己闻到了,”我说,“所以你就闻到了。”

“差不多,但不一样,我的意思是——比喻,对,气味儿是一种比喻,也只能是比喻,可这种事,怎么能说清楚呢?你知道,我和她从来不聊这些东西,怎么聊呢?如果你没闻到过一种味儿,记忆里没有,当你闻到的时候怎么说得清那是什么呢?如果气味儿本身就是一种语言就好了。”

“我听明白了。”我说,“然后呢,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气味儿,刘儿?”

和朱大爷一样,我也叫他刘儿,这是从前一起玩时的称呼,朋友都这么叫,如今虽然多年没见,但依然觉得亲密。

手机里哼哼几下,停顿片刻,也许他还心满意足地抽了几口烟。从前我们开剧本会,展开长篇大论之前,他就那副模样。

“天快亮的时候,”他说,“我已经把怪味儿牢牢记住,焊死在脑子里了。”

“到底什么味儿?”

“别打岔,我悄悄下楼,出了单元门,来到朱大爷那辆红色老桑塔纳跟前——就在这里,我找到了怪味儿的源头,我相信我找到了。”

“我×。”我从床上一跃而起,睡意全无,“车里藏着尸体吧!就在后座底下,还是卡在汽车底盘里来着?你知道那个都市传说吧……”

“……妈的,你想多了。我可没闻过腐尸的气味儿,但我可以根据常识和本能判断,那破车里肯定没有尸体——×,你别打岔。当时,我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后来累了,不想了,忽然就意识到,房子里的怪味儿,和那天朱大爷打开车门时我闻见的味儿一样,就算不是百分百一样,也是同一类。打个比方说,怪味儿就好像是车里的味儿,或者反过来,车里的味儿就像是房间里的怪味儿。”

“这是什么比方,你喝多了?”

“我清醒得很。我下楼调查,就是打算让本体和喻体做个比较,如果对上了,那就等于定义了怪味儿是什么,就等于锁定了真凶。我先是趴在老桑塔纳车窗缝儿闻,隐约闻到了什么,就像是塑料瓶放太久,但又比那种味儿重一些,复杂一些。车门没锁,我早就知道,轻轻拽开一道缝,味儿更冲了——可浓度一高,又变成另一种气味儿,更加潮湿、沉重。你想象一下,雨天厚纸箱被淋透,又在太阳底下暴晒几天,一层层的瓦楞纸,表面几层已经晒干,都要焦掉了,最里面却还是湿的,可能还有绿色的霉斑,微微发烂,冒着一丝闷闷的热气。这时候闻上去像什么呢?好像是霉菌,又好像是尘土,还混着雨水泥腥味儿,另外还有点儿皮革味儿。自行车车座皮面你闻过没?或者,背了好多年的旧书包没洗……差不多就是那种,但又都不是,你可以想象几种气味儿混合……你能想象吗?”

“说了那么多比方,可究竟是什么?”

“我只能打比方啊!”

其实我正在揉发痒的鼻子,似乎真的想起了什么难以名状的气味儿,和大学宿舍楼道有关,还有篮球上的味儿,雨天旧书店里的味儿,但又都不是。我想起第一回去南方,我把芫荽叫香菜,有人却叫臭菜;我闻着榴莲像大便,他们却说又香又甜。

小刘想了想,又打一个比方,车里的味儿,就像他打开妻子层层密封一个多月的首饰盒时闻见的味儿,只是浓度有差别。

“我打开手机电筒,想看看车里到底有什么。”

“不是破烂吗?”

“不一般的破烂!你想象五六岁小孩住的儿童房,儿童房里该有什么,那破车里就有什么,后座上堆的,全是小孩玩具:毛绒公仔、奥特曼、洋娃娃……要不是知道那些东西全是捡来的废品,我还以为谁要搬家,把孩子的东西一股脑儿塞了一车!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小偷……”

小刘长吁一口气。

“我就是个小偷,我偷偷拿了一只巴掌大的毛绒大象,本来想拿上去给她闻一闻再还回来,废品嘛。”

“可是呢?”

“可是我一回头,发现她正站在单元门口,已经穿戴齐整,要出门的样子。可能她醒来发现我不见了,也可能她根本就没睡着。对,出门之前,我给她发了个消息。”

“说什么?”

“我说对不起,是我缺心眼儿。”

“说得对,你是缺心眼儿。”我说,“可是刘儿,你老婆她也确实奇怪吧,要早点儿带她去看医生,说不定……”

“不,”小刘打断我,“她没有任何问题,而且,这会儿再说什么看医生也晚了。她,比我,比咱们更理解这个世界,为什么?她能感知到我们不能感知的存在。”

这话听得我一哆嗦,但不便展开讨论,只有继续听他讲。

“我把毛绒大象给她闻,一开始,她很惊喜,说就是那怪味儿,可又把大象丢在地上,怕那味儿沾到身上。我安慰她说,总算找到原因了,想办法解决就好了。她又捡起大象,说不对,和怪味儿有些差别,还说有可能是房子里的味儿传到了外面,而不是相反。我说那怎么可能?我拿起毛绒大象闻,好像是比怪味儿粗糙了些,就像画面有了毛边儿。我心说,说不定就是同一种味儿,但由于天气影响变得有点儿差异……可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她又提搬家,我火了,把那大象丢上天,说,搬搬搬,今天就搬,全扔了。我说,我身上也有味儿,把我也扔了吧!你身上也有味儿,把你自己也扔了!气话说完,我往墙角一蹲,抽烟。一阵咳,完了又跟她道歉。天已经大亮了,她该上班了。她不说话,后来叹口气,捡起大象递给我,也跟我道歉,道来道去两人都没话了。我说,那去门口吃个早餐吧。

“这时,单元门开了,是朱大爷。我抓起那毛绒大象,丢进了车底下,他应该没看见。朱大爷瞪大眼:‘刘儿啊,你们这是,旅游回来了?是不是没赶上飞机?’我这才想起,我们应该已经出门旅游了。但我也没解释,他也没再问,让我帮他把单元门平时上着插销的半扇打开。这回我才看见,他竟然是从房间里推出了收废品的三轮车。平时没注意他把车停在哪儿,可怎么也没想到,他把车推进了家里。

“你知道那种三轮车,虽然不大,但非常宽,车轮勉强擦着房门出来,老楼过道窄,车把得翘起来才能转弯。我早就见楼梯间墙上擦了两道沟,原来是他那三轮车蹭的。把三轮车推出来之后,他掏出手机,说让我帮他看看,水费怎么在这上头缴。我当然说好,就跟他回屋看水表。在那之前,我从来没见过他的房门大开,忍不住好奇,特别想进屋看看。

“没错儿,你肯定猜到了,朱大爷屋里传出了一股味儿,一股浪潮——容我再打一个比方:如果说我们房子里的气味儿是飘浮的气体,桑塔纳车里的气味儿就是流动的液体,朱大爷屋门口就是翻卷的浪潮。进屋之后,那股气味儿,就像固体,实实在在地存在,像密密匝匝的软丝网,迎头把你兜住,把你束得死死的。”

“……你总跟他打交道,之前就没闻见过?”

“没有,再打交道我也没贴他身上闻。我不说了吗?他总是很整洁,西装加皮鞋。他那劳保手套都比别人白,有时候也挎个腰包,但他把腰包系在西装底下。离近了当然有些味儿,那是正常的馊味儿,你经过垃圾桶,多少都闻得到那种味儿。”

手机突然安静,好像小刘突然走神。我也趁机分了一会儿心。良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句句型复杂的脏话,似有无限感慨。

“我跟你说,不只是气味——”他说,“哎呀,我他妈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惊悚片,地地道道的惊悚片。”

小刘跟在朱大爷身后,走进了他的家。在小刘描述里,屋里没开灯,跨进门的一刻,他身上一紧,觉得自己走进了地窖,森森寒气顺着脚踝往裤裆里钻。朱大爷引他来到墙角一个小水池边。孤零零一个水龙头,裸露在外的水管贴在光秃的墙面上,水表挂在半空,像耷拉的小脑袋。

他想象楼上自己屋里的格局,判断此处应该是厨房。眼睛渐渐适应黑暗,他打开手机电筒看水表。以余光观察,不见灶台和橱柜,热水器也没插电。没人气儿,他心说。

那股气味儿已从密网织成了薄膜,有黏稠的体感。电影里一种杀人方法,用保鲜膜裹脑袋,一层一层活活把人缠死。这么一想,他不觉腹肌发力,屏住鼻息,心中毛得很,忍不住回头看。朱大爷正定定站在身后,仰脸看他,见他回头也没反应,眼睛黑黑的,表情凝固,像一尊蜡像。

等下啊,马上就完事儿,我给大爷水表看个字儿,小刘大声朝门口喊道。他打开闪光灯,对准水表表盘拍了两张。蜡像朱大爷忽然走开,去摁墙上的开关,灯光一亮,小刘眼睛一疼,失明了一瞬间。

小刘观察自己的所在之处,确实是厨房位置,可这分明是一间废置已久的毛坯房,墙面上尽是一道道白惨惨、灰溜溜的水泥色。

小刘大声咳嗽,硬硬地收起自己惊讶的表情。他记下水表数,接过朱大爷递来的手机,目光却无法往屏幕上聚焦。他不经意往里挪步,朝本该是客厅的方向看,只听得一声短促号叫,凄惨瘆人。

小刘汗毛一炸,原地跳起。

朱大爷拍拍他,他回过神,意识到是自己在号叫。他觉得身体轻飘飘要飞,脚下却像上了钉,寸步难行。

客厅吊着一只没有灯罩的灯管,像一条吐出的舌头,白光惨淡,隐隐泛着黑纹。灯光里站着一个塑料女模特,虽然换了金色假发,但小刘仍然认得,女模特身上的衣服,小刘也认得,那是妻子的牛仔外套——上星期他亲手扔掉的。牛仔外套下面的衣服,他不认识,也许是没认出来。那女人微微侧身,看向一只皮面严重磨损的单人沙发。沙发上,跷腿坐着另一个模特,没戴假发,光头,大概是男的,因为他腿上是小刘的条绒裤子,松松垮垮,说明他比小刘瘦,像从前的小刘。

两个模特的脚上,都穿着鞋,是不是自己和妻子丢掉的鞋,小刘不敢再分辨。他输入水费,点支付,将手机递给朱大爷,让他输密码。

你弄,朱大爷直接告诉他密码。

别害怕,刘儿,这是你大哥大姐。朱大爷的声音像一团烟雾。小刘不害怕,只是牙根咬得生疼,浑身骨头吱吱呀呀,越来越紧,要把自己锁死了。

大哥大姐周围,是一组既写实又象征的舞台装置:墨绿色双人沙发、透明玻璃茶几、白铁储物柜、瘸腿高脚椅、衣帽架、折叠木椅,还有两组尺寸、颜色毫不匹配的书架——其中一组是小刘的。书架上有些旧书,一本本杂志封面朝外依次摆开,是搬来第一天他丢在地上被朱大爷捡走的。书架上方的墙上,挂着那只欧式雕花相框,里面是放大的结婚照:戴着卡通眼镜的男左女右,一个眨左眼,一个眨右眼,笑容定格得恰到好处。

这是一个样板间,小刘心说,这是在过家家,这是一个玩笑,这是一个——不知道。他看着茶几上插着两枝假花的啤酒瓶,脑子里冒出一个又一个比方,但始终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说法来描述眼前的一切。

惶惶然中,他看见妻子走了进来,掩着口鼻,疑惑地皱眉,睁大了眼看,又不敢细看,像看破了什么天机,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我告诉你,她那样子,就像忽然失明了。我也一样。瞬间信息加载过量,却空白一片,我们都宕机了,像两个旋转的小陀螺,知道吧?”

小刘扯着喉咙打比方,手机发出刺耳的杂音。

“你小声点儿。”

“小声不了,老汪你知道吗?她走了。”小刘喊起来,似乎带着哭腔,“那天早上她去上班后就再也没回来,她走了,离开了。”

“没回来?什么意思,你没到她公司问问?”

“她辞职了。手机也打不通。”

我没话了,他也沉默。然后我帮他分析:“看来那怪味儿确实可怕。不过,也许她只是吓到了,我听你说就觉得恐怖,那老头真是心理变态。”

“不是。”他说。“不是因为气味儿,也不是因为朱大爷,其实最后我们也没搞清楚,那怪味儿到底是不是从一楼传上来的。他妈的怪味儿,我都已经闻见了,可我逮不到,我×……”

“那是为什么?”我问,“大不了搬家,全不要了,为什么要走?”

“我想,她是觉得自己原来真的逃不掉那种气味儿,或其他什么东西,会一直追着她,一直追。”

大约半个月后,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显示本地的座机号码。

“汪辉吗?我是卢阳区四牌楼社区警务室,刘宗成是你什么人?”

“啊?”我一时语塞,脑中浮现的竟是小刘跳楼,或割腕、烧炭以及诸如此类的画面。

我说他是我朋友、前同事。

“我们接到报警,说刘宗成家里传出异味儿,屋里应该有人,但门敲不开,手机关机,房东也联系不上。民警已经过去了,现在打算开锁。”

“你们找我干什么?”我慌里慌张套上鞋,准备出门。

“联系不上他其他亲属,中介公司提供的租房合同上,紧急联络人写的是你,你手机尾号7662,身份证名字叫汪辉,没错吧?”

“中介公司?他那房子不是租的啊……”

我解释不清,不再多问,打了车去四牌楼。小区跟小刘描述的一模一样。老楼、垃圾桶、快递站、蔷薇丛和流浪猫,还有瘦老头,真的穿得如二十世纪的西装革履。不过比起想象,老头目光过于暗淡,长寿眉过于邋遢,嘴角粘着点心渣,一开口排山倒海的酒酸气。

开锁师傅开了锁,将门推开一条缝,所有人都捂住鼻子。中介小姑娘早有准备,戴上了口罩。异味儿扑面而来,可不算臭,也不是腐,像是酒味儿,又有泔水味儿,五味杂陈。

“哎哟哟!”朱大爷身子一缩,从两个民警身边钻过去,进了屋。

房间南北通透,光秃秃没有窗帘,纱窗也不知去向。阳光直射进客厅,照着地板上横一道竖一道水渍,颜色像是啤酒,又像是汤,由于气味复杂,也不排除是尿渍的可能。靠墙平放着一张床垫,上面有两只发黑的苹果。床垫旁边,摊着一只黑色垃圾袋,内有苹果核,半碗老坛酸菜汤泡面,一小堆啃得精光的鸭架、锁骨,其余全是空掉的酒瓶和易拉罐。一些书,有二三十本,四散在客厅与阳台各处,大部分是侦探小说,每一本都包着透明塑料书封。

人一走动,几只虫子从一本书底下钻出,仓皇逃窜。

就在上述散发着千百重异味的物品之间,客厅的正中央,平躺着身穿全套意大利球服的小刘。仅仅两年不见,他不知如何胖成这样,肚皮挺得圆滚滚、硬邦邦,让人想起海滩搁浅的鲸鱼。

朱大爷蹲下去,对着小刘的耳朵喊:“刘儿?刘儿?我说咱俩喝,你非自己喝,这回喝出事儿了吧?”

我在墙角发现一只药瓶,赶紧捡起看,原来是维生素。民警非常镇定,摸一摸,听一听,确认小刘还活着,指挥我把人侧翻,检查他是否被呕吐物呛到。捣鼓几下,小刘鼻子突然喷气,哼了两声,又滚回原处,像给了我们一声回应。大家松一口气。随后,我打急救电话,跟车去了医院,人虽然没大碍,但始终没清醒。

当晚,我从医院回到四牌楼,买了一个新锁芯换上,去警务室签了字。小刘的手机没找着,我辗转打听到小刘说的前室友老黄,可电话没人接。至于老张——小刘的张老师,根本没人知道此人的存在。

按照朱大爷对民警的交代,他和小刘是不错的朋友,小刘不但常把废品送给他,还常陪他喝酒。这是小区里众所周知的。社区工作人员也见过小刘和朱大爷坐在快递站门口的长椅上聊天。

值班民警告诉我,小区里的人一直都以为小刘和朱大爷一样,是捡废品的。

“怎么可能?他胖成那样,腰都弯不下。”

“除了你这哥们儿,没人愿意搭理老朱。这老头名叫朱兴,在小区住几十年了,据说老家是重庆的,谁也不想招惹。”

“他要不报警,我哥们儿命就没了,挺热心的大爷啊。”

“所以才奇怪。”

他接过我让的烟,说:

“老朱的房子,是他老伴儿名下的。老太太从前在糖烟酒公司上班,老朱从前开出租,他们有个女儿。老两口退休后,给女儿带孩子,活得挺自在。大前年,有一天老太太正上厕所,听见头顶一阵响,抬头看,掉下两块天花板。楼上装修,蹲坑改马桶,工人钻地,把楼板钻透了。老太太倒是没砸着,可吓得犯了心脏病,人没了。老朱就打官司,可法院判楼上没问题,工人操作也合规合法,有错的是当年盖楼的建筑公司,质量不合格。结果糖烟酒公司和建筑公司各赔一笔。但老朱死活不认,说钱是钱,命是命,天天上楼敲门,早起敲,傍晚敲,有时正在楼下跟人唠嗑,忽然想起来就上去敲一敲。不管屋里有没有人,都要站在门口说一句:杀人偿命。老朱女儿要接他走,他不肯,就要把房子给他重装一下,换换环境。开工没几天,他把工人骂走了。楼上那家受不了,把房子交给中介出租,躲出去不管了。老朱女儿一家后来也出国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不知怎么,捡起了破烂儿。”

“还天天上楼敲门?”

“敲,租户全敲走了,中介公司都不想接了,价钱一降再降,四牌楼的两居室没有比这更便宜的,可便宜了又叫人疑心,听说有人上网发帖,说是凶宅。”

“你们没管管?”

“怎么不管?上个租户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知道情况还非要租,结果吓得不敢出门上班,老打电话找我们,给他护航。所以说,为什么你这哥们儿能跟老朱和平共处,跟忘年交似的?”

“为什么?我哪知道为什么?”不过,在我印象里,小刘从来没跟哪个人处得不好过,他跟谁都能说两句。

“我猜是老朱上去敲门,你哥们儿不但不怕,还给他开门了,两个人聊上了——你那哥们儿没结婚吧?要不两个人能喝上酒?我瞎猜啊。老朱的事儿,也是闲话,我都是听他们说的,你也就听一耳朵。”

风吹来一股新割的青草味儿,然后我闻见了朱大爷的味儿,气味儿并不特殊,无非是陈年的酒气,混着垃圾桶的馊。他认出我,停下三轮车,笑嘻嘻走到我面前。我掏烟让他,他不要,拽一拽裙带菜似的西装。

“你要给我酒,我就不客气。”

说完,他轻飘飘登上绿化带台阶,踏进蔷薇丛里,两腿一叉,解开裤子,哗啦啦撒了一泡尿。民警佯怒,吆喝着站起来,回了警务室。

朱大爷边尿边说:“上年纪了,憋不了。”

我想跟他聊几句,但也不知从哪儿说起。民警又从屋里探出头,骂:“你那车上全是瓶子,尿了带回家!一园子花儿,都给你烧死了。”然后他又问我:“你那哥们儿,刘宗成,从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想都没想,说:“他是编故事的,文艺工作者。”

我回到小刘的房子里,打开所有的灯,在角落吧台坐下,观察客厅——小刘这些天躺着地方——想象房子里发生过什么。

房子像遭过贼。除了次卧有几只装满书和碟片的箱子、阳台上的晾衣架,以及几件换洗衣服,只有家具和一些无用的摆设。

对,还有那面镜子,面朝下趴在主卧的床架上。我握住镜框,轻轻翻转过来。只见镜面上布满斑驳的细碎裂纹,像冬天冻住的湖面发生了冰裂。我把镜子拿下楼,刹那间,破碎之光闪烁,照出无数张脸,一时间我没认出那是我自己。

一切就像个浅白的明喻。

窗外有蝉鸣声,显得夜极静。我放下镜子,走到窗边,看见小刘说过的蔷薇和藤蔓间隙中一片片城市灯光。我又给老黄拨了个电话。这回只响一声,便被接起,却是一个女人冷漠的声音。

女人问我是谁,找老黄干什么。

我客气地问,老黄呢?女人愣了一下,但马上恢复气势,让我有话就说,跟她说和跟老黄说一样。我简单介绍自己和小刘的关系,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一遍。不过,省略了怪味儿和扔东西的部分。

小刘病了啊,严重吗?女人声音依然凉飕飕,但少了敌意。

我说应该问题不大。

可是汪先生,女人说,小刘他们俩,已经分开快两年了呀。两人不声不响,办了离婚。他老婆走那天连个包都没背,都以为她上班去了呢,之后就再没见过,联系方式也删了,我们能上哪儿找呢?

快两年了?不应该啊。他们为什么离婚?

这我不敢乱说。小刘从这儿搬走的时候,把两人这些年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连没用完的瓶瓶罐罐、衣架、旧拖鞋、旧拖把、菜板、水果刀,还有一面破镜子,全都拉走了。我和老黄跟他说,没用的,你留下,我们帮着处理。可小刘不听啊,收拾得整整齐齐,找了一辆巨大的货车,说,怎么没用?有没有用我自己知道。他这么说,我们真不敢多问了,你说对吧?

她顿一顿,说,不过,我也理解他媳妇儿。

我嗯了一声,谢过女人,挂了电话。

抽了一会儿烟,突然觉得身上冷。房子一空,可能真的会没人气儿。我灭了烟,从床架上扶起那面镜子,小心地拿到门外,锁了门,扛着镜子下楼。我一阶一阶往下走,半步半步挪,生怕镜子突然崩碎。楼道的感应灯灭了,也不敢跺脚,黑暗中,我一会儿觉得手里捧着一汪摇晃的水,一会儿又觉得端着一组一触即发的平衡炸弹。我想,如果能安全出了楼,我就把镜子放在路灯底下,然后躲在树影里,看看什么时候,会有什么样的人过来捡走。

终于走到一楼转角,突然响起巨大的开门声,我心下一惊,手一滑,镜子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