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蔚青,作品广泛发表及被转载于《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文学期刊,曾获第二届全球华文散文大赛二等奖、第五届都市小说双年展优秀作品奖。出版有小说集《漂泊中的温柔》、散文集《曾经有过的好时光》、长篇童话小说《帕皮昂的道路》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现居加拿大蒙特利尔。海外华语作家小说专辑
1
小陶在艺术广场下了地铁,在地下广场一路穿行,来到蒙特利尔音乐厅。门前是穿黑色制服的检票员。他看起来年龄不大,一张还带着天真腼腆的笑脸。
晚上好,女士。他彬彬有礼地说。毛茸茸的金头发。
小陶掏出票给他看,他用手指向左侧。你的位子在这边。
小陶走进去,先上了台阶,迎面是古希腊九位女神的大理石浮雕,台阶两侧的平台上,阿波罗和缪斯的大理石雕像无声站立。她继续向上走,转角处门上挂着厚厚的门帘,暗红色金丝绒材质。
音乐厅是新建成的,现代风格。墙上的木板像琴键一样有序排列。小陶从后面向前走,迎面一片花白头发。如今听古典音乐的大都是老人。小陶走到E排,在过道边站住,一个老妇人斜着站起身,让她进去。她每走一步,都有人要移动他们的身体。小陶只好一直点头致谢,口中说着请原谅。小陶花了高价,买了中间座位。她找到自己的座位坐好。音乐会就要开始了,今天上演的是祖宾·梅塔指挥的马勒《第三交响乐》。小陶看看身边的座位,空着,西蒙还没有来。她掏出手机,给他打电话,想一想又放下来。小陶不敢打扰他。也许他在来的路上,也许他突然接了一台手术。小陶上一次给他打电话,西蒙还是医学生,电话响了很久都没有接,过了十多分钟,他打过来,声音低低地说,我在手术室里——从此小陶就再没有给他打过电话。
小陶将手机放回原处。大厅中的灯光转暗,大幕拉开,舞台上乐团已经就绪。观众顿时安静下来,演出就要开始了。
花朵微笑绽放,远处长笛悠扬,春天由种子开始,冥想,爱充满世界——一个动机,细小,成长,安详,宁静,推向高潮。小陶的思绪翻飞,好像春天的柳絮,纷纷扬扬,飘洒起来。
西蒙是学过钢琴的。他一直都喜欢马勒,这也是小陶约他来的原因。
2
开始时小陶并没有想让西蒙学钢琴。那时他们刚落地加拿大不久,小陶申请了大学,靠助学金生活,假期和周末打打散工。西蒙七岁,先去欢迎班,学了一年法语,等到出了欢迎班,进了另一个小学,既没有朋友,法语也不够用。有一天被后面的孩子踢椅子,西蒙不明就里,就站起来,一站起来就被叫到前面罚站。西蒙试图解释,但老师根本不听,还说如果他再不听话,就到走廊去。
西蒙回来跟小陶说了,小陶很生气,约了校长。转天去了,小陶说英语,校长说法语,两个人鸡同鸭讲,谁也不懂对方要干什么。小陶很苦恼。正巧皮特来找西蒙玩,小陶就对皮特的爸爸徐伟民说了。徐伟民说为什么不转学?到七只鸟小学来。在西区,老师都会说英语。小陶就相信了孟母三迁。搬到大白楼,徐伟民家住在楼上。西蒙有了小伙伴,也很开心。
怎么开始学琴的?小陶回忆着。最早还是徐伟民,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架电子琴,给皮特玩,西蒙就迷上了。迷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每天中午回家吃饭后,还要到徐伟民家看看电子琴,弹上几下,还不愿放手。小陶见了,有些于心不忍。既然西蒙这么喜欢,就决定给他买一架。正值暑假,小陶在报纸上找了一个短期打工的活,干了两周,开学了,没凑够买琴的钱。正巧小隐来,说从衣厂揽了一些活,给晚礼服缝珠子,问小陶干不干,一件五块钱。小陶说干。晚上把一袋子领回来,打开一看,都是前襟,还有一大包小塑料珠子,五颜六色,大如绿豆,小如小米粒。小陶抖开来,见每个前襟上都画着几条白线,是缝珠子的位置。小隐弯着腰,翻了半天,找到一个样品,上面密麻麻都是珠子,小陶将样品铺在桌上,看了一会儿,说知道了,就是这样缝。然后谢过小隐,说这个活好,不用出门,在家就能挣钱。
吃过饭就干活。子言在东坡楼洗碗,只有母子俩在家。小陶将餐桌擦干净,用一个小碗装了半碗珠子,穿好针线,用针头挑起珠子,随着线穿起一大串,缝在晚礼服的前襟上。小陶原来在国内也穿过这样的衣服,并不知道是这样缝的。珠子太小,小陶将台灯挪过来,拧亮一些。西蒙在她对面写作业,写一会儿停一停,停了就去玩。他将黑皮沙发当作滑梯,从沙发背上俯身下冲,好像在海中冲浪。小陶一边缝一边问儿子,西蒙你长大想干什么?西蒙玩得满头是汗,一边说,我想当钢琴家。小陶听了,伸出手在儿子额头摸一把,说你没发烧吧?
这样干了几个月,钱攒够了,就去琴行,买了一架雅马哈电子琴,是该系列中最便宜的。小陶本想给儿子买一架好的,无奈囊中羞涩,能做的只有如此。买回来,一家人都高兴,小陶看到了成千上万珠子的闪光,西蒙看到了新玩具。
西蒙果然不再往徐伟民家跑了。中午回家吃了饭,就弹琴,按着琴上的小屏幕,自学,很快就能弹些曲子。有时弹不出来,就很寂寞的样子。小陶便想给儿子找个老师。小隐说她邻居就是教钢琴的,刚从国内来不久,请他教琴,学费应该不贵。小陶就让她问问。只一天就回了话,说20块一小时,附带一个条件,最好多几个学生,不然跑一趟还不够地铁票。小陶觉得价格合理,条件也合情,就问小隐可愿意一起学,又问徐伟民,果然大家都同意。连萧萧的儿子,不满7岁的安德鲁,也参加了学习小组。萧萧说安德鲁坐不住,只能学半小时,问老师收不收,老师说收,半小时也教。家长们都很高兴,好歹让孩子们学一门乐器,也算自己尽了心。再穷不能穷教育。
老师是个清秀高挑的小伙子,姓万,就叫万老师。西蒙第一次学琴,很激动,坐在凳子上,身子直直的,一张小圆脸都涨红了。他自学了一段时间,是有些问题要解决的。万老师就从头教起。小陶没时间,趁家里热闹,就去图书馆看书。要考试了,书还只看了一半。她最讨厌的数据分析,却是这学期的必修课。等她算好三小时回来,见家里杯盘狼藉,几个小孩儿趴在地上叠飞机。问学得好吗?孩子们都挺开心,说好,好极了。小陶不再问,忙着去厨房做饭,小陶住的公寓是一卧一厅一厨,魁北克人称三个半,半个是指卫生间,一个卧室大人住,西蒙住厅里。
这样学了几个月,万老师说电子琴不行,只有61个键,而钢琴有88个键,弹起来音域宽。孩子们也长大了,还是应该学古典音乐。小陶听了不说话。出国时卖了房子,手里还有点钱,却不敢动,留着过河。又想起前几天学校告知,这届学生如果考得好,年底可以有三千块奖学金。小陶就瞄好了这个奖学金。这学期格外用功,果然得到了。
拿到钱就去琴行。早就打听好了,在圣布鲁克街上,离家不远,门前站有几只大理石雕白羊。自从想买钢琴,小陶和西蒙每天散步都去看看。见一楼摆着三角钢琴,豪华漂亮,闪闪发光。老板穿西装打领结,打褶白衬衫,好像演出就要开始。见母子俩衣着简单,只看不问,说楼下还有立式钢琴。母子俩下了楼,果然一排排都是。老板问了他们心理价位,小陶说在三千块上下。老板推荐了一台,西蒙坐下试琴,老板就说,老师是华人?小陶说是。老板赞叹说,华人就是手形好,指尖都是立着的。小陶听了很高兴,当时就付了订金,两天后送到家。
西蒙有了一架钢琴,还是新的,这让大白楼里的小伙伴很开心。大家轮流来试弹。万老师也不用楼上楼下跑,都在小陶家上课。这样上了一阵子,西蒙说他肩膀疼。小陶就蒙了,肩膀疼的意思有两个:一个是停下学习,另一个是换老师。难不成学钢琴还学成个残疾?
小陶心里疑虑,又问小隐。小隐说打听了,万老师在国内是学过钢琴,但专业是调琴师。小陶听了有些生气,说这不是骗人吗?小隐说二十块也请不到好老师。小陶就不再说话。想着最初给西蒙找老师,不过是解决玩的问题,也没有想到后来还买了钢琴。这样想着,也没话说。又想着如果不跟万老师学了,平时却处得好,不知如何张口辞退。没想到还没到下周学琴时候,万老师就托小隐传过话,说他太太生了孩子,是个女儿,欢喜得紧,就不来教课了。小陶问是长假还是短假,小隐说是长假,等他太太出了月子,就去美国工作,一家人乔迁了。
西蒙的钢琴课就这样停下来。每天不再叮叮当当练琴,偶尔自己玩玩,好像失学儿童。
3
到了5月,小陶从计算机班快毕业了,却还没找到工作。为了应付斯拉瓦的编程课,她在图书馆坐了几小时没起身,等要回家时,突然一条腿不会动了,活动了半天,才忍着痛站起身,一瘸一拐回到家。九一一事件刚过,计算机市场一片萧条,既然找不到工作,小陶只好再申请一个学位,导师比她年轻六岁,从希腊来,每天早晨六点就去工作,到夜半还不回家。小陶不敢怠慢,紧跟着,忙得四脚朝天。子言打工团团转,见小陶难过,也没时间管她,只说让她抓紧看医生。小陶就预约,一约时间已到月底。
上课时她坐不下,只好站在教室后面。教统计的老师威廉姆问她为什么不坐下,她说腰疼。坐不下。威廉姆就眯眯笑,说你比我还老。
小陶不敢想如果以编程为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什么呢?可能是腰坏了,也有可能是精神坏了。虽然她是学计算机专业的,却从小喜欢文学,不然也不会找学中文的子言做丈夫。那时候她多么崇拜他,她歪着头,看他朗诵普希金诗歌时的侧脸,清秀又有阳刚之气,那一头卷曲的浓密黑发,就像诗人的雕塑。那时她还想过换专业,也去中文系,也去写诗歌。她去找老师,老师说难道你现在不是在写诗吗?编程也是写诗,分行体,每一次回车,就是一行诗。小陶被老师的话逗笑了,她听从了老师的建议,留在了计算机专业。
多亏留在了计算机系。
如今出了国,找不到工作,子言每天在餐馆包春卷,一身包菜味道。小陶也想去打工,但想到做一份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会禁锢了头脑,变成只为谋生的小虫子。想到这里,她有些害怕,她害怕成为自己的敌人。
小陶很渴望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如果有空闲时间,读一点书,把半生不熟的英语和法语好好学一下。时光总是那么匆匆,每天的时间只有一点。面对生活,小陶感到自己越来越盲目了。
徐伟民对她的感慨不以为然。徐伟民说怎么都能赚到钱。出了国,就要想开,什么赚钱干什么,不就是谋生吗?想多了就累了。
对开店,子言是赞成的,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出路。那是圣诞节前的事。看好了店,下了订单,2月接手。小陶常去看,也顺便学习如何经营。老店主爱珍是个聪明能干的女人,英姿飒爽,腰板挺直。没事的时候,爱珍和小陶坐在柜台里面聊天。来往的客人并不多,两个女人很快就交上了朋友。爱珍在店里闷了一年多,跟外界很少联络,小陶对这个新世界有好奇,也喜欢绘声绘色地讲故事。爱珍就瞪着眼睛听,一边听,一边说,现在都这样了吗?我都不知道呢。爱珍出国前是律师,到了新世界,当律师要靠证书,用法语,爱珍就没考。小店墙上挂着一个木架子,里面都是色情杂志。爱珍拿下来,说咱们看一看。说着将身子缩进角落里,对小陶说,你过来,别在窗前看。来往的人看见了,不知道这两个女人在干什么。小陶就笑。
正说着,有人进来。爱珍忙将杂志塞到柜台下面。
进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高个子大鼻子,一双蓝眼睛纯洁无辜。女的是亚裔,小麦色的脸庞,一双微微上挑的细长眼睛,有一张性感的嘴。女孩便张嘴跟他们说中文,阿姨长阿姨短。买了一瓶柠檬汽水,让男孩付钱,男孩说多少钱,女孩就说大概一块。脸上有些不耐烦。男孩掏空衣袋,将一把钢销数来数去,还是不够,爱珍说算了。女孩说下次,我下次给你。
两个人就走了,男孩的双肩背包没拉上,在风中呼扇着。女孩只管说着什么,不停地笑。
到小陶接了店,那女孩是常客。有一天两个人多聊了几句,女孩叫安妮,在康科迪亚大学学钢琴。小陶说了西蒙的情况。安妮说来跟小熊学琴吧,俄罗斯钢琴家,我就是慕名而来的。安妮本来在渥太华跟一个俄罗斯老师学钢琴,学到去年,老师说我教不了你,但有人能教你,就介绍了小熊。
小熊是谁?小陶问。
你见了他就知道了,长得和小熊一模一样。安妮一边说一边笑,一口洁白的牙,非常可爱。
小陶回家问西蒙,西蒙很高兴。问好了地址,就去上课。原来就在康大主楼里,门卫是个矮胖的法裔女人,是小陶的客人,身穿蓝制服,腰里别着传呼机。见着他们很高兴,问来干什么,小陶说学钢琴。女门卫一脸灿烂,说小孩就是要学音乐。上楼拐弯,一直走,就是音乐学院。
4
他们沿着长长的走廊一直走进去,一路都是各种乐器声,间或有人唱歌,美声,还有花腔。走到最里面的那扇门,敲门进去,到处都是灰色的,墙壁、地毯,都是。里面迎出来一个小老头,秃顶,周围的头发是一圈卷毛,有一张小熊一样的脸,圆润,饱满,前胸挺拔,用足尖走路。眼睛是深褐色的,笑容很可爱。他与西蒙握了握手,问他说英语还是法语,西蒙说都可以。他就改说英语。
西蒙坐在琴凳上。小熊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小熊说你为什么找我学琴?小陶就将与万老师的困境说了。小熊说不可能,弹钢琴怎么会肩膀痛?难道弹钢琴会让人受苦吗?恰恰相反,弹琴是令人愉快的事情。小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小熊说那你弹一曲我听听。西蒙就弹,弹了没几下,小熊说停下吧,你的姿势完全不对。
然后问西蒙,你爱钢琴吗?西蒙说爱。
你爱它什么呢?
西蒙望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小熊叹口气说,我们会有一个非常难的过程,你必须改正你现在的姿势。你比新学的人都要难,就好像一张白纸,别人怎么画都可以,你却要把以前画的全部抹掉,抹得一点都没有。
西蒙就点头,小鸡啄米一样。小陶想儿子一定是真喜欢,否则不会点头。小陶小时候也学过琴,小提琴,拉得像锯木头,连自己都不能听。锯了几天,就放弃了。她认为学习乐器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她不明白西蒙为什么要学钢琴。
本来她是想让西蒙改变念头的。在停下来这段时间,她带西蒙去听过小提琴音乐会。那种音乐会常有,都是导师带学生的汇报演出,也是招生的一种方式,立体广告。他们去听的地方是蒙特利尔大学,在山坡上的一个小剧场。西蒙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小陶没有叫醒他。她有些失望,同时怀疑西蒙是不是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喜欢音乐。等到音乐会结束后,母子俩沉默地走出剧场,搭班车回家。小陶问西蒙,你真的喜欢音乐吗?
喜欢。西蒙肯定地说。
那你学小提琴好不好?小陶问。
西蒙就不说话。不说话就是不同意。但小陶不甘心。
想想看,她说。钢琴实在太大,而小提琴,你到哪里都能带着。
我喜欢钢琴。西蒙说。将脸转到一边。
小陶也喜欢钢琴。钢琴给人的感觉很奇怪,是那种你一下子就能爱上的乐器。钢琴的每个键都好听,随便你怎么组合。比如钢琴怪杰波格莱里奇的钢琴曲中充满不和谐音,照样让人听得灵魂震颤。一个钢琴就是一个乐队。
小提琴就不是这样。小陶想,耳边响起自己锯木头的声音。这样想着,默默同意了西蒙的想法。
钢琴老师的本名叫戈里高利。这名字叫小陶想起《静静的顿河》,心理距离立刻近了很多。如今另有一个戈里高利,做了西蒙的钢琴老师,虽然这个戈里高利与小说中彪悍的哥萨克青年完全不同。小陶很喜欢这个名字。于是他们就叫他老戈。
跟老戈学琴是一件苦事。上课时他绝不会像小熊一样可爱。相反,他会像老熊一样暴烈。他会大声叫喊,大声打着节拍,西蒙在他的叫喊里,不自觉地跟上了节拍。这一曲下来,老戈叹了一口气,脸上汗津津的。小陶第一次感到教钢琴是个体力活。老戈笑一下,说其实你也不需要我,一只狗在你身后叫,你也会跟上节奏。
老戈说弹钢琴是用手指,而不是用胳膊,你是没有胳膊的。你的手与肩膀相连,而胳膊是自由的。西蒙就按照老戈的说法活动手臂,总是不对。老戈叹口气,对小陶说,去告诉那个老师,他最好不要再教学生。
小陶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不说话。
下了课,母子二人走出大楼,默默无语。小陶说你还学吗?西蒙说当然了。小陶说老师很严厉。西蒙说学习嘛,不然他怎么教学生呢?小陶听了,想自己还没有孩子坚强,对西蒙有些刮目相看。虽然从一出生就相识了,但毕竟是另一个人。小陶有时感到她并不了解这个小孩。
到了冬天,莫扎特结束了,开始弹海顿老爹的曲子。有一天西蒙弹完,老戈长出了一口气,说终于,终于,你终于对了。
每年5月24日,是维多利亚节。这一天有魁北克钢琴比赛,老戈让西蒙报名参加。老戈说比赛之前,要加到每周两堂课。小陶就带西蒙去上课。
进去了,前面是一个老妇人,个子不高,倒有一头浓密的头发,盘在头顶上,是灰白的。一张略长的脸,宁静如一潭秋水,穿黑衣服黑长裙,在弹肖邦的《夜曲》。小陶和西蒙坐在旁边,听老夫人弹了一曲,西蒙就附在母亲耳边说,她有七根手指。一曲未了,老戈接到一个电话,大概不想让学生们听到,起身到走廊去说话。那老妇人就停下来,向小陶笑,小陶说你弹得真好。老妇人叹一口气,说还是小时候弹过,结婚后就再没有弹了。小陶有些好奇,说那怎么又想起来了?老妇人说如今儿女长大,丈夫也去世了,临终前给她留下一笔钱。
我能做什么呢?老妇人叹口气说,我想起小时候一心想当钢琴家,但这梦想一辈子也没实现,不过现在,我倒是可以重新开始。
两个人正说着话,老戈推门进来,对老妇人说,实在对不起,今天欠你五分钟,下次补上。今天就到这里。老妇人站起身,一条长裙拖到脚踝,从一个老旧的黑皮包里拿出信封,双手递给老戈,又对小陶和西蒙招手,走出了门。
西蒙参赛的曲目是海顿的曲子。这曲子已经弹了一个月,所以是熟的。老戈说你必须做得好,你跟别人不一样,别人从五六岁开始比赛,你却是十一年来第一次。这样说着,更加猛烈地叫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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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西蒙上初二。他们开始学全本《基督山伯爵》。每天放学回来,西蒙就趴在地上画画。开始小陶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见他画的又是大船,又是小岛,还有大胡子人物,问了才知道,老师让他们按书上写的画画。画人物,连眼睛是蓝色的还是棕色的,都要画出来,真正地细读文本。小陶就感叹一番,想到自己读这书是快考大学时,借了几卷书,放在抽屉里,大人以为她在用功读书,等他们一出去,她就打开抽屉看小说了,看得如痴如醉。最有意思的是看电视,父母把门虚掩上,她就从门缝往外看,什么都没落下,英国皇家芭蕾舞团首次在北京公演的《睡美人》、美国电视剧《大西洋底来的人》,一直到《红与黑》。那时候她就想要以看书和看电影为职业,一辈子就这样,在书中漫游世界。
当然后来没实现。现在她很少读书了。英语法语的小说她读不懂,中文书很难找到,但这都是理由。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连兴趣都没有了,现实很骨感,浪漫的事情太遥远。
这样想着,看看趴在地上画连环画的西蒙,小陶就忍不住想他未来会干什么?他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会以什么职业谋生?他会爱上什么样的女孩?想到这些,小陶的内心有些期待,她期待看到西蒙的未来,好像比西蒙自己还期待。西蒙从来没有流露出任何急于长大的愿望,他只是按部就班地读书、弹琴。他每天都会弹上一小时,不管放学有多晚,有没有训练。那时西蒙还在学击剑。
小陶有时候想,西蒙从来都没有真正接受过自己的观点。小学时她想让西蒙学一项体育运动,那时西蒙在学校受到了挑战。几个白人孩子一直欺负他。有一次小陶去接西蒙,见孩子们正在签字离校,排着长队,快到西蒙的时候,一个高个子把他挤了出来,几个孩子立刻把空填上。西蒙没说话,又站回队尾。小陶心里很难过。她对小隐说过。小隐说她家皮特也遇到过,就是歧视华人。她的对策是让孩子抓住一个最弱的往死里打,宁可自己受伤,也要一次解决问题。小陶听了有些犹豫。西蒙从小挑食,长得比同龄小孩矮半头,打肯定是打不过的。至于是不是歧视,是一个大问题。她没主意,就去问春丽,春丽那时已经在一个会计师事务所工作,摆脱了上学打工一族,眼界开阔,是他们这伙人走在前面的,就连说话,也经常是中文里夹带着英语。春丽说从来没听儿子说过被欺负,或者他自己感觉不到。小陶想春丽说得有道理,有些事情没办法说清楚,真要上升到种族问题,就能解决问题吗?
有时候,糊涂是好的,混沌也是好的,宇宙的本质就是混沌。所以小陶不会去告诉西蒙什么叫歧视。她宁可让西蒙在毫无所知的世界里,自己成长。对一个小孩来说,告诉他别人不喜欢你,是残酷的。而小孩有他的本性和直觉。小陶相信西蒙适应环境的能力,但作为母亲,她会让自己的孩子有所准备。于是有一天,她对西蒙说,去参观街对面的跆拳道。
就像听小提琴演出一样,西蒙对场上揪着腰带,互相摔来摔去的人们毫无兴趣。他对场上发出的呐喊,也不激动,只是安静地坐在小陶身边。小陶说这个不好吗?强身健体,有一个结实的身体,就不怕劳伦斯把你挤出队伍了。西蒙抬起头看看母亲,眼光十分宁静,说劳伦斯就是喜欢恶作剧。雅典娜老师已经让他向我道歉。我们握了手,和好了。
小陶听了有些惭愧,但她并不相信握了手就解决问题。这里不是天堂。有好身体永远是必需的。
到西蒙上了中学,学校说有击剑课,学击剑,可以免修体育课,但击剑队的成绩必须在平均分以上。西蒙回到家,兴奋得脸红扑扑的,对小陶说,妈妈,你不是说让我学一样体育运动吗?我想好了,我要学击剑。
学击剑是在放学之后训练,西蒙回家常常满头大汗。
老戈对西蒙学击剑持否定态度。他说所有的钢琴家都不善于体育,擅长体育的也不会是钢琴家。
但是钢琴比赛一定要参加。老戈说。一个好的钢琴家,是家长、老师和学生共同努力的成果。
这天西蒙训练很累,有点发烧。小陶本来不想去上钢琴课,但西蒙还是来了,弹得不好,老戈很不高兴。
去那边教室好好想想。老戈说。接着叫他的下一个学生。
西蒙和小陶在另一间教室里。西蒙将谱子弹了一遍又一遍。那时候小陶还是羊妈,认为这样大可不必。
那你为什么让他学琴?老戈问。
就是爱好,陶冶情操。小陶说。
就为这个?老戈大吃一惊。
对老戈来说,钢琴是竞技。老戈的父亲也是钢琴家,老戈五岁就开始学琴。对西蒙这样细高身材手指长的孩子,五岁是可以学琴的。但对于身材矮小手指短的老戈,五岁学琴有些困难,他必须学不同的指法。如果不能达到要求,他就不能吃饭。对老戈来说,弹钢琴是不断向上的层次,是一波又一波的高峰,是精湛技艺的磨砺。是舞台上的高光时刻,是摘取桂冠,绝不是陶冶性情。
爱好是什么,老戈不知道。
钢琴不是爱好。他想了想,最后说,艺术就是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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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陶和西蒙曾去过老戈家里上课,他住在一间公寓里,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他和娜塔莎,他的夫人,都教钢琴。娜塔莎是一个瘦高个子的女人。与老戈的风格截然相反,娜塔莎头发一丝不乱,穿整齐的衣服,脖子上系一条小丝巾。她刻板,不苟言笑。娜塔莎的学生都是女孩子,而老戈的学生大多是男孩子。老戈的家除了钢琴,几乎什么都没有。老戈把他们领进一间屋子,里面只有一架钢琴、两把椅子和一个窄小的书柜。
那一天他们上课,西蒙弹得出乎意料地好。这让老戈非常满意,送他们到门口时,老戈对小陶说,西蒙是有天赋的,如果他从五岁开始学就好了。
可惜的是,人们不是想遇见就能遇见的。老戈感叹说。
维多利亚节的时候,小陶带西蒙去麦吉尔大学参加维多利亚节音乐比赛。在一楼等待,老戈在楼上当评委,中间下来一次。见西蒙和小陶很紧张,老戈对西蒙说,你弹琴的时候,如果弹错了,不要在意。弹钢琴就要像一阵狂风暴雨,你要让曲子像暴雨倾泻,淋湿听众的心。而人们会在意暴风雨中的哪一滴雨是错的吗?不会。
维多利亚节音乐比赛后,老戈对西蒙很满意,小陶也很满意。西蒙终于攻城略地,进入了艺术竞技行列。但同时,在勃海尔中学的学习越来越紧张,强体力的训练让他筋疲力尽。吃过饭去弹琴,手都是软的。小陶在厨房一边收拾残局,一边听走调的声音。练完琴,写作业,数学作业一定要写一小时,然后是法语、英语等,诸多课程。世界上没有浪得虚名,所有的成功都包含着心血汗水。
转眼中学毕业,面临升学选择。西蒙开始想留在勃海尔。他已经在勃海尔中学五年,如果继续读两年预科,老师和同学都是熟悉的。更重要的是,勃海尔还有一个传统:如果中学和预科都在这里,之后人生中的每一年,都有一个特殊的七年聚会。这样一个既神秘又有特殊意义的聚会很吸引西蒙。但小陶不这样想。她想西蒙的法语已经很好,下一步应该转到英语预科学校去。这样西蒙的英法双语都过关,就会有更广阔的前景,不仅可以在魁北克,还可以去加拿大其他省或者美国发展。她对当年落地魁北克还是有些不满。作为南方人,她喜欢温暖的气候,而魁北克半年以上的冬天让她经常感到抑郁难耐。再说魁北克时局总是在不确定中,新当选的省长乐高是隐形的魁北克独立派,以前在魁北克独立党中分裂出来的。小陶很害怕魁北克独立,因为即使来到蒙特利尔十几年,她还不会法语。她靠英语工作。
但如果独立就不一样。小陶担心这一点。那时候法语将是唯一的语言。
她一再强调这一点。西蒙听从了她的决定,从勃海尔中学转到圣母玛利亚预科去读书。但他坚持留在勃海尔中学击剑队练习。
新学校有很多俱乐部,有环境保护俱乐部、国际象棋俱乐部,还有一个华人学生成立的麻将俱乐部。西蒙参观了好几个,但都没参加,因为他发现时间都不行。击剑队每周有三次训练,他还要坐地铁转巴士一个多小时。后来功课越来越吃紧,他也越来越紧张。直到有一天,他在晚上九点,背着击剑包,浑身汗透回到家。
小陶说你这样不行,必须停下来。西蒙在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他说不能继续吗?
小陶开始想让西蒙停止学琴,也很犹豫,毕竟得过奖,也风光过。有一天小安来,聊起她的孩子是不是应该开始学琴。小陶没说话,小安就问西蒙。西蒙说当然要学了。小安说可是如果他不擅长呢?西蒙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慢慢庄重起来。他说没有人知道自己擅长什么,所以要尝试。阿姨你让他学吧,以后他会感谢你的。
是什么时候走到了另一条道路上,小陶说不清楚。她还记得最初西蒙学琴,只是为了爱好。但是后来就竞赛、考级,追名逐利了。但当西蒙想以钢琴师做职业时,她投出了反对票。
改变小陶命运的是皮埃尔,他是店里的客人,平时喜欢喝两杯。每次来,都喜欢聊天。皮埃尔对小陶的心算能力很惊讶。他常说当年在康大上学时,有很多中国同学很出众,数学格外的好。小陶就笑笑,数学好有什么用,还不是开店。
有一天皮埃尔来,说他的公司需要招一个人开拓中国大陆市场,要会英汉双语,还要会计算机,最好是搞语言教学的。小陶说我就是搞语言教学的,皮埃尔说真的?当场就给小陶出了几个专业问题。小陶一一作答。
皮埃尔很惊讶,他没想到这个小店里的收银员,竟然对编程如此熟悉。凭直觉,他感到小陶就是他要招的人。当晚,他就给小陶打电话,让她第二天来公司见人力资源部的同事。
就这样小陶找到了第一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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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的钢琴还在继续。若隐若现,一直沉到细微。如此细微,已经停顿了。小陶的心情就像这微弱的琴音一样。她记得西蒙来回行走的脚步。他不甘心就此停下来。小陶从来没有想过西蒙会去做专业钢琴师。钢琴师,多浪漫的名字,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手指灵活,飞翔如蝴蝶,在翅膀的战栗中,肖邦、李斯特、巴赫,优雅动人。但对第一代移民来说,音乐是一种冒险。华人移民认为孩子最好的职业选择,永远都是医生、律师及工程师。
艺术是吃不饱的。小陶说,做艺术家最好是第二职业,是爱好和修养。
前一段时间,小陶和小隐去听学生毕业音乐会,遇到了老戈和他新婚的妻子。老戈与娜塔莎离婚了。看到戈里高利的新婚妻子,小陶很惊讶,她像娜塔莎一样穿灰色西服套裙,扎着一丝不苟的小丝巾。不仅如此,她高挑清瘦,与娜塔莎十分相似。小陶在惊讶的同时,想到戈里高利对女人的鉴赏一致性。他是不是还爱着娜塔莎呢?这样想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小陶有点心酸。
艺术是一种奢侈品,艺术家是金钱和时间的产物。就像伍尔夫说的,你首先要有一个房间,要有每年五百英镑的收入,才可以安心去写作。
为什么要停下学琴?西蒙说。
因为你下一步面临的是上大学,上名牌大学,爬藤。
然而西蒙不想爬藤。他也不想去名牌大学。他痴迷于钢琴。他认为他的命运应该与钢琴发生必要的联系。比如说,当他听一个曲子,这曲子就萦绕在他的头脑中,挥之不去。有时在不知不觉中,一段旋律就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有一天在睡梦中,他突然听到一支曲子,宛若仙乐,如此清晰,如此动人,让他周身飘飘欲仙。他看到自己的身体,皮肤变得透明,血管宛如彩虹。他愉快地哼了一声。皮肤与血管就微微颤动,弹奏出美妙的声音。他从未感到身体是如此安适、快乐、轻盈,好像可以随心所欲。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变成了音符。这些音符在他体内战栗、抖动、跳跃,像一群快乐的小鸟。而他的身体,是一架巨大的钢琴,弹奏出美妙的和弦。
他坚信他是属于音乐的。
宇宙中所有的事物,都有神秘的关联。他说。既然我听到了音乐对我的呼唤,我就要坚持走下去。
小陶并不这样认为。每次西蒙这样说的时候,她都认为他在梦呓,她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什么天才。
什么叫天才呢?她想。她小的时候相信自己是一个天才,那时候她的数理化都很好。老师刚一说出公理定义,她就理解了其中的意思。真正的玻璃脑袋。老师说,在那个中学,老师已经三十年没见过这样的学生了。她是全才。不只理科好,文科也好。刚恢复高考没有几年,科学的春天百花竞艳,耳边常传来的都是哪里发现了神童,小小年龄,就会微积分,就会写古诗。父母看着她这样说时,她感到一种茫然。她在父母眼中,看到渴望的目光。所有父母都希望生一个神童,是吗?她更努力地读书,一年又一年,成为状元。那时她的理想是成为居里夫人,镭的发明者。
但她没有成为居里夫人。她只成为一个程序员。
已经很好了,她想。看到身边有些人,硕士、博士,还有双料博士,来到魁北克这个新世界,重新开始人生,各种打开的方式。阿卜杜拉去送外卖,他说他一直到自己当家做主,才知道自己不喜欢数学。而小安去学了服装设计,本来是搞风险投资的,一觉醒来,感到华尔街满身污垢,不能容忍,就去做了美的天使。还有刘翔,一个博士,被学文科的妻子拉下马来,做了小店老板。说来也怪,自从做了小店老板,长年的失眠竟然好了,整天摆弄那些瓶瓶罐罐,却也心满意足。这让小陶非常意外。对人性有了进一步了解。
人很容易就懒惰了,她说。即使聪明人,也会被惰性摧毁。
所谓音乐,就是玩一玩。她说。申请大学时加分就行了。只有学会数理化,才能走遍天下都不怕。
这句话一说出口,小陶自己也吓了一跳。她觉得这句话从喉咙里出来时,是父亲在说话。是父亲的声音,也是父亲的节奏。铿锵有力,蛮不讲理,断然,落地有声。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手,看看自己的脚,她以为父亲附体了呢。
那些年,她放弃了喜欢的文学,成为理工女。但这有什么不好呢?她环顾四周,看到自己精致的房舍,前后院郁郁葱葱的植物。如果不是父亲强迫自己学计算机,今天的她,就像小隐一样,正窝在小店里,斤斤计较着蝇头小利。
你长大了,小陶对西蒙说。你必须清醒地计划自己的未来。
如果不是后来离婚,她想,西蒙也不会顺从她的意愿。她曾想象过许多次她与子言的结局。想过她以什么方法和理由结束婚姻,唯独没有想到子言先她一步离开。子言走时什么也没带走,只带走了他那些看似无用的中文书。
离婚时她以为子言会分割财产。奋斗了这些年,她还有些积蓄。但子言却什么都没有要。他在半百之年,重新去餐馆做侍者,租公寓住,也教小孩子学中文。有时候看到他,穿一件皱皱的衬衫,头发早早就白了,一副落魄模样,与穿着职业套装的小陶,形成对比。小陶对他的生活嗤之以鼻。她对西蒙说,你看你爹地——你想过他那样的生活吗?我希望你好好想想。你可以做个医生,还可以弹一手好钢琴,就像老戈说的那样。
西蒙就看看她,不说话。
到大学毕业那年,西蒙的平均分已经到了4.0。停下了钢琴和击剑,西蒙真的将全部精力花在考试上。小陶对儿子非常满意。只有西蒙知道,母亲不在家里时,他会弹一会儿钢琴。每次弹,都仿佛回到童年时光,幸福的时光。那时父亲还在家,经常站在自己身后,打着节拍。
父亲打节拍的时候,很陶醉。
8
命运到底是什么?小陶想过这个问题,西蒙也想过。如今母子两个并肩坐在音乐厅里,听祖宾·梅塔指挥的马勒三。西蒙学钢琴的时候,他们经常去听音乐会。那时西蒙认为母亲也是爱音乐的,但后来他不这样认为。西蒙离家以后,钢琴就真正地沉默了,成为一台哑琴。它就像一个老人,沉默不语,却满含故事。
小陶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很骄傲。在出国多年之后,她终于安身立命,她开始买房子,一个接着一个,在不断的增值中,得到快乐。直到最近,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感到不安。几天前,小隐转给她一篇小说,是写蒙特利尔的故事,她看了,
写得真好。她说。
你知道是谁写的吗?小隐问她。
她看了作者名字,陌生人,不认识。
小隐说这是子言呀,你没看出来?
小陶顿一顿,没说话。她将小说又看了一遍。那天晚上她失眠了。
那是个爱情故事,很美好。一对喜欢艺术的男女在蒙特利尔邂逅。他们在圣劳伦斯河畔相遇,过着极简的生活,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眷侣。小陶知道在故事中没有她,但她还是想在女主身上找到自己过去的影子。
没有。她看完后的第三天,决定把那篇小说删掉。
当然她还有自己的骄傲。那就是西蒙。
如今年龄大了,身边的人不再谈论房子车子,而是更多地谈论孩子,谈论孩子的职业、婚嫁。小陶在微信里发朋友圈不多,点赞得到最多的,是西蒙医学院毕业的那一次。就连国内的老朋友老同学都说,你该多骄傲,孩子有这么好的职业。她就笑一笑,心里是快乐的。西蒙也孝顺。尽管工作忙,但依然常给她打电话。只是聊天的时间越来越少,现在能谈论的,不过就是天气和食物。知子莫若母。小陶总觉得与儿子之间隔了什么,就好像是一块毛玻璃,朦胧,模糊,不清不楚。有一次她去儿子的公寓,看到有一个房间虚掩着,小陶推门进去,发现那是一间隔音房,里面摆着各种乐器。小提琴、吉他,还有一台立式电子钢琴。
你又开始弹琴了?小陶问。怎么不把家里的琴搬过来?放在那里也是放着,没人弹。
西蒙走过来,带上房门。
没有。他说。是我的朋友在弹琴,他有一个乐队。
祖宾·梅塔站起身,将手高高举起来,三次谢幕。观众站起身,全场回响着长久的掌声。
Bravo(好哇)!有人喊。小陶也站起身鼓掌。她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激动了。
演奏得太好了。她回头对西蒙说。她身边是空的。她惊讶地看到西蒙还坐在椅子里,打着哈欠。
你睡着了?小陶失望地问。
对不起,太累了。西蒙一边说一边将外衣拿起来,放在臂弯里。今天做了一个脑神经手术,花了五小时。
就像多年以前一样,母子俩一起走出音乐厅,跟着络绎不绝的人流,走进夜色中。风很凉爽。散场的人们一边走,一边说着话议论着音乐会。小陶想起西蒙那年,在房间里一圈又一圈地转,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停止学琴的现实。她突然感到自己有些心慌,好像做错了什么。她想到西蒙对自己说的话。多年以来,自己的确是将西蒙的人生设计成了自己的人生,这看起来天衣无缝的设计,也确实成了成功的案例。西蒙名校毕业,努力终得回报。然而在这样的回报中,自己是一个怎样的母亲呢?事实上,在整个被策划的人生中,西蒙一直都按照她的愿望前进,但西蒙在钢琴中得到的乐趣,被升学的需要剪断了。
这是不是一种残忍?
妈妈想跟你说,对不起,小陶说。
什么?西蒙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因为,小陶犹豫一下说,因为我中断了你的钢琴课。
西蒙慢慢将手从母亲的臂膀中抽出来。他们已经站在艺术广场大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街灯明亮,灯火辉煌。人们开始寻找自己的车,要搭乘巴士的人们继续向前走。人群开始分流。
他们站住,西蒙摸出钥匙,准备打开车门。
那时你很喜欢弹钢琴吧?我因为你要升大学让你中断了。
是吗?西蒙说。他坐进了车内,又打了一个哈欠。
我已经记不得了,他说。
车子在大街上行驶。夜色朦胧,树影摇曳,很多事物都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