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天禄

2024-08-21 00:00:00胡竹峰
芙蓉 2024年4期

胡竹峰,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五卷本“胡竹峰作品”及《空杯集》《墨团花册》《中国文章》《雪下了一夜》《不知味集》《惜字亭下》《唐人故事集》《黑老虎集》《南游记》等作品集三十余种。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丁玲文学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奎虚图书奖、刘勰散文奖、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滇池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红豆文学奖、茅盾新人奖等多种奖项。部分作品被译介为多种文字。

不知不觉,一眨眼年届不惑了。怎么就四十岁了呢?心里不服气,叹息岁月无情。好像父亲前几天才四十岁一般,这么快就到我了。心下狐疑,却不得不信。过去的是时间,过去的也是身体与灵魂。少年时候倒头便睡,如今常常半夜骨碌碌睁着眼睛难以入眠。自觉当心身体,自觉调理饮食。

有人说男人四十豆腐渣,有人说男人四十一枝花,即便是花,一开四十年,也难免花叶憔悴,枝上枯萎,花骨朵也隐隐蔫巴了。实在花非花,渣非渣,花有渣,渣有花,是渣是花,非渣非花。

朋友索胡适小照留念,胡先生题小诗以赠:偶有几茎白发,心情微近中年。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

四十岁,的确是心情微近中年。四十初度,也曾模仿胡适的诗写了四句话:

两鬓白发渐多,人生喜怒哀乐。

不忘勤勉努力,也要得过且过。

意犹未尽,索性多说几句。没有胡适先生作《四十自述》的文章心境,好在还有些诗情,算作我的《四十自述》古风吧——

少小瘦且弱,形象擀面杖。

见客身后躲,五岁入学堂。

贪玩忘功课,戒尺打手掌。

削竹为刀剑,弄棒又舞枪。

春晴烟袅袅,嬉戏心扬扬。

夏热头昏蒙,头叩木桌上。

秋风熟瓜果,火烤红薯香。

冬天常迟到,罚站向操场。

欢唱混沌歌,不知晨晓荒。

白昼捉蜻蜓,黑里逐萤光。

转眼念初中,离村赴镇乡。

庭训语肃肃,男儿要自强。

勇当先进生,烂泥怎扶墙。

偶尔发发呆,间或装装样。

听也听不懂,做又做不像。

只能回家去,后山放牛羊。

游鱼龙摆尾,飞鸟鹏翅翔。

困顿瓦房下,心眉锁惆怅。

仰首观星野,抱膝看夕阳。

且辞故土地,志大走四方。

吃苦锤筋骨,出力慰饥肠。

读书养精神,挑灯夜未央。

悠然十年过,风雪与炎凉。

私慕立言者,不愿白头郎。

碰壁千百次,呐喊伴彷徨。

字句虽是血,却难谋稻粱。

苍天怜草芥,引我渐入行。

厕身在报业,寒暑做嫁裳。

寻幽临碑帖,怀古识楚狂。

纸墨有英气,堪比红袖香。

著述千古事,美誉岂敢当。

君临奉茶酒,奸宵闭门汤。

懒寻僻静处,自娱小文章。

空穴起妖风,明月照轩窗。

登楼苦日短,拥被爱晚长。

江湖子弟老,两鬓染尘霜。

浮生如浮云,潇疏忆潇湘。

安居待岁月,闲坐听宫商。

过来人言,人欲求道,要在功名上闹一闹。年届四十,要有些不惑了,功名心得渐渐放下,即便放不下,也得告诫自己休要多提休要多想,更不能执相。长安道上马蹄声狂乱,不必驱车人辙,衣袖都不挥了,巾衫不过麻履。关上柴门,独自怀古,得了古人的玉璧,也得了古人的剑璏,更得了罐得了壶。罐者,观也,观云卷云舒,观利来利往。壶之为广,广者,大也。不惑后,可谓大人了,做了十几年父亲,乡俗里早已谓上人。

五岁去了乡村小学,一晃数十年,如今女儿也早去了小学,目送她上学,高高的背影让人一阵恍惚。少年心事,梦想文章营生。二十多年过去,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也算没有忘记当年夙愿,有幸得了几十本书。

童年体弱多病,弱冠之后,身子骨康健一些。人近中年,元气开始衰弱了,每年总有几次头疼脑热,病去如抽丝,肉身萎靡十天半月。总是突然隐隐昏沉,身子骨浑浊,黄昏的暮色上来了,病气也来了。病气入体,静气离身,魂不守舍,魂游九天之外,只是疲倦。废却饮食,坐卧不定,睡难入眠,眠无法定,终日惶惶兮,恍恍乎,惚惚也。在病中,荣华如云烟,富贵亦云烟。人要康宁,从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从而厚德、立言、建功。因为生病,从而知道人非金刚,知道生命脆弱,更知道此岸之虚无。

耕种传家,文章立身,农工士商,都要好骨架做底,没个好骨架,一切枉然。古人说,有大德者方能担重任,所谓厚德载物。我们要厚德载物,更要厚体载物。身体是山,山在,才能生出柴草。人到中年,开始喜欢大山高山,再不愿意看丘陵看矮坡了,得闲最好登山,不独健体,更是养神养气。

书生手不能缚鸡,文章家实在也要有猎虎搏熊之力才好,不然笔下哪来文采?读《史记》《汉书》《水经注》《资治通鉴》《国榷》《徐霞客游记》,能看到文章之手孔武有力,气魄之雄伟壮观直达云霄。

孔夫子也有勇力,精于骑射,驾车周游列国。更不要说那些赳赳武夫了……吴起未发迹时,被乡邻嘲讽,一气之下,持刀力毙数十人。《史记》记载,老来廉颇,一饭斗米,肉十斤,尚可被甲上马厮杀征战。楚汉之争,有善骑射者,楚军挑战三合,被他一一射杀。项羽大怒,亲自披甲持戟挑战。那人搭箭欲射,项羽嗔目怒斥,人不敢直视,手不敢发弓,奔走逃回自家阵营,再也不敢出来。不愧生为人杰,死亦鬼雄。

年轻时,尚武尚力,最喜欢拳师侠客,终日在乡野舞枪弄棒,读书也多是刀光剑影故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擂台上,倒下的就要认输,技不如人,容不得一丝一毫辩解。

吃过几年素,一日三餐,瓜果蔬菜,寡油淡盐,人是清朗了,似乎劲头少一些。老家俗话说,饭长精神肉扛劲,是时候要扛劲了。有一日突然悟出,牛羊以草为食,狮子、老虎、豹子却是吃牛羊的。所以近年来,牛羊肉吃得多了,希望自己能多一些狮虎精神,更希望豹变。

旧年秦人喜欢用石头雕刻炕狮,大小如茶壶。有人得子,必请匠人来家里雕刻炕狮,一子一狮。四岁前,红绳一头拴炕狮,另一头系孩童身上。炕狮是孩子的魂,任他在炕上翻滚,有炕狮拖着,掉不下去,长大后邪鬼不侵,刀枪不入,能踢能咬,敢作敢为。据说陕北人承蒙石狮子守护,体格分外强悍。

器物不独有形,更有气,形入眼,气也由口耳鼻眼入内,进入身体。有人感慨自己体弱多病,打不过人,挨不起打,口浑,与人说辞,一急就前言不搭后语。为此专门收藏了上千个石狮子以壮胆魄,夸耀麾下有支狮子军。想象那些老旧的狮子,散兵游勇一般游荡在陕北在关中,经人收编,大小形状组队,列成方阵,也是大威风事。于是人想象自己指挥狮军东征北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学秦始皇骑虎游八极,所向披靡,一吐恶气……再不生病了拿泪水喝药。楼再高不妨碍云向西飞,端一盘水就可收月。哪儿都敢去了,也敢对一些人一些事说不。周围人问:“你说话这么口重?”他回:“手痒得很,还想打人哩!”人都不明白,原来人家有了狮军,手虽无缚鸡之力,胸中却有了翻江倒海的念想。

收藏狮子军的气魄我没有,也不敢想,但心切切想在家里养一头猛兽。请朋友画了几只虎,收藏起来,秘不示人,希望虎气上身。应劭《风俗通》有论,老虎是至阳之物,为百兽之长也,执掌搏杀,平息争端,更能噬食鬼魅。

经年恋古,古董旧称“骨董”,有人怀疑骨董二字不过是方言,初无定字……不明白古董字意。董其昌《骨董十三说》一锤定音,说所谓“骨”,存过去之精华,如肉腐烂而骨头犹在;所谓“董”,明白通晓的意思。不少后人从此说,邓之诚著《骨董琐记》,考释文物,钩稽史料,罗列掌故,笔端飘逸出几缕明清旧士老翰林的意蕴,风味大好,天下一等闲书,字里却分明有风俗图、博古图,更有人心语世道世情。书前有诗道得更好,颇可低回——过眼烟云历劫多,洞天清秘几摩挲;堂堂白日甘颓废,奈此饥虫跋扈何。

都说古董是身外之物,过眼烟云。身内之外,又岂能金石永年?更是过眼烟云。世上常见成百上千乃至上万年的身外之物,却看不到多少百年肉身。

古董好,近来独爱老古董。俗语说过,穷虽穷,还有三担铜。实在是,穷虽穷,还有老古董。外祖母家旧年衣食丰厚,后来没落了,晚年我见她屋子里还有不少明清瓷器,补贴了不少家用。

学问三境界,古董五重天:

真假难辨,亦真亦假。

满眼皆假,惊弓之鸟。

去伪存真,所见即得。

心生欢喜,玩物自娱。

放下自在,与古为徒。

我恋古境,不恋古镜。不喜欢古镜,却喜欢唐传奇《古镜记》,慕其跌宕起伏。不时拿来展读,拍案惊奇。恋古比恋新好。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到底执念。古人从未离开,他们活在文字里,或竹简,或木牍,或纸页,或碑帖,或金石,金石永年,精神矍铄。

读书写作,古今相会,先秦诸子,竹林七贤,初唐四杰,三曹三苏,公安竟陵……古人注我,我注古人。古人注我时,我亦步亦趋,要有恭敬。我注古人时,我坚如磐石,不忘潇洒,舍我其谁。一时或古或今,一时非古非今,一时有古有今,一时无古无今乃至无我,只是快意。读书快意事,有人得学问,有人得文采,有人得趣味,倘或不得快意,大抵会隔了一层。

人近中年,突然多了怀古幽情,在先秦与明清之间徘徊。因缘际会几幅古画数本旧书,近年更迷恋老玉,有幸遇见环、块、璧、司南、勒子、佩。藏玉入怀,有人气养护,玉很快脱胎换骨,温润得出奇。玉也养人,养护肉身玉性,也养君子如玉的一颗素心。老玉之美,无关沁色变化,往昔气息足以令人拜倒,其中有往事有精神。

好古之心,念念不忘,即有所尝。那日,见到一头整体圆雕的白玉天禄,虽不过手掌大小,虎踞之姿壮焉,熊蹲之势浩焉,凶猛威严,灵巧生动。侧首向天呈卧伏状,杏眼圆睁,如意鼻,口微张露齿,有憨态有欢喜,虽精悍健硕,却无凶狠相,独角贴颈向后延伸,脊线分明,毛发刻画入微,卷尾贴臀。玉质光气更好,雕工颇细,为明朝旧物,隐隐透着包浆。让我想起在江南人家祠堂见过的朱元璋牌匾,字写得肥大,且不失跋扈气,也可以说是英雄气,不知道是不是朱元璋亲笔手书,但帝王气是有的。想象这一尊白玉天禄该出自洪武、建文、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弘治、正德、嘉靖、隆庆、万历、泰昌、天启的某一年。崇祯时自顾不暇,怕是没有心情凝思于物。

得闲把玩天禄,纯熟,致密,古玉之光素雅厚重,如油脂剔透温润,隐隐苍茫风华,又如美人眼眸。人了友人说的三字诀:真善美。端详一番,局部有小绺,无伤大雅,那是与邪气搏斗的伤痕。正可谓:

白玉皮囊,入手沁凉;

至柔显外,大雄蕴藏。

随遇而安,不骄不亢;

任意经年,安身无恙。

回首悠望,精神威壮;

眼目精明,觑见五藏。

忘机不老,点缀春状;

卧听风雨,云气酣荡。

这是头走过了五百年的祥瑞神兽啊,五百年时光磨灭多少英雄多少岁月。皮相五百年,其中骨骼不知几万万年,更不知吸收了多少天地的灵性呢。

物之聚散离合,似乎有天意迢迢。不几日,居然又见到一枚白玉印章,做四方状,上雕龟形纽,有横穿佩系孔道。龟四足撑地匍匐,昂首上扬,阴刻圆目,龟甲上浅刻纹路,皆清晰可辨,印文乃“受天百禄”四字。大喜之下,收之囊中。

《诗经》中收录有先秦人对受天百禄的歌唱:

天保定尔,俾尔戬毂。

罄无不宜,受天百禄。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上天佑你安定,降你亨通太平。一切称心如愿,享受荣禄无尽。像上弦月渐满,又像太阳东升,似南山之高寿,无有折损久恒。如松柏般茂盛,子孙源远传承。

“鹿”“禄”同音,天禄也称“天鹿”,似鹿而长尾。我的天禄却如狮如虎,格外抖擞。古人说此物与天命禄位有关,能祓除不祥,更有开运、镇宅、化太岁的功效,永绥百禄。古书记载和民间神话里,天禄身影迷离闪烁,汉朝人视天禄为瑞兽,有不少石雕件传世。汉灵帝修玉堂殿,铸了四个铜人、四座黄钟,还有天禄。

民间俗言鹿则是瑞兽。先民以为,天下仁政、四海升平时,天降祥瑞,会有五色光辉的神鹿出现,光耀一方。天禄与龙、凤、龟、麒麟并称“五大瑞兽”。在古时,一角称为“天禄”,两角称为“辟邪”;也有人说两角方为天禄,一角才是辟邪。还有人说天禄即貔貅。貔貅,有嘴无肛,纳四方之饮食,吞万物而不泄不露,最为聚气,也是我喜欢的瑞兽。天禄也好,辟邪也好,乃至龙凤麒麟貔貅之类,不过人的心相,也都是天外来物,本为无中生有的事,不必为它的象形大费周章。

传说天禄助炎黄二帝战胜蚩尤,征战劳苦得封神兽。东方朔著《十洲记》上言之凿凿,说西海中有真仙灵官,宫第比门,不可胜数,有狮子、辟邪、凿齿天鹿、长牙铜头、铁额之兽。

古书上说,天鹿,能寿之兽,满五百岁,全身白色,称为白鹿。白鹿相随,求仁得仁,求德得德。还说鹿为至纯至善的禄兽,王者孝则白鹿见,王者明,惠及百姓黎民,亦可见之。前人好鹿,为之画,为之塑,为之雕……见过不少明清白鹿图挂轴,深山流泉、红叶缤纷之畔,一只白鹿在石坡上停蹄凝望,形态生动,神情自然。老民国信笺,鲁迅寄给韦素园的两张手札。其一画一匹束缚奔驰的骏马,为茶色印刷“骏马脱重衔”笺,其二黄版单色“受天百禄”笺,上面画的即有鹿。

鹿是吉祥的,意涵福禄,持禄养身,于是花了数万元将这一尊白玉天禄请回了家。一万是万象更新,一万是万事如意,一万是万语千言,一万是万里之望……四十岁后,希望人生万象更新,作文不过调动万语千言,而心胸需有万里之望。人人生来曲折,生而忧患,少不得风雨兼程,但心里依旧存着万事如意的期盼。

禄字甲骨文,用辘轳汲水之形,表示灌溉,可保丰收。禄者,福也。家有天禄,仿佛生命多了威猛添了福禄。晏子说神民俱顺、山川纳禄,是世间大祥瑞事。《韩非子·解老》一篇道:“禄也者,人之所以持生也。”禄在旧时还指命中注定的盛衰兴废。广西地方有旧俗,认为人的一生吃穿有限,定额吃空,阳寿即尽。倘或在老人米缸里多添些粮食,有延寿功效,是为“添粮补寿”。见过一条幅,浓墨大书补粮二字,并有小款题记:“天人合一,仁者寿。生命以吃粮多少为寿之长短,故癸巳特补粮三万石。”如今我食量比之以前是小之又小了,补粮三万石,日食一升米,怕是让那些粮食肥了硕鼠。索性种多少田,吃多少米,一年耕,一年食。

天禄者,天赐的福禄,可除群凶。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如今有幸文章衣饭,文章日常,那是天赐饭碗,所谓老天赏饭。有了天禄,觉得是上天赏赐的一点福禄。人生在世,福禄充盈,会让人胆气鼓舞,胸襟张开,才能看淡一些事。有禄在身,名利流浮如云;有禄在身,毁誉不存于心。

古人常说玩物丧志。物是物,志是志,有志不在年高,有志更不在玩物。有志的人,物养其志。无志的人,丧无可丧,与物何干。有志者,玩物亦丧不了。见物而志丧,此等志气,不要也罢。易丧之志,不要也罢。有志者自有志,物是无辜的。生而为人,各有其志,各安其心:志在乌纱,志在婵娟,志在逸气,志在豪情,志在家室,志在天下,志在著书,志在闲话,志在宴饮,志在劳作,志在忙碌,志在懒散,志在养身,志在由心……各得自在就好。

有人立志,有人丧志,有人不立不丧,只求自在,自在就好。日常有暇,吃茶宴饮,读读闲书字画,赏玩金石古玉,无论魏晋,不管今夕何夕。玩物怡情也罢,玩物丧志也罢,其中清芬如菩提,不敢忘味,前朝的清风明月最可抚慰人心。

将天禄养于书桌,偶尔请上书架,间或放在案头、窗台,几回夜里,置于枕畔与其同眠。更经常将天禄纳入衣袋,怀里藏着它,染得体温,天禄越发温润了。人有猛兽附体,也觉得体内多了豪壮之气。韩信年轻时,佩剑行街,我等无剑可佩,但可以身系天禄,让它随着我上天入地,随着我走州过县,走南闯北。明枪来吧,暗箭也来吧,有了天禄,再也不惧暗箭,再也不怕明枪。

孟子说,上天要降大任给一个人之前,必须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劳其筋骨,也要筋骨耐劳,最怕筋骨不耐劳,难堪大任也。

清人徐承烈仿蒲松龄作《听雨轩笔记》,专说狐妖鬼魅、科仙道术、奇闻异书、风土人情故事。有论者说其书枝蔓颇繁,语亦冗涩,难以卒读,欲仿留仙,而十不及一。但其中一篇技力故事,我很喜欢,读来神旺一

清代嘉兴人万永元,生来力量过人,以拳勇闻名江浙,字号万人雄。其人好夸耀武艺,那日又在众人前炫技。有老者携一十余岁童子,在一旁耳语:“手段有来历,但破绽多。”万永元大怒,强邀明日教场相较。第二日,两人先试力,教场有石墩,重四百余斤,万永元两手抱起前行十余步才放下。童子上前,奈何人太小,石头仅可离地,足不能行。但手指已入石半寸许,石屑霏霏落下,众皆骇然。顷刻间,只见老者只手将巨石抛掷空中,落下时砸进地面一尺有余。万永元又要比较拳术,老者说自己筋骨久惫,展动为难,索性站在台上,手也不举,万永元甫一近身就被击退二丈有余。如此之筋骨,可谓神技。

人老不以筋骨为能,书上那老者垂迈之年依旧有一身好筋骨,真真令人向往。如今年届四十,明日筋骨将老。但我相信天禄能壮骨,不独如此,还能镇宅。

每每外出,想着有天禄给我守在家中,心里更踏实了,更安妥了。但我想,毕竟是顽兽,偶尔也会不安分的,或许它会打开锡罐,取出好茶来,自己烧水泡茶,径自坐到椅子上,从容品茗;或许它会打开酒瓶,以牛肉佐食,一醉方休。想象它从楼上闲逛到楼下,在家里自在巡游,先在泥塑的大士前嬉闹,闹够了,又跳进书页里,酣睡如雷。也说不定就跳进了一本《西游记》或者《封神演义》《三遂平妖传》里面,和仙山宝地的精灵瑞兽一起纵游八荒去了。得闲它会跳上书架读读诗词文章,不几年,竟然出落得满腹诗书,是瑞兽也是儒兽了。

天禄辟邪,某个夜晚,飘荡在夜空中的魑魅魍魉之类的歪门邪道想过窗入户,一眼瞥见天禄,打个趔趄就滚下了楼台,从此敬瑞兽而远之,退避何止三舍。从此家宅安详,人财两旺。

俗世劳神,镜子里难免憔悴,委顿不堪,总要摸摸那天禄,于是精神振发一些。每当夜深人静,一个人伏案或读或写,偶尔总要看几眼白玉天禄,它能给我力给我气。抚摸天禄,掌心温润,心头温润,从冰凉到温软,有说不出来的美感,是静谧是祥和,又踏实又威武,多了顺遂。

明朝玉器有自己的时代特征,后世收藏家和鉴赏家,习惯将那艺术风格形容为“粗大明”,说稚拙有余而精细不足。然而这一白玉天禄造型粗犷朴拙,是有大气度的,虽不如汉风浩荡,但隐隐古拙旷达,令人受用。

荀子说过,一座山如果藏有美玉,花草树木也会多了滋润多了光泽。所谓“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世上的金银铜铁木石或者泥土,皆有各自本性,一旦成器,都有不同的灵魂,或为菩萨相、高人相、圣贤相、帝王相、士卒相、布衣相、草莽相、英雄相、富贵相、穷酸相,乃至龙虎相、雀鸟相、虫豸相……美玉更是如此。玉不琢不成器,待成器后,从此也就脱略了过去的形质。

得闲坐在椅子上,看着天禄,天禄从来不看我,扭头旁顾。但是它仿佛吞噬了我的浮躁,吞噬了我的块垒,身心格外安静和谐了。虽然我依旧重复着一日三餐,重复着读书日常,重复着文章衣饭。

都说人养玉,实在玉无须养也是玉,要养也是我们芸芸众生。以光养,以气养,以水养,以食养,以闲养,以禄养……天禄者,美玉前身,它是不需要养的。中年身如槁木,心如槁木,常常亲近玉,希望能多些玉身玉心玉魂。养天禄,天禄养;养得天禄包浆光亮,养得肉身安详健旺。

养天禄,养的是我的身心,不能淹没在世俗红尘中不可自拔。故乡无数乡农,几十年起早摸黑,几十年耕种劳作,不知疲倦,任劳任怨。他们不知道纸醉金迷下多少吃喝玩乐,他们也不知道灯红酒绿下多少醉生梦死。而我脱离了耕种,文章日常,居然要承受太多的泼烦,甚至偶尔生出虚无感。格外需要养护心性啊。

人生不过生老病死,文章是额外的福祉。世间并无文章,正如世间也没有天禄,天禄与文章,无中生有而已。养天禄,养的是俗世心性,养的也是文章,养得出包浆是造化。这些年,我慢慢领悟出,做文章不如养文章。

文章是要养的。心急顾不了逐字逐句点染,往往下笔疏漏毛糙,平心静气凝神,文章才会精进。胸襟里灌输些养分,笔墨里才会多一些书香多几缕雅意。文章是遣词造句、起承转合,又不全然如此,迷人处从来是心性、胸襟、境界、格调……养得人精神温润,文章才会温润。把文章养进经史子集里,养于山川草木间,养在碑帖丹青中,云水之上,文思荡漾,最后才腾挪流过纸页笔尖。做不到字字珠玑,也要不舍昼夜雕之琢之磨之。养文章,文章养,养好了文章,老了还有个盼头,指望文章养我。

养,育也,畜也,长也,从食,羊声。羊总是慢声细步,从容不迫,低头款款进食。原来养的是慢,光阴似箭,人生真要养得慢一些。韩非子有高论“养不亏”,得天之五德养精神,地之五谷养命形,则不易亏缺和伤损。智者也常常韬光养晦。《周礼·天官·疾医》中说,以五味五谷五药养其病。先贤敦厚,早就知道病要养,不能一味急火猛药。人过了中年,身体多多少少总有些差池了,谁不是病人呢?谁不需要养呢?人是一点一点腐朽的,一天一天老去,先是白发,再是皱纹,然后一步步彻底老去。

美玉入眼,暂离了家长里短,也知道人生黄粱。毕竟世间有五百年的美玉,却没有五百年的美人。在新疆巴州梨城见过楼兰美人,黄棕色头发,一尺有余,卷压在尖顶毡帽内,肤色红褐,眼大窝深,鼻高而窄,下巴尖翘,身着粗质毛织物和羊皮,足蹬毛皮靴。出土时她仰卧在风沙台中,墓穴覆盖树枝、芦苇、侧置羊角、草篓。虽然说那美人已经三千多年,但无人愿意亲近,无人可以亲近了。人物不像美玉,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过去,依旧可以亲之近之。

逝去的光阴偶尔也能留下绝代风华,到底,无始无终无尽的时间更像风,吹散世间一切,胜利或者失败,鲜花或者枯叶,吹得一叶不存。好在还有零星的旧物残存了痕迹,愈来愈淡的追忆于是有了引子。时间带走了人世多少容颜,却给了美玉岁月凝结之美。茫茫寰宇,黑暗永恒,光照永恒,可怜我辈一生白驹过隙,如草芥若尘埃似露珠。草芥渺小,尘埃微细,露珠骤然,也好,也罢,如此喜忧究无着落。

天禄者,猛兽也。蛇鼠一窝,鸟雀成群,猛兽多是独行。不惹是非,远离风波,如猛兽一般自在独行。古人说,圣贤庸行,大人小心。远非圣贤,甘愿庸行;不是大人,常怀小心。孔子说,君子恭敬节俭,以求仁道;信实谦让,尊崇礼义;不夸耀事功,不骄矜职务,不放纵欲望;谦恭让贤,放低自身却推崇别人;小心谨慎,得意时如此,失意时也如此,听由天命的安排。

天降福兮,福有定数,好生纳福。

天赏禄兮,禄有定数,理当惜禄。

天赐寿兮,寿有定数,用心藏寿。

福禄寿,从来上天注定,不可标榜不可夸耀,都应该纳而藏之,胸中怀着惜心才好啊。元人王恽填词《浣溪沙》,说“惜花人老若为情,对酒当歌须适意”。花事酒事尚且如此,何况福禄寿,前人早就说过,惜命惜身兼惜气。于是怡然作《天禄赞》日:

天禄既央,宝相堂堂;

筋骨昭明,威震八方。

黄裳元吉,唯善牧良;

狐鼠蛇狼,见之乃丧。

天禄既央,日月朗朗;

外圆内强,虚怀以让。

病疫毒瘴,锋讵可挡;

扶正祛邪,一览嘉祥。

天禄既央,福泽长长;

衣饭饱暖,延年安康。

时侍书卷,雅集文章;

姿容俊伟,身安神旺。

天禄既央,其质刚刚;

聚而不泄,胸襟闲放。

天地玄象,岸马开张;

和光同尘,喜乐无恙。

天禄足下经常躺着两块玉璧。前人重礼,制玉璧、玉琮、玉璜、玉圭、玉璋、玉琥六器,礼天地四方。玉璧礼天,文章里多少天意;玉琮礼地,地生万物。圭礼东方,璋礼南方,琥礼西方,璜礼北方。

午后太阳照过书房,初春橘色之光,温和如一杯红茶。那尊古老的大士充满光亮,佛法无边,惠泽众生,我就是众生之尘埃啊。空气里浮动的尘埃如烟似雾,端详一番,果真和光同尘。天禄依旧扭头自顾,并不正眼看我。但我内心安然了,亦如窗外的风和树,风是风,树是书,风来就来,风走就走。人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人却常以物喜,更以己悲,甚至没来由地伤春悲秋。这一尊兽,才是真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任凭爱之骂之好之恶之存之毁之,依旧不改玉性。有古诗说得决绝:松色不肯秋,玉性不可柔。

见过不少高古玉器,人沁严重,有的坑坑洼洼,有的头面全非,但它依旧是玉。人的一生空蒙短暂,再伟大的功绩,再泼天的富贵,都只能暂留,终究会灭迹到一无所有。时间如水,抽刀断水水更流,年轻的容颜总要一天天老去,再完美的花容月貌不为任何一人久留一刻。那些欢笑,那些痛苦,酸甜苦辣,到头来全是一片虚空,都成了梦,成为历史与记忆。如今渐渐明白了道可道,非常道,人也开始坑坑洼洼,面目全非了。人的根器早已注定,有人生来是金,有人生来是银,有人是铜是土是玉是沙是尘是埃是气……自知才质单薄,器格浅陋,却希望可以修行出金玉秉性。这一尊白玉天禄就是护守住我肉身与灵魂的玉性之器。

二〇二四年三月二十日,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