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最后的海滩

2024-08-21 00:00:00赵彦
芙蓉 2024年4期

赵彦,浙江兰溪人,70后,1995年开始在《小说界》《人民文学》《大家》《上海文学》等发表中短篇小说,有多篇小说收录于《“七十年代以后”小说选》,出版随笔集《我们都是二手动物》《身体的隐喻》、长篇小说《伪人》等。现居西班牙。

八月很快就要过完了,游客们正一拨接一拨地离去,只有安达卢西亚烤鱼店还熙来攘往的,得天独厚的近海位置为它留住了沙滩上最后一批游客。烤鱼店离海滩只有十几米远,傍晚从清凉的海水中钻出身子的人们闻到的第一缕香就来自这里。天蓝色的船形烤炉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用铁扦穿起来的银色沙丁鱼、雪白肥厚的章鱼、肉质鲜美的海鳗、透明的虾,海红和贻贝也被富有创意的伙计煨在炭火中刺刺作响。这是度假海滩最为吸引人的黄昏时光,溽热退去,夕阳西下,白天最后一缕光线将不远处的城市轮廓和海平面勾勒得就像一幅簇新的铂金画,蓝、紫、红、黄、白彼此相融又分离平铺在整片沙滩上,海鸥们在被海浪一遍一遍冲刷的沙子上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为的是趁机找到几只搁浅的海星和水母当晚餐,而这一切的最深处就是安达卢西亚烤鱼店香气扑鼻的烤肉和它的炉火。愿意为这样的傍晚买单的游客就像用便宜的价格订购了一整个世界。

烤鱼店的伙计正大汗淋漓地从一只白色泡沫箱往船形的烤炉里倒木炭。从锯木厂收购来的空心炭接触到炉内第一颗烧红的炭火就像得了一场传染病,不出几秒钟整个船舱就变得通红了。一股油脂被炙烤的诱人的香味像毯子一样覆盖了整条船。伙计穿着一件铁锈红的T恤、一条大花沙滩裤,手腕上一块粗大的防水手表反射着将逝的天光和近处的火光,一双橘色带海星造型装饰的夹趾大拖鞋给这身耀眼的行头在最低处做了个妖娆的收梢。是老板让他尽可能穿得花哨些。老板说这样才能吸引到更多的顾客,尤其入夜后,炭火将他全身照亮,整个人会像一块发光的活招牌。

她暗自发笑,从没听说过做烧烤的伙计得有一套专门的制服。新来的伙计为这身衣服跑遍了沙滩上所有卖廉价泳装和沙滩用品的商店,而老板最后还不满意这条沙滩裤。老板觉得上面应该有龇牙咧嘴的鲨鱼或帆船或椰子树之类的图案。

“几朵大花算什么?”

老板撇撇嘴让他去退货。

裤子却仍套在了伙计身上。伙计对这位有时大嘴巴,有时却板着一张脸好像对谁都不满的老板的行事风格暂时还不得要领。

而这成了她与丹妮整整一个夏季的笑话。一想到老板皱起眉头挑剔的认真劲儿和伙计愁眉苦脸的样子,丹妮就会笑到肚子疼,无论何时,只要有人提起两人中的一个,她们就会准备好脸上的肌肉打算笑上一场。但这几天她们连笑的时间都没有了,因为越是临近假期结束来这里吃饭的人就越多。海神节一过海滩上成群结队的游客就都消失了,只剩下几个散兵游勇,但恰恰是这几个散兵游勇最爱凑热闹,于是这里就成了零星散客的聚集地。排队叫号吃饭让他们感到物有所值。她和丹妮有时候会从腰酸背痛中羡慕地抬起身子盯向不远处已门可罗雀的其他餐馆和酒吧。有些餐馆这几天索性关门大吉了,老板和伙计都抓住夏季的尾巴外出度假了。

但这里永远也不可能。最后一名游客肯定是在安达卢西亚烤鱼店找到向他洞开的大门和座位的。安达卢西亚烤鱼店每年都是这片沙滩上坚守到最后的卫士。

从下午到现在她已来来回回跑了几十趟了。丹妮也一样。烤鱼店除了那条用来烤鱼的假渔船,里面还有一个很正式的厨房。一名有正式执照的老厨师负责烹饪菜单上剩下的菜品,煎牛羊肉、炖豆、炸鱼、凉拌蔬菜沙拉以及各类餐后甜点。店里最受欢迎的一款菜品——炸鱿鱼圈配洋葱——也出自这名经验丰富的老厨师之手。

她累得小腿肚发胀,而夜晚才刚刚开始。丹妮和她的脸部肌肉已经提前笑僵了。几乎每一桌结账时,顾客都会夸他们的烤鱼做得地道,鱼虾也新鲜,不像有的烧烤店用冻过的鱼虾和肉做食材。但这不是真的。不是所有的鱼和贝类都是从傍晚的鱼市或早市上买来的,但她们要笑的情况恰好如此。脸上笑容的剂量得对得起他们流露出来的由衷的溢美之词。将找零或小票送还时她们还得捎上一盘薄西瓜片,并附上一句一字不差的致辞:感谢您(你们)的好评,希望下次光临。她与丹妮没有明确分工,原则上每人负责一桌的点单、端菜和付账,但要是忙起来可顾不上这一点,这意味着这类笑容得在每张餐桌前至少绽放三次。她感觉自己再也抻不开颧骨附近的肌肉了,脸颊硬得就像两个石块。而脚底也在打飘。她担心这个月的大姨妈不会来了。她希望八月尽快结束。

点过一份蒜泥烤土豆的比利时人此时已是第四次叫她了。他理直气壮的理由是第一次端上来的烤土豆填料里的黄油分量不够,加了一次后还嫌少。之后,他又让她送来一碟cgJR0rZchmZ8Z4y2QgUOTQ==蛋黄酱,而现在他想要的是一份本地干酪并再续一杯波尔多红酒作为这顿晚餐的收梢。一对德国老夫妇的整个就餐过程都伏在桌面上耐心地切割着一只外面烤得焦黄里面却光滑雪白的大章鱼,他们将章鱼切成规则的条状,再切成骰子大小的小方块,最后淋上橄榄油撒上胡椒,用叉子一块一块叉起往嘴里送,而咽下之前,咀嚼的次数必须达到二十次以上。所有在店里吃到一定时候的顾客都会忍不住朝他们瞄上至少一眼。正是这对老夫妇给店里带来了一股学术气氛。人们觉得理应像他们一样正视餐盘里的内容和进食过程,将它们数学化和几何化可能是敬重食物和厨师的另一种方式。四个年轻人从落座到离开都在忙着拍照、录视频而不是吃饭,他们也不对食物评头论足,正好是那对老夫妇的另一极。柠檬片在这个下午的消耗速度惊人,因为店里来了一帮对生蚝不是那么感冒的保加利亚工程师,他们将柠檬视作有效的除腥剂,用它强烈刺激味蕾的功能来掩饰生蚝肉像鼻涕虫一样的观感以及吞咽时那种令人恐怖的滑溜感对喉管和胃部暴风雨般的羞辱。一名看上去像是本地居民的老太太和她的两个孙子,他们吃得很快,几乎没人注意就走了。另外那些无须特意介绍的分别是英国人、德国人和美国人,也有几名意大利人。

每天情况都差不多。有些人闷不吭声地吃饭,有些人在那里大喊大叫非要叫周围人注意到他们才成。一个五官精致,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的灰发老妇从傍晚时分就坐在那里等她迟到的女伴了,两个骨瘦如柴错过冲浪节的年轻人呷着啤酒诅咒着来这里之后万里晴空的天气,一名红头发女孩拉着她一脸雀斑的弟弟满屋子找刚刚吵过架的父母……这些人看过之后就忘了,因为不久之后就会有新的面孔追上他们。他们都是来这里度几天假的,最长不会超过一周,很少有整个夏天都待在这片海滩上的。说真的,这里酒店数量也有限,就是新开张的民宿也算上,都挤不下沙滩上的游客,因而有人会不惜路途遥远住到市中心。八月总是最煎熬的,但又让人期待,因为积聚了一个夏季的疲劳届时将达到临界点。只要最后一名游客收起他的潜水镜、遮阳伞和印染针织海滩毯,这里就将重归当地人的世界。

她给一桌客人端去他们最后一刻才点的海绵蛋糕时,却发现桌子已清空了。丹妮告诉她人已经走了,走得很急。他们付了现金,且不要小票。

“还好吧?”丹妮有些担心地问她。

她明白自己脸色这会儿很不好看,没有一丝血色,刚才在后厨切菜的丽莎就是这么形容的。他们都叫她丽莎,实际上她叫莎丽,不知怎么,这里的人们时兴这样叫她。莎丽快六十了,来这里后就被人们改了称呼。丽莎不在乎人们怎么叫她,事实上她对被人们叫了快六十年的“莎丽”早就感到腻味了,换一种叫法好让她乘机脱胎换骨。因而每次有人这样叫她时她都笑眯眯的。

丹妮的意思是她可能病了,如果想休息一会儿她尽可以离开。十点后这里人就少了。

“谢谢丹妮,你总是对我这么好。”

“七月份以来我们都没休息过一个完整的周末。”丹妮叹了一口气。

“不是年年都如此吗?”

“这回我是走定了,我铁定了心要走。”丹妮说得咬牙切齿。

这是她第三次来员工卫生间了,而结果仍旧让她失望。她原以为早上内裤上那些星星点点的褐色最终会汇聚成流体,但从中午到现在不过是多了几个点,颜色也不深。情况与昨天一模一样。上个月情形也相似。

“我们共同话语不多。多年相处下来这是我们能共同得出的结论,无论你怎么说,这一切是因为我在有些事上太过敏感,但我都确信你我都更适合其他人。而且那两个人迟早会出现。”她将抽纸盘位置扳正之后,开始在脑子里打起了腹稿,“你表面上会反对我,做出一副好像我又在闹情绪的表情。不是的,罗伯特,情况不是这样的。你我都知道我们的最终结局是什么。我们不合适。这样的话不需要我再重复一遍。我们不合适在一起,我们的共同生活已经证明了我们的结合是一种错误,但这个夏天我们都过得很快乐,不是吗?”

这样的一封信留在罗伯特一出客厅就能看见的钥匙盒子里显然效果最佳,因为这意味着他没有时间读完信后还将酣睡中的她从床上揪起来问个究竟,也留给他足够的时间思考她的建议,因为等她晚上下班回到家至少十二点了。也保不准另一个时刻更为妥当,下午出门前把信留在那儿,这样,两小时后他下班回家就能读到它了。那时候他可以从从容容地琢磨信上“我们的最终结局”这几个字是不是意味着对他们关系的最后审判。

丹妮比她小八岁,但已发誓不再找男友了。因为最后一任男友两年前死于猝死。两年前的那个夏天,分手已有一年的男友有一天午睡后就再也没能醒来,这件事让丹妮很是自责。她总是觉得如果还没分开说不定他的健康状况就不会恶化,尽管他长得太胖了,高胆固醇、高血压外加糖尿病若一起发力的话,没有一套强健的心脑血管能招架得住,但丹妮坚信如果发现得早他还有抢救回来的希望。

可现在丹妮已经在快快乐乐地接受那些男顾客的调情了,有时候下班她还会去和他们约会。她长得很漂亮,店里经常会有人主动给她留电话或找她要电话,而她来者不拒,尽管她从不与他们见第二次面。可当他们对她说“我们可以去喝一杯”时,她总是用那种让他们琢磨不透的眼神鼓励他们将剩下来的话说完并大胆践行这个建议,而在一天后或几天后接到他们电话的第一秒钟,她的快乐也绝不是装出来的。

海神节之前烤鱼店门口还有一列一字排开的露天小摊贩:从中国义乌批发来的非洲木雕密密麻麻地在一张油纸上铺开,每次有人朝它们张望,一个黑人老头就会用并不熟练的西语讨好着对行人说“Cinco euros(五欧),Cinco euros(10欧)”;一个向行人和游客兜售编脏辫生意的摩洛哥女人背靠一块印有各式发式的招牌,有了这块招牌她可以无须用蹩脚的当地语言与顾客们费力交谈;一个卖手工编织手链的年轻人年年都来,但销量并不好;至少有四个唱卡拉OK的巴拉圭流浪歌手用自行车载着他们的破音箱和电吉他寻找允许他们在店门口兜生意的餐馆,游客最多的时候整片海滩都会响彻着他们走调的歌声。现在这些摊贩都走了,有的转战去了别的城市,有的打算明年再重操旧业。他们中大部分都是只在夏天才工作。只有那个卖木雕的老头留下来了,他执着地守着那堆破木头,但今天一下午只卖出一座小木雕,现在他正耐心等着从他面前经过的第二名顾客。天色暗下来后,丽莎偷偷给老头送了几只客人吃剩下的铁板烤虾。丽莎被公认为是这片海滩心肠最好的几位女性之一,可老板已警告过她了,要是再让他看到这一幕他就要炒她鱿鱼。

因而丹妮很愿意为丽莎保守秘密。而伙计也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伙计才来这里不到两个月就洞悉了这里存在着两个势力悬殊的阵营:不是每时每刻都在这里的单枪匹马的老板,和时时刻刻在他周围跑来跑去的丹妮和她以及丽莎和厨师一伙人。

罗伯特是个大块头男人,性格随和。他继母有一家从父亲手里就传下来的工艺品店,生意忙时会叫罗伯特去搭把手,但罗伯特并不是每次都去,罗伯特自己的旅游公司里就有处理不完的麻烦事。在罗伯特之前她谈过几场恋爱,有一次还差点结婚了,但那个男友在婚礼前一个月忽然不见了。几年后再见到,他已经拖家带口了,在外地娶了一个妻子并有了一对三岁大的双胞胎。于是他在回来的第一天兴冲冲地打电话约她吃饭,迫不及待地想把他的新生活展现给她看。那顿饭两人都吃得很开心,谁也没有提起他那次关键性的消失。她当时已经有了另外一个男友,不那么在乎过去发生的那些事。再之后她就认识罗伯特了。她与罗伯特认识也很偶然,但两人很快就结婚了。尽管现在看来也许那时还可以再处一段时间再结婚,不过既然木已成舟地共同生活十多年了,时间已不再是个问题了。婚后罗伯特为她买了一座大房子,还换了一辆新车。他每天准时上下班,定时健身,保持着稳定的阅读习惯,尽管读的不过是一些当地新闻和股票信息。他从不参加多余的社交活动。他似乎恐惧在单身与结婚之间的那几年生活里,一直在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如果这是他再婚的代价,他觉得他愿意付出。

“简直无与伦比,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干酪了。没有第二。可你们为什么不将它当作店里的招牌菜呢?正是你们的失误差点让我错过了它。”路过比利时人的餐桌时,已经吃了一个小时还不愿意起身的比利时人从后面拽住了她的衣角。

“干酪可不是我们店里特有的。”她坦白。

“哦,那么你试过兴奋剂吗?”

“什么?”

“它比兴奋剂还好上十倍。我要不是吃太多了还会再叫上一盘。”比利时人出格的赞美方式让正在邻桌收拾餐具的丹妮也忍不住扭过头来朝他们这里张望。

“这么说你用过兴奋剂了?”

“当然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试什么?”

“兴奋剂啊。”

丹妮朝她使眼色让她不要把对话进行下去了。丹妮已经嗅到了她话语里的火药味。

但比利时人并没有很生气。

“我很高兴你这么建议我。等着吧,这是早晚的事……好吧,你不愿意听我聊天,但你能告诉我你结婚了没有?你有孩子吗?”

她扭头走开,比利时人还在那里嘀嘀咕咕。这类事要是发生在丹妮身上她能很轻松就对付过去,但她不行。丹妮对付这类棘手的顾客很有一手,不过也可能会引来更大的麻烦。这样的顾客每年夏天他们都会碰上几个,有些人是生性难缠,有些是喝多了,一旦从宿醉中醒来后,他们就会打来一个致歉电话。有些游客很有教养,但他们对自己的另一种状态认识不足,他们很奇怪自己竟会说出那样的话,那么大胆,还厚颜无耻。他们让丹妮他们忘掉那个人,他们还许诺下次再来店里时就会表现得更好一点。

丽莎总想知道更多关于丹妮前男友去世的那个下午,因为这些她都经历过。丈夫查出直肠癌之后又挺了好几年,这让她将痛苦的每个角落都尝遍了。那几年丈夫一场接一场的化疗做得全身骨头疼痛,头发变得透明,还软得像棉花丝,就差全掉光了。手术后他的肚子完全收进去了,尤其靠近骨盆的地方吸进去了好大一块,好像割掉了很多内脏,因而走起路来下腹部的皮肤晃来晃去的,还能发出声音。可就这样他还活了好几年。他安慰她要乐观起来,如果他走了后她不想抚养儿子可以将小孩送给他父母,他姐姐一家也愿意收养。不管最后怎样决定他都希望她再找一个人,因为她才三十二,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丽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交代后事的时候她一直在哭,他走后一个月她的眼睛还红肿着。因为哭太多了,有半年时间里她的鼻子一照到阳光就要打喷嚏。她没再找人,连一夜情也没有。她把儿子培养到了上大学,大学毕业后给他买了一个抵押贷款的小房子,她付了全部的首付。那是一笔不小的钱。她定期去看公婆,节假日也会去丈夫姐姐家里做客,好像她经历的这一切痛苦并没有发生。儿子毕业后在一家建筑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现在已成家并有了自己的孩子。所以丽莎想知道丹妮有没有具体经历过像她一样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的那种时刻,有没有想过在得到噩耗之后立刻赶去看望仍坐在椅子上但已不在这个世界上的前男友。她甚至想知道那名年轻人的坐姿是否让他很痛苦。至于她本人,她一直没有看到重症病房里丈夫去世前的最后几分钟,她认为这是他们夫妻关系里最大的一个败笔。她没有握着他的手看他走,让他走得太孤单了。

说到这里丽莎又哭了起来。

大部分时候丽莎在厨房里都有说有笑的,那些伤口已经渐渐自愈了,但一说到去世的丈夫她就会变得郁郁寡欢起来。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个日子还像昨天那样离她很近。有时候晚上醒来她还觉得自己正在找丈夫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它离她那么近,可她却够不着它。

丹妮一点也不想成全她。丹妮一点也不想知道丽莎想知道的这一切。她也不想知道男友父母最后是怎么按流程处置那具保持僵硬坐姿的尸体的。丽莎居然会问她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刻去看他。分手时周围所有的人都以为他们会和好如初,没有人把他们的分开当回事,甚至到最后一刻男友的母亲都以为她还是儿子的女朋友,因而第一个令人压抑的报丧电话是打到丹妮这里的。

“谢谢你通知我。”丹妮冷静地向电话里那个伤心欲绝的老妇人致谢道。

“太突然了……我想我们都需要时间……”

“嗯,都会过去的。”

丹妮在电话里的冷静不如说冷酷让她自己也感到吃惊,同时她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对自己的厌恶。

“那么,你呢,小伙子?”丽莎希望这里每个人都能坦诚地向大家分享自己的故事,于是把头转向新来的伙计。海外华语作家小说专辑

新来的伙计技校刚毕业,在学校里学的是电工专业,但根本找不到一份正经工作。自从六月底来到这里后,他觉得自己干得还不错,尽管工作很单调,且整日穿着那套花里胡哨的衣服让人很别扭。不出意外他也许会干到年底,只要烤鱼店不倒闭。

“丽莎,我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干,活多得干不完呢……”丹妮委婉地暗示丽莎她让小伙子不自在了。

丽莎叹了一口气自己回厨房去了。

那对德国老夫妇走之后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种损失。因为看到他们将碟子里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高脚酒杯里的红酒也喝得一滴不剩,那些几何方块已平安地在他们熨帖的胃里着陆了,这让他们愤愤不平,他们自己还没吃饱喝足呢,尽管不讲究可仍吃得不够快,那些食物在他们胃里的造型也千奇百怪,它们可能会以这种混乱让他们之后不舒服。晚饭吃得太晚第二天总让人头晕脑涨。那对错过冲浪季的男孩对于一整个假期都无所事事耿耿于怀,他们带来的两块新买的价值不菲的冲浪板一直闲置着,本来他们还觉得有机会拿出来在其他冲浪爱好者中炫耀一番的。他们决定明天一早起来就退房离开。个子矮一点的,大学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另一个则刚刚参加工作。他们开始彼此埋怨起来,因为他们弄不清到底是谁的原因推迟了来这里冲浪的时间。四个一直在拍照和在视频里与朋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年轻人已经走了,他们一走,吃饭的气氛重新又变得像那么回事了,杯碟相撞的噪声里甚至都有了安静的质地。新进来的一对情侣并不知道他们的这些前任,他们说话低声细语的,好像怕有些话被人听到,尽管他们晦涩的冰岛语没人能听得懂。这些都让她感觉肚子一阵微微的疼,好像下腹部有东西在扯着她。她希望这种感觉正是她在期盼的东西。但现在没有时间去查看了,她想等那对玩冲浪的年轻人走了后再去卫生间。现在那两个小伙子已经做出了一副打算结账的架势。

“罗伯特,我们都知道我们俩如果重新开始都还不晚。不,我们俩没有问题。没有一对夫妇处得像我们这样彼此舒适,尽管我们也会吵架。我们都知道,再灵活的婚姻法也改变不了阿伽门农的命运。很多东西对我们来说尽其一生都是未知的,有人将婚姻形容成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有人觉得它是一个鸟语花香的伊甸园。我觉得这两种认识都很幼稚。世间所有的事物都有深渊和伊甸园的特征,一个硬币的正面和反面,不可调和。但这绝不是我刚才说的婚姻里某种还未被我们认识的东西。好吧,我说这让你感到很无聊了吗?说这个很无聊吧?那我们不要讨论这个了,好吗?”

她马上将刚刚想出来的这段话删除了,因为太做作了。她与罗伯特都是务实的人。他永远也不会用这种腔调说话的,就算她这样说他也不会买账。她只要老老实实把信放到那只盒子里就行了。

天完全黑下来后,海滩上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路灯和寥寥几家餐馆与酒吧的灯光将运动着的人影照亮。现在连假渔船上的那几丛炭火也微不足道了,因为天已足够黑,而路灯在这片黑中又显得太亮了。它成为宝石的瞬间已一去不复返了。七月和八月的上旬,周末这里还有露天电影,十点一过,白天收进彩色集装箱的那些家伙什就会被取出来,紧紧卷在金属盒子里的几张电影拷贝胶卷、一块大投影布、一部投影机,以及三十张白色塑料椅。但有些人宁愿在沙滩上席地而坐,那样更有看露天电影的感觉。因而那段时间餐厅食客如织,因为从放电影的地方走过来才不到十分钟,而坐在椅子上也能听到电影里角色的对白。但现在这一切像被一场龙卷风卷跑了,只剩下些碎屑。

她坚信大姨妈这次又打算糊弄她了,象征性地来一点颜色然后鸣金收兵。她已经有三个月出现这种情况了。不用怀疑,这就是更年期。她才四十五岁,但并不意味着它就不能提前到来。她姐姐四十三岁那年就没了月经,因为流过产,生孩子的时候又经历过痛苦的难产。可她什么都没经历过,她那儿是一座空荡荡的毛坯房。她看过医生,所有妇科检查的项目都表明她没有任何器质性问题,唯一的问题可能就是更年期来了。观察窗口期是半年或一年,如果再继续,就不需要怀疑结果了。

比利时人似乎打算与这里较上劲了,最后那一杯酒喝得很慢,他啜上一口,要过上好久才会将嘴再次凑上杯沿。要是店里还有客人,他们就会劝他走了,不是怕他占桌子,而是担心他喝太多出事。他没有同伴,是一个人来的。海滩上夏天年年会有意外,白天人们担心的是溺死事件,到了晚上频发的是抢劫案件。这里偷渡难民多起来后,有些身无分文又不愿意暴露身份的难民会趁机打劫游客。

她朝丹妮努努嘴。但丹妮让她别管。比利时人也没完全喝晕,只是举起杯子的手越来越无力了。现在他整个人都软塌塌的,还打着饱嗝。他也不再问她们“你用过兴奋剂吗”之类的蠢话了,而对干酪的赞美似乎也到尽头了。

丹妮住在离这里不远的一个镇上,下班晚了得开车经过两个黑漆漆的穿山隧道。他们总是替她捏把汗。丹妮自己却从不担心。他们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在这片海滩上找个便宜的房子住下来,那儿已经没有什么可吸引她的了。丹妮却说镇上还有她几个朋友,其实那些朋友多是她去世的那位男友的发小,谈了这么多年,他的朋友早已成了她的朋友。事实上分手后她与他们就不怎么联系了。但那些年,他们经常一起吃饭,泡酒吧,参加各种夏季音乐节和舞会。有一年他们就把车开到了这片沙滩上打算好好吃上一个通宵,丹妮那时候还在镇上一家手机店卖手机。丹妮和她男友以及另外一对情侣朋友先到,点好菜后,第三对情侣从镇上出发赶过来,迟来的那对情侣开来了一辆很拉风的摩托车,因为男的是一名摩托车赛车手,两人还没办婚礼,但已经有了一个半岁大的儿子了,于是整个就餐过程他们一个劲地强迫其余的人看他们儿子的照片。丹妮对这件事印象很深,因为根据逻辑,他们会一一步入他们的后尘,会先后生下他们的小孩,然后这样的一支就餐队伍就会壮大起来。没想到第二对情侣没多久就分手了,丹妮与男友坚持了一段时间后也分开了,尽管所有人都说其实他们并没有分手。然后就是有一天分手的男友没有征兆地走了。

每次听这个故事她都以为丹妮他们是在这里吃的饭,因而想象这样一个吃饭的场面对她来说很容易,根据丹妮的描述,吃饭时她男友还把她抱起来使劲啃,就像抱着一根火腿,为的是让其他人笑得更欢。于是她想象的画面里就多了这样一个永不褪色的场景,她还坚持认为丹妮来这里上班与那顿饭不无关系,因而有时候她冷不丁地望过去好像看到了那六个年轻人还在其中的一张桌子上吃饭,几个人强作欢颜地轮番传递那沓小男孩的照片,之后,丹妮男友一把抱起丹妮使劲啃,以便让其他人忘掉那个小男孩。

丽莎已经没什么要忙的了,这个点已不再有客人了。油炸食品都不是现炸的,无须这会儿做准备,冰箱里没有多余的牛羊肉了,冻好的鱼虾也一个都不剩了。老厨师开始坐在凳子上喘气,于是丽莎就过来打扰那名新来的伙计。实际上丽莎只是不想让年轻人在这里感到太寂寞,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整整一下午加晚上都围着那条假渔船转,没人陪他说话,假渔船在沙滩的那一边,与餐馆隔着一条马路。但她问话的方式让年轻的伙计觉得她在没事找事。

年轻的伙计红着脸,将两只白色的泡沫箱竖起来后叠放到了脚边的空地上,之前它们总挡着他在渔船边走来走去。

丽莎那些搭讪既不像笑话也不像关切的问候,有时候大家烦她这一点,但她好起来又能让人忘掉这一切。

他们还怕她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哭起来。她心肠那么软,好像除了她自己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值得她同情。

罗伯特也认识丽莎,他来接她时碰上过几次丽莎,但不多。罗伯特也只去继母那儿帮过两次忙。继母很喜欢罗伯特,罗伯特父亲死后他们还来往。继母今年七十多了,父亲在世的时候两人没什么话说,可老人一走,两人话却多了起来。那家海滩边的工艺品店的账目都是罗伯特帮她在打理。说真的,她挑不出罗伯特的毛病,作为一个丈夫他完美无缺,如果硬要说有问题,问题也是出在她这里,因为她的时间快过完了。属于女性的时间快结束了。很快她将失去那些重要的特征,她将像一块干木头那样不再每个月定期淌汁液,尽管还赶不上丽莎那样成为一个女菩萨,可也差不多了。

以前她从未思考过这类问题,她将月经的到访当成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每次都是厌恶地等着被它打扰,然后又欣喜地送走它,可现在她却盼望着它能正正常常地访问她,希望那些星星点点能最终变成一条河流。

但第一次来月经时她却被它吓坏了。她以为自己生病了,而母亲也没给她一条有用的建议。她迟迟没起床,感觉它在将她耗尽,尽管没有任何疼痛。她怀念那些一闪而逝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对它将污染她身体和整个成人生活这件事感到绝望。她恐惧成年女性生活,因为从姐姐和母亲以及邻居那里听来的故事都很不好,她们总是被迫扮演一个受害者的角色。然后有一年她终于怀孕了,不知是哪一次不谨慎的疏忽引发的后果。引流时她被那一大摊血污吓坏了,那里成分复杂得让她简直不敢多看一眼。她在床上哭了好几天也吃不下饭,几天里就掉了五六斤,其悲伤程度并不亚于丽莎。它就是这样慢慢伴随着她,腐蚀着她,消耗着她的。有几年她已经不把它当回事了,因为它总是自己会来,然后又会走,尽管每次来都让她很不舒服。

但从里到外,她都觉得自己还是第一次来月经时那个十四岁的少女,看到内裤上的改变会恐惧和无助得哇哇大哭。它救了她,让她成为一名健康合格的女性,但她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她把这种感觉咽到肚子里,她说服自己来去随它,尽管现在她脸色的苍白和惊慌人人可见。

她走过去用手指敲了敲比利时人的桌面,因为她看到他目光呆滞。但比利时人连眼睛都没抬起来看她一眼,他肯定忘记了刚才她还与他对话来着,或者他已经将她与丹妮混淆了。

卖木雕的老头已经收起油布离开了。他没能等到今天的第二名顾客。接下来这里的游客只会一天比一天少,这是正常的趋势。他们都不知道老头会撑到什么时候,每年都是他最后一个离开,也不知道他卖一个木雕到底能赚多少钱,他的非洲老家是否有一窝孙子和外孙等着要钱花,偷渡时交给蛇头的费用是否已经还清等,这些只有丽莎最清楚。丽莎肯定将他的底细摸得个一清二楚了。丈夫没了后,丽莎觉得上帝把她交给了别人,让她去操心别人的生活,为别人而活。

“你要是撑不住了,”丽莎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足足有一分钟,“我来替你一会儿。厨房没我什么事了,我闲着也是闲着呢。”

“谢谢丽莎,我想我能撑到结束。”

“你是不是病了?”

“我好着呢。”

“你可别瞒我。”

“丽莎?”

“嗯,我听着呢。”

“你不后悔吗?”

“后悔什么?”

“年轻时没再找个人,你一直一个人过,一个人过很难吧?”

“听着,我对男人不感兴趣了。我什么都经历过了。”丽莎觉得自己已对很多人解释过这个问题了,“一个女人完整的过程我都尝试过了。我这辈子可没什么好后悔的了,唯一遗憾的是没再多要一个孩子。你知道的,我与丈夫感情很好,多要几个孩子没有任何问题——”

要是由着丽莎,顺着丽莎的思路继续谈下去,丽莎保不住又会哭起来。她赶紧刹车。

她说服自己忘掉这件事,不管怎么样,它也算是蜻蜓点水地来过了,也不能告诉罗伯特。

这片沙滩这年夏天真的是热闹,到了傍晚时分到处是人,所有餐馆和酒吧的桌边都坐满了人。卖充气救生圈的都来不及收钱,游泳裤也卖到断货,最便宜的比基尼都脱销。沿海滩马路两边都是吃饭的桌子,所有的餐馆都在占据公共路面,为的是能坐得下他们的食客,就这样等吃饭的人还经常要排队。沙滩上那几个围起来专给男孩们消耗卡路里的简易足球场也终日挤满人,他们在铁丝圈里踢得尘烟四起,乐此不疲。冲浪的沙滩在更远处,那儿人要少一点,只有几家租赁潜水设备的小店和提供游泳课教程的一间办公室。而再远一点就是这片沙滩的尽头了,也是城市的尽头。一个形影依稀的高耸的水泥厂烟囱宣告了此类休闲和浪漫在这条海岸线上的终结。

现在是时间的终结了。夜晚熄灭了光亮,只有这里灯光通明就意味着这个夏季也到了尽头。离八月结束还有最后五天。无论如何,她都要撑到最后一天。她不想请假,也不想惊动对她还算不错的老板。而丹妮呢?根据她自己重复多次的誓言,她将离开这片海滩,会去别的地方找一份新工作。丹妮还年轻,长得又漂亮,到哪儿都能找到工作,只是这片海滩丹妮自己其实还有些舍不得。但丹妮不会和他们说实话的。每天下班之后,当她开着那辆旧道奇车驶进那两个黑不见底的山洞时,她其实紧张得手心上全是汗,当一盏路灯过去后,一片阴影沿着隧道湿漉漉的岩壁滑下来朝她的车子扑过来时,她会看到男友仿佛站在那里。她感觉她去世的男友一直没有放过她。因为她没有赶去看他最后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她当时心肠会这么硬得起来。也有可能她觉得他去世是一个假消息。她不相信会发生这一切。她总觉得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丹妮觉得丽莎这样的人根本不懂爱,丹妮觉得丽莎这样务实就是因为不懂爱,丽莎的爱太具体。

“罗伯特,看到这样一封信你千万别惊讶。你我都知道,我们之间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但我没法一个人度过这段时间。我非常孤独,这种孤独又没有任何手段可以消除。你们男人没法理解我们这种孤独。我唯一知道的是或许分开后我们还有时间重新开始,就像我仍旧年轻,而你仍是少年,尽管我们对时间认识不足。事实上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以婚姻的方式结合在一起是一个人类学上的悖论……但我们又彼此相爱,不是吗?……”

信在她心里越写越糟。她觉得应该换一个开头了,换一种叙述可能更好。而让他阅读的方式也不必是将它偷偷留在那只放钥匙的盒子里。她可以大大方方交给他,当他展开来阅读时,她从从容容坐在他边上,并且用眼神鼓励他将它仔细读完。

她那些谈过的男友如今一个也不能去找他们了,他们都婚姻幸福,至少看上去如此。也许也有人已经离婚了,只是没有通知她。很奇怪当年她会爱上他们。

那对从冰岛来的情侣居然是他们今天最后的两名顾客了,直到那对情侣走了后他们才发现之后就再也没有人从外面进来。看来夏季是真的要结束了,来吃饭的人已经一天比一天少了,尽管傍晚看上去还很热闹,而他们也个个累得直不起腰来。新来的伙计已在他的假渔船边上做这天的收尾工作了。那两只装木炭的泡沫箱用来盛灰正合适,尽管它们总是腾起一阵白烟,拿起和放下都要小心翼翼。晚上光线不好,他决定明天上班后再将它们带到附近的垃圾场里处理掉。还在依稀燃烧的几块红炭被他扔进了脚边的一只小水桶里,烤鱼的铁丝片还不算太脏,可让丽莎随后来清理。做完这一切之后,伙计把照明灯下那块价目表取下来,倒扣在放烤鱼的木头台下面,以免晚上起风时被刮跑。

戴着一串珍珠项链的那位灰发老妇和她女友走得很晚,那群将柠檬汁当成万金油的保加利亚人早就不见了,红头发的女孩和她一脸雀斑的弟弟以及父母走的时候,比利时人正好在享用那盘让他欲罢不能的干酪……历数起今晚的食客有些人她还能记得,有些人却想不起来了,不过现在他们也都走了。大家最后都吃得很尽兴,有些人下午在水里游的时间太长了,倦意让他们此时已睁不开眼睛了;而相反,另外一些人却越吃越来劲,离开这里后,他们又打算打车去市中心在酒吧里将夜晚剩下来的时间打发掉。假期快结束了,他们要让每一分钟都花得物有所值,花出利息来。这是一年最长的假期,他们有人年年会来这里,有的人则一年转换一个新战场。但每次假期结束时他们都是又疲惫又兴奋,就像被熟悉的幸福伤害了。

是丽莎发现比利时人还在这里的。丽莎去卫生间取拖把时发现比利时人正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他吐得满地都是,胸前沾满了黏糊糊的呕吐物。呕吐让他六神无主。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在哪儿。他问丽莎几点了。帮他在马桶边找到手机后,丽莎问他住在哪里。起初比利时人怎么也想不起来酒店所在的那条街的名字,店名也说得张冠李戴的,最后是她和丹妮赶过去与丽莎一道在他裤子里搜到了一张酒店房间的门禁卡。C9nNsix7lPaiRDjnYC31IstMHpRwnVDkaZOe3KuDrIc=

丹妮说她能用车将比利时人捎走,因为她回家会经过那家酒店。丽莎认为如果需要她也能搭把手。新来的伙计还很稚嫩,在这样一场意外中,他发现自己一点忙也帮不上,从大家的反应来看他们也不打算考虑他。其实他住的地方离比利时人下榻的那家酒店并不远,但没有车,要走路过去。而他也不能保证能否一直将比利时人搀到目的地,比利时人看上去块头比他大多了。

罗伯特。她想到了罗伯特。她那么不需要罗伯特以至于丝毫没有想到他,否则可以让他来接她然后他们一起将比利时人送去酒店。要得到罗伯特的帮助这么轻而易举,她却宁愿自力更生,就像她从此不再需要男人,就像丽莎那样。某种雌雄合一的力量已来到了她的身体里,将让她无所不能,尽管也意味着从此开始孤独。没有罗伯特她也一样能回家,安达卢西亚烤鱼店后面的那条街就有一趟夜班车,坐三站路就可以到家门口。有时候丽莎会与她一起走到公交车站那儿,丽莎的家就在车站附近,而一旦坐上公交车,她就会很有耐心而欣喜地将风景一一看过去。在夜色中,那些烟草店、面包房、超市、小教堂、给游客提供服务的语言学校、中国人开的百元店、银行在路灯下的自动取款机、无所不有的宠物店、现代而花样百出的渔具店,就像另一些宝石在她眼睛里闪着它们黑暗但狡黠的光。在那样的夜晚,她一点也不累,因为独自一个人坐在一趟没什么乘客的公交车里给了她一股与众不同的力量。

当然,罗伯特也尽可放心。她不会真的将一封信放在一只钥匙盒里等着他去取。不会有这样一封信。她会像往常一样,不过是在门厅里脱掉那条被汗浸湿的连衣裙,蹬掉高跟鞋,之后,冲进卫生间,在那里恶狠狠又柔情无比地揭掉那只仍旧只有几个可怜的褐色点的护垫,脱光最后剩下的一点衣物然后站到水龙头下面。水以另一种方式抚慰她即将寂寞起来的那个少女,这会让她的身体变得无比清洁,就像十四岁之前的身体。等用毛巾擦干后,她会洒上香水,去冰箱里取剩下来的几个黄瓜片贴在脸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摸到卧室,在黑暗中找到罗伯特结实的身体并在他身边安静地躺下来。听着他持续的鼾声,她会合上眼,将腿分开,将危机深埋胸中,然后努力又踏实地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