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亮着一盏灯

2024-08-21 00:00:00古年
芙蓉 2024年4期

古年,旅居日本30余年。社会心理学硕士,经营管理培训师。自1998年开始在日本各知名跨国企业从事跨文化经营管理培训至今。曾在《收获》《作品》《延河》《湖南文学》《香港文学》等刊物发表多篇中短篇小说、散文。出版作品包括《中国经营顾问传授跨文化管理技法》《中国式谈判》《中国人价值观》等日文著作。另在日本数家刊物开设专栏,发表多种主题的散文随笔。

儿子回来了。

不急不慢地朝这边走过来,远远看见一张苍白的脸。如果不是他身后拖着一个贴满行李条纹码的绿色行李箱,光看穿着,还以为他只是去附近的超市转悠了一圈回家的。

母亲逸枝心头一紧,抓住丈夫的手要一起迎上去,却感觉对方的手在拼命把她往后拽,身体瑟瑟发抖,脸上的皱纹里蓄积了恐惧。

儿子走到距离两位老人还有五米的地方停下来了,取下口罩,说:“妈,爸,我回来了。”声音有些干涩,他又补充一句,“来陪你俩了。”

逸枝抖动了半天嘴唇,说:“你总算回来了。我们都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

儿子的发型与十年前离开家时相比没有改变。一撮前发遮住了右眼,露出的另一只好像被刺眼的光束照射着似的,总是有些躲闪。

逸枝的眼眶还是让这目光烫红了,叹了口气:“你瞧瞧我俩,都担心你认不出来了呢。”

被她紧紧拽住的丈夫把脸扭到一旁,完全无视儿子的存在。他冲着身后的一个女子抬起正哆嗦的脚大声抱怨:“为什么不给我穿袜子?到了夏天怎么还不穿袜子呢?”

那女人却顾不上搭理他,迎着五米外的男人走去,微微鞠躬,赶紧接过对方手中的行李箱拉杆。

“快,快先进屋吧。”逸枝这才回过神来,侧身给儿子让路。儿子点头,一只眼睛开始向四周张望。这是东京郊外一幢老式两层独栋住宅,屋顶的蓝色瓷瓦已经被雨水冲洗得泛白,庭院小径的几块飞石也被鞋底磨得像河床里的卵石般铮亮。只有院子四周灌木树做成的藩篱修剪得齐齐整整,像是刚从理发店走出来推了一色的平头。

黑岩泽在三人簇拥下走进了玄关,刚要脱鞋,父亲居然抢先趴在他脚下了,伸手帮他解鞋带。刚才脸上的惶恐变成了讨好的涎笑。他也不拒绝,等鞋脱下来后几乎是从父亲的秃顶上跨进了客厅。

他打量了一下室内的四周,眼里露出来的是打开酒店房门的表情。一家人却慌乱起来,让座的,整理沙发靠背的,拉开窗帘的,加上父亲硬要帮他把脱下的外衣挂到客厅里根本不存在的衣架上去。

“要不是这场疫情,恐怕死了也见不到你了。”妈妈又在低声嘟囔。她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儿子的脸。儿子那张白瓷般的娃娃脸未变,只是嘴唇上下多了剃须刀刮过后留下的青黑,没被前发遮住的那只眼睛放出幽亮的光来。

儿子避开妈妈的眼光,说:“这和疫情有何干系,我不是三个月前就说要回来的吗?”

母亲并不听解释,抖着手要摸儿子的脸,又胆怯地缩了回去,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说:“这不是做梦吧?我怎么一点没有儿子就在身边的感觉呢?”

这时,端着茶具的女子走过来,沏好放在沙发前茶几上。正要退下,被逸枝一把抓住了手:“都忘记介绍人了。泽君,这位就是一直在家照顾我俩的护理小姐。”

“我是一辽瞳子,请多多关照。”

瞳子俯身抬起头时,露出一张微胖的脸。眼睛里面蓄满了女性的温柔,笑起来一排洁白的牙齿和嘴角边一对浅浅的酒窝有些抢眼。

他点头回礼,只在等待对方抬头对视的那一瞬间,眼里有了一抹异样的神情。

“不许乱说!你连自己名字都记不住吗?真纪子。”一旁的父亲突然亢奋起来。对护理小姐眼睛一瞪。

“死老头呀,你儿子回来了也不认识吗?他是真纪子的哥哥,您的儿子泽君啊。”母亲冲着丈夫黑岩隆雄嗔怨,又转身望儿子,露出歉意的笑。

父亲却不依不饶:“为什么你们知道他是我儿子呢?”

母亲一愣,说:“泽君,别计较,你爸几年前就这样了。他现在连我是谁都不认识了。”

黑岩泽摇摇头,说没事,又冷言道:“不过,他要是一直都这么痴呆,一家人也不至于这么惨,只剩你俩形影相吊。”

瞳子赶紧岔开了话题,说:“黑岩泽先生,您母亲想您回来都快急疯了呢。她把您从中国打来的那个电话录音听了不下十遍,每次都问,这不是骗人的电话吧?直到您从机场打来电话说正在等待核酸检测结果时,才终于相信了。”

母亲有些不好意思,说:“这也不能怪妈。NHK播放的电视节目总要老人提防诈骗,加上疫情来了,诈骗的人也活得用力了吧,时不时就来电话。不过,有人陪着说说话也行。”

瞳子点头:“我把黑岩泽先生刚从中国汇来一笔护理费的事告诉了大妈,她才相信您真是出国了。听说您住在深圳,又托我去东京神保町一家书店买张中国地图来看呢。”

逸枝说:“其实瞳子把手机上的地图给我看了,可那么小的屏幕怎么也看不明白你离家有多远。”

黑岩泽听了没变表情,说:“您就这样不相信自己的亲生儿子吗?”

“都十多年没你的音信,我该怎么相信啊。”

一旁的父亲马上插话:“我该怎么相信啊。”

黑岩泽看来没兴趣继续这个话题,他端着茶杯,跟在瞳子身后走进了厨房。见瞳子打开冰箱要取什么,突然走上去,从背后捏了一把她翘起的肥臀。

对方吓了一跳,立起身子时差点脑袋撞到了冰箱门。她很快镇静下来,抓住那只手,用刚取出的黄瓜敲了下对方手心:“去去去,你在父母面前表演一下这德行。”

这时,客厅里传来了嘈杂的人声。是街坊邻居来看两老的儿子。听声音便知道,都是父母的同辈人,也只有他们会对一个消失了十多年的孩子保持好奇心。黑岩泽有些心烦,赶紧从厨房通向院子的侧门溜了出去。他猫腰穿过客厅正对庭院的窗户,走到唯一的大树底下,坐下来,仰头看树上结满的柿子。刚刚立秋,柿子的表面涂上了一层隐隐约约的白霜。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站在他身后了。本是要叫他进屋去问候街坊们,却一下被儿子的表情阻止了快到嘴边的话。

“是不是记起来了,你常爬到这树上去跟姐姐摘柿子的光景?”她问。

黑岩泽起身,摸着树干上一个发黑的疤痕,说:“我只记得这根做脚架的树杈是怎样被父亲砍掉的。”

逸枝无语。她当然也没忘,小时候儿子被父亲追着打,他就一下蹿上树去不肯下来。有一天,又要猴儿似的上树时,发现那根做脚架的树杈没了,被追上来的父亲用脱下的鞋底抽打得屁股红肿,好几日走路跟孕妇一样。

“后来你常常躲进地下酒窖,把门给堵死,你爸拿你没法子。”母亲想为回忆加点光亮。

不料儿子突然盯住母亲,问:“我很好奇每次被父亲追打时,您到哪儿去了呢?”

逸枝赶紧避开儿子的眼睛,用手捂住了脸。

晚饭的菜摆满了一桌。最后端上来一个炖锅的时候,瞳子胸挺得很高,得意地瞥了黑岩泽一眼。揭开锅盖,头一个表现出惊讶的是母亲。

“瞳子,你怎么知道这道菜是我儿子最喜欢的?”

“当然知道啦,您过去教我做的时候告诉过我呀。”

逸枝没吱声,她记忆中没出现过这一幕。

黑岩泽看到了两人眼神中的尴尬。不吱声,把自己的碗推到了瞳子面前。瞳子拿起碗,举起汤勺正要舀,父亲突然站立起来,冲着炖锅里呸的一声。有一根晶亮的唾液还挂在他脖子前系的围兜上。

一桌人一下愣住了。瞳子举着的那只汤勺悬在半空,不知上下。

母亲的脸都绿了,干瘪的脖子上朝灯光的那面有根青筋开始蠕动。“太不像话了!”她把筷子狠狠地摔在桌上。

父亲理也不理她,满眼好奇地盯住咖喱汤,在腾腾热气里面找寻他的成果。

只有黑岩泽面无表情,他伸手接过僵在头顶的汤勺在炖锅里面搅拌几下之后,舀出一大勺放进瞳子手上的碗里,接过来埋头就喝。

“味道不错。”他边擤鼻子边说,“头一次吃到加了父亲调味的西红柿咖喱汤。”

收拾完桌子,逸枝还在为刚才的事情跟儿子道歉,说:“你爸呀,还会吃醋呢。他现在谁的名字都忘了,偏偏记住了你死去的姐姐。现在他把瞳子小姐误认成了你姐,脑子里只有这一个人了。”

“明白,他受不了姐对我这么好,”黑岩泽点头,风轻云淡地说,“不过我会让他记起儿子来的。”

逸枝没吱声,小心翼翼地琢磨他的表情。不知为什么,她感觉儿子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冷飕飕的气味。

“你可别跟他计较。我和他生活了一辈子,现在照样名字都被忘了……人啊……”母亲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瞳子扶着父亲,要照料他去睡觉。老人顺势握住瞳子的手,问:“真纪子今晚和谁睡呢?跟爸爸还是跟隆雄?”

隆雄就是他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这问话出自他的糊涂还是狡黠。

“爸爸帮你去洗洗脚,爸爸最喜欢闻你的小臭脚丫呢。”老人又弯身要帮瞳子脱鞋。黑岩泽发现给人脱鞋是他的嗜好,是不是年轻时一不顺心就脱了鞋当武器追打孩子养成的习惯?

黑岩泽冷着脸看完这一幕,转头对妈妈说:“不早了,您跟爸一起去休息吧。”妈妈却没移动眼睛,一直停留在儿子脸上。那么专注,像是在细细地数清他有多少根头发。

黑岩泽打一个夸张的哈欠,说:“四个小时的飞机坐得真累人。”

母亲视而不见,唠唠叨叨地说:“可今晚怎么睡得着呢。你一走就是这么多年,我和你爸都成了半残老人。不问问你的情况,哪天脚一蹬就再没机会了。”

“告诉妈,这么多年是怎样过来的。”

“我说过了,大半时间都待在了中国。”

“在那里干什么呢?”

“和朋友办了一家养老院。”

母亲眼一亮:“那好啊,等你在这里住腻了,爸妈就跟你走,把我们也送进去吧。”

“经营垮了,所以才回来。”

母亲一拍手,马上转弯:“那更好啊,你就一直陪在妈身边。”

他迟延了半拍,说:“妈,这次我不会走了,有的是时间陪您。”

母亲眼里却是狐疑,说:“你大学刚毕业时也回来过一次,结果呢?”

说着她就走到放电话的小桌前,拿起一本台历来,用手拍掉上面的灰尘,递给他看。日历停留在平成九年(1997年)4月的一页,上面写着黑岩泽的手机号码。他觉得有几个数字写得很见功底,不像自己的字体。

“这还是你离开家的那天,我让你写在上面的。后来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都没通。”

黑岩泽低头不语,想了一会儿抬头说:“那好,这次陪您去把我的户籍迁回来,让您彻底放心。”

母亲笑了,脸上的皱纹全舒展开来。她伸出小拇指:“来,你跟妈拉个钩吧。”

他伸出手,钩住了母亲的指头。他觉得钩住的是一根皮包着的脆骨。

母亲起身,走向客厅一侧的卧室。不知怎么,又折身回来了。

“今天起,你去睡的时候把客厅的灯都关掉吧。”

黑岩泽问:“难道平时不是这样吗?”

母亲这才觉得叮嘱的话有些多余,挥挥手说:“我也是老糊涂了,当然你会关掉的。”

她没有告诉儿子,自从那天他离家后,自己总会为客厅留一盏灯的。

万一哪天晚上儿子突然回来了呢?

夜里才过九点,这片住宅区就安静得像片坟地。昔日人声鼎沸的社区,那些孩子清脆的欢笑声早已长大,迁移,散布在了离这里有四十多公里的东京市区。留下的都是些像这对夫妇一样的遗老遗少,守着一方被路灯点亮的寂寞。

黑岩泽从二楼自己的卧室出来,往靠近楼梯的那间房走去。一拧手把,门就开了。

里面的瞳子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床头灯照在她脸上,头发还是湿漉漉的,脸上的妆却没卸去。是为他保留的吗?

“你怎么还没睡,不是说累坏了吗?”她显出的惊讶跟脸上化的妆一样有装饰的痕迹。

他不说话,径直就要上床,带着一股子酒气。

“今晚还是节制一下吧,咱们就说说话。”她用一只手拦住胸口袭来的头,语气里带着犹豫。

他甩开那只手,嘴就贴了上来。

门突然被敲响了。咚咚咚,毫无忌惮的声响。

瞳子的背一下挺直,说:“不好,你爸来了!”

黑岩泽停止了进攻,问:“这老家伙!他经常这样吗?”

瞳子说:“经常这样。我不开门他会一直敲下去的。有时只好给他注射一针镇静剂。”

“你赶紧躲起来,我去开门。”她起身催促。

“为什么?”

瞳子指着壁柜,推他身子。黑岩泽一下打掉她的手,站起来:“躲什么躲?还怕他吗?”

没等瞳子反应过来,他就一把拉开了房门。穿着睡衣的父亲身子正靠在门上,打了个踉跄。他哆嗦了一下,但是下一秒,表情就变成了好奇:“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女儿房里?”

“他是您儿子呢,来拿东西的。”瞳子赤着脚冲过来,抢在黑岩泽前面圆场。

父亲一脸困惑:“他是我儿子?我怎么没见过他呢?”

瞳子扶住他胳膊,把他往屋里引,想要关住门再说。老头的脸色变得严肃了,他搂住瞳子的肩膀,做出一个母鸡保护小鸡的动作:“他不是,我的儿子早死了。”

抓着门把的黑岩泽一直没说话,像是在欣赏一场表演,忘记自己就是主角了。

“你要提防这人,真纪子。他会杀死你的啊!”老人搂住瞳子肩膀的那只手变得像把钳子似的有力,绞得她直喘气。

黑岩泽的脸色难看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对方的话还是抱住瞳子的姿势触怒了他,他上来一下揪住了老人的睡衣领子。

“你这老头,看来还没傻到把外人当你儿子的地步。没错,我不是你儿子,我是替他来报答你的。”

“黑岩泽先生!您怎么这样说话?”瞳子一边挣脱老人的手,一边压低声音说,“您不能这样对待父亲啊。”

“我说的是实话。我从来没有过这么恶心的父亲。”他一只眼闪着凶光。

老人的手不肯松开瞳子,开始把她往门外推:“快逃啊,他会杀死我女儿的!”

黑岩泽走上来,从后面一把抱住瞳子的腰:“你这老头别装疯,她是谁,让我证明给你瞧瞧。”说完,伸手扭过瞳子的脸,俯身就去接吻。

老人被吓住了,像刚被拖上岸的呛水者。

“你疯了吗?”瞳子想要挣扎,可一点不起作用。

黑岩泽一边做陶醉状,一边斜眼教训老人:“学会辨识了吧,她是我情人,不是你女儿。”

老人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抱住他的脚开始语无伦次。黑岩泽这才松开瞳子,说:“你去拿注射器,让老家伙安静下来。”

当瞳子送走父亲回来,一切归于平静时,黑岩泽这才向瞳子鞠了一躬,说:“对不起,吓着你了。不给老头来点过激的治疗,妄想症会让病情更不可收拾。”说完拉门要走,瞳子一下急了,说:“站住,难道你就这样一走了之吗?”黑岩泽转过身来,安慰道:“你怕什么,老头出门就会忘了发生的一切。至于老妈嘛,你告诉过我,她上床睡觉就会摘掉助听器,就一聋子。”

“可是我呢?你不该对我也负责吗?”

黑岩泽望她一眼,没有表情:“我这样做,不都是为了你吗?”

“为了我,就非要对你亲生父亲这样狠吗?”

“打掉他的嚣张,才能保证我们成为这个家的主人。”

瞳子一时不知道怎样回话了。她从小就不习惯跟人争辩。妈妈给过她忠告:跟人扌享上时,尽量不要硬碰,保持笑脸是最好的化解办法。可是,现在笑得出来吗?

她终于记起来了,刚才有句话让她听来最刺耳,于是问:“泽,请你一定实话告诉我,你……真是他俩的亲生儿子吗?”

“是我不像儿子,还是他不像老子?”

看着瞳子眼里乞求的神情,他的语气缓和了些:“你非要现在让我回答吗?”

瞳子深深地点头。他迟疑了片刻,说:“好吧,我告诉你,我不是这家的儿子。”

在昏暗的灯光下也能看出瞳子的瞳孔放大了,她嘟囔着说:“这不可能,你不能骗我啊。”

“没骗你,我只骗了这对老家伙。”

“可是,你说,你一直说是这家的儿子,还给我汇钱,要我照顾这户人家啊……”

黑岩泽声色不变,说:“没想骗你,只是需要你配合我来调教。”

“可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瞳子呻吟道。

“为了慧雪,你们母女。”

慧雪是瞳子的独女,一提这名字,顿时触碰到了身为母亲的瞳子心中那处最柔软的部位。

“不,泽,这不行。我不能,我做不到。”

黑岩泽捧起她的下颌,拉到几乎两脸相贴的距离:“你什么都做得到的,只要是为了你女儿。”

瞳子推开他的身子:“可是,可是如果慧雪知道妈在做什么,她不会原谅我的。”

“你已经把母女俩的命运和我绑在一起了,”黑岩泽的脸变得像块坚硬的冰块,“如果没有你提供这家人的信息,我哪有办法装扮成老家伙的儿子?”

“我不知道,我是被你骗了。”

“谁会相信你不知道?”黑岩泽从口袋里取出手机来,“来吧,听段录音。”

一阵嘈杂的声音过后,手机里传来他俩的对话。

“这几天,他们又告诉你什么了?”

“先让我头枕在你手上。嗯,这样真舒服……夫人这几天让我帮忙整理财产,存折上的数字好吓人,是八位数呢。说要留给儿子。”

“你心动了吧?”

“这世道真不公平。慧雪将来要借国家的钱交学费才能读高中。她爸失踪时留给我们母女俩的是五百多万的欠债。”

“我们来为慧雪想想办法。”

“泽,你真会对慧雪这么好吗?只要你对她好,让我做什么都答应你。”

黑岩泽按下停止键:“每次我都会把咱俩的对话录下来。加起来已经录了四小时七分多钟。”他用手摸了一把对方的脸颊,“是你让我变成了他家的儿子。提供这么多信息,足够以假乱真了。”

瞳子的身子开始哆嗦。一个词语飞快掠过大脑,电击般呈现在眼前。

劫持犯。

她成了一个侵入者,一对老人的劫持犯。

三个月前,瞳子是在一家插花教室认识黑岩泽的。那教室的学员清一色的女性,只有他一个大男人坐在最后一排,拿着笔记本不断做记录。刚开始,所有学员都把这个小白脸当作了老师的帮手或工作人员,什么事都去问他,或支使他做这做那。他也不解释,围着一帮女人团团转。

只有瞳子知道他的身份,因为她才是老师聘来的助手,每月有一份少得可怜的薪酬。头一天下课后,瞳子马上走到他面前来道歉,还把一束实习留下来的紫罗兰送给了他。

“没事,谁叫我鸡立鹤群呢?”他说。她没听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又不好意思问。没想到对方马上看出来了,跟她解释这是借用一句中国成语,他刚从中国回来,还不习惯用日语表达意思。

记忆中这是黑岩泽唯一一次开玩笑,以后再没有过。可惜她还没听懂。不过她产生了好奇,关于中国,除了大熊猫和乌龙茶以外她一无所知,这个男人怎么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还和她喜爱的插花牵扯上了?对方告诉她,他本来是去替一家教育机构办养老院,结果失败了;又去一家日本人开的儿童教育培训班,结果还是失败。他发现身边唯一成功的日式培训班是插花教室,就是和现在这家同一流派的教室在中国开得有声有色。

“所以,我想弄清楚插花的魅力在哪里。”他一脸诚恳地说。

就这样,她帮对方把魅力的对象由“插花”悄悄换成了“瞳子”,顺理成章地开始了两者魅力的探索。

瞳子有过一个男人。在她生下慧雪不到半岁时突然失踪了。是他夺走了她对自己最后的一点自信。那天晚上,丈夫推开浴室门,看见她裸着身子正跟女儿洗澡。她想遮住身子已经晚了,丈夫正盯住她看,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她从丈夫眼里看到了自己:女儿把妈变成了一堆赘肉,唯一引以为豪的乳房也成了腋下的两只吊瓶。果然,丈夫在关上浴室门的那天晚上就永远消失了,留下了在高利贷机构借来赌马的五百多万欠债。

所以,她跟黑岩泽初处的一段时间没抱任何希望,虽然两人都是三十多岁,荷尔蒙分泌正旺的年龄段。好在,她发现黑岩泽跟自己一样是个空气似的存在。插花班那么多女人,居然从没人起心成为自己的竞争对手。她们后来明知黑岩泽也是个付费学员,却愿意将错就错,继续拿他当勤杂人员使唤。插花老师看在眼里笑得比花还灿烂,也乐得个顺水推舟。老师花插得好,人也精明,使唤他顺手之后,干脆找了个理由把瞳子给辞掉了。

逆来顺受的瞳子不敢声张,只得找别的办法跟黑岩泽见面。这天,她把黑岩泽带到自己打工的老龄服务中心来了,因为中心搞活动,为一位老人举办生日晚会,指派她当主持人。

散会后,她发现谁也没注意到有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陌生男人参加了这场晚会。果然空气人名不虚传。出门了,发现黑岩泽一直站在树荫下等着。问他今晚是不是觉得无趣,不料他说很有意思呀,想不到为一个痴呆老人庆生来了这么多人,可见这里的住民有多寂寞,为找点乐子多不容易。

瞳子一听放心了,说:“你不知道那老两口对我有多好。有一次上门帮老人洗澡,这大爷怎么也不肯当我面脱衣服,杀牲口般反抗。我问大妈是不是平时都这样,大妈说不是呀,只要让他洗澡脱衣他比谁都快,怎么就不肯让你帮他洗澡呢?后来才明白,因为他喜欢你,追着你叫真纪子,把你当作他去世的宝贝女儿了呢。大妈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有些害羞的瞳子,幽幽地说。”

瞳子说得眉飞色舞,好像被一个痴呆老人喜欢是件多么值得炫耀的事。没错,她从小就学会了逢人便露齿,笑得总像在讨好谁。所以,中专选择学老人护理专业不是没有道理的:她想改变一下自己的心态,找一份别人需要讨好她依赖她的职业。

黑岩泽听了,白皙的脸上有了一抹颜色,说:“我从小没学过笑,也没人冲我笑。所以,遇到了你,看你笑,对我来说算是个事件。”

一听这话瞳子又咯咯地笑了,觉得好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

那天,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黑岩泽一改平日的寡默,显得莫名兴奋,问她:“你愿不愿意干脆去那户看中你的老人家做专职护理?”她说:“愿意啊,那位大妈也问过好几次呢。”只是专职护理的薪酬有些少,让她下不了决心。“当然,我也害怕那大爷有些难缠,护理的伦理规定就有一条,不能跟患者关系过深。”她说。

一直听她说着的黑岩泽突然止住了脚步,低头想了一会儿,这才望住她,说:“你去吧,不够的部分我来补足。”

“你不是逗我开心吧?凭什么要你开工资呢?”

“因为他俩是我父母。”

她一连问了三遍他在说什么。尽管那条路上除了他俩的脚步声外什么声音都没有。直到她听得清清楚楚了,才问:“为什么刚才没见你跟父母打招呼呢?难道你们闹崩了吗?”他躲闪着她的眼光,说:“他们不知道我从国外回来了,我若回家会让老两口失望。”

“怎么会呢?”她问。

“老爸从小就想要我成为一只高飞的鸟。结果。我成了他眼里的一只蝙蝠。有一天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不是鸟吧,你又长了一对翅膀’。”

瞳子笑歪了嘴,黑岩泽的脸却阴沉得像只蝙蝠。

一周过后,她就真住进了黑岩泽父母家,白天整日忙护理,晚上回去给女儿做好第二天的便当,再来陪老人过夜。去之前,她收到了黑岩泽从邮局预付的三个月补贴费。

当上全职护理后的首个假日,她回家正陪着女儿,听到有人敲门,打开就看见黑岩泽站在外面了。头一回看他穿一身西装系着领带,表情像是敲开了面试官的门。

“不好意思,突然造访。”他说,“既然你对我全家都了如指掌,也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生活是怎样的吗?”

“当然可以。”她手忙脚乱的样子早暴露了心迹。女儿慧雪也迎到门口看热闹,像是看见了一头海豚似的兴奋,估计好久没有客人来过家里了。

那天,女儿对黑岩泽的欢迎程度甚至超过了她妈。因为,这个一直保持着身份证上标准照表情的大叔,只有与她眼光相遇时脸上才会露出一丝绸缎质地的光泽。当然,光是表情温柔还不足以收买少女之心,当他把手上一个大礼品盒打开时,慧雪捂住嘴,发出一声尖厉得如同划破玻璃似的叫声。

慧雪看见什么了?盒子里面装着一套大白兔全家福的迷你居家玩偶呢。

这大叔居然知道收集迷你模型是她最着迷的爱好!而且,连她妈都不记得什么时候告诉过黑岩泽,女儿有这个嗜好。

那天,瞳子留他吃晚饭,两人喝了不少酒。看黑岩泽东倒西歪地告辞,慧雪天真地说:“您就在我家过夜吧。”九岁的孩子还不知道过夜意味着什么。不过,被他一脸严肃地拒绝了。

那天他没留下,但是瞳子睡在床上时觉得枕头上、被子里都是他散发的体味。

再后来,她和他发生了每个男女之间都会有的事情。一共四次。每次,躺在他的手臂上,她都会讲陪伴他父母的一些琐琐碎碎的事情。他问得很仔细,有时候感觉超过了对她身体的兴趣。可她从未想到过,这些脱光了衣服、身子散发着下体气味时说出的话,日后会变成一个合谋犯罪的铁证!

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是谁?他至今很少谈及自己的身世。这个已经抚摸过她身上每一处的男人,瞳子今天忽然发现是个陌生人。

第二天,瞳子一睁眼,就听见楼下传来黑岩泽大声训斥的声音。她慌忙下楼,看见黑岩泽正堵在洗漱间门口,痴呆大爷像只老鼠似的,正试图钻过他的身体,但全是无用功。

“从今天开始,你必须学会按我说的做。”黑岩泽的表情像个驯兽师。他夹住老人的胳膊,带到了外面那棵柿子树下。

“面对这棵树,低头不许动!”

老人戳在原地,不知道这是要他干什么,嘴里开始念念有词,听去像是中国东北的发音。这时,瞳子安顿好大妈坐在背对院子的椅子上喝咖啡,赶紧跑过来悄悄拉一把黑岩泽的衣摆,求他别这样凶,又低声问大爷一大早什么事得罪了黑岩泽。黑岩泽理直气壮地说:“这老头挤牙膏都偷懒,不从底部而是按住牙膏腹部往外挤。”瞳子眼睛一下圆了:“泽,你这要求太苛刻了吧?”黑岩泽说:“这要看对谁而言。你不是告诉过我,老太太说小时候他就是这样要求儿子的吗?”

黑岩泽想想又补充一句:“他要求儿子的年代,牙膏材质还是硬铝皮,孩子手那么嫩,怎么挤得出最里面的牙膏呢?”

瞳子哭笑不得,说:“老人家都糊涂成这个样子了,哪还记得过去的事呢?”

“我这是训练他恢复记忆功能。”黑岩泽脸上被柿子树树叶缝隙洒落的晨光染成了红色,“不是用大脑,是用身子。这在心理学上叫作‘身体记忆法’。”

一场闹剧被瞳子平息过后,全家吃完早饭就被大妈催着出门,去区役所给儿子上户口。快进市政大厅时,大妈破例坐上了轮椅,让黑岩泽推着进去。平时,尽管腿不方便有专门的轮椅侍候,但是她从不肯让瞳子推着出门,觉得坐轮椅的样子太窝囊。可今天是她主动要求黑岩泽推着自己,要向政府彰显儿子就是这与她相依为命的轮椅的一部分。

进了大厅,黑岩泽让瞳子搀扶着大爷站在身后十米处,他单独推着大妈的轮椅去办户籍的窗口。瞳子远远地看着这对不知真假的母子正在和职员谈话,心跳有些加速。她很想知道黑岩泽提交的资料做没做手脚,可惜黑岩泽像是有意提防着她,让她远离自己。

这时,她发现黑岩泽正注视着一对从他身边走过的母女。母亲拽着女孩的手匆匆朝这边走过来,脸上露出凶巴巴的表情。被拽住的女孩看上去是个初中学生,不断回头看黑岩泽,还朝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黑岩泽似乎对窗口职员说了句什么,然后跟在母女后面大步走过来,快要经过瞳子身前时,突然拍了拍女孩母亲的肩膀。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他鞠了一躬,问,“刚才您在窗口办手续时,交付了证件对吗?”

那位年轻的母亲有些猝不及防,说:“怎么啦?我是给他们看了驾照呀。”

“好像窗口办事员弄错了,把我俩的驾照对调了。”

年轻母亲一脸错愕,松开攥住女儿的手,从手提包里找出驾照看了一眼,递给黑岩泽:“没错,是我的呀。”黑岩泽接过驾照仔细看过后还给她,说:“这是怎么回事!现在的政府职员真不像话。”

对方收回自己的驾照,瞪了一眼身旁看热闹的女儿,两人快步离开了大厅。

黑岩泽走到一旁的服务台,从桌上随意抽出一张表格纸来,用笔迅速在背面写下一个地址,然后回到刚才的窗口,把纸递给了里面的工作人员。

等到黑岩泽办完事,推着轮椅走过来时,瞳子发现有两位工作人员匆匆追过来,冲着黑岩泽小鸡啄米似的不断鞠躬:“真是谢谢您啊,察觉到了那孩子的求救手势。”

一旁的黑岩泽父亲好像人家感谢的是他似的,不断摆手说不用客气。

大妈坐在轮椅上,满脸都是凯旋的表情,一只手紧紧抓住黑岩泽的手,往自己脸上贴,冲着瞳子大声说:“我儿子真了不起,为咱家争脸啦!”

大爷也模仿她,一把拽紧瞳子的手说:“我女儿真了不起,为咱家争脸啦!”

走出区役所,大妈就要下来自己走。黑岩泽把车叠起,从手中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本存折和银行卡递给瞳子,对她和大妈说:“今后这个就由瞳子女士代替老娘保管了。每月寄来的养老金由她负责怎么花。”

瞳子吓一跳,连连摆手说:“这个怎么交给我呢?还是妈妈自己来管更放心。”

看大妈眼神透着惊讶,黑岩泽一副不容商量的表情:“刚才区役所的人不是再三吩咐我,现在诈骗老人钱财的花样层出不穷,要儿女多操点心吗?我没这本事,委托瞳子女士管最合适。”

“那也是。可是,可是儿子你管妈更放心呀。”大妈满脸央求的神情。

黑岩泽一瞪眼:“瞳子负责管钱,我负责管人。就这样定了。”

当瞳子接过黑岩泽手上的存折时,眼眶有些湿润了。不知为什么,她眼前出现的第一个画面是慧雪的脸,女儿拍着手在她面前蹦了起来,脸被兴奋染得通红。她晃了下头,把女儿的脸从眼前抹掉,看着眼前的黑岩泽。对方脸上白纸一张,推着折叠的轮椅只管往前走,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倒是大妈忍不住了,抚摸着挽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问:“泽,你是怎样发现那母女不对劲的呢?”

“说了你也不懂。”他回答。

“我们都不懂,你就教我们一下嘛。”瞳子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嗲。

黑岩泽这才说:“看见那女孩不断冲我做手势吗?那是一个单手求救信号,再看她表情和体格都像个受家暴的孩子。”

“你是从哪里知道的呢?”大妈问。

“抖音上有这段视频,加拿大一个女性救援团体发明的,地球人都知道。”

“连区役所的官员都佩服他呢,施计看到了那女人驾照上的地址。他们答应马上派人上门去调查。”大妈自豪地说。

那天晚上,是瞳子主动敲开黑岩泽房门,把自己送去他床上的。她钻进他的怀里,等待自己像块雪糕一样慢慢融化。有那么一瞬间,她想问他许多许多事情。包括他是谁,怎么会想到把她和这两个老人绑架在一个屋檐下,为什么要对她母女这么慷慨却对老人冷漠无情,等等。她和所有女人都知道,身体下面开始膨胀的时候是从男人那里索取一切的最佳窗口期。

但她还是把所有想问的话咽了回去。她似乎天生就不具备触碰敏感话题和别人隐私的能力。做了老人的护理之后,更像是进入了一个四处摆满易碎品的世界,稍不小心,触碰到任何一个敏感部位都足以致人死命,这是专业老师第一堂课就提出的职业忠告。

这晚,她等来的是每次和他在一起时的相同结局:下身刚一触碰到她的身体就软了,像是一根冰棒扔进火炉,瞬间便融化了。

这是两人的第五次,竟然至今他还从未真正进入过她的体内。她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但一定不是因为自己的魅力让一个男人汹涌而至然后瞬间折戈而返。这太不可能。她的前夫已经用人间蒸发证明过,她的女儿夺去了母亲做女人的许多魅力,变成了一个纯粹的生育工具。这是大自然为传宗接代制造的结果:让母亲成为男人的绝缘体,一心哺育后代。她只要一低头就能发现身上的变化,腹部累积的赘肉让她走路时有谁在肚子上荡秋千的错觉。

所以她坚信自己是别的原因,让对方每次如此狼狈。

黑岩泽在浴室里面待了足足二十分钟,好像为身子进行年终大扫除,时间长得让任何一个女人都会有受辱的感觉,好像刚才的结合是一场带菌的高危作业。

不过瞳子没有责怪对方,反倒陷入一种更深的自责之中。于是,她下床,走进浴室,要为自己将功补过。

她蹲下身子,为他洗背。第一次为男人洗澡抚摸到这么细滑的皮肤。平时给老人搓背戴着手套都会感到刷墙似的粗糙。水从肩部往下流,不是一滴一滴而是成片成片地往下倾泻。此时,手尖纤细的感触让弥漫在她四周的水汽也变得朦胧暧昧起来,感觉一阵不意袭来的眩晕。

沾满浴室潮湿的水汽,两人重新躺在床上时好像刚出生的婴儿。

他没有立即睡去,陪着她聊天。

“等我老了,也要你护理。”他对着天花板说。

“我可不愿意。”

“为什么?

“因为你不会笑……今天这么高兴的日子,我也没见你笑过一次。”

“有关系吗?”

“太大了。你去问任何一个专业老师吧,都会教导你,让被护理者露出满意的笑容才是服务到位的起码标准呢。”

黑岩泽听过沉默了好一阵,才说:“父母没教过我怎样笑。”

院子里的柿子树被秋天染成了黄色,只有背靠栅栏的灌木丛浑然不知季节的变化,还在兀自绿着身躯。在瞳子的眼里,这个四人组成的新家有些像那些挂在树上泛着青黄色的柿子,咬起来有股涩涩的苦甜。

黑岩泽进入这个家庭刚好过去了一周,他已经在所有成员面前建立了绝对权威。一旦感到权力不再受威胁,他调教大爷的方法也变了,每天一早就领着大爷走到院子里那棵树下,做广播体操。只是教到半途就没自信了,自己的动作跟大爷一样怪诞搞笑。于是叫来慧雪当老师,慧雪教得有板有眼,马上就嫌弃徒弟太少,宣布扩大招生,把奶奶和妈妈也动员起来,弄得院子里群魔乱舞,好不热闹。

逸枝大妈从不爱动,总是能躲就躲,又不敢公然挑战黑岩泽,有时干脆不戴助听器了,装聋作哑,整日坐在客厅里看电视。频道固定在动漫或动物频道,那些只须用眼睛就能逗她开心的节目。

或许是黑岩泽的名字正式写入了家庭成员的缘故吧,当着老人的面他没改口,仍然叫爸妈,偶尔还陪着大妈去逛超市买菜。没事时,他更多的是把自己关进楼上一间小屋,在里面倒腾什么。问他倒腾什么也不搭理,只说待在狭小的空间让他更自在。

偶尔,没见他出门,也会忽然人间蒸发找不到人。不多久又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的举动自然会让瞳子不安,不过,她相信哪怕这里面隐藏了危险,也不是针对她母女的。这点,从他对待女儿的举动上可以看出来。

平时,他对谁都吝啬笑,但会把节省下来的这点稀缺资源留给慧雪或其他孩子。有一次,他带慧雪去了一趟海洋水族馆,回来女儿跟妈说,黑岩泽叔叔在里面比她还开心,看到齐腰以下的孩子都会咧嘴一笑。

“是不是黑岩泽叔叔笑不笑要看对方身高?凡是身高只够买半票的才有份?”慧雪认真地询问母亲。

黑岩泽所有的言行从未威胁到慧雪,这是瞳子愿意被他继续绑架的最大理由。甚至他还主动提出来,让慧雪放学后就过来跟妈妈一起住。说这也是他治疗老人痴呆的方案之一,为这个没有笑声的家里增加些生气。瞳子听得有些感激涕零,哪怕摸不透他对自己感情到底多深,也不会过多计较。日本本来就是个很在意女人年龄的社会,三十多岁的她在黑岩泽眼里还值这么高的折旧费,自己算是幸运过头了。

何况他比慧雪的亲父还在乎女儿,这不足够了吗?

至于一对老人,瞳子觉得不论真假,有个儿子在身边总比没有好。何况黑岩泽待人表面看似冷酷,骨子里却藏着一份温情,对两个老人其实也是如此。如果对方察觉不到,受不了这份偏执和粗暴,那就由她来做些补偿吧。她是发自内心地对老人好。特别是大爷,似乎两人之间天生有一种什么牵动她的感情。或许是老被唤成女儿名字的缘故吧,瞳子发现自己开始在有意无意间扮演女儿的角色。有时坐在电视前,看到同样的剧情时,一旁的大妈发现瞳子和大爷都是双手相扣抱头,仪态动作的很多细微之处都一样,大妈暗自吃惊,发出心情复杂的感叹。

这一切都让瞳子隐隐约约体验到一种家族的味道。尽管每个成员都像刺猬一样无法拥抱取暖,但还是能感觉到各自散发的体温。这种微弱的体温对本无奢求的她来说就是一方沃土,让她内心的欲望抽枝发芽,开始小心翼翼地生长,散发出一股曼陀罗的香味。

可是,平静的生活随时都藏着危机,既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是刺猬,一旦相互碰撞,谁也分辨不出你的动机是善意的拥抱还是要命的攻击。

那是一个悠长的午后,瞳子抱着一只兔子从外面走进来。慧雪和大爷的眼睛都亮了,拥上来就要抱进自己怀里。逸枝大妈看了笑得露出了起伏的牙床,在大家面前大声邀功,说是近邻家的兔妈妈去年下一窝崽,她觍着脸要来一只毛色最好的,知道瞳子女儿会喜欢。

家里添了个新成员,瞳子以为谁都会开心,没想到从二楼下来的黑岩泽看到客厅这一幕时,脸色骤变,像看到一只蝙蝠似的恐惧。他什么话也没说,坐在离兔子距离最远处的沙发上,看着窗外。瞳子注意到了黑岩泽的表情,赶紧去冰箱拿来一听啤酒,打开放在他面前。她知道黑岩泽很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待在这里是个不祥的预兆。

果然,他突然把靠在身后的一个沙发靠背抽了出来端详。她也追踪他的眼光想知道是什么吸引住了他,可没看出什么端倪。

这时,慧雪抱着兔子去了院子里,老头也屁颠着跑过去了。下午的阳光很好,两个人影和兔子的影子在草地上跳跃,拉长又缩短。大妈也被这一幕吸引了,笑得满脸生动起来。

突然,黑岩泽走到大妈面前,命令坐直,动作夸张地抽走了她的沙发靠背。

“说过多少次了,这个开口拉链应该朝下放,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大妈耳背,直到黑岩泽大声重复了三遍才明白过来,于是讨好地笑着说:“哎呀,妈哪还会注意到这些。好好,我把它掉个头来。”

黑岩泽却不罢休,刺啦一下拉开沙发靠背的拉链,抽出里面的芯来,扔在她腿上:“跟着我学,塞进去,再抽出来,来回五遍数清楚!”

大妈更加听不明白传到耳里来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了。终于从儿子的表情中读懂话意之后,她开始照着做。做到途中,她双手揉着腰说:“泽,你能不能可怜一下我这把老骨头?”

黑岩泽喊住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的瞳子:“你帮妈揉下背,再替我数清她做的次数。”

瞳子湿漉漉的手拼命擦着厨兜,也费了好一阵才明白要她干什么,一边替大妈揉腰,一边悄声说:“这样做有意义吗?”

“当然有意义,今后还要变着法子让她手脚动起来。”黑岩泽盯着大妈的动作,反问,“你要真是个合格的老人护理,还用我来解释用处吗?”

瞳子一下明白了。确实,让老人多活动身子是防止老化的必修课,护理课里还有好几章专门介绍如何训练老人的自理能力,其中包括了拆装枕被的教程。

瞳子还是不能释怀:“泽,为什么就不能跟大妈解释你的目的呢?非要让老人把好心当恶意吗?”

黑岩泽不语。他从小没学过解释。在父母面前所有的解释都是狡辩、诡辩。父亲用树棍教会他闭嘴才是唯一的选择。

何况,大妈现在惹恼了他。都是那只兔子惹的祸。

大妈却再没说什么,开始一个个地拆靠背芯。她并没有听到刚才黑岩泽和瞳子关于意义的对话。她只能自己猜测儿子这样做的目的。

只有让人干毫无意义的事情才最受折磨呢,她眼睛痒痒地想。

瞳子一边为大妈揉背,一边哄孩子似的拼命替黑岩泽解释这样做的好处。说着说着忽然鼻子有些发酸。感觉这个家好难,只有她一个大人。谁都要哄,哄好不容易。如果谁也长不大,她能保证自己的希望不会夭折吗?

瞳子头脑里有些混乱。

这天,慧雪学校开运动会,黑岩泽让瞳子带着大妈去参加,他和大爷守屋。还说回来晚了没事,他会替瞳子准备晚饭。瞳子吃过黑岩泽做的菜,味道中规中矩,但是每一道配料都是放在刻度容器和秤上测量出来的,看他做菜像是在做化学实验。

运动会开到途中,瞳子打来电话报喜,说慧雪刚才太威风了,五十米短跑第一个冲过终点呢。一旁的大爷也听到了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手舞足蹈地又蹦又跳,嘴里高喊:“兔子!兔子!”话筒那头的瞳子立即听懂了大爷的意思,说:“是啊,每天跟着您比赛追兔子,慧雪跑得跟兔子一样快了呢。”

黑岩泽听了也高兴,说:“你告诉慧雪,今晚叔叔为她做大餐庆祝。”

瞳子带着冠军荣誉凯旋时,黑岩泽做的菜已经摆满一桌。第一个冲进来的是慧雪,手上抱着一个娃娃乐得在地毯上先翻了个跟头,接着一个飞跃,跳到了黑岩泽的怀里,差点把他手上举起的一瓶葡萄酒撞碎在了地上。刚才还耷拉着脑袋的大爷也被慧雪的兴奋点着了,围着饭桌驴推磨似的转圈。

开饭了,大家举起酒杯冲着慧雪祝贺,只有大爷一个人被满桌的菜给吸引住了,拿起勺子就要舀菜。黑岩泽伸手捉住他,夺过勺子,从炖锅里面舀了一大碗给他,说:“你要吃的就是这道菜吧,高蛋白质低胆固醇,让你吃了真可惜。”

接着,又舀了一勺给大妈。大妈捧住碗,嘴里念念叨叨:“我可是头次吃儿子做的美味呢。”

大爷头都埋进碗里去了,喝汤的声音吱吱作响。

突然,大妈的筷子停住了,她捂住嘴,问黑岩泽这是什么肉。

黑岩泽说:“你问老爸呀,他吵着闹着非要我做这个给他吃。”

瞳子一下意识到什么了,声音有些发颤:“这是什么肉?!”黑岩泽不语。瞳子顿时站起来,冲着慧雪说:“这菜你不准吃!”刚才还满脸兴奋的慧雪愣了半天,看着母亲发白的脸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兔子呢?我的兔子在哪儿?”

大爷一听也跟着叫:“兔子,我的兔子呢?”

黑岩泽敲了敲炖锅,冲着他厉声道:“装什么糊涂?不是刚被你吃进肚子了吗?!”

大妈摇摇晃晃地起身,捂住嘴往洗手间走去。慧雪一下大哭起来:“我要我的兔宝宝,我要我的兔宝宝!”

瞳子起身把女儿搂在怀里,两眼发出受伤的小动物般的目光望住黑岩泽。对方显出一脸的无辜,指着大爷说:“他是罪魁祸首。今天我在厨房做饭,没看住他。结果他一个人在院子里追着兔子跑,把兔子追到马路上去了。等我过去,兔子已经被压在车轮下面。”

大爷听他说,一脸的沮丧、懊恼加怜悯,似乎在证实黑岩泽讲的内容。

“可是,可是,你们怎么能够吃得下去啊。”慧雪抽泣着说。

黑岩泽起身走到她面前,指着大爷说:“是爷爷提着兔子回来,非要煮着吃它。”

慧雪哑着嗓子喊:“不会,爷爷不会这样残忍啊。”

黑岩泽蹲下来,抹去她的眼泪,说:“你不信吗?爷爷就有这么心狠。小时候他儿子养过一只狗,被车压死了,他就拿回来炖成一锅非要儿子吃下去。还说自家出身穷,熬一碗汤吃能救一条人命呢。”

慧雪一下急了,大声问爷爷:“真有这回事吗?您小时候吃过狗肉?”

大爷想想,说:“哪能吃到啊,都被打光了。”

对过去的事,他好像真还记得一些。

“那猫肉呢?”慧雪又问。

“吃过。”

“兔子肉呢?”

“好吃着呢。”

慧雪满脸蔑视地瞪着他,一把抹掉眼泪,喊了一声:“爷爷我恨死你!”

当天晚上,瞳子在房间里清理东西,黑岩泽过来敲门。瞳子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女儿,悄声开门走了出来。

“你在干什么?这么晚弄出声响来。”

“我,我想回家。”瞳子把手里拿着的那本存折和卡还给他。

“谁同意你走的?”黑岩泽似乎有所察觉,狠狠地问。

“对不起,我真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日子。”

“我都是为慧雪好,她现在跟那老头走得太近了。”

瞳子盯住他的眼睛,露出一种难得看到的坚毅。“你这样做伤害到了慧雪,如果把她也卷进来,我就什么都不要,只求离开这里。”

“离开后去哪儿?”黑岩泽没被前发遮住的那只眼睛闪出幽暗的光,“除非你把慧雪藏到我找不到的地方。”

瞳子脚一软,往门上靠去。门是虚掩的,差点让她跟着门倒地下去了。黑岩泽一把抓住,她在他肩膀上嘤嘤地抽泣:“泽,我求求你,让我母女俩安安心心地活着好吗?”

黑岩泽拿过她手上的存折,翻开一页读:“余额,两千两百万零六块。这个数还不够你母女安心活着吗?”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跟我来。”黑岩泽牵住她的手,把她带到楼下,走到客厅最显眼的橱窗柜前。

他的眼睛注视着一个瓷花瓶。那花瓶罩在一只特制的玻璃框里面,在薄暗的月光下泛着幽幽的青绿色光泽。他小心打开玻璃罩,取出了花瓶。

瞳子呆呆地看着黑岩泽的举动,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黑岩泽指尖温柔地抚摸着瓷瓶凹凸的表面,说:“这是他家祖传下来的宝贝,对吗?它名叫天青釉瓷瓶,刻在瓶身的斑纹叫龙纹,应该是从中国传过来的古董。据说,加工这样一件瓷器要花七十二道工序,几个月的手工。”

“所以呢?”瞳子想明白他要说什么。

“他两口子有一次捧着它上过电视12台的一个古董鉴定节目,对吗?”

瞳子点头:“没错,你把大妈告诉过我的事记得真清楚。”

他用一个指头敲了敲花瓶,声音脆嫩。

“家无古瓷不贵,这家看来也是不富即贵吧。”

瞳子情不自禁伸手要扶住花瓶,说:“你小心,鉴定专家告诉大妈至少值八百万日元。”

黑岩泽掀开对方的手,说:“可是,如果它落在了我手上,价值就全变了。”

说完,他抬头看着瞳子,突然松开了双手。

就听见一声脆亮的响声,青瓷碎了一地。

瞳子捂住脸,一动不动地僵在了原地。

“心疼吗?比一个月前更心疼吗?”他问瞳子,“这就对了,因为碎掉的是你我的财产。”

看瞳子捂住脸的手都在发抖,他又补了一句:“再珍贵的东西,如果我不想要了,下场就跟它一样。”

第二天天刚放亮,黑岩泽就在玄关倒腾起来,吵醒了瞳子,瞳子循着响声走到门口。黑岩泽好像在换房门,满身是汗。见了她,就问慧雪起床没有,想要她来看看。结果,硬是把慧雪给弄醒,揉着眼睛来看他新装的大门。

“你试下从外面打开门进来吧。”黑岩泽擦着额头上的汗,语气透着小兴奋。

慧雪一脸懵懂地走出去,打开那扇新装的门。

黑岩泽问:“有什么感觉吗?”

慧雪还是一脸的茫然,摇头说没有。黑岩泽的脸色一下阴沉下来,让慧雪再从外面开一次门。慧雪终于被黑岩泽生硬的口气弄醒了瞌睡,又去试了一次。刚一伸手抓门把就觉得不对劲。门把不在习惯的位置,移到左边去了。门也变成从相反方向打开了。

“发现了吗?我改装了它,变成左撇子用起来顺手的门了。”他得意扬扬地说。

“可这是为什么?谁是左撇子?”一旁的瞳子没想明白。

“我是左撇子呀!”慧雪举起左手提醒她妈。

“知道了吧?”黑岩泽说,“世界上有很多像慧雪一样的左撇子,但是没有一扇门是为他们专门设计的,这很不公平。”

瞳子惊讶地望着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来表达自己的心情,戳在那里愣了好一阵,才按住女儿的头,叫她谢谢叔叔。慧雪鞠躬后抬起头,就委屈地说了句大实话:“现在,有门跟没门都快一样了呢。昨天学校通知大家,刚举办的那届运动会可能是小学最后一次聚会。新冠疫情加重,只能关在家里上网课。”

黑岩泽一听无话可说,将那新装的门把使劲拧来拧去。

这天晚上,吃完饭,安顿老两口洗洗睡了,瞳子发现黑岩泽正下楼,跨过客厅窗子走进了院子。这次她警觉起来,悄悄跟在他身后想了解个究竟。

只见他从前院尽头的墙角一拐弯,进了后院。这幢别墅的后面是个低矮的山坡,闲散的空地种了一些蚕豆呀,小葱呀,还有一间放杂物的仓库。瞳子走到拐角处时停住了脚步,伸出头看他往哪儿走。

没想黑岩泽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把手上的电筒掉头照着身后的路。

“出来吧,别躲躲藏藏了。”他头也不回地说。

瞳子一慌差点脚下打滑,只好乖乖地从墙角露出身子。地上的灯光晃了一下,催她跟上,她紧步走到对方身后,一起停在了那间杂物仓库处。拨开杂草,打开门上的锁,里面有一个半人高的液化气罐挡住了他们的视线。黑岩泽将它移开,拉起铺在地上的垫毯,下面露出一个通向地窖的入口来。黑岩泽掀开遮盖的木板门,下楼梯,然后伸手接她下去。瞳子有些害怕,但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跟他走了。她把身体往入口塞,差点像个瓶塞一样堵个上下动弹不得,好在黑岩泽把她像个布袋一样搂了下去。

地窖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气,有盏昏暗的裸灯泡聚集了几只飞蛾。在光线聚集的一小片最亮的地方,摆放着一个小小的祭台,上面有个女孩正望着他俩,笑出了嘴边的半个小酒窝。

瞳子发现和自己长得有些相像,顿时明白了为什么大爷会把自己当他女儿。

“这就是真纪子,他的姐姐,不到六岁就走了。”黑岩泽望着女孩照片,说。

“他?你说的他是谁?”

“这户人家的儿子,”黑岩泽拿张板凳让她坐下,“我在中国认识的一位老乡。”

瞳子长长舒了口气。终于等来了这天,黑岩泽开始向她挑明和这对老夫妇一家的关系。

“我们的姓氏全国不到三万人,祖先应该是神奈川县北部一个黑岩泽村出来的。所以在异国他乡遇到了家门,很投缘。”

“你的朋友现在在哪儿呢?”

“不知道。分手时,他说要只身去西藏,希望被哪个藏庙收留下来,想做个脱离尘世的喇嘛。”

“他知道你住他家,顶替他吗?”瞳子鼓起勇气追问。

黑岩泽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了:“他说,等我回日本后,要替他治愈受伤的童年……没说用什么办法。但告诉了我,不论我如何做,他都会求藏教菩萨保佑,为我做超度。”

瞳子抬起头,朝那扇敞开的入口望去。被煤气罐挡住后的夜空只留出一小片映入她的眼睛。有几颗星星一闪一闪,似乎在告诉她,外面的夜色不错。再回头看黑岩泽,她觉得从没像现在这样清晰地看过他的脸。

当发现对方也在看着她时,瞳子移开了视线,开始打量酒窖的四周。她看到一张不够成人伸脚睡下的充气床,上面叠好的被褥却有棱有角。

黑岩泽说:“那是他的床。小时候,父亲经常把他赶出家门,他夜里就悄悄躲进这里。”

瞳子的目光又回到了光线最明亮的那个祭台,照片上的女孩还保持着那个酒窝和开心的笑容。

“姐姐一定是你朋友最心爱的人吧?”她问。

“不单如此。因为朋友的父母,包括他自己都觉得姐姐去世的罪魁祸首就是他。

“据说,有一天兄妹俩出门走过离家很近的一座桥时,五岁的弟弟滑倒在桥的护栏边上,姐姐赶紧伸手去拉,一不小心自己掉到河里去了。弟弟就傻傻地站在桥上放声大哭,眼看姐姐被河水冲走,却不知道动弹。其实他只要下桥跑几步,就能遇到求助的大人。”

黑岩泽说得干干巴巴,好像在背一段老师指定的课文。

瞳子双手合十,对着微笑的女孩深深鞠了一躬,心想:这孩子真可怜,不但为弟弟无谓地失去了生命,还给对方留下了伴随一生的痛。

黑岩泽停顿一会儿,又缓缓地说:“其实今天让你来这里,说这一切,只是为了告诉你,是朋友儿时的遭遇让我这么在乎慧雪。”

瞳子深深地点头,眼眶有些红了。

“可是,我还有一个疑问,”她抬起头来,眼里充满了乞求,“你为什么不可以对朋友的父母宽容一点呢?他们毕竟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啊。”

“宽容?这个父母没教过。”黑岩泽脸色一下阴冷起来,恢复了瞳子熟悉的那种表情。

“他们从小教会孩子的是,只有感到痛,人才会用力活着。”

瞳子的眼睛在问为什么,却不敢变成语言吐出来。她发现黑岩泽再没有多说一个字的意图。瞳子知足了,这一晚他已经告诉了自己许多事。不过,他只是这个故事的叙说者、旁观者,真正的谜底并未揭开。他自己的过去呢?是不是父母给他留下过相似的童年?

只字未提。而且没有要说的征兆。

好吧,今天已经足够了,跟这个开始敞开心扉的男人走下去,终有一天他会自己掀开面具的。她想。

何况,在他冷酷的面具下面,看似有一星温热的火花在闪烁呢。

自从经历沙发靠背和兔子被烹事件之后,大妈对黑岩泽的态度发生了明显变化。表面上她显得若无其事,开始跟着瞳子活动身子,手脚也灵活起来,但只要黑岩泽出现在面前时,她动作便僵硬起来,偷偷注视他的背影,还会花更多的时间待在老伴身边,让两人尽量处在黑岩泽的视线之外。邻居家有个男孩会来找慧雪玩,两人会在院子里追逐男孩的小狗四处撒野。大爷见了也想跟着起疯,逸枝大妈就会断然阻止,死死拽住老伴的手坐在客厅,远远地只是观看。

大爷仍然把瞳子当女儿,对她显出孩子般的依赖。逸枝大妈无奈也无法阻止,可是一旦丈夫有去亲近慧雪的举动,她会毫不犹豫地训斥他,不给老伴任何撒野的机会。

逸枝大妈坐在沙发上一个人看动漫节目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只要有阳光的日子,她就让瞳子搬两把椅子到客厅窗前的位置,和老伴并排坐着,脸朝太阳,一道守候短暂的秋日。两张椅子还会跟着阳光一齐挪动,把两个背影在客厅的地板上拉长,变短,再拉长,变短,直到重叠后模糊在一起,消失在远去的黄昏之中。

她握住老伴的手,十指相扣,像两人最初恋爱的那段短暂的时光一样。手上的感觉已经面目全非,但传递到心里的感受似乎未变,反倒是时光积累起来的厚重让她有时会感到一阵久违的眩晕。

她也很少去坐客厅沙发了。她会主动拆装靠背练习活动手指,但并不再使用它们,要让那六个拉链朝上的沙发靠背齐整整地躺在那里,跟自己一样寂寞地老去。每当她避开沙发,搬张椅子坐下时,她的自信心也会重新生长起来,因为这意味着她还未曾衰老,至少保持着对痛楚新鲜的记忆。

她对瞳子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看对方时会露出一种讨好的眼神。好像对方不是花钱雇用的护理而是庙里请来的菩萨。不知从哪天开始,她不像往常唤“瞳子女士”而是改叫“闺女”。这让瞳子大为吃惊,没弄清大妈怎么会一边对她毕恭毕敬,一边超越了大爷的亲昵,把自己直接唤成了女儿。

瞳子把这种变化的原因归结于大妈发现了自己新的价值,把她当成阻断母子之间发生误解和冲撞的隔板。作为这家唯一的大人,她的地位变得越来越不可取代。连黑岩泽也默认了这点,把调教老人的权力逐步移交给她,即使要训练老人做什么,也会写成手机短信发给她,好像不通过她的翻译,他的意图就像天书一样没人能懂。

不过,黑岩泽作为这家儿子的可疑身份,至今仍然是她心中最大的恐惧。如果大妈哪天稍有察觉,她付出的所有努力将顷刻化为灰烬。所以,看见逸枝大妈的眼睛跟着黑岩泽的背影游走时,她也会脊背发凉,如同踩在深渊的边缘。

这天,邻居一早来家做客,神神秘秘地邀逸枝大妈去一家咖啡店坐坐。说是坐,其实是躺平。因为那是家专为老年人开的咖啡店,不单有老年心理学家跟客人讲解如何面对生死,还摆放了一口棺材请君入瓮,让人躺在里面专门体验死后的感觉。

“躺在里面的感觉好神奇呢。真进去了,才发现活到头了,你也就只要这么点大的地方安放肉身。店主说得对,躺过之后好像就明白该怎样活了,她说那活法叫作‘终活’。”

邻居突然停下比画棺材里面大小的手势,问大妈知不知道什么叫“终活”。一看大妈摇头,她更加眉飞色舞,说这可是个时髦新名词,就是教一只脚踏入棺材的老家伙如何活得精彩又不给子孙添麻烦。“就像樱花一样,在归土的那一刻,像仙女般在空中飞舞,绽放出最后的优雅!”

邻居两只枯枝似的手在空中做出樱花带露的舞姿,最后落在了大妈脸颊上,够劲地摸了她一把。

大妈心动了,她把眼睛转向黑岩泽,等待儿子答复。对方看上去比她还有兴趣,问了一些体验的过程之后,说:“好吧,我带老妈去看看。”邻居拍着大妈的膝盖赞道:“还是有儿子在身边好啊,想死都有人陪着。”发现说过了头赶紧改嘴,“你看‘终活’多好,子女都盼你走了不给人添堵呢。”

一番话扎扎实实把母子都得罪了,邻居大妈却快活地笑咧了塌陷的嘴。

说去就去,吃过午饭,母子就出了门。临走时黑岩泽悄悄把一个药瓶塞进了口袋。他俩坐上公交车,按照邻居告知的地址途中下车,没走几步果然看见一家大门敞开的咖啡店。外面坐了三五个老人,跟一位系着领带的中年人说话。

店面看上去倒是不像接待“终活”的人,从招牌和座椅到咖啡餐具都是统一的橙色,更像是个举办婚礼的会场。店主是位看上去四十出头的中年妇女,就因为自己离“终活”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才勇气十足地开了家这么晦气的店吧。不过,细听她跟大妈说话,才知道对方原来是位医生,弃医从商,谈的内容专业又有治愈力。那个系着红领带的中年人是位老年心理专家,在轮番开导来的客人。

趁着店主跟大妈谈话,黑岩泽悄悄走进店内里屋,果然看见一口气派的棺材安放在屋子正中,背景墙整面摆放着层层叠叠的白色菊花,装饰成一个超大的扇形花圈。他在里面深度感受了一下庄严肃穆的气氛,这才走了出来。

这时,店主正扶起逸枝大妈,一边说只有体验之后才会更有真切的感受,一边把她领进了里屋。大妈一看这阵势便用手捂住了胸口,那表情与其说是吓坏了不如说是莫名地兴奋。店主轻轻掀开棺木上铺着精致绒布的棺盖,问大妈做好了准备没有。大妈视死如归地点点头,然后在黑岩泽和店主的搀扶之下,入棺,平躺下去。盖严棺板,屋内灯光也暗淡下来,四周响起了圣歌般的乐曲。

店主招手让黑岩泽轻手轻脚退出房间,接着端来咖啡,开始跟他介绍躺在里屋的大妈可以体验到的种种心理变化。讲得黑岩泽心都发痒,有些抵挡不住要去里面躺下的冲动。说到兴头上了,女主人这才记起看墙上的挂钟,慌忙说时间到了,赶紧进屋去打开棺盖,冲着里面说“您辛苦了”。不料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大妈双眼紧闭,一脸祥和。店主脸都变色了,赶紧推大妈的肩,摇她的手,加大音量问她安否。终于对方有了反应,慢慢睁开眼睛打量四周。似乎真是去了趟天堂,抄了近道才折回人间似的。

“您没事吧?”店主询问。

“没事呢,真没想到躺在里面这样舒服,一阵模糊就什么都忘了。”大妈满脸不好意思的神情。

店主显得比大妈还尴尬,说:“像您这样的状况很少见,多数老人都是躺进去后思绪万千,开始思考生死的哲学问题呢。”

“就这样躺在里面不醒来多好。”大妈似乎余韵未消,一声感叹。

“看来您脑子真糊涂透顶了。”黑岩泽在一旁插嘴,然后转过身来大声问店主,“您是医生有经验。看我妈这样了,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呢?”

十一

第二天,黑岩泽六点准时被闹钟叫醒,叠好被子,走到镜子面前停下来,破例地看了看里面的自己。房间没开灯,他只是透过窗外刚刚发白的光亮看到一张模糊的脸。他很少照镜子,习惯在没有光线时才自我打量一番。

一张失去轮廓,如同陌生人似的脸更让他放心,可以大胆地端详。

他看到今天的自己仍然像模糊的倒影一样映在镜里,留长了的前发几乎遮住双眼,感到甚是满意。陪着大爷做完操后,他才出门,去医院给老头拿药。刚拿完号,手机铃响起来了。是瞳子,声音异常急促,催他快回家,刚刚接到区里高龄者福祉部门打来的电话,说等一会儿要上门了解两位老人的身心状况。因为涉及有无遭受家暴的话题,面谈时希望家人回避一下。

瞳子的声音发颤,有如世界末日来临:“怎么办?说不定就是大妈偷偷联系他们来的,她要把你告了怎么办?”

黑岩泽叫她别慌,马上先把一家人带出门,等下在常去散步的海边见面。

瞳子放下电话,二话不说就开始行动,她让女儿留在家里,谁来也不许开门,接着叫大爷推着轮椅上的大妈出来了。

天空的朝雾还未散尽,远处的地平线被吞噬在一片海雾之中。秋日的海远远望去像个怀孕的母亲一样恬静而平和,涌向海岸的涛声如同胎儿的呼吸,似有若无。

老头一定被这眼前的景色刺激了,加快速度推着轮椅朝海的方向冲去。突然,轮椅的扶手被按住了,是瞳子阻止了加速的车轮。她俯身靠近坐在轮椅上的逸枝大妈,说:“妈,我有话要对你说,非常重要。”

大妈没有回头看她,继续望着海的远处,等待瞳子说话。

有好久没等来瞳子的下文,她似乎明白对方要说什么,自己先开口了。

“昨天我躺在棺材里体验了一次死后的感受。其实吧,心里面一直没想明白一件事。”她伸手指着眼前的大海,“为什么人死了,不把骨灰都撒在海里呢?据说人就是海鱼演化来的,让人回到出生的故乡多好啊。”

或许受到这番话的鼓舞,瞳子终于开口了。

“妈,既然您连生死也看得这么淡,就请一定答应女儿一件事。”

“你讲。”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要请您保护好黑岩泽先生,绝对不能伤害他。”瞳子贴近她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说。

大妈没有收回远处的目光,缓缓地回答:“泽是我的儿子,当妈的当然知道该怎样待他。”

瞳子被噎住了,感觉没有听到她想要得到的回答。她转过身来,朝大爷说:“爸,你看前面的大海,多美啊!”

大爷一听,躬身像只迎战的雄鸡,迈开大步推起来。车轮急促地在沙滩上颠簸,飞奔的脚步伴随着大爷亢奋的吼声刺破了海滩上空。

瞳子站在原地没动,映入她眼帘的是完全意外的一幕:逸枝大妈一只手枕放在丈夫推轮椅的手上,脸颊斜倾,依偎在交叠的手背上面,一动不动。

瞳子被这一幅画面惊住了,眼睁睁地看着轮椅被推入了海水,扑面而来的浪花似乎在接他们回家。她想追上去抓那轮椅,可是晚了,大爷的背影快有半个淹没在水雾中了。

突然,有一阵狂吼声从她身旁划过,直奔海边而去。模糊的背影随之定格在了原地。等她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眼前是海水洗过的轮椅和两个失神的老人,轮椅下瘫倒着一具瑟瑟发抖的人体。

是黑岩泽。他蜷曲的身子像个婴儿,趴在沙滩上颤抖,当她抱起他来时,看到的是一双黑洞似的眼睛。瞳子记起来了,慧雪说过,带她去看海豚表演时才知道黑岩泽叔叔有恐水症。

一只手开始在黑岩泽的脸上轻轻抚摸。瞳子抬头,看见大妈脸上的皱纹里流淌着浑浊的泪水,听到她发出喃喃自语的声音:“儿啊,你让父母这样走了多好,一家人都能解脱。”

一旁的大爷早已按捺不住,他一手抓着轮椅,一手拽紧瞳子,跳脚大喊:“刚才好好玩啊,求求你让我再来一次!”

十二

当黑岩泽一家人在外面转悠到午后,个个蓬头垢面,带着海腥味回到家门口时,竟然被高龄者福祉部门的两位官员撞了个正着。两人被慧雪拒之门外后不肯罢休,又杀了个回马枪。进了屋,静候老人洗净身子,请走黑岩泽和瞳子,关好门窗跟大妈开始谈话。

瞳子跟着黑岩泽悄悄进了地窖,相视而坐,好似等待世界末日。不知过了多久,瞳子扑进男人的怀里,用两只被泪水浸泡的眼睛直直地望住对方,说:“泽,明天都不知道我俩会不会天各一方。告诉我吧,你到底是谁?”

黑岩泽不语。他轻轻拨开对方的头,让自己的眼睛正对祭台上那个微笑的女孩。他侧耳凝听,听见地窖里回荡着她脆脆的笑声,经久不息。

黑岩泽对着她开始说话:“真纪子,你的父亲至今心里也只有你。就因为爱你,你的弟弟有了一生都无法被治愈的童年。”

瞳子一直静静地听着,屏住呼吸。直到这一刻,她才轻声细语道:“泽,我知道了,你就是真纪子的弟弟本人。”

她依然无法释怀:“可为什么你偏要骗我,一直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呢?”

黑岩泽不回答,也不用回答。如果一开始就告诉她要报复的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她能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吗?

更重要的是,他能够说服自己不受良心的折磨,扮演好一个看似冷血,实际是渴望与父母、自己的过去做和解的角色吗?

当他俩走出地窖时,暮色已经降临,夕阳在天际线涂抹一片猩红,为大地留下了最后的庄严。黑岩泽伸出左手握住门把,扭开了房门。第一个冲过来的是慧雪,她一直在等待为她而设计的这扇世上独一无二的门打开时扑面而来的快乐。孩子满脸写着喜悦,刚要扑进妈妈已经蹲下身子张开双手的怀抱时,她的表情突然变了,眼睛越过瞳子的肩膀,吃惊地看着他俩的身后。

“抱歉打扰了。”瞳子的身后闪出两个穿着制服的陌生男人。一位拍拍黑岩泽的肩膀,问过他的姓名之后,递上一纸公文,说:“对不起,因涉及一桩案件,需要您去趟警察署说明情况。”

黑岩泽和瞳子不约而同地转身朝客厅望去,目光落在大妈的脸上。应该不会错,她就是这个剧情的导演吧。

大妈颤颤巍巍地走过来,质问两位是来干什么。警官朝她立正敬礼,却不多做解释,只说希望家人配合警方的工作。黑岩泽倒是未发一言,全无表情,把刚在门口脱掉的鞋又穿上。父亲不知什么时候钻出来了,一下跪在儿子脚下要去系鞋带。可惜儿子穿的是拖鞋,急得找不到鞋带的父亲哇哇大叫。

黑岩泽趿着拖鞋跟着警官出门。“等等!”大妈突然冲到他跟前,一把抱紧了他。

黑岩泽抬手就要推开对方,他从未被母亲这样抱住过,脸上那只眼睛里露出的神情近乎恐惧。没想到老人的手这般有力,他竟然没有挣脱开来。

“儿啊,让妈好好看你一次,就这一次。”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感觉那一绺前发被一只手轻轻拨开了,露出他藏在发后的右眼!黑岩泽下意识地闭住,躲开有些眩晕的刺激。

“相信妈,妈也相信你,没事的,什么事情都没有。”

他感觉有一个轻轻的吻落在了正闭住的右眼上,带着丝丝湿热,又听见耳旁有呢喃似的声音:“听妈的话,回来后把这绺前发剪掉吧。今后呀,你要自信起来,看什么都不用害怕!”

十三

瞳子看见黑岩泽走出警察署时的表情,跟逛了一趟超市没啥区别。不同的是那两位上门来过的警官冲着他背影鞠躬不起。要不是逸枝大妈执意让瞳子来接他,警方本要开车送他回家。

在警察署待了一夜一昼,什么证据都没有找到。警方事后告诉黑岩泽,他们接到了咖啡店店主报案,说那天黑岩泽母子走后,接着去体验躺棺材的客人也说进去就昏昏欲睡。店主有过从事麻醉师的经历,怀疑谁在里面喷洒了有毒化学剂。接到她报案的警官经过采样分析,检测出棺木盖板上确有吸人性麻醉药的微量成分。

“您知道,自从二十多年前,东京发生过奥姆真理教散毒案以后,市民对任何气味都变得特别敏感,草木皆兵,我们也不得不特别警惕。”年长的警官送他出来时还在不停地解释。

回家的路上,瞳子紧紧挽住黑岩泽的胳膊,慢慢地走在人行道的树荫深处,把属于两人的时间拉扯到最为悠长的状态。瞳子告诉他,昨晚上大妈似乎一宿未睡,在房间弄出各种声响,又去大爷房间待了好一阵才出来。问她怎么了,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今天一大早,还给她派了一堆外出的事由,催着瞳子来接他。弄得神经兮兮的,恐怕真要犯病了。

瞳子觉得话还没说够,就走到家门口了。她抬头望去,突然怀疑是不是走错了门,因为院子里那棵柿子树不见了!再定睛一看,几个园林工人正把一棵百日花树往挖出的坑里埋土。

慧雪一下跑了过来,抢在园林工人前面说,是奶奶一早请他们来的,说要让这院子旧貌换新颜呢。

两人看着这一幕还在发呆,慧雪一下牵住黑岩泽的手,要把他往屋里引。她熟练地拉开左撇子专用的那扇门,径直带他进了厨房。“你看,这是炖的什么?猜猜是谁做的吧。”

打开锅盖,一股熟悉的气味弥漫开来,满满一锅西红柿咖喱汤。没错,多年过去了,妈妈的味道没变,闻一下就知道只有母亲才能做出来的。

黑岩泽仰起头来,他怕慧雪看见自己的眼睛。“爷爷奶奶呢?”他问。

“他们说去接你了呀。”慧雪瞪大眼睛望着他。

黑岩泽一下冲出了厨房,从母亲卧室找到父亲的卧室。没人,除了收拾得整整洁洁的日用品以外。再冲进洗漱间,老人的两支牙刷不见了,只有一管牙膏立在洗面台上,保持着不是从腹部而是底部往外挤的优美姿势。

这时瞳子也冲进来了,她连连敲打自己的头,说:“我怎么这样傻啊,居然没发现昨天大妈折腾一晚是要干什么!”慧雪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哽咽着嗓子说:“早上听见奶奶和爷爷在厨房里拌嘴,一个说以前吃过的西红柿咖喱汤里放了白醋,一个硬说放的是黑醋,于是奶奶就打发我去买醋,一瓶白醋一瓶黑醋。你们瞧,醋都买来放这儿了,爷爷奶奶却不见了,呜呜——”

客厅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了。黑岩泽一下冲过去拿起话筒,听到对方说是区役所户籍科的,逸枝老人委托他让儿子黑岩泽来趟这里。黑岩泽只说一句马上到就挂断了电话。他害怕对方再多一句话就会熄灭自己突然燃起的希望。带上瞳子,他飞跃过已经放倒在地上的柿子树,打开车库,把车油门踩到底,直奔区役所。

户籍科的官员偏过头去,躲开对面两张大嘴吐出的气体,将一份公文递到黑岩泽面前,说:“这是您母亲今天一早来办的户籍变更资料,请核对。”

黑岩泽迅速扫过一眼,一下跳起来了。

“我爸妈呢?他们在哪儿?为什么这一栏变成了空白?!”

对方一脸狐疑地望着他:“难道您父母没告诉你们吗?两位老人今天来办的就是户籍迁出手续呀。”

“迁去哪里?”

“不是跟你们商量好了吗?说是迁去乡下老家。”

“这里就是他俩的老家!老家就是现在的住址!”黑岩泽差点揪住了对方的衣领。一旁的瞳子赶紧用手捂住他胸口,问官员:“大妈说了为什么要迁走吗?”

官员瞥了一眼黑岩泽,满脸都是同情地说:“老人家说了,说是您那位老年痴呆的父亲病情越来越严重,一发作就动手暴打儿子儿媳,再这样下去子女都会被他逼疯了。”

黑岩泽捂住脸,头发遮住了他的两只眼睛。瞳子放在他胸前的手开始颤抖起来。两人都说不出话来。

官员的语气变得更加柔和,他叹口气,说:“人啊,都是这样。越是对最亲的人,越会最残忍地去伤害。”

说完,他忽然记起什么了,从放在黑岩泽面前的文件夹里取出一个信封来,说:“这是您母亲临走时留下的,委托我一定要亲自交给您。”

黑岩泽将两只手在衣服上擦干净,捧过来,撕开封口,眼睛模糊地开始读它。

泽,辛苦了。妈相信你会无事回来的。

请原谅爸妈不辞而别。我们欠了儿子几十年的债,再不还就没有时间了。

你和瞳子母女好好过日子,没有我们打扰的日子会开心多了。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爸的。

泽,最后,爸妈对你只有一个请求:从今以后,忘了我们吧。忘了我们就会忘记童年留下的所有记忆。

对了,我请人把那棵柿子树搬走,也是为了让你忘记过去。

千万别来找我们。我们也再不会让你找到的。

代问瞳子好,谢谢她的陪伴。在父亲面前替你姐姐活着,她也成了我们的好女儿。

你的父母隆雄、逸枝

十四

从区役所回来的那个夜晚,黑岩泽和瞳子母女一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谁也不说话,也没去开灯。黑岩泽拿着一只靠背,取出芯又塞进去,塞进去又取出来,一夜都在重复这动作。他的脑子里也在重复同一个问题:你们难道真不知道吗?儿子对父母所有的报复只是一种自虐,为的都是跟过去的自己分手,跟父母和解啊。

电视是打开的,没换频道。是一档动漫节目,热热闹闹的画面,陪着客厅里安安静静的三人。天已经全黑了,屋里没亮灯,三人就着夜色守住这个空空荡荡的房间。

直到夜深了,慧雪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瞳子才走到黑岩泽身旁,抚摸着他的头发,说:“我们回卧室吧。”

黑岩泽没反应,双眼望着庭院外的天空,看满天的星星。他记起来了,父亲有一次走到落地窗前,坐在荡着双脚的儿子身旁,举起手,指着西南方位的夜空说:“那里的星星下面就是你爸真正的家。你能数得清那儿有多少颗星吗?”

瞳子发现黑岩泽是用两只眼睛在看星星,那束长长的前发不见了。

当他俩离开客厅的时候,他和瞳子不约而同地去打开了客厅的灯。

从今以后,他们会在每个夜晚都让客厅亮着的。

等待有人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