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周,美国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名誉会长、资深电视制作人。曾出版长篇小说《美国爱情》《丁香公寓》、散文集《文脉传承的践行者》《地老天荒》《巴黎的盛宴》《伸展的文学地图》等。在《散文海外版》《收获》《明报月刊》《花城》等刊物发表散文和文化随笔。近年来在《北京文学》《小说月报》《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红岩》等刊物发表中篇小说八部。散文作品入选《2018散文海外版精品集》《2020花城散文年选》。
一
安妮塔接到护士长的电话,请她下午跟随主治医生乔治去见一位病人。在乔治医生的办公室里,她见到了病人托尼的妻子乔菡和女儿凯特。母女俩都全副武装地戴着口罩,特别是母亲口罩外还加了面罩,还戴着手套,她无法辨认她们的眉眼,却留意了她们的身形。女儿凯特身材纤细,个子高挑,比母亲高出半个头,留着职业女性的短发,发式显然经过发型师的打理。母亲神态憔悴,身体微微前倾着,身材略显臃肿。乔治医生正和家属讨论接下来的一些医疗救助手段,听话听音,从对话中安妮塔已经了解到,病人托尼的胃癌已经扩散转移。
每一次接到通知去见病人,安妮塔就知道医生已经在心里对病人签发了死亡判决书,不然不会找她。作为一个临终关怀护士,她虽然只有二十多岁,可是过去的两三年,已经记不清亲手送走了多少人。医生把病人转交到她手上,也就已经做出诊断,病人的生命或许还有几周,最多也不会超过半年了。在这样的处境下,医生和家属的谈话,已经不再包含治疗的内容,只剩下善后部分,只是开始时家属未必能够听明白。安妮塔还记得刚入行时,第一次听医生和病人家属谈话,即便医生的话语温文尔雅、语调缓慢,可是每一句话都像在诊断书上敲下一个个死亡的图章。
jMi7pIAhq+y41anBHalhVK7qy3UTn1UMkj0tgqtgMss=乔治医生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白人,对人态度和蔼。他能把一些家属特别不能接受的医学用语委婉地传递过去。他微笑地问家属,如果托尼心搏骤停,要不要对他进行心脏按压复苏抢救。和以前见到的情况完全吻合,对于医生的问题,家属通常不知道如何选择,这是两难:不做,人就没了;做吧,又会造成极大的创伤性后果……人到了这一步选择的余地已经不多了。
“做心肺复苏时急救人员在病人体外按压胸廓,间接挤压心脏,维持心脏泵血功能,并进行呼吸和循环支持,保护重要器官免受缺血。心肺复苏需要大力气、高频率的胸廓按压,是相当简单粗暴的操作,常会造成骨折、气胸等风险。”乔治说。
听了乔治的描述,托尼的妻子乔菡更不知道如何选择了,她喃喃着说:“要尽可能挽救托尼的生命。”
“您选择心脏按压心肺复苏的选项?”乔治又进一步确认。
乔菡点了点头。
坐在一边的女儿凯特似乎了解得更多些,即刻追问:“做心肺复苏时的心脏按压,会对病人有什么伤害吗?”
“有肋骨骨折或是气胸的风险。”乔治又接着说,“我所治疗过的一些年龄在七十岁以上的病人,因各类严重疾病,进展为呼吸衰竭。即便一时救过来,其预后也非常差,致死率百分之八十以上。”
“可是托尼还不到七十岁啊!”乔菡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乔治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他刚满六十八岁。”
凯特用中文在母亲耳边嘀咕了几句:“爸爸说过不愿接受插管治疗和过度的救助方式,他不想靠机器辅助而活着。”
“可是不做心肺复苏,就像见死不救啊。”乔菡坚持道。
“如果心肺复苏造成肋骨断裂,病人会经受更多的痛苦,要尽量减少新的伤害。”
乔菡似乎这才想起了托尼的交托,她迟疑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乔治根据托尼的情况,建议不要采取这些强制性的救生措施。如果病人和家属决定不做心肺复苏,就会由医生撰写医嘱,指示护士在患者呼吸停止或心脏停止跳动时放弃抢救。
乔菡痛苦地低着头,似乎难以即刻做出决定。
乔治说:“你们决定以后再告诉我吧。”
母女俩正要起身离去,乔治把安妮塔介绍给她们:“这是护士安妮塔,以后她会负责照顾托尼。”所幸安妮塔能大致听懂母女之间的中文对话,难怪护士长找她来。
这时母女俩才留意到那个坐在屋子角落的二十多岁的女护士,扎着马尾辫,戴一副黑框眼镜,牛仔裤上面配一件浅灰色的紧身长袖T恤衫。安妮塔清楚自己的身份,在医生的陈述前她还不能走入前台,要等待家属接受了放弃治疗的现实,她才能开始行使自己的职能。乔治医生虽然没有直白地说出最后判决,但是从介绍安妮塔出场,已经等于明白地说:根据托尼目前的状态,从医学角度而言,再积极的治疗也不会阻止病人死亡的进程。接下来能做的就是尽量减少病人的痛苦。
乔菡看到乔治医生把托尼交给一个这么年轻的护士,似乎感觉到他从此撒手不管了,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女儿急忙过来扶着母亲。女儿显得较理智,她不住地叮嘱母亲不要太大声,影响了病房里的其他病人。母亲的哭声变成了啜泣,再也止不住了。乔治医生明白很难再谈下去。他嘱咐女儿陪妈妈先回家,好好考虑一下。
乔治医生离开了,安妮塔又陪着母女回到病房。病人托尼醒着,似乎已经了解了自己的病情,知道时日不多,但是却态度坦然。他脸上浮现着疲惫的笑容,对乔菡和凯特淡然地说:“看来我要中途离场了,你们要互相照顾,好好生活。我对自己的生活还是满足的,这么多年各地奔波,虽然辛苦,但如果再让我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这样的人生……有你们的陪伴很愉快,我没有给自己准备墓地,你们也不要,就把我的骨灰撒在院子里的果树下,把我当肥料,以后你们还可以吃到树上长出来的水果,就好像我还在……”托尼的话说得断断续续,可是意思十分明白流畅。
他转过脸看见站在乔菡身后的安妮塔,似乎认出这位就是来送他最后一程的护士,他用英文说道:“谢谢你来,别让我受苦,我不喜欢忍受疼痛……”
以这样的方式和病人见第一面留给安妮塔很好的印象,病人是个通达的人,她对托尼微笑地点点头。其实每一次她去为病人提供临终关怀服务,往往会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病人的家属身上。经验告诉她,照顾病人的流程都是大同小异,止痛、输液、清理大小便……临终的病人都是躺在床上,大多不能自主生活了。而病人的家属却是每一家都不一样的,他们的性格、阅历、他们和病人的关系,决定了他们对于病人生死的态度。观察着母女的交流,女儿显得较为理智,母亲似乎还沉浸在波动的情绪中。安妮塔见过许多家庭的情况,有许多病人自己脑子还清醒,可以由病人自己做决定。如果病人失去了理智的判断,医生护士就要和由病人委托的执行人打交道。很显然,乔菡是托尼的妻子,她已经被授权作为医疗方案选择的执行人。凯特作为女儿,可能更能维护托尼的意志。病人家属的情绪变化是人之常情,以职业的态度,她总是尽量配合病人家属情感的需求,尽可能耐心,给家属一些时间做出正确的决定。她明白接下来的日子所要照顾的是躺在病床上的托尼,可是真正要面对的却是乔菡和凯特母女俩。
安妮塔低下头看了一眼挂在胸前的挂件,金色的牌子中央浮凸着一只蝴蝶,粉色的羽翼,蓝色的身体,翅膀上是美丽的花纹。那是远在泰国芭提雅的父亲为她请的一枚佛牌,父亲说女儿所从事的职业如同身临阴阳的悬崖,需要外界力量的护佑。自从挂上了佛牌之后,每一次走进垂死者的家,去与他们近距离接触前,她都会在心里祈求冥冥中的保佑。
二
几天后,安妮塔接到通知,托尼回家了,她要正式接手担负起临终关怀的任务。所谓临终关怀,就是陪伴病人走完最后的一段人生路,有的病人家属选择在医院里,乔菡选择接托尼回家度过最后的日子。当她开车驶入一条幽静街道顶头的一户民宅,门已经开着。她眼前一直浮现出那位母亲全副武装的样貌,所以出发前特别注意,口罩、面罩、手套、鞋套都带上了,就差穿上全身防护服了。毕竟疫情防控期间要进入病人的家,也要让她们放心。周围的居民看见几辆排成行的医务汽车,一辆是送病人的,还有的是运器械设备的,都戴上口罩出来探个究竟,知道不是得新冠的病人才放心地离去。乔菡手里拿着消毒喷雾器给进门的人员喷洒,还督促他们进门前穿上鞋套。医疗团队在卧房中安顿好医用的升降病床,把病人从救护车上搬到病床上,安妮塔和他们办了交接手续,然后就过去看望托尼。这是第一次近距离地看清楚托尼,他和安妮塔以前见过的病人一样又不一样,他的脸庞已经很瘦,不过脸上仍有着某种灵动闪现,他时不时地会转动一下那两颗在瘦脸上显得较为突出的眼珠。简单地交谈了几句,托尼显得很镇静,好像安排的不是自己的后事。安妮塔测了一下他的脉搏,给他鼻孔里插上海外华语作家小说专辑了氧气管,因为病人不能进行吞咽,几个月前就在胃部开了一个胃造瘘,有一根管子维持着流质食品的输入。
接下来的日子托尼逐渐进入了昏睡状态。通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睛闭着,这扇窗户关闭了,安妮塔也无法看进里面去,更不了解他的职业。以往送走的病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家庭都不一样。从走廊墙上的照片中看到托尼很喜欢旅游,去过世界上的很多地方,在照片上他的笑脸总是人群中最灿烂的。他和乔菡、凯特的合照都是凯特幼年时的,那时乔菡特别秀美,个子高挑,穿着紧绷的牛仔裤,显得腿特别长。她和托尼相互依偎着,托尼个子高,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总是信心满满的样子。凯特呢还小,梳着两条小辫子,喜欢做怪脸。特别是和爸妈在一起时,总是喜欢用手揽着爸爸的脖子,到了能站在地上时,又揽着爸爸的腰,有一张照片只看见她的手和露出的半张脸,人都躲到爸爸身后去了。
安妮塔已经养成了职业习惯,接手一个病人时不仅要记住病人的名字,还要记住家属的名字。因为家属才是自己接下来真正要打交道的对象。
刚安定好,乔菡就走过来,问安妮塔能否给托尼增加一些流质营养液。安妮塔解释说:“病人的身体吸收性只会越来越差,已经不适合输入太多的营养液。”乔菡听了有些失望。
过了一会儿,听见大门关上的声音,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女儿凯特来了,她走进来时面色阴沉,安妮塔揣摩着是乔菡在电话中向她告了状。
凯特说话直奔输液的话题:“如果一个人不吃不喝可以坚持多久?”
“三到七天,当然也有特例,病人靠消耗自己体内的积累坚持着,一直到消耗殆尽。”安妮塔说。
凯特又问:“不输液,那不是会把病人饿死了?”
安妮塔思索了一下才说:“美国的医院不会对病人进行鼻饲,临终关怀的主要目的是保持病人少受痛苦,平安地度过最后的日子。”
乔菡在一边听不下去了,说道:“你怎么总是最后最后的,我还想让他多活一些日子呢!”
安妮塔神情平静地看着母女俩,以沉默作为回答。在病人的家庭中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外来的人侵者,经常会遭遇这样的窘境,仿佛是要把他们的亲人带走,换了谁都会奋起抵制。她知道必须很有耐心,慢慢地让她们理解和接受她的服务。
情绪起伏的乔菡时常扮演着一个不可理喻的挑剔者,时不时说,尿布已经不多了,怎么还不多送一些啊?营养液也剩得不多了,也一起要了吧。有一次说话还难听:“我眼睛产生了幻觉,恍然看见一个个黑衣人带着死神逐渐地逼近他,要把他带走。”
凯特听了母亲的话,反而破涕为笑道:“那还不至于吧,安妮塔慈眉善目,做事认真。”
凯特话音刚落,阴霾的天空突然闪进一抹阳光,阳光照进屋子里,正好落在托尼的脸上。病人安静地酣睡着,鼾声平稳响亮。整天虎着脸的乔菡看见阳光下的丈夫安详的睡态,心情也平复了许多。
凯特倒是很理解安妮塔的工作,有时闲下来就坐在爸爸的病床边和她聊天。她十分好奇安妮塔年纪轻轻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份工作?这份工作有点恶心,还有点恐怖。不仅每天要清理病人的大小便,还要面对病人的死亡。安妮塔说是受妈妈的影响,妈妈也是做临终关怀的护士。
“那你不怕吗?不断地面对濒临死亡的人。”
安妮塔微笑地摇摇头。
“那你以后打算一直做这份工作吗?”
“不,我希望攒了一些钱后,去参加无国界医疗组织,到非洲等穷困地方去做慈善工作。”凯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说曾经在新闻中看见过相关的报道,当战火燃起,逃难的人在机场大排长龙等候撤离时,无国界医师的队伍正在抵达,准备入境执行紧急任务……“那些地方很艰苦,你不怕?”
“我去实习过,曾经去了两个星期。”安妮塔的回答那么淡定。
对话之后凯特对安妮塔有些另眼相看,开始了对这位年轻人的观察,她注意到大部分时间里安妮塔都是静静地坐在病人床前,很少看手机,也不看书,病人醒着时,她时刻留意着病人的呼唤,病人昏睡时,她的目光时不时地扫一下病人。除了给托尼服药和换尿布,她都是静静地坐着,像是在静修,像是在练功。凯特很难理解安妮塔怎么会喜欢这份工作,如果换了她自己,都快得抑郁症了。
和凯特聊天,安妮塔聊着聊着发现两个人有许多共同点。墙上的照片是安妮塔进入每一个陌生家庭后都会留意的,她就问凯特,墙上有不少凯特和爸妈温馨的合影,为什么长大以后就没有了?
凯特说爸爸在她上初中时就为生意的事一直往亚洲跑,同她也是聚少离多。爸爸退休了,来洛杉矶和她们团聚,可是又轮到她自己长年出差,很少在家。后来爸爸生病了,妈妈就责备她对爸爸的事一点也不上心。
安妮塔想到了自己的家,有点相像,爸爸也是长年不在家,他来美国没几年就回到老家泰国去做生意了。当然两个父亲做的生意也不一样,爸爸做的是小生意,不用到处跑。特别是这些年他越来越懒,不愿再来美国,所以圣诞假期都是她和母亲回去看他。凯特的父亲圣诞也不回来,回来也是中国春节时的长假。可是春节在美国不放假啊,凯特还时常去外州出差,她说父亲退休后来到洛杉矶,和父母一起度假的次数也十分有限。
安妮塔发现,原来凯特和自己一样,长年跟着母亲生活,母亲也不陪凯特;安妮塔的母亲也一样不陪她。可是好在安妮塔还不像凯特自己描绘的那样,是一个内心挺压抑的孩子。最可怜的是凯特心里藏着一个受伤的孩子,可是乔菡并不知道。凯特小时候在家里为自己建立了一个避难所,用一条大被单把桌子盖起来,在底下构筑起一个封闭的世界,把芭比娃娃和玩具小猫小狗都拿到里面玩。她觉得在里面特别安全。妈妈也不会来找她。妈妈自己和朋友打电话,看电视……或许那也是妈妈排遣孤独的方式。乔菡只有吃饭、上学、睡觉时才想起凯特。
安妮塔的性格外向,家里的条件也没那么好,住的是公寓房子,妈妈说她像个野孩子,喜欢去邻里串门,时常在邻居家吃饭睡觉。凯特很羡慕安妮塔的生活氛围,她家独门独院,找不到朋友玩,同学们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再加上乔菡对她总是不太满意,喜欢拿别人家的孩子和她比,上中学时,别人去医院实习了,她只在宠物店,被批没目标;高中毕业,别人去了常春藤名校,她连名都没报,就选了加州大学的十所大学,被批没上进心,唉,不是个令母亲满意的孩子。听了凯特的讲述,安妮塔有些同情她,如果妈妈这样要求自己,恐怕她也会抑郁啊!
真是无独有偶,安妮塔和凯特两个人的爸爸都不在身边。可是凯特却很喜欢爸爸,爸爸只要她能按部就班好好成长,不会苛求她,对她的选择反倒很理解。可是爸爸很少在身边,凯特又似乎对讲电话和写邮件有莫名其妙的抵触,所以往往是爸爸对凯特关心多一些,凯特回复得少。安妮塔记得爸爸在她上小学时就回泰国去了。他说在这儿觉得自己是一个异乡人。
“爸爸病重之前有没有和你多聊聊天啊?”安妮塔问。
“爸爸最关心的不是我的工作,而是我都过了三十五岁了,为什么还没有男朋友。你有了吗?”凯特说。
“我谈过一个,但也不成熟,分手了。”
凯特伸出拳头和安妮塔碰了一下,这是疫情之年人们互致问候的手势,她们相视而笑。
三
托尼已经几天没有睁眼了,乔菡不时趴在他耳边呼叫着他的中文名字,都没有任何反应,乔菡倍感挫折。这天托尼昏睡中发出低声的呻吟,安妮塔按照医嘱打开他的嘴,正要往舌头底下滴药,乔菡一把拿过她手里的药,看了一下。
“又是吗啡,不要再让他昏睡了,让他醒醒吧。”
安妮塔忙解释说:“药效过去后他会感到疼痛的。”
“疼痛?最起码还告诉我他活着,这样整天昏睡怎么行啊?你离开他远一点吧,不要再往死里拖他了。”乔菡的神色有些狰狞。
安妮塔无奈地把药收起来,走出了房间,走到小院里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没过多久,凯特来找她说爸爸又开始呻吟了。凯特一面走还一面说:“妈妈做得不对,不应该抢走你的药。”安妮塔已经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避免和家属的任何争执,她能够理解家属,面对亲人即将离去的痛苦和不舍。乔菡总还存在着侥幸心理,希望奇迹能够出现。相比起来凯特更理智,她说每天躺在床上都在问自己,是否准备好接受父亲离开的现实。安妮塔见过一些病人,已觉得生不如死了,可是家属还是不放手,反而造成了他们很大的痛苦。凯特听了更表示要维护父亲清醒时的嘱咐,让他少受痛苦。
安妮塔回到房里,病床上已经乱成一团,剧烈扭动的托尼把被子都踢掉了,六尺长的身体都快掉下床来,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一只手伸向空中,像要去抓什么东西,可眼睛依然紧闭着,可以明显感觉到他的痛苦。安妮塔掰开托尼嘴唇干裂的嘴,用小调羹拨开色泽暗淡的舌头,滴了几滴吗啡在舌头下,她把托尼伸向空中的手拉下来放好,重新盖好被他双腿撑开的被褥,耳边却又一次听到乔菡和凯特的争执。
“爸爸的事就让安妮塔去管吧。”
“你的心怎么这样狠啊。”
“你这样反而增加他的痛苦。”
“你就觉得他一定死了?”
“妈妈,我不和你争论了,爸爸还会听见的,别烦他了。”
下午,乔菡心情好了一些,主动到房里和安妮塔说话,向她表达歉意,上午自己态度不好,实在因为心情太坏。安妮塔都表示理解。乔菡说着说着就说起自己和托尼的往事。她说自己年轻时被人叫作美女,却不自觉,没人追,颇寂寞。下乡插队后,托尼对自己特别关照,特别是那一年躲洪灾建立了感情,就和他恋爱了,后来回城后结婚了。嫁作人妇后,两人开始做生意,起步时很辛苦,就是去摆路边摊。等到生意有了一些起色后,丈夫喜欢在外跑,生意倒是做得不错,日子久了两人关系也疏远了。后来女儿来美国留学,她就跟着来了,托尼还是两边跑,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红颜知己,不过总的还算顾家。托尼退休后回到美国安定了没有几年,这就要走了,也太快了一点,人生何其匆匆。生活安定后,过得很平静、很满足,一天一天过得很快,一周一周就像白驹过隙,人生不能这么匆忙啊。
听着乔菡的絮叨,安妮塔仿佛听到母亲说她自己的经历。妈妈是个内向的人,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望着面前不施妆容的乔菡,脸上深刻的皱纹,她就想到如果母亲吐露心声,是不是也会有相同的人生感受呢?安妮塔突然特别好奇,把乔菡假想成自己的母亲,把想问母亲的问题问了乔菡:“这样的人生值得吗?”
乔菡破涕为笑道:“人生有什么值得不值得?不管是苦日子,还是好日子,都是匆匆忙忙。”
安妮塔想到母亲面对病人的离别都是十分淡定,对于自己的人生似乎也早已看到了结局。她也许不仅会觉得匆忙,还会觉得人生就是如此这般吧。
安妮塔在观察乔菡母女俩,好奇的凯特似乎也在观察她,稍有空闲就来找她聊天。都是在美国长大的女孩,平时朋友间很少谈论深奥的问题,特别是诸如人生的意义、生命的意义。如果和朋友去讨论那样的问题,别人还觉得你有病。可是和凯特谈,却似乎是天经地义的。
“你看了那么多生死离别,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啊?”
“我很钦佩那些坦然面对死亡的人,他们离去的时候,想到的不仅是摆脱自身的病痛,更多的是减少留给亲人和朋友的痛苦。有些人含笑离开,为的是把自己坦然的精神留给后人。”
“这是最潇洒的了,爸爸就希望自己是这样一个人。”
安妮塔听了为之所动:“我的父亲也不在身边,他似乎把自己当成了异乡人,早早地回了老家泰国,而我去了那里,却又觉得自己是异乡人,你说这怎么办啊?”
“那么如果以后你出去了,不就剩下妈妈一人了吗?太孤单了吧。”凯特脸上布满了忧郁。
安妮塔反问:“你爸爸走后,你会留下来陪妈妈吗?”
凯特被问住了,思索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一到过年妈妈总是抱怨家里没气氛,电视上中国三代同堂,围炉过年的热闹让家里更显得冷清。特别是看到里面满头白发的老爷爷老奶奶,我就惭愧,我都没见全过爸爸妈妈的上一代。”
“我和你一样。”安妮塔找到了自己的理由,“这也许是我们这些人的宿命,选择的空间大了,就再难停下脚步。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使命,尤其是父母和孩子,射出去的箭再也不会回头。”
两人惺惺相惜,有了共鸣。
四
母亲也是整天oEWU/oLsRS6Fz251eDjXPgno2GXfPKQKTrKhjK7dJ0g=忙着,发了一条短信要安妮塔去买一些吃的,家里的冰箱都空了。安妮塔下班后去了超市,疫情防控期间,超市的员工和护士一样依然是最忙的,她走进超市时已过了高峰,没有几个顾客。看到货架上色彩鲜艳的蔬菜水果,还有各种喜欢的零食,她感觉到生活是实实在在的,依然美好。晚餐妈妈已经为她准备好了,她想买一些肉制品回家做几个三明治,妈妈和她明天可以带去上班时吃。来到肉制品专柜,看到里面五花八门的火腿,每次都想买不一样的尝尝。上次买的火鸡火腿,加上生菜和酸酸甜甜的沙拉酱,夹在面包中,在烤箱里热一下口感很好。又正巧乔菡家里有一个小烤箱,所以准备起来很方便。在超市中悠闲地逛了半个多小时,空空荡荡的超市里没几个顾客,她喜欢通过这样的方式舒缓心里的压力。凯特曾经问过她,每天看见的是垂死的病人,是否会得抑郁症?她说自己的心已经平静如一汪湖水。不工作的时候,喜欢去海边,面向大海,仰望天空,特别是看到一群小鸟在海边冲浪,她会发痴一样一直看,看一两个小时也不腻。因为看见了大海和天空的浩瀚无垠,才会意识到人的生命是浩瀚宇宙中的一个微粒,因此对于生命的消失也会坦然了。她对于人的生命历程看得清晰,工作时不太会去考虑生和死这些具有哲学意义的问题,更关注的是每一件具体的细小的事,喂药、输液、清洁、换尿布,希望能够最大限度地减少病人的痛苦,能够看到病人平静的神态,病人家属平静的心情……平静是她的良好愿望,可是病人和生离死别的距离总是越来越近,她终要送他们走向另一个不可企及的世界。
午后,昏睡了一周的托尼突然口中发出了声音,从很轻微的嗯嗯逐渐变成了可以分辨的语言,安妮塔急忙把在另一间屋里的乔菡和凯特叫过来。母女俩凑近托尼面前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唤着他。托尼的眼睛逐渐睁开一条缝,目光似乎在寻找着目标。凯特伸出手在托尼面前挥动着,希望引起他的注意。托尼的目光在艰难地移动,可是始终难以聚焦。乔菡就喊道:“是我呀,你能看到我吗?”
安妮塔知道这是托尼临终清醒的时刻,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在中枢神经指挥下激素发挥作用。通过肾上腺皮质和髓质,分泌诸多激素,调动了全身的一切积极因素,使病人由昏迷转为清醒,由不会说话转为能交谈数句、交代后事,由不会进食转为要吃要喝。
安妮塔碰了碰凯特的手肘提醒她好好听听父亲说什么,她心里明白这也许是托尼最后的话了。果不其然,托尼终于叫出了乔菡的名字。乔菡抓住托尼的手,用自己的脸颊去亲他:“我在这里啊,你看见我了吗?”托尼的嘴唇嚅动着终于说出一句话来:“……雨大……屋子……漏水……你过来……我给你撑……伞……”
乔菡顷刻泪如雨下,急忙说:“我过来了,我过来了,你看见我了吗?”她的身体几乎扑在托尼身上。
托尼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重复着乔菡的话,吐字听不太清楚,脸上却洋溢着笑意。
凯特见爸爸又陷入了无语的状态,仿佛要去抓住从他身体里抽离的生命游丝,她大声地喊起来:“爸爸,你能看见我吗?”托尼的眼睛刚刚要闭上,似乎又勉力地睁开来。
“出门……别忘……了……带……手绢……”
乔菡不明白手绢是怎么回事,她急着问:“让谁别忘了带手绢啊?”
托尼已经无力回答,疲惫地闭上眼睛。
“手绢?什么手绢?”乔菡环顾左右,不知道哪里去找答案。
“爸爸的手绢,一条大大的手绢。”凯特提高了声音,像是要让托尼听见。
安妮塔在病人家里见到过许多次生死别离前,夫妻之间因语意不详留下误解的窘境。乔菡似乎没听明白凯特的解释,托尼提到的“手绢”像一个钩子,勾起了她的疑惑之心,其中有什么不便言说的秘密?从乔菡的眼睛里,安妮塔看见了不安的情绪。那时凯特正凑近托尼的脸,把手指在他微眯的眼前晃动,女儿还想和父亲对话。托尼的眼睛挣扎了一下终于又闭上了,刚才的清醒如同水面飞过的石头,击打起几个圈圈,现在又复归平静。
乔菡和凯特依然紧紧地握着托尼的手。乔菡絮絮叨叨地说着刚才托尼话中的往事。原来他们相识于在农村插队的时候,生活特别艰苦,有一次山城遭遇了百年未遇的大雨,他们爬上高山去寻找逃避洪水的安全地方。他们躲人一个山洞,望出洞口,山上的水瀑布一般不断地倾泻下来,仿佛置身在一个水帘洞里。洞内的岩壁上还滴着水,托尼为了不让她淋雨,撑着一把黄色的芭蕉叶伞为她挡雨,可是那把伞千疮百孔,岩洞顶上的水顺着芭蕉叶的空隙滴落下来,他自己几乎湿透了……
凯特听到母亲说的故事觉得很好奇,她以前从没听他们提起过。
就像女儿对父母的故事不了解,母亲对父女间的一些事也是陌生的。她就不知道女儿和父亲之间关于手绢的故事。她抑制不住好奇心问女儿:“爸爸是不是说让你出门带好手绢?”女儿似乎也不愿意回忆那一段幼年时不堪的往事,笑了笑不置可否。
乔菡见女儿不作声,自言自语道:“爸爸有什么秘密没有告诉我吧。”透过岁月在她脸上落下的印痕,可以明显感觉到她心底的波澜。
突然托尼大声地咳嗽起来,嘴角流出一些痰液。安妮塔要用纱布去擦,凯特对她摆摆手。凯特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折得方方正正的手绢,打开为托尼擦去嘴边的痰。她还说:“爸爸以前也这样帮我擦嘴,他会感觉到我在他身边的。”
乔菡有些蒙了,无语地在一边望着。女儿擦完了,她就问:“你怎么衣兜里带着手绢啊?”
“爸爸一直嘱咐的,我从小到大习惯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个习惯啊?”乔菡的失望全写在脸上,手绢的秘密不是托尼与其他人的暧昧,而是他和女儿的默契。
凯特迫于无奈,生怕妈妈对爸爸产生疑惑,这是她特别不愿意看到的。她只得说道:“妈妈你真的不知道,爸爸口袋里总是有一块手绢。那时他早上送我去幼儿园,我不愿意去,可是也不哭不闹。我有一个绝招,到了幼儿园门口,快要进门时用力地咳嗽,我可以把早饭时爸爸给我吃的牛奶和麦片都呕出来,吐一地。老师见到我呕了,就以为我生病了,就让爸爸把我带回家去。每一次我呕时,爸爸都会从口袋里拿出手绢给我擦去嘴上和身上的脏东西。最可怜的是他还要帮着把地板擦干净,还要不断地对老师说对不起。可是他从来都不会责备我。不过后来他带我去看医生,拿到了医生的证明,说我是故意呕吐,其实不是生病。他把医生证明交给老师后,我再呕吐老师还是让我去上课。不过以后爸爸裤兜里的手绢从来没有少过,有时坐公车或是在外面,我真的呕了,他就会拿出手绢帮我擦干净,手绢在我幼年时就是一根救命稻草。”
乔菡心里好像落下一块石头。可是对于父女俩的默契乔菡却完全不知情,她听了既动情,又颇为自责。安妮塔从她的眼神中看见了对女儿的嫉妒。
“这是回光返照?”凯特似乎也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和父亲的对话。
安妮塔想把凯特带出伤感的氛围,就和她谈起“临终清醒”这个术语,是德国生物学家迈克尔-纳姆( Michael Nahm)创造的,意思就是人在死亡之前会短暂出现头脑清晰的状态。有一位濒死专家亚历山大·巴提亚尼(Alexander Batthyany)把这种状态称为“隧道尽头的光亮”。
“就像点香油灯或煤油灯,当灯油即将燃尽时,也会绽放出最后跳跃的一亮,不过紧接着很快就会熄灭。”凯特用了一个比喻。
“有点相似,迈克尔·纳姆搜集了在250余年间留下来的83份关于回光返照的描述,这些报告中描述的情形大多有医学专业人士在场见证。其中将近90%的回光返照现象发生在病人死前一周内,将近一半发生在生命的最后一天。”
乔菡正好进屋,听见了最后一句话:“……一周或是最后一天……”她突然啜泣起来,意识到托尼大限将至。
可是凯特内心似乎有些许的慰藉和满足,她的满足来自终于和父亲有了一次默契的心灵交流。安妮塔对凯特说:“尽管你和父母聚少离多,可是你的生活中有那么难忘的记忆,多好啊!”对于安妮塔的话凯特起初不是很明白,安妮塔就复述了曾经听到过的一句话:“生命不是你活多少日子,而是你记住了多少日子。”安妮塔告诉凯特她时常听到即将病逝者和亲人们谈论自己的生活,回忆往事仿佛使生命再次绽放。
凯特没有想到安妮塔提供的这一个视角,让她的生活忽然被照亮了。那些逝去的记忆被点亮以后,竟然也会那么光彩夺目。
五
安妮塔没有想到乔菡会向她打开心扉:“现在和你说这些也不嫌丢脸了,我心里也是不踏实的,托尼一直在外面跑,不安定似乎就是我们的宿命。我们冷战过一段时间,那时我带着上小学的凯特,根本分不出身,没有办法到内地去陪他,他也似乎很享受分居的自由。打电话给他大多是美西的深夜,是内地的下午,即便找到他,他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外面跑。不过他确实为我和凯特提供了生活的保障,给我们买了房子,交付了凯特的学费,负担了我们父母需要的支援。唉,我们这样的家庭外人看上去风风光光的,家里却充满了寂寞,我对托尼存着疑虑,对凯特也不满意。不过反过来,托尼对我也不满意,说我怎么那么多抱怨,女儿又觉得我不了解她。这样一团乱麻搅在一起,越搅越紧,好在还没有打死结。”
乔菡是在安妮塔给托尼换尿布时说的这些。托尼的双腿在病魔吞噬下瘦如两根杆子,可是依然很重,每一次清理,都要花很大的力气把他的身体翻转,乔菡会过来帮忙。安妮塔明显地感觉到近期乔菡看她的眼神柔和了许多。交谈中安妮塔也希望从她的言语中探究到这类独居女性的隐秘心情,似乎她身上可以折射出你无法了解的母亲的情感。
“你为什么那么不放心呢?他不是一直照顾着你们的生活吗?”
“我也不是平白无故地乱想,后来托尼回来了,可是他很在意我看他的手机和电脑。”
“也许是生意上的事呢?”
“我也希望是这样,不过一直到他生病了,不能自理了,他才放心地把手机交给我保管。那时他已经停止了与外界的联系。他是一个交友广阔的人,病前病后反差很大,病后几乎和什么人都不联系了,也许他已经和外界告别了。”
安妮塔用湿纸巾擦干净托尼的阴茎,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男女之间的所有恩怨都与它有关,可是现在这个它已经雄风不再,缩头乌龟一样缩成一根猥琐的肉棍,柔顺地任你拿在手里摆动。可惜上面没有年轮,它经历过的只会在人心里留下记忆,所幸现在所有的困惑、纠缠都应该终止了吧。
安妮塔给托尼包上尿布,盖好被子,听着乔菡的叙述,想象着这对夫妻的人生旅途,和她的父母有着某种相似。父亲说自己是异乡人,他和托尼都是离家远行的人。乔菡好像已经适应了美国的生活,可是心里有一扇窗口,外面是寂寞的荒野。安妮塔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她的心里一定也有一个空洞。
有一天午后,处于昏睡中的托尼发起高烧,安妮塔给他额头上敷了冰袋,几个小时后体温才降下来。本以为终于又过了一关,可是很久不出声音的托尼突然发出时断时续的轻声呻吟,似乎想要讲话,却说不出声来。安妮塔让凯特去拿纸和笔,放在托尼面前看他写什么。
托尼望着乔菡,沉思着,然后拿起笔一笔一画地写道:“美好的……什么也没有……相依为命的日子……”
托尼的字一个叠着一个,似乎失去了横向的空间感。乔菡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意思想明白:“我明白他的意思——最美好的日子是什么也没有,彼此相依为命的日子。”
安妮塔感到心颤动了一下,急忙鼓励乔菡在托尼耳边去说话。
乔菡凑近托尼耳边大声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啦,我不会忘记那些日子的。”
托尼累了,合上眼沉睡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缓慢地看着面前的三个人,他终于找到了凯特。他在写字板上写下:“不接电话,我机场回家……”
凯特读着不明白。安妮塔说:“那意思好像是,你不接爸爸的电话,他曾想去机场回家……”
凯特一下泪崩了。她点了点头道:“小时候有一次生日爸爸打电话回来要和我说话,我躲在桌子底下不愿出来……”
凯特紧紧地握着托尼的手。
托尼又陷入昏睡中。安妮塔的经验告诉她托尼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她委婉地把自己的直觉告诉乔菡和凯特。乔菡和凯特点头表示已经准备好了。
看着眼前的一幕,安妮塔想到自己的爸爸也长年不在身边,妈妈有时心情也不好。有一次和凯特聊天,凯特疑惑地指着躺在床上的父亲说:“他是远行者,飞越了很远的距离从亚洲来到美洲,可是胃还是中国的胃,惦记的还是家乡的咸菜和萝卜干,脑子里的大部分记忆都是前半生的,到了这里反倒像是异乡人,对很多东西要重新适应,最起码要学着说英语。那我们这些后代算什么呢?”
安妮塔脱口而出:“我们是国际人,哪里都可以去,只要我们想去。”停顿了一下又说,“现在去不了了啦,哪里都去不了。真的没有想到疫情把我们凝固了,就在一个地方不能动弹。”
“安妮塔,可是我还是会去我想去的地方,早一点晚一点,只要还有航班,还有轮船,还有汽车。”
“难怪我们都还没有找到男朋友,我们想的都是自己可以决定的事,不想有所羁绊。”安妮塔突然有所醒悟。
“我看爸爸和妈妈天各一方,除了生下我,其他都是各自解决,吃饭、睡觉、性生活,除了一纸婚约,好像谁也不需要谁。”
“性生活早就不是事了,当今世界多少人选择自己解决,都不用找伴侣。可是经济上还是你爸爸在承担。”安妮塔说。
凯特点了点头:“爸爸还是很负责任的。”她话题一转,“我和你都可以经济独立啊!”
“我们两个无dc808916a6cae5ac43a14974839a9fd2可救药了,难怪找不到另一半。”安妮塔忽然想到是不是因为父母的影响,自己对如胶似漆的相伴相守并不渴求,其实,她走近过一些相伴相守的家庭,看到和听到的其实并不美好,互相的消耗甚至可以扼杀掉生活给人带来的所有的乐趣。她看到自己的父母似乎有了爱情,又挣脱互相的羁绊,走向自由的状态,所以她说:“我们都不想受限制,所以也无法获得爱情。”
六
这天安妮塔回到家,看见母亲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屋里就觉得有些反常。平日母亲在家总是在屋里忙着,很少看见她这样默默地坐着。直觉告诉安妮塔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她轻轻走进母亲的屋子,母亲手里拿着纸巾在拭泪。
她把手轻轻地搭在母亲的肩上,母亲哽咽着说:“你爸爸得了新冠,住进了加护病房。”
“呼吸还正常吗?”
“听说是上了呼吸机……”
只听见脑子里一声轰鸣,安妮塔即刻被不祥的预感彻底淹没了,一下子跌坐在母亲身边。她和母亲都了解只有当病人出现重症,肺部衰竭呼吸困难时,医生才会决定使用呼吸机,目的是顶替人自身的呼吸过程。到了这一步,就表明病毒对肺部造成了比较严重的损伤。
“爸爸神志还清醒吗?”
母亲点了点头道:“我已经要求与他做一次视频通话。”
母女俩对视着,心里都有一句话却都不愿说出来:父亲恐怕有危险了。
安妮塔又问:“我们要回去吗?”
母亲突然啜泣起来:“我了解了,回不去啦,我们真回去了,也不让见,医院全封闭了。”
安妮塔走到挂在墙上的全家福前,注视着照片上的父亲,不知道说什么好。屋子里被沉默淹没了,她感觉自己如同是在一片汪洋中快被淹没了,却还在拼命挣扎着挥动手臂。
幼年的时候,有一次在海边戏水,一个浪把安妮塔卷入水中,她连喝了几口水,眼前一片混沌。突然之间一只大手把她托出水面,她终于又可以顺畅地呼吸了。是父亲突然发现她不见了,急忙潜入水中找到了她。那次以后父亲就每天拉着她到海边,坚持一定要教她学会游泳。待她刚能够浮出水面,划动双臂,在水中找到平衡,父亲就对她展开了魔鬼式的训练。用他粗壮的手臂突然揽住她,用力地抛向更深的海域。安妮塔被突如其来地抛向空中,又像一块石头砸向水中,人还晕晕乎乎的,可是只要呼吸困难了,她即刻可以拿出求生的本能,在水中挥动双臂,找到水中的平衡。一段日子下来,她已经可以颇为自如地穿梭于水中了,即便遇到大的风浪,也可以在失衡中找回自我控制的能力。父亲终于满足地笑了,父亲把她独自留在海水中,走上岸去。安妮塔眼前依然浮现出父亲一次次离开的背影。
晚上安妮塔注视着胸前挂着的一块佛牌,还记得上一次见到父亲是她回泰国芭提雅去看他,父亲说女儿所从事的职业如同身临阴阳的悬崖,需要外界力量的护佑,就为她请了这块佛牌。很多年来这块有一只彩色蝴蝶的佛牌成了她和父亲的某种联系,安妮塔对着它为父亲祈祷!
父亲做佛牌生意已经很多年了,他的小铺子开在旅游胜地芭提雅海滩上的繁忙要道上。父亲为安妮塔选的佛牌上,浮凸着一只蝴蝶,粉色的羽翼,蓝色的身体,翅膀上是美丽的花纹。父亲说,发明此牌的大师曾身居偏远山区中的洞穴禅修多年,配方包含大自然的植物花粉、檀香木粉,以及水井旁的泥土。因为花粉中有精灵的存在,而檀香木则天生就有避降和解降的功效。师父是要借助自然中精灵的力量与本身念经加持的法力来帮助佩戴者,为他们招人缘抵御危难。安妮塔是自由惯了的美国女孩,对父亲的话只当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可是她喜欢上了蝴蝶身上艳丽的色彩,她终于把那条水晶般透明的链子戴上了脖子。佛牌时时会发出阵阵花香,且香味十分持久。这是父亲对女儿的祝福,也是安妮塔和父亲的联系。父亲特别叮嘱她:佛牌戴上了就不要摘下来。
只是没有想到原本是一次圆满的相聚,却在安妮塔即将离开时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
安妮塔一个晚上没有睡好,第二天又去凯特家里。凯特看出她异样的神情,就关切地问她。安妮塔这才说出父亲得病的消息。凯特急着说:“那你应该赶快回去啊!”
“我想去啊……”安妮塔支吾着。
“你不是立志要帮助世界各个角落被遗忘的人吗,可是却不去帮助自己的父亲?”凯特对安妮塔的反应显然不满意了,语气中有了责备的意思。
“可是去不了,妈妈了解了,真的去不了!”安妮塔显得有些绝望。
凯特这才理解安妮塔所说的去不了是什么意思,要拿到签证就有各种障碍,去了又要隔离,你充满期待地奔去,可是你根本见不到亲人,特别是她父亲的这种情况,随时可能突然离去,即便你站在医院门口,恐怕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那怎么办啊?”凯特倒是真的替她着急,“你有没有和妈妈好好商量啊?”
“妈妈也是毫无办法,她甚至自责地说,她没有拯救过一个生命,还是不去的好,去了也无济于事。”
凯特突然无语了。安妮塔的话使她想到了面前的父亲。
“不过爸爸并不孤单,他身边有许多一起做事的好兄弟,有什么事都靠他们,我这个女儿是不孝的。”安妮塔突然难以控制情绪,啜泣起来。
“你也不要自责,疫情似乎把世界凝固了,我们被凝固在一个地方不能动弹。这不是你的错,只是更让我们感受到聚少离多的遗憾。”
楼上又传来乔菡的呼唤,安妮塔急忙擦干眼泪奔上去。
七
又过了一天,托尼睁开眼,伸出手在空中写着什么。凯特拿过一块写字板,帮助他拿好了笔。可是他没有写字,手不断在空中比画着,凯特读出了“花园”两个字。凯特把耳朵凑近托尼的嘴仔细听着。她终于代替父亲说出了想说的话:“爸爸的意思是想看看户外的天空和花园,带他去吧……”
乔菡和凯特相互对视了一下,泪如泉涌。显然她们已经明白了托尼的愿望——他已经准备好了,要离开这个世界。她们把目光移向安妮塔,安妮塔回望着她们似乎在问:你们准备好了吗?
母女俩一边一个紧握着托尼的手,托尼用生命中剩余不多的一点力气,通过手指的力量传递给她们自己的决定。凯特终于代表她自己,也是代表母亲说道:“我们也准备好了。”
于是凯特和安妮塔把托尼抱起来放在轮椅里,海外华语作家小说专辑乔菡为他盖上一条薄毯,安妮塔帮托尼拿下氧气面罩,托尼似乎恢复了自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们推着他走向花园。
是一个温暖晴好的午后,树上有清脆的鸟叫,玫瑰花丛中红黄紫白粉红的花都盛开了,花团锦簇。托尼仰高了头好像在聆听树梢上的鸟叫,他呼吸着携带花香的气息,就像健康时坐在院子里沉思一般。他喜欢这个院子,里面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身上都有他的汗水,他工作疲劳时就会来这里打理它们。
在院子里乔菡和凯特一左一右握着托尼的手,安妮塔在身后推着轮椅。托尼用了最后的力把乔菡和凯特的手拉到自己面前,三人的手终于握在一起。
这是一家三口最后的团圆,让安妮塔很感动。她送走过许多人,不论是悲痛万分的分离,还是冷漠无情的告别,她都以专业的态度对待逝者,对待家属。可是这一次,她的眼睛湿润了,从他们身上安妮塔看见一种和解,一种心灵意义上的团圆。突然托尼大声地喘起气来,他双手紧拽,牙关咬紧,似乎用足了自己浑身的力气在吸气。安妮塔的专业知识告诉她那是脑缺血以及极度缺氧导致的濒死呼吸,托尼发出的呼吸声,就像用小管插入水中吹气时产生的水泡破裂音,这种声音医学上称为“濒死啰音”,下一步就是呼吸中止直至死亡。她轻轻扳开托尼的手指用血氧仪测量,过了很久才跳出一个极其危险的数字,托尼用力的呼吸并没有把氧气吸进肺部,她仿佛看见一缕缕半透明的丝状气雾从托尼的身体里抽离,托尼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她又一次看见在与死神的搏斗中人类败下阵来。二十多分钟后,托尼的挣扎终于归于平静,他的呼吸停止了。
安妮塔和母女俩急忙把托尼推回屋里,把他放回床上,用一块干净的白布盖上。她对啜泣着的乔菡和凯特引用了一句《圣经》里的话:“‘耶和华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名叫亚当。’人的灵魂是神口中的气,在耶和华造人的时候,吹进了泥塑躯体的鼻孔里,人就有了灵魂和生命。灵魂不生不灭,离开躯体后人即死亡。托尼让你们把他的骨灰撒在果树下。很显然他明白,人身体成分包括的元素和泥土高度一致。人的肉体死后归于尘土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乔菡和凯特低头默默无语。
送走托尼后,安妮塔又要去照顾下一个病人。临走的时候凯特陪着她走出大门。看得出凯特对安妮塔的陪伴是感激的,不仅因为安妮塔陪伴她的父亲走过最后的日子,更感激的是找到一个同龄人一起探索了生命的意义,彼此间有很多共鸣。安妮塔又想起初来时母女排斥的态度,可是经过两周的相处,彼此交了心,增加了互相的了解。她也很庆幸遇见了一个与自己的家庭相似度极高的移民家庭,像一面镜子,让安妮塔看清楚自己和母亲所经历的困惑、烦恼,这是最大的慰藉。
“我看见过许多不同的家庭,和你们的情况不一样,有许多经常厮守在一起,可是却说不出太多回忆。而你们告诉我聚少离多,却留下许多值得珍惜的场景,让我很羡慕。”安妮塔又重复了一次那句话,“只有有记忆的才是生活。”
凯特又问起安妮塔父亲的情况,安妮塔告诉她明晚就要与父亲进行视频通话。凯特连忙叮嘱:“要多和爸爸说说话,就算他不能说话,也一定听得见你的声音,他听到你说话会很高兴的。”安妮塔第一次听到一个病人的家属对她的关心,她眼里含着泪笑了。其中既有对友情的感激,也有获得理解的欣慰。
临别时安妮塔说:“世界很大,我们还会在路上相遇!”
凯特知道她说的是人生的路,便答道:“对于生者,死者是生者路途上的一个标记,彼此相遇过,互相扶持过,在路上的某一个拐弯处相互告别,只因为我生命的托付依然在肩,还需要继续前行。”
安妮塔突然哼了几句鲍勃·迪伦的唱词:“当躯体成灰,城市燃烧,请你记住,死亡并非终点。”她一直用这句歌词鼓舞自己往前走,也想用这句歌词来鼓励凯特。
凯特终于很灿烂地笑起来,这是安妮塔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容。她真心希望凯特能早日走出父亲离开的阴霾,而凯特也体恤安妮塔正为父亲的病担忧。也许是惺惺相惜,两人又一次碰了碰拳头。
八
视频中父亲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他目光专注地看着镜头,却无法讲话。母亲大声地喊他,他十分艰难才发出几声哼哼。安妮塔做不到母亲那样的大声,勉为其难地用足力气喊了几声爸爸,父亲的目光显得有些呆滞。母亲不喜欢讲话,就用手拍着安妮塔的身后暗示她和父亲多讲些话。安妮塔就开始说起幼年和爸爸学游泳的事,从爸爸救她开始说起,说到了他的野蛮训练方法,最后感谢他的训练让她获得了全面的游泳技能。父亲的眼角流下了泪水,安妮塔嘴角漾起了微微的笑意,她知道爸爸听见了她的话,她感到难得地满足。
母亲看了泰国医生出示的父亲肺部照片已知病情严重,父亲的肺部被严重地感染了。照片上深黄色、黑色、灰色遮盖了健康的鲜红色。切面可见大量黏稠的分泌物从肺泡内溢出,医生说有很大风险纤维化,如果那样,肺部就将彻底失去原先的功能。
远隔重洋,母亲自知无能为力,只能双手合十在胸前,低下头,连声对医生说:“拜托!拜托!”摄像头回到父亲脸上。母亲抬起头,依然双手合十,注视着父亲,连声说:“你要坚持住!坚持住啊!一定要等着我和女儿回来!”
呼吸面罩后面的父亲目光呆滞,却一直看着母亲,一直看着。
安妮塔记忆中的父亲肤色黝黑,须发全白,短发连着络腮,连着胡须。那次回去她曾问父亲是否觉得刮胡子麻烦?说要送一把最好的电动剃须刀给他。父亲笑着说,不用那家什,他喜欢留着胡须,偶尔用剪刀修剪一下即可。
安妮塔喜欢傍晚的海,看着太阳沉入海中,天空的颜色越变越深,最后海天都晕染成一色。她似乎喜欢暗物质,在不可见、不可触摸的距离之外,存在神秘的东西。这似乎和她从事的职业有关系。
可是,有一天还没有等到太阳下山她就从海边回到了住处。父亲看出了她脸上的不悦,沏了一杯茶递给她。
安妮塔沉默着。父亲问:“今天回来早了?”
安妮塔仍然不语。父亲也不问。最后她似乎不吐不快道:“我不喜欢这里……”
父亲是个明白人,他沉默了一下说道:“佛会带给你内心的力量,有一分恭敬,则消十分罪业,增一分福慧。所有的外力,连佛陀也不例外,他力量再怎么大,也不可能把你周围的环境打扫得干干净净,只能给你助力去提拔自己!世界的纷乱恰恰是对人的考验,面对纷纷扰扰都要用慈母般的微笑善巧面对和包容。”
安妮塔可以感受到父亲有一种深厚宽大的心境,可是父亲说的却离她能够理解的很远,安妮塔的思维更为单纯,与其之间有一种隔阂。
“你不适合待在这里,就像我不适合待在美国一样。你的包容性不够,我的可塑性不足。这就是我们的宿命。”父亲继续说。
也许就是在那个瞬间,安妮塔才明白为什么自己和父亲之间的这种隔阂是无法打通的。
父亲是一个沉默的人,他不问安妮塔情绪低落的原因,或许他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透彻地知道自己所处的环境,人们生活在完全不同的氛围中,有些他们能改变,更多的他们无力改变,只能自我修炼,独善其身。其实安妮塔来之前也听说过一些,还是她在曼谷朋友家里逗留时,说起要去芭提雅看爸爸。女友捂着嘴笑着说,那里有许多“大白鹅”和“乌骨鸡”。起先安妮塔以为是说的美食,最后在女友的狂笑声中才搞明白是什么意思。原来在芭提雅找泰国女子陪伴的最多是西方人,白白胖胖,统称为“大白鹅”。而泰国的女子都普遍身材不高,皮肤黝黑,因此就被称作“乌骨鸡”。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黑暗中脑际闪现的都是泰国女子挽着外国男子的景象,还有街道上泰妹与游客讨价还价的场面。她孤单地走在街上,似乎显得很不正常,一些寻花问柳的男性投来莫名其妙的目光,却像一根根针一样扎着她。唯独见到本地人时,彼此双手合十打招呼,这时安妮塔才感觉到他们一眼就把她区分出来,唯独那时才感觉到真正的来自内心的一种虔诚和宁静。
当她想着这所有的不高兴的事时,嘴里正咀嚼着父亲特地为她做的泰式酸辣鱼、清蒸柠檬虾。父亲一直记得安妮塔喜欢这两道菜,特地让伙计去买了活鱼活虾回来。她心里不愉快,可是舌尖的味蕾的快慰,却让她暂时忘记了先前的不悦。她能够体会父亲的情感,急忙倒了两杯啤酒,与父亲对酌。
也许因为安妮塔离家早,对于祖籍似乎有了自己的看法,并没有特别强烈的寻根意识。她觉得那是父辈的故乡,而对于幼年远行的自己,那里存留的友情已经逐渐淡薄。随着父亲的回归,亲情又把彼此的牵挂建立起来,不过也很淡。父亲为了生意来的这片海滩如此美丽,吸引了全世界的人来到这里,却对她没有吸引力。因为她在这片水域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父亲很通达,淡淡地说:“不要现在就下结论,天上大雁每年都飞来飞去,即便不回来,心里有个惦念就足够了。”
安妮塔急忙说:“我没有说不回来。”
父亲点点头,沉吟道:“我明白。我明白。”
在安妮塔的眼睛里父亲确实是个明白人。
疫情发生后,旅游业全线停顿,安妮塔本以为父亲可以回到曼谷老家休息了,可是他却突发奇想出去跑物流了。他说疫情发生后,游客骤减,最后彻底停止。旅游经营者无法负担租金与日常开支,不仅人失业,连喂大象的食物也得不到保证,大多数象园也关闭了,大象也成群地走上了返乡的漫漫长路。失业的人为了表示抗议,坐满了芭提雅海滩。父亲还拍了照片传给妈妈和自己。父亲最后还是没有回老家,而是跟着汽车出去跑物流,他说许多司机染疫,生活物资的供应都受到了影响,他在那时去学开车,加入了医疗用品和生活物资供应的物流行业。他说为人不能坐以待毙,危难之时就需要自己勤力,只有自己努力才能救自己。
母亲一直劝说父亲不要去冒这个险,该规避时应规避。可是父亲却说,看不得大象都走上了漫漫返乡路,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要出来承担一些重任。
那次从故乡回到美国后,安妮塔身上戴着父亲送给她的蝴蝶佛牌,再也没有摘下来过。她把它看成是一种与父亲的联系,每天对着它许下心愿,期盼父亲早日康复!
数周之后父亲终于闯过鬼门关活了下来,不过他说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太听指挥,再也开不了车了,只能等待疫情过去之后继续做佛牌零售生意,希望还能有力气吩咐几个伙计一起做事。
安妮塔终于在与父亲的又一次视频通话中说出口:“爸爸,疫情过后我会来看你。”
爸爸却说:“乱世之年,一动不如一静。”
当时她不知道怎样回答父亲。
尾声
几天后安妮塔又去到太平洋边上,面对大海,终于可以脱下口罩自由舒畅地呼吸。站在海边她收到了凯特的一条信息:“父亲离开后的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去南极出差,为公司测试升级一款检测冰层气温变化的软件。在那里收到了你的短信,你去了南非!”
“真的吗?我现在在海边。”她回复道。
凯特:“我梦里去了南极!还和帝企鹅一起合影了。”
南极是什么样子啊?安妮塔好奇地即刻从网上找了一张帝企鹅的照片,一只站立着的帝企鹅正望向镜头,它身上雪白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现着光泽,黑色的脑袋下有一圈嫩黄色的光晕,就像戴着围脖,可爱极了。她急忙传给凯特,希望她梦想成真。
凯特:“帝企鹅真可爱!疫情也无法把我们固定在一个地方,我们终要走出去的。你知道吗,世界上第一个抵达南极的挪威极地探险家罗尔德·阿蒙森当年是坐着狗拉雪橇去那里的,人类终有办法抵达追求的目标。”
又一波海浪向岸边奔涌而来,逐浪的小海鸥成群地往岸上跑,没有忧虑的小海鸥们躲闪着浪花,有些扇动着翅膀要飞起来。太平洋的水太凉了,安妮塔很少在海边游泳。可是忽然之间她有一种拥抱大海的渴望,她张开双臂奔向海水中……
安妮塔游入大海时,一波潮涌扑面而来,盖了她满头满脸的水,她甩了一下头,甩去了水花,仰起头继续往前游去。自从父亲教会她游泳,她就有了拥抱大海的勇气。记得父亲说过他从小在海边长大,年轻时如同一只穿越海底的海豚,到了水里快乐无比。安妮塔庆幸自己年幼时跟着父亲学会了游泳,今天才能够有勇气去感受太平洋的波涛。在海水的簇拥下家乡的记忆如梦而至,她突然相信会在海中与记忆中的父亲邂逅。
游回岸上,安妮塔站在海滩上,看见天空中有排成人字形的飞雁。她羡慕它们高飞的视野,可以鸟瞰山川江河。她忽然想告诉父亲:自己也想做一只候鸟,冬去春来,寒冬时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候鸟可以俯瞰世界,她也想那样。她本就喜欢飞,更不怕飞得更高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