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绿江上有几处险地,方言叫“妖起地”,放排的木把分别给它们起名为“妈妈哭”、“孩子叫”、“纺线车子”、“蛤蟆跳”。
传说有个木把放排时撞上了石头砬子,落到江里淹死了,他老婆领着孩子到江边祭奠丈夫的亡灵。老婆哭得昏天黑地,一不小心也落水而亡。她的遗体顺江漂流,孩子追到下游,求木把们帮忙把他母亲的遗体捞上来。小小的孩子在祭祀母亲时哭叫得更加凄惨,想想没有活路,干脆也跳了江,追随父母而去。从那以后,这段江面就不太平了,下雨阴天时据说能听见女人和孩子的哭声。排工们放排到这一带时,都免不了叹息几声,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香纸,烧香祷告冤魂,以求平安渡过。
在“妈妈哭”、“孩子叫”这两处妖起地的附近,有一个高高耸立的大石砬子,有一个姓李的光棍汉在砬子下顺着石势掏出了一个窟窿,略微拾掇一番,安置些简单的被褥家什,住了进去。石窟里冬暖夏凉,不比一般的草房子差。他又在石窟里立了不少鬼神的塑像,门口立了一个大香案,祭祀鸭绿江上落水而死的冤魂。因为这样的死者很多,又大多尸骨无存,所以这个石窟也就成了鸭绿江边小有名气的地方,渐渐的,人们都称呼这个人为“李神通”。来往商旅路过石窟时,都不忘进来祭拜一番,讨个吉利,顺便赏给李神通几个小钱。他就靠这种施舍混一碗粗茶淡饭,日子倒也过得去。
这一天,太阳快落山时,李神通站在石窟门口,远远看到江面上漂下来一根一根粗大的漂流木。他想,不知是哪个排撞到砬子上了,把木排都撞散花了,排夫肯定得落水。自从住进这个石窟,他这些年来也不知救过多少落水人了。
李神通抄起三十多米长的蹬杆子,飞跑到“妈妈哭”岸边,往江面上定睛一看。果然,他看到有一具“死倒”正在顺流而下。鸭绿江一直有个奇怪的现象,落水的死者要是趴在水面往下漂的,肯定是个男的;仰脸漂在江面的,就是个女的。这次漂来的是个男“死倒”。李神通在岸边,等这个“死倒”漂到近前时,快速地用蹬杆子搭上那人,把他拖到江边。那人的肚子像个吹饱气的死猪一样,胀得像一面鼓。李神通凭经验断定,这人不是一口水呛死的,而是喝饱水灌死的,这样的人也许还有救。
李神通在江边倒扣了一口大锅,是专门为了救落水人用的。他把那个人肚皮朝下放到大锅上。那人趴在大锅上没一会儿,开始从嘴里往外流水。水越流越多,渐渐地又少了。就这样,不到一个时辰,那人“呕”的一声,缓过气了。
那人明白自己被人救了,稍微积攒点儿精气神以后,踉跄着爬下大锅,给李神通跪下磕头谢恩。他说,自己名叫李英,十七岁,父亲已经去世了。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他愿拜李神通为干爹,为恩人养老送终。李神通孤身一人,见这个小伙子长得精神又很面善,恰好还是同姓,也就答应认下这干儿子。他扶着李英回到洞窟,让他喝点儿热水,再躺在被窝里睡一觉。趁这工夫,自己精心做了一大碗热面汤。
李英睡醒以后,稀里呼噜吃光了热面汤,到底是年轻人,已经恢复了六七分精神,李神通这才问他具体的身世来历。李英开口说:“干爹,说来话长……”他才开个头,“妈妈哭”那段江面就传来一阵阵鬼哭狼嚎的声音。李神通说:“江上又出事了,你先歇着,我去看看!”
李神通打着灯笼就走,李英也跟了上来。看来这孩子心地不错,李神通也就没再赶他回去。爷儿俩来到“妈妈哭”那段江边,月黑头的天,影影绰绰看到江面上有个江驴子,鬼哭声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
李神通大喊:“过路的淹死鬼,你要是个人就答应一声,我去救你!你要是个鬼,也赶紧过来,我来招引你上岸!”他连喊三声,那“鬼”没有任何反应,还是照哭不误。李神通搭上蹬杆子把江驴子拖到江边,看到一个人趴在槽子里,哭得嗓子都嘶哑了。李神通胆子也是真大,伸手抓起那人往肩上一甩,背上就走,很快他就笑出了声。背着的人是热乎的,不是鬼。
回到洞窟,李神通把那人放到地上,让李英拿灯笼照一下。李英把灯笼挑高了一照,见倒在地上的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李英的灯笼啪一声掉在地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那个女人大喊:“娘啊!我不是在做梦吧?”那女人微微睁眼,立刻也反手抱住李英,哭喊着:“英儿!英儿是你吗?你不是掉江里淹死了吗?”
这一下,可把李神通弄蒙了,急忙说:“你们娘儿俩先别忙着哭,快告诉我,到底是咋回事?”
李妈妈哭着说:“我们家住在鸭绿江边的一个村子,叫核桃川,家里世世代代放排为生,在鸭绿江的排帮,也算闯出了一点儿名头。去年开春,连着几天大雨,有三个强盗闯进我家,把我男人抓走了。原来,他们在鸭绿江上游抢了一挂大排,逼着我男人马上开排,把木头放到安东卫卖钱。每到开春,鸭绿江边必下三天大雨,雨水把山上的雪水冲下来,鸭绿江水就会暴涨。江水大,开排太危险,木把们都把排停靠在排卧子边上,他们到岸上吃喝玩耍,等江水退去变小,再开排出发。这叫‘熬水’,江上的人都懂的呀。我男人知道危险,提出要跟其他木帮一起熬水,等雨停了再走。这三个天杀的强盗!硬是用刀逼着我男人立刻下水开排,倘若不从,就威胁说杀死我们母子俩。我男人没办法,只好听他们的。可是水势太凶猛了,木排不听使唤,撞上了砬子,我男人落水淹死了……”
说到这里,李妈妈放声痛哭,李英也哭了起来。
“今年开春,那三个强盗又闯进我家,把我儿子绑去给他们放排。今天上午有个邻居告诉我,他在 江边看到我儿子撞了石砬子,掉在江里淹死了。这个消息就像晴天响个炸雷,把我的心都炸碎了。丈夫死了,儿子又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指望,我就坐上江驴子随水漂吧,哪地方翻船哪地方算,早点儿跟他们父子在阴间相见,一家团圆。没想到竟然得救了,还见到了儿子!真是老天有眼!”李妈妈双手合十,泪如雨下。
李英擦了把泪水说:“我被三个强盗绑了扔到一个山洞里。大雨下了三天,鸭绿江水暴涨,江两边各排卧子的木把都把一挂一挂的排吊挂在江边,人都上岸去了。这三个强盗跑到江边,杀死了看场子的老人,偷了一挂大排逼我开排。排没开多远就撞到了马面石落水,幸好被干爹救下……”
母子俩跪倒在李神通面前,不住口地感谢。
李神通拉起他们母子,说:“这三个强盗在鸭绿江边杀人越货,干尽了坏事,经常到我这洞窟里住宿,我还得好酒好菜伺候他们。他们心毒手狠,我不敢不从啊。这帮家伙怕排上不安全,每次逼人放排时,都是走旱路盯着排,按时间算,明天下午他们能赶到我这里,一定还得进来要吃要喝。让他们看见你们的话,肯定还得抓住孩子,逼他把散落在江边的木头归拢到一起再做一挂排,放到安东卫。孩子,听我的,你明早就逃命去吧。你妈要是愿意跟你走,你就带上她。”李妈妈和李英商量了一下,李妈妈怕拖了李英的后腿,她决定先留下,让李英独自逃命。
第二天一大早,李神通拿出一些钱给李英当路费,又给他带上干粮,说:“江面上起了大风,你不能坐江驴子走了,翻山走旱路吧。”
李英拜别干爹和母亲,上了路。可时间刚过中午,他又回来了。李神通和李妈妈吃了一惊,还没问清是咋回事,那三个强盗已经跟着他进了洞窟,一看到李英,强盗头就狂笑着说:“村民们都说这个崽子掉江里淹死了,你小子命够大啊!太好了,这回有人给我们归拢排了!”说完上来抓住李英。
李英讨好地说:“三位当家的,我上午出去看了一下,那些漂散的木头都集中在‘秧歌汀’的江岸边,能扎好几挂大排。咱们四个人一起过去,不用一下午就能拢好了再拴上排,我保证明天出发,等把排放到临江,你们就可以卖掉了。”三个强盗一听,一时间欢天喜地,就放开了李英。
四人起身来到江边,找了一个停在江边的大排上散掉的小排翅子,坐上去,李英拿着三十多米长的蹬杆子开排。小排在江面上破浪前行,江底都是暗礁,木排在上面行走像纺线车一样。三个强盗没见过这阵势,都吓坏了,李英让他们不要怕,老老实实趴在排上就好。
前面来到“蛤蟆跳”,这个大哨口更险,小排一会儿随浪扬起,一会儿一头下扎,坐在排上的人感觉身体像蛤蟆一样一纵一跳的。李英借着水头上扬,蹬杆子顶住小排,突然猛一用力,人立刻腾空跃起,飞向岸边,落水之后他急忙游上了岸,那个小排翅子却在这股大力之下一头扎进另一个哨口——“秧歌汀”。
“秧歌汀”是鸭绿江上的一个著名的大险地,是个方圆两里左右的大旋涡,那儿的水到底有多深谁也不知道,有经验的排工路过时都要溜边儿。曾经有几个排夫在没风时用绳子拴上石头扔进漩涡中心,绳子绑了好几根,也没探到底。只要是江面上起风,大漩涡就出来,那排就不停地在旋涡中心打转,风不停谁也别想走。这三个强盗就在汀中心不停地随排旋转。江对面是个大断崖,李英在唯一能上岸的江边拢了一个大火堆,自己手握木棍紧盯江面。这“秧歌汀”如此凶险,没几个人敢跳进旋涡。万一他们跳水逃生,又没被旋涡裹进江底,一上岸他就把他们干掉,为父报仇。
李神通和李妈妈眼看着三个强盗把李英押走,急得谁也没心思吃饭。李神通站在窟口,看到秧歌汀那边出现了一堆火,突然明白了李英返回来的目的,对李妈妈说:“咱们快去帮孩子一把。”于是李妈妈扛着斧头,李神通拿着渔叉,跑步来到秧歌汀边。
李英看到两个老人到来,高兴地说:“我今早逃命走到秧歌汀江边,江风很大,有些木头顺江被刮回秧歌汀,在汀心打转,我立刻想到一个除掉强盗的办法,我就返回来了。鸭绿江上的放排人都知道,刮大风是不能开排的,必须在江边趴风。风停了才开排,不然排到了稳水漫子大漩涡,排转着圈漂,三四天都离不开,人连饿带冻,没几个能活下来的。就让三个强盗在江中心转吧,这几天正是倒春寒,一宿就能把他们冻成干巴鱼。他们一旦跳水游上岸,我就干掉他们,还鸭绿江太平日子。”
三人边烤火取暖,边换班巡逻,天亮了,他们看到三个强盗倒在江中心旋转的木排上,一动不动。突然一阵猛烈的大风刮过,那个小排翅子狂转了几个来回,一头扎进了“秧歌汀”,很久很久,“秧歌汀”只有个巨大的水漩涡不停地旋转、旋转……
李神通高兴地说:“打道回府喽!就让这三个害人精永远在这里趴风、守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