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最亮的星

2024-08-21 00:00:00谢松良
芙蓉 2024年4期

谢松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东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在《中国作家》《小说选刊》《北京文学》《花城》等刊物发表作品,曾获全国精短文学奖、《延河》杂志“2022年最受读者欢迎奖”小说榜优秀奖、“善德武陵杯”全国微小说精品奖等。

因为家庭窘迫,我对音乐再热爱也没用,父亲可没那闲钱为我买件乐器培养我的课外兴趣。我从不敢奢望。

好在进入高中后,遇到了同样喜欢音乐的女同学刘慧娟,她家境优越,在上高中前就接受过系统而专业的音乐培训,对音乐的认知远远超过我。她十分欣赏我,一有时间,就主动教我一些深层次的乐理知识。学校有好多乐器,在她的耐心指导下,吹口琴,弹吉他,歌曲独唱,我样样拿得出手。

那次,学校举行一场文艺会演,我的吉他弹奏被列为表演项目,我动情地演奏了一曲。没想到,获得空前成功,伴着潮水般的掌声和“阿三再来一首”的呼喊声,现场的气氛十分热烈。为了不让观众失望,主持人又特许我弹了一曲《同桌的你》。

演出结束后,我不负众望,获得了文艺会演的一等奖。当时,学校给我发了一本猩红的荣誉证书和一把精美的吉他。这场文艺会演让我一下子成了学校的名人,同学们给我戴了一顶“音乐王子”的桂冠。

“音乐王子”的称呼让我有点飘了起来,丝毫没有感觉到刘慧娟正在渐渐疏远我。那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刘慧娟把我拉到一旁,一边塞给我一件大衣一边说:“奖给你的。”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一场表演代表不了什么,更决定不了什么。如果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的话,你以后的路恐怕会走得很艰辛。”然而,年少气盛的我怎么可能听得进她的话?

那次谈话不欢而散之后,刘慧娟就慢慢淡出了我的视线。顶着“音乐王子”光环的我身边根本就不缺少朋友,因此,我对她的疏远无动于衷!

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了本市的一所三流大学。“年龄”乐队在校园相当活跃,由几名大二年级学生组成。有一天,乐队的主唱阿明来到我们宿舍,说想听我弹吉他。

听完我弹奏的《月亮惹的祸》后,阿明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说:“有音乐天赋而不搞音乐,那是人生中的一大不幸。明天我去跟李老师说一声,让他批准你正式加盟我们乐队。”

加入“年龄”乐队是我入学以来的最大心愿,我也曾为此事私下里找过乐队的负责人李老师,他大概见我是个新生,断然拒绝了我。如果阿明真的能说通李老师,让乐队接受我,那真是太好了。

强压住心头的惊喜,我问阿明:“你刚才说的话是否当真,不会让我空欢喜一场吧?”

“当然当真,我说话向来一言九鼎。”阿明见我有些不相信,十分肯定地答道。

经阿明推荐,我果真成了乐队的吉他手。武侠小说里,那些剑客的最高境界是“人剑合一”,也就是说:一个人的灵魂和剑融为一体。我觉得,弹吉他也应该是这样的道理,因为吉他是灵性之物,它与人的心灵是相通的。

阿明说:“艺无止境,你要永远有一颗谦虚好学的心。”阿明的话让我忽然想起了刘慧娟,因为她曾经向我说过类似的话。可惜的是,我当时得意忘形,听不进她的话,也差点忘记了她这个人。我开始向一些高中同学打听刘慧娟的情况。历经周折,终于有知情的同学告诉我:高考前夕,刘慧娟家出了一点变故。她因此没有参加高考,离开了学校。至于她到底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刘慧娟居然因故没有参加高考?我为什么没有早点知道这件事呢?我有点唏嘘,有点惋惜。

我把阿明的话牢记在心里,主动参加乐队组织的活动,并积极创造条件,不断向吉他高手求教。

一次排练中,有人说世纪酒吧有个吉他手,弹奏真是绝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排练结束后,一股拜师学艺的强烈愿望促使我悄悄地走出校门,去了位于镇中心区商业街的那家酒吧。到了后我不敢走进里面,因为世纪酒吧是高消费的地方,穷学生是消费不起的。

门卫是个和蔼的中年人,见我站在门口许久没有走开,便走过来询问:“小兄弟,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家?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吗?”

“我……”我迟疑了一下,低着头说,“我是名学生,想见那位会弹吉他的歌手,跟他学艺,你能帮我搭条线吗?”

门卫想了一下,对我说:“这么说你也是个音乐爱好者,好吧,等他下班的时候,我帮你引见一下。”

太好了。道了谢之后,我向门卫问起吉他手的具体情况。门卫说他姓赵,别人称他赵先生,是外地人。当时间接近凌晨两点,酒吧的客人陆续散去,最后出来的是位长发飘逸、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看样子也比我大不了几岁,门卫走到他跟前,轻轻呼唤道:“赵先生,请留步,有位同学想向你求教。”

“噢!”赵先生止了脚步,很有风度地转过身看了看我,问道,“你也爱好吉他?”

“是的。”接着,我恭维他说,“大哥,刚才我在门外听你弹的曲了,真是美妙极了,如果能得到你的指点,将感激不尽。”

赵先生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跟我学艺可以,但要看你有没有这个天赋,到时我会测试一下你,如果合格了,才能成为我的学生,明白吗?”说完,他拍了拍我的肩,并把自己的住址告诉我,让我周日去找他。

没想到这么顺利,我的心情变得欢畅起来,等赵先生走远了,才回过神来跟卫门打了声招呼,摸黑朝学校方向奔去。

那时是秋季,寒风的扫荡下,发黄了的树叶纷纷飘落,马路上堆了一层落叶,踏在上面沙沙响。校门早已关闭,两扇铁门在寒风中断断续续地发出碰击的声音。我抓住铁门的栏杆使劲地摇了几下,门卫室没有人应声,在这样寒冷的夜晚,看门的老头恐怕早已钻进温暖的被窝和周公约会去了。实在没辙了,我只好翻墙进了校园。

好不容易等到周日,我按照地址,一早来到赵先生的住处,按响门铃。奇怪,开门的竟是刘慧娟。我惊愕地叫了她一声,问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刘慧娟微笑着告诉我没有,赵先生是她的男朋友。原来,刘慧娟离开学校后,就到酒吧做了一名驻唱歌手,她和同样从艺的赵先生惺惺相惜,两人走到了一起。看到很久没见的刘慧娟竟然已经和男朋友同居一屋,我怅然若失,拜师学艺的兴致也减退了不少。

我本来想追问一下刘慧娟,为什么不想办法回学校学习?为什么这么年轻就谈恋爱,还与人同居一屋?可又一想,自己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资格去追问别人呢?少女春心,少年情怀。有些事,错过就错过吧!

我最终还是成了赵先生名正言顺的学生。由于我要上学,赵先生要忙工作,所以,他对我的辅导只能在周日进行。在赵先生的精心指导下,我的吉他弹奏水平有了质的飞跃。也许都是吉他爱好者的缘故,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后,我和赵先生渐渐地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我不止一次地告诉赵先生,自己的理想是当一名自弹自唱的歌手,并立志以此为目标,奋斗终生。

往往我这样一讲,赵先生就会握住我的手鼓励道:“兄弟,以你的天赋和悟性,只要坚持下去,肯定会成功的。我支持你。”

在赵先生的出租屋里,我不仅能跟他学艺,还时不时能看到刘慧娟,因此那段时光,我过得快乐而充实。有时候,守望也是一种幸福!可惜好景不长,就在我们相处快到半年的时候,赵先生却因感情问题离开了,去了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那个周日学校开运动会,等到下午运动会结束我才去赵先生家,当推开虚掩的门,发现往日干净整洁的房子一片凌乱。我急忙走到刘慧娟身边,蹲下去用手轻轻地摇了摇她肩膀,问她怎么了。她仿佛一个溺水的儿童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哭得更伤心了,一边抹眼泪一边说:“阿三,赵老师跟别的女孩走了,他追求自己的幸福去了。”

“赵先生真不应该!”我差点失声地叫出来,心里有点痛,又暗地里有点喜悦:赵先生走了,刘慧娟不就又是一个人了吗?

两个礼拜前,我和赵先生闲聊谈到爱情时,他随手抓起一个高脚的玻璃酒杯,举了一个精辟的例子:“爱情就像玻璃杯一样脆弱,稍不留神就会掉在地上,破碎了。因此,爱需要男女双方用真心来呵护。”那个对爱情理解至深的男人是如何决然地抛弃所爱,转身离开的呢?我一时之间想不通。

我不会安慰人,只是对刘慧娟说:“没事,赵先生离开了,我还在呢!”

刘慧娟平静地看了我一眼,轻轻地说了一句:“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在学校好好学习好好生活吧!”然后就把我赶了出来。

之后,当我再次来到刘慧娟的出租屋时,已是人去楼空!

好长一段时间,我对吉他的热情似乎减弱了许多,下课后不是钻进被窝里看一些风花雪月的小说,就是出去玩。

高中时期的同班同学,现在又是室友的陆小源见我情绪失落,经常背着我制造一些事端。我去饭堂吃完饭回来,走到宿舍门边的时候,听见陆小源说:“喂,你们想知道阿三情绪反常的原因吗?”

“怎么回事,快说。”众人异口同声。

陆小源稍稍压低声音说:“听说他一直暗恋高中时代的一位美女同学,现在这位美女同学失恋了,他也跟着痛苦着呢!你们要多关心他,要是发现他有什么不明智的举动,赶快制止。”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这段时间他总闷声不响的,我还以为我们快乐的音乐王子怎么了呢!”睡在我上铺的丁当有些幸灾乐祸,和陆小源一唱一和。

我站在门外越听越生气,恨不得踢开门冲进去让陆小源住嘴,但一转念,便忍住了。等我平息了心中的怒火,推开门的时候,他们都愣住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丁当说,“也不照照镜子,不该有的想法千万不要有,失恋了吧,痛苦了吧,活该。”

“谁失恋了?你们不要听陆小源这小子乱说。”我不肯承认。

事情因陆小源而起,我当然不能轻易放过他,他竟然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安的什么心呢?也许,陆小源知道我不会轻饶他的,找了个出去逛街的借口,想开溜。

我一个大转身挡在门口大声说:“陆小源,今天不把话说清楚,你甭想出这个门。”

“怎么着,想打架?不就是跟你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何况,我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根据,早在去年的同学聚会时,刘慧娟曾表态过,说她暗恋过你,要不是她已经有男朋友了,早就向你表白了。”陆小源不甘示弱。

我心里窃喜,追问:“刘慧娟真这么说的?”

陆小源说:“那还有假,你也不想想刘慧娟闺密是谁?”

刘慧娟的闺蜜是陆小源的红粉知己。

“原来高中时她就有点喜欢我了。”我喃喃道。一时间,仿佛堕入云雾里。

人有的时候就是那么奇怪,自此之后,我的心里好像多了一份思念与牵挂,夜里开始失眠,脑子里反复出现刘慧娟的身影:身着白色长裙的她像个圣洁的公主,置身于开满桃花的校园,浅浅地笑着,人面桃花相映红,是那么迷人与高贵。可她已经离开了我,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她?今生,我们还有缘再见吗?刘慧娟啊,刘慧娟!

好在刘慧娟还是有牵挂的。她离开赵先生的出租屋时虽然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却把自己的去向告诉了自己唯一的闺密。这不,陆小源就把关于她的消息带了回来。

原来,她去了城南的一家酒吧驻唱,每周六下午都要到城南公园散步。我认为机会来了,便回宿舍取了吉他,坐公交,转地铁,往城南公园而去。然后在她必经的路旁弹起了我们都非常熟悉的一首老歌《曾经心痛》。我不断地弹着吉他,刘慧娟从我身边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最后还是一声不响地坐在了我的身旁。那一晚,我们聊了许多,从学校到社会,从理想到现实。当然,也聊了赵先生。

刘慧娟活泼开朗,美而不艳,当时是我们高中的“五朵金花”之一,据说追她的男生足有一个加强排。听别人说,她最喜欢搞恶作剧,有一次,某个男生在校园门口有意碰了她一下,轻佻地说:“靓妹,我爱你。”她不愠不火,反而接口说:“喜欢我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我喜欢别人送我玫瑰花的感觉,你现在去买九十九朵玫瑰送给我,晚上我陪你去湖边散心。”男生不知是计,回宿舍找室友东借西凑,等借够钱到花店买来玫瑰再找到她,她不承认了,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搞得这个男生一点面子都没有,以后在同学面前一直抬不起头。

我回到宿舍,陆小源和丁当正往床底下钻,不用说,准是玩扑克牌又输掉了。他们从床底下爬了一圈站起来后,见了我都不好意思起来。“阿三,你别见笑,我和丁当让着他们呢!”陆小源说完,用手肘碰了丁当一下。丁当赶紧说:“是啊,是啊。”“还好意思狡辩,输了就输了嘛!”对他俩的虚伪表演,有人不愿意了。我不想让他们难堪,就说:“反正都是为了开心,输赢都无所谓。”

“就是。”丁当接着说,“走,就冲你这句话,我请你吃夜宵。”

“我也要去。”陆小源从后面把手放在了我的肩上,把我推出了门。说实话,我现在挺感激陆小源的,真想给他一个拥抱,但我不能表现出来,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往前走。陆小源冲我一笑,说:“兄弟,心情好了吧,别忘了我这红娘。”

我在他耳边小声说:“八字还没一撇呢。”

来到离学校不远的小吃档,我们选了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了下来,我要了份自己喜欢吃的凉皮,他们各要了一碗面条,在我们吃到一半的时候,刘慧娟和一位女伴也来了。她拉着女伴落落大方地坐在我面前,看了红着脸低头吃凉皮的我一眼,说:“只顾自己吃,也不知请我。”

我赶紧说:“谁知你肯不肯赏脸?”

她说:“这不是来了吗?”

陆小源和丁当看出了端倪,飞快地吃完面条,冲我挤眉弄眼,说:“原来有情况啊,今晚上的客你请定了。”那个女孩也机灵得很,说自己还有事先走了,最后只剩下了我与刘慧娟两个人。

送刘慧娟回去的路上,刘慧娟说她对我有一种特别的感情,也许就是书上说的爱吧。我问她理由,她说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接着,她认真地问我:“你喜欢我吗?”

“喜欢呀!”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捅破了一层薄薄的窗纸之后,我和刘慧娟的心贴近了许多,我们悄悄地相爱了。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瞬又是一年春节。岁月静好,我以为我会和刘慧娟一直就这样走下去,直到天长地久。可寒假还没有过完,我的微信上面收到了刘慧娟留给我的一条语音:阿三,他比你更需要我,我走了,去南方陪赵先生了,不是不爱你,真的是因为他比你更需要我。

收到这条语音信息后,我疯狂地打她电话,微信电话、手机电话,可所有的电话都是忙音!

事后我才知道,当初赵先生离开刘慧娟,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患了不治之症,不想连累刘慧娟,怕她跟着自己受苦,就宣称他跟别的女孩走了。赵先生到了南方之后,一边忍受着自己对刘慧娟的思念之苦,一边与病魔做斗争。直至他临终前,他最好的朋友实在不忍心看他这样痛苦,便偷偷给刘慧娟打电话,让她来看一眼赵先生,照顾一下他,好让他安然离去。

人算不如天算。命运的黑手却在这个时候伸向了我。暑假一开始,眼睛看东西显得很模糊,我起初以为是近视,配副眼镜就没事了,但在眼镜店试了所有的镜片却无济于事,我预感可能是得了疑难杂症。可去医院检查,医生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眼睛不行也就上不成学,老师和同学们都替我感到惋惜。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在家里闲不住,在母亲的鼓励下,随父亲去了建筑工地打零工。虽然眼睛看东西朦朦胧胧的,带来诸多不便,但我还是勉强坚持了下来。最后结算工资,挣了五百多块。钱虽少,可这毕竟是我用辛勤的汗水换来的钱,我还是蛮高兴的,觉得很有成就感。

回家后,我把钱交给了母亲,但母亲却又都给了我,理由是我长这么大还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让我自己去买件衣服穿。

这一年的秋天,因操劳过度,母亲不幸晕倒在工作岗位上。等我们赶到医院,母亲已经躺在病床上昏睡过去。医生说母亲的病现在还不能确诊,需要住院进一步观察治疗。

住院期间,母亲的病情时好时坏,高昂的住院费使我们这个原本就没有积蓄的家庭背上了一大笔债。半个月以后,我们家已经无力支付医药费了,母亲被迫出院。由于得不到及时治疗,回家不久,母亲便瘫痪在床,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

看到原本健康的母亲身子一天天衰弱,我的心像刀割一样难受。

雪上加霜的是,我的视力也一天不如一天,这双重打击使我沉默寡言,我将无助发泄给了吉他,只有吉他响起的时候,我才能把烦恼暂时忘却。

为了照顾家庭,再加上年纪大了干不动体力活,父亲不去省城的建筑工地了,改行在街边修鞋,每天要守到天黑时分才回家。没有父亲的照顾,我也不能独自去建筑工地打工,只好在家里待着。

母亲生病后,家里没有人煮饭,我常常饿肚子。为此,我跟父亲和大哥商量,父亲说他要看管修鞋的地摊顾不上做饭,哥哥说他上班时间紧,也没办法管我们。他们只能每天给点钱,让我们娘俩自己解决。我托熟人在自家附近的一个公司里订了餐,每天打好饭菜带回去和母亲一起吃。

那家公司的饭堂一角有一个空洞,用一块水泥板盖着,那天中午我又去打饭,不料洞口的水泥板已被人移开,我连人带饭掉了进去,浑身是饭菜和摔伤流出的血。后来,还是一位打饭的大伯闻讯从厨房赶出来救我,用他那双沾满油污的手把我拉上来。

母亲知道我受伤后难过地流下了眼泪,说是自己连累了我,然而看着母亲消瘦和虚弱的身影,我又能说什么呢?

寒冷的冬天很快到了,北风夹杂着落叶,家家户户紧闭着门窗,母亲的病却越来越严重,只能依靠药物来维持生命。母亲吃了一段时间的药后,家里又拿不出钱来了,我想到了自己的那件大衣,那是刘慧娟送给我的礼物,我只穿过几个冬天,还很新。母亲看出了我的心事,用恳求的语气劝我:“儿啊,天这么冷,你千万不要把大衣卖掉,我的病挺一下就过去了。”

话音未落,母亲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母亲的痛苦,更坚定了我卖掉大衣的决心。前几天,我在街上看到邻居张大婶跟服装店的老板娘为棉衣讨价还价,最后没谈成。既然张大婶家需要购置一件棉大衣,她又是个贪图便宜的人,我想自己以低价出售大衣,她应该会买的。于是,我来到张大婶家,跟她说自己要低价处理一件棉大衣,卖些钱给母亲买药。没想到平时小气的张大婶这次出手很大方,二话没说按原价买下了棉大衣。我给母亲喂药时,母亲便什么都明白了,她一边哭,一边含混不清地念叨着说每天监视着我,还是没把我的大衣给看住。

日子艰难地过到了夏天。此时,母亲已病入膏肓,不久她安静而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她操劳了一辈子的家。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把我推向了万丈深渊。虽然是炎热的天气,可为母亲办丧事的那几天,我却总是打寒战,极度悲伤的我跪在母亲遗像前,手持针线,一针一线地为她缝着那件跟随她多年的棉袄,我想母亲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也许会很冷……这是我最后一次服侍母亲。

不幸和灾难就像柄剑,再一次刺伤了我。

那天,我应邀参加朋友的生日宴会,在回家的途中,走着走着,我忽然觉得双眼一片漆黑,以前还能模模糊糊地看得见,这回却什么也看不见了。十多分钟的路程,我走了近一个小时。回到家中,父亲得知我的眼睛已看不清任何东西,非常着急,连夜把我送到医院。

我是最害怕住院的,但这次,根本容不了我多说什么,医生就果断做了安排。黑夜漫长人凄凄,我静静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莫名的烦躁像溃堤的洪水一般涌来,淹没了我。半夜的时候,我不自觉地尖叫起来:“我的眼睛到底还能不能复明,我要光明不要黑暗。我还年轻,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啊!”

在一旁陪护的父亲听到我痛苦的呼喊声,一骨碌站起来,安慰我说:“孩子,不要想得太多,要相信医学,你的眼睛会慢慢好起来的。”

“嗯。”我抱着一丝幻想进入了梦乡。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看得见光亮了!

现实却往往比幻想残酷!第二天,大哥匆匆赶到了医院,凑够相关的手术费之后,我便被推进了手术室。可是手术却失败了,重见光明的希望彻底灭绝了,我把这一天深深地刻在了心里。由于缺少医药费,手术后没有等到伤口痊愈我便出院了。

出院不久,我竟然意外地收到了刘慧娟微信发来的语音,她语重心长地说:“阿三,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你不是想成为歌手吗?因此,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中,你都要努力,乐观向上,盲人也可以成为歌手的。你听过瞎子阿炳的故事吗?”

“瞎子阿炳是很励志的,可我能成为阿炳吗?”

我脑海里浮现出和刘慧娟在一起的一幅又一幅画面,可我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了。我根本就没办法实现对刘慧娟的承诺。于是,我没有回她的信息,我想自己远离她才是对她最好的爱。

一个雨夜,绝望终于扼住了我的咽喉,我想到了自杀。背起自己最忠实的伙伴——吉他,我在午夜的时候悄悄地推着破旧的自行车摸索着走出家门……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走动,只偶尔有沉重的大卡车隆隆地驶过,使沉默的大地泛起一阵痉挛。不知走了多久,我终于到了那个想去的地方。那是一个湖的堤坝,它右边的斜坡下是一条公路,我在斜坡的上端做好了准备,只要有大卡车驶来就往下冲。那一刻,我已不再悲伤,脸上流的不是泪水,而是雨水和汗水,我已横下一条心,准备向死亡冲击,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直到成功。不一会儿,寂静的公路上传来了隆隆的马达声,估算好距离后,我骑上自行车就往斜坡下冲,背着的吉他在风雨中紧紧地贴着我干瘦的身躯,像一对难舍难分的恋人,一同去迎接死亡。

结果,自行车撞上了大卡车的尾部。一声尖锐的琴声划破夜空,淹没了扬长而去的大卡车,那是我的吉他砸在地上发出的碎裂声,这声音像一个永不消失的音符,缭绕在我的耳边,呼唤着一个即将倒下去的生命:“站起来吧,朋友!只要有音乐,生命就会有希望!”我颤抖着,再也没有力气去进行第二次、第三次的冲击了,只是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马路上,伤口流出来的血和泪水交融在一起,那是一种心灵和躯体双重的疼痛。

雨一直下着。从此,我再也不想用生命去衡量天堂与地狱之间的距离,因为我熟悉了那个交界点,在那里,它会让你明白生与死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醒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置身陌生的环境里,空气中轻轻流动着的淡淡香水味告诉我,这是女人的闺房。

“你醒了?”女人一开口,我就听出来是刘慧娟的声音。

我有些激动地问:“慧娟,是你救了我吗?”

“阿三,你用不着感激我,表面上看是我救了你,实际上你也救了我,我们两个谁也不欠谁的。”她的话让我有些吃惊,这到底怎么回事?可尽管我很想知道原因,但是,我没有往下问。因为我知道,假如她不愿意说,一个劲地问下去又有什么用呢?敏感而细腻的刘慧娟很快就察觉到我的疑惑,她说:“你感到奇怪是吗?其实,告诉你也无妨,赵先生去世了,我回到老家,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了,就想去湖边寻短见,没想到在半路上遇到了你,你撞向大卡车的悲壮一幕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刹那间,我似有所悟,生命是脆弱的,如果我们在人生的旅途中遇到一点挫折、困难和失意就退缩的话,那么又有什么意义?好在后来,你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原来如此。我和刘慧娟同病相怜。当然,她是因为感情,而我是因为失去光明,我们都抵达过死亡的边沿,却又都被生命之神拉了回来。

后来,刘慧娟新买了一把吉他送给我,并把我送回家。当她向我的亲人陈述了事情的经过后,他们不断开导和勉励我,让我振作起来,坚强地活下去,而我除了郑重地点头外就是抹眼泪。

时间是治疗心灵疾病的良药,几个月后,我的心情慢慢地好了起来,也开始考虑一些事情。事业和爱情是男人生命里两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可是作为残疾人,再有想法又能如何,我能做什么呢?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没有眼睛,又怎样去认识、了解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去实现求知愿望和心中的梦想呢?然而,我更不想在经济上拖累父亲,他已经很不容易了。那时,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自己养活自己。至于爱情,不敢有过多的奢望。

可我的愿望总停留在幻想中,没有付诸行动。直到刘慧娟上门找我,我才如梦初醒。那个黄昏,我在睡意蒙眬中听到屋外传来敲门声和叫喊声:“喂,屋里有人吗?阿三在不在?”听出来是刘慧娟的声音,我连忙爬起来摸索着开了门。

刘慧娟径直走进来,然后静静地站着,不作声。我有点儿不知所措,只有把头往下一低再低。说真的,我实在不愿意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见我既没说欢迎之类的客气话也没有请她落座,她终于忍不住问:“我特意来看你,不欢迎吗?”

面对自己心爱的女孩,我不停地扯着衣角,心里却在想:既然爱她,那么就不能连累她,所有的眼泪就让我自己轻轻擦,所有的苦酒就让我自己悄悄地饮。于是,我硬起心肠提高嗓门说:“哼,你跑到我家来干什么?我不需要廉价的同情与怜悯,你走好了。”

听我这样一说,刘慧娟刚才还热乎乎的心倏地冰凉一片,有气无力地辩解:“阿三,不管你变成怎样一个人,我对你的真心不会改变,请不要误解,好不好?”

“那赵先生怎么算,你不应该更爱他吗?”我故意气刘慧娟。

“可他已经离世了,属于过去了,你大可不必介怀。”

刘慧娟的话像尖针一样刺在我的心头,不争气的眼泪差点儿掉出来了。其实,我很想对她说:“慧娟,其实我是真的很爱很爱你。”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不能这样说。强忍住泪水和心中巨大的痛苦,我冷酷无情地说:“我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也不会把你放在心上,你走吧,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

刘慧娟美丽、迷人、大方,富有青春活力,她应该有一个充满阳光和希望的未来。

“别装了,你的神情已告诉我一切,你是爱我的。”

“那又能怎么样,你又能怎样?”我低头嘶叫着。

“你能不能像个男人,给自己信心?”刘慧娟气愤地掩面哭着跑出了我家。

隔了许久,我冷静了下来,我想自己必须自食其力了,将来一定要有自己的生活。这时,我心里勾画出一个清晰的思路:以自己的音乐特长为资本,到大的城市寻找发展机遇。

当然,我也有自知之明,因为行动不便,我今后的人生之路注定要比别人走得艰辛许多,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决定孤注一掷,要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新天地。

我要独自外出闯荡,家里没一个人同意。哥哥见我去意已决,只好写了几个他在广州打工的好朋友的联系电话给我,让我有困难的时候就找他们。然而,不等哥哥走远,我就把他写的字条撕掉了。

要走的头天晚上,父亲给我打包好了行李,但我掂量后把它扔到了墙角,只挑了几件衣服。我要轻装出发。后来,我一路流浪到深圳,在地铁口、在天桥上、在人海中,靠弹吉他卖唱艰难地养活自己。

一个春天,我戴着墨镜在地铁口卖唱,来了一对情侣,女孩不说话,只安静地听我弹唱。我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就猜出她是谁了,可我却必须保持情感的克制。男孩不时地给她擦眼泪,不断地催促她离去。临走前,女孩有些激动地问:“先生,你是阿三吗?”我摇了摇头。她不甘心地说:“我是刘慧娟啊,我来深圳工作了,在一家大公司上班。”我还是摇头。

男孩忍无可忍地骂刘慧娟神经病,把她拖走了。我心如刀割,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冲着她的背影泣不成声地拨动吉他唱了句:“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过了几天,我身边一下子来了好几个人,他们要求我一连演奏了二十首曲子,我虽很纳闷,但还是尽心尽力演奏着。演完后有人说话了,像是个领导,说他们是一家演艺公司的人,想特招我进去,那样我以后的生活就有保障了。

我激动得连忙道谢,忽然一个激灵,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的?”

“那个刘慧娟小姐是你什么人?是她向我们隆重推荐了你。”

我的心一惊,吉他差点儿掉到地上。回过神来后,我迈开了双腿,跟在了他们身后。坐在奔驰的汽车上,我心里除了感激,就一直在想:也许今后,还要与黑暗共舞下去,但我要做一颗星星,用音乐燃烧自己,去温暖更多的人。

几年后,在公司的包装推介下,我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盲人歌手。有一次,我应邀去一家大型外资公司励志演讲的时候,一位女员工站出来提议和我对唱《相思风雨中》这首歌。她就是刘慧娟。原来,她一直在我身边,默默地关注我、帮助我,而我却傻傻地视而不见,对她冷漠以待。

“难解百般愁相知爱意浓,情海变苍茫痴心遇冷风,分飞各天涯他朝可会相逢,萧萧风声凄泣暴雨中,人海里飘浮辗转却是梦,情深永相传飘于万世空……啊……寄相思风雨中……”唱着唱着,我们都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