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大门

2024-08-21 00:00:00徐皓峰
芙蓉 2024年4期

徐皓峰,男,1973年生,本名徐浩峰。小说作者、电影导演。小说代表作有《道士下山》《大日坛城》《武士会》《师父》《刀背藏身》等。《师父》获《人民文学》年度最佳短篇小说奖。电影编剧作品《一代宗师》获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编剧奖,电影导演代表作品《师父》获第52届台湾金马奖最佳动作设计奖,《刀背藏身》获第41届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艺术贡献奖。

关铁锨十七岁到香港,在张记云吞馆吃饭,云吞之外还点了牛肉、鸡腿、菊花茶,吃完不付账,两手抱头蹲地上,说让伙计打三分钟,往死里打。

老板怒:“打!”

伙计踢两脚,挨一下他叫声好。伙计踢不下去,他说不行,指另一个伙计,问你怎么闲待着不动手?另一伙计也踢两脚,他还不走,说讲好三分钟得打够。

俩伙计看老板,老板说这是个拧人,但有良心,知道白吃不对,你俩别拧了,不打够他不走。俩人伙计看墙上挂钟,时不时给一脚,熬到三分钟。

时间一到,关铁锨起身往门走,走到门口洗手盆,抹香皂洗脸。伙计要急,老板劝住,说是你们踢的,脸脏了呗,让人洗洗。关铁锨来时,过了中午饭点,刚走净客人。吃白食躲开营业时段,不骚扰客人,老板暗赞他懂事。

洗完脸,他往回走,坐到餐馆最佳位置,宣称:“老规矩,挨打三分钟,我能挺过,你餐馆有我一份三十分之一的干股,月底分红。要你们往死打,你们不听,别怪我。”

老板没废话,和两个伙计进厨房抄木棍,连打带搡,将他逼出门。

他还嘴:“我不能还手,一打就打坏你们,餐馆歇业,作为股东,受损失的是我。”老板拿棍子又追出他几米,吼:“那是赌场规矩,这里是饭馆!”

他:“在我们那儿,包括饭馆。要是赌场,还能要三十分之一?赌场是二千分之一!”老板:“你们那儿是哪儿?”

“大江南北。”

“你们那儿不是革命了吗,你们那儿都没这事啦,你跑来跟我论?”

“所以我说的是‘老’规矩嘛,我做人明明白白,没亏理。”

“你讹钱,还有理?”

“凡事都有个理!如觉得三十分之一太贵,五十分之一也行,这可一下给你减了不少,我人还行吧?”

“行是行,只是——”

“您要还觉得贵,咱们就不谈分红谈红包,每月你给个固定数,我人死在这数上,你赚出天来,我眼红开口多要一分钱,我就死。”

“想问一下,那时候是谁杀你?”

“天下人!人人得而诛之。违反道义,愧对天下人,不用天下人动手,我自己就先把自己杀了。”

伙计劝老板别聊了,持棍将关铁锨追出街。远见他走了,老板竞感失落,跟回来的伙计说,再也遇不到这么惹人爱的孩子了。时间,是1955年。

贫民窟中的陈识拳馆,今日有人,是个叫何思思的女徒弟。传闻陈师傅离港后,是她续租,拒绝给之前的拳馆学员们用,一直空置。

关铁锨登门,向何思思挑战,说按老规矩,打赢你,拳馆归我。何思思:“师傅走啦,我们歇业啦。”

关铁锨说门口挂着招牌,就没歇业,让她快打。何思思:“啊!跟我打?你一大男人,跟女生打,好意思吗?”

关铁锨:“什么大男人,看模样你比我还大两岁。”何思思暗怒,让互报生辰。没大两岁,大半年。

关铁锨:“姐,赢这拳馆我有急用,弟弟求你了。”

一定要教训他,何思思:“我输了输拳馆,你输了输什么?”

“一双眼珠子。”

“不想造孽,换个别的。”

“三根手指头。”

“这里是拳馆,别玩赌场耍赖那套,你输钱吧,二十块?”

“行。”

“一百块?”

“行。”

“一千块?”

“行。”

“你拿得出来吗?”

“一万块,我都敢答应你,因为我不会输,来之前打听了,你这儿是全港最弱的拳馆。”

“呸!谁说的?”

“都这么说。这家拳馆就剩一女生,富家女,学拳是玩玩,不会下苦功。姐,我是慕名而来。”

何思思愤而出手,脖颈挨一掌,胫骨受踢,倒地上。击颈一掌,轻着劲,她起身后表示感谢。“不客气,咱俩啥关系。姐,我都两天没地方住了,赢下拳馆,着急补个觉。您赶紧走吧。”向隔间卧室去。短篇小说

陈识师傅床铺是旧被旧单,让外人躺无所谓。枕头上叠的西班牙绒毯,在陈识离港后,她当绒毯是师傅,对着说心事。

她要抱绒毯走,给关铁锨拦住:“懂不懂规矩?输拳馆是输所有,东西一样不能动,你空手走。”眼往她身上搜,“想要毯子,拿身上的换。”

何思思青了脸。

意识到她误会,关铁锨忙作揖:“想哪儿去了?您是我姐,我能跟您耍流氓?我说的是拿身上的物件——手表啦,发卡啦换。”

哦,看上了手表。

表壳含金,产自北欧。略可惜,但家里抽屉还有七八块,父亲是大律师,接手官司,子女常收到礼物。何思思摘表带,遭关铁锨喝止:“你那小表才几克金子?腰带!”

腰带扣是金色环,比手表大五圈,没含金量,金色是涂料。

爽快摘下。

入睡后,模糊听见有人敲门和喊“何小姐”,身子沉得起不来。醒来,已是夜里十一点,倍感饥饿。自责北方男人还是太爽快了,要下腰带,还应再要几张零钱,何小姐身上肯定有。

屋里找剪刀,将环扣从带子上卸下,手里掂掂,心里有了底,这分量走哪儿都不怕。走到张记云吞馆,原想关门了,不料仍亮灯,冲人叫声:“还没歇着呢?”老板见了他,亦高兴:“你又吃不上饭啦?”

跟中午点的一样,老板赠送海带、松花蛋。吃完说付账,老板说不必,这顿当交朋友。关铁锨:“你人是好人,但我身份高,咱俩做不了朋友。等我拿回我身份,大街碰上,我没法理你,你会别扭。”掏出金环扣,“不欠人情,钱上要干净。这顿我一定付,叫伙计到当铺兑钱去吧!”

老板问这是什么,答是金子。

老板喊伙计拿棍棒,叫“打出去”。

次日午餐,用人向何思思汇报,门口来了个怪人,说要找您拼命。快步到临街房间,望见是关铁锨。又一个用人跑来,说他宣称,您要再不露面,他就按北方做法,骂大门了,在街坊四邻面前丢脸,骂得你开门。

何思思:“真的?”开半扇窗,能听到街上声。

过了会儿,骂大门开始。

拆了拳馆桌子的一只抽屉,当鼓敲,边敲边唱:

我来诉冤情,正义必伸张,正义不伸张,人间成地狱。大爷大妈、弟弟妹妹,住在这绿色铁大门里的何小姐,她的相貌呀——那叫一个好,她的人品呀——那叫一个差。嘿,这位看官问,她相貌有多好?

您算是问着了,赛过了七仙女呀,比过了杨贵妃。历史上美人,您知道几个?有一个算一个,没人比她美呀……

对面邻居男孩打电话问,姐姐,是有人向你求爱吗?

男孩代他父亲问的,他父亲知道西班牙人唱歌求爱,推测是香港年轻人学了当时髦。关铁锨冲着何思思家大门,背坐在她家出车口位置,邻居父亲要去公司,怕破坏何思思恋情,迟迟不敢出门。

扰民了!

电话里让男孩转告他父亲“叔叔,您人好”,叫用人赶紧开门放关铁锨进来。

何思思不解:“不是要骂大门吗?不带一个脏字,怎么还夸上我啦?”关铁锨:“不嫌害臊呀,你觉得你配吗?”解释骂大门不说具体罪状,给对方留面子,水平体现在夸得对方承受不起而开门。

何思思问自己什么罪状。关铁锨一下悲愤,说“罄竹难书”。

腰带扣环不是金子,是铁的。张记老板拿他当朋友,给吃给喝,见了假金子,以为他还玩流氓讹钱那套,怒而断交。关铁锨:“这可是我在香港唯一的朋友。”

何思思掩笑:“在你们北方,金色就都是金子呀。”“当然,金色不是金子,遭人笑话。”何思思:“笑话什么?”“虚荣。”

她笑出来,他指一圈室内:“你家境好成这样,配条假金子腰带上街,是怕配真的遭抢劫吧?也能理解,但你不提醒我一声,就是存着坏心,人品问题了。”

何思思含住笑:“没想到你是要金子,以为你喜欢的是腰带款式,有女人要送。”“呸,我这年纪,不跟女生玩,大好青春要行侠仗义、服务大众。”

义正词严,何思思正色:“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女生玩?”

“三十八岁。”

“怎么还有零有整的?”

“我是想四十岁,有人劝我,那样太晚,还是要在三十岁年龄段解决。”

笑崩了何思思,笑后说“我的傻兄弟呀,我真喜欢你这人”。关铁锨厌恶她这态度,说跟张记老板一样,说得热闹,最后还不是恩断义绝?

何思思:“嗬,你这么看重他,那好办。”摘下手表,说含金,比金子贵,押老板店里,垫付饭费,够你吃到三十八岁。

惊了他,他接过端详,又还她手上:“我不拿。不在理。”

何思思:“嗬,你占我拳馆、夺我腰带,在理啦?”他解释,按老规矩,确实都在理,但手表太贵,贵的东西不能贪,涉及因果报应,他承担不起。

何思思:“大便宜不敢碰,小便宜可劲占?”

关铁锨:“老辈人的生存秘诀,你知道了。”

又震撼又可笑,有点理解张记老板了,何思思下午去学校打网球,递给LVtnoLEk/3Rf26nmqMWD5GuSFeWawMO0KKcknLY6NQ8=他二十元钱,说自己现在走,不便留他在家午餐,请他去张记。云吞面馆点满桌亦不够一元。

关铁锨:“这点钱?你人品真是不好。”

昨日下午的敲门声不是梦境,是现实,房东来收租。何思思去拳馆为交租,房东未到,被关铁锨赶走。听说拳馆住人了,房东今早又来,水房捉住洗脸的他。

寻来骂大门,因两大罪状:一、铁环充金环;二、赢来的拳馆一天就到期。

何思思:“你以为能赢下房子呢?”解释房价贵,师傅们买不起,香港拳馆都是租的,“你是英雄好汉,赢的拳馆,得自己付租金吧?我输了,没理由付呀。”

关铁锨绕过弯来,觉得在理,环视室内:“咱俩再打一场,你输了,把这儿赔给我也行。”何思思:“这儿可比手表贵,你不是不贪大便宜吗?”

关铁锨:“不算贪便宜,是我拿实力赚的。”

何思思引他到楼梯,说平地上已经打过了,肯定打不过你,有本事在这儿打。他神色谨慎,上下巡视两趟,说别了,我的功夫能赢你,赢时没余力保护你,打得你滚楼梯,颈骨、腰椎撞台阶硬边上,瘫痪了,我负不起责。

何思思问,滚楼梯的是你呢?

关铁锨说那没事,他从小练雪花桩,跌惯了,本能的挪肉厚处避险,别说台阶硬边,地面支起刀林枪阵,他跌下去也受不了伤。

何思思盯着他脸看,最后说“我不信”,去地下室拿来护具。除了胸背甲片,还有头盔、颈圈。关铁锨穿上,见何思思没穿,让她快点,她说她不用,她早练熟,过了戴护具阶段。

关铁锨系甲片绳子慢,何思思上前帮忙,瞥见他辰了眼神,便一笑退开,说别为难,台阶上比武你不熟,咱俩别打了。关铁锨叫她继续系,说不是怕了,是想起他爹,当年练雪花桩,除了跌得一身伤,还被爹拿小鞭子抽,说动作错了不打不会改,每一道血印子都日后救我命。

何思思感叹:“蒙昧时代的产物,太不科学了。”

陈识教完她木人桩,为继续赚课时费,训练她打楼梯,说野外哪儿有平地?不是坡就是坑,所以脚下一高一低的也能打,野外遇袭才能活命。楼梯好,集中上下坡、凹凸面,练成了可适应野外一切路况。

她属于师傅登门外教,交钱多,不在拳馆学,甚至不能见拳馆学员,避免因学习内容不同而遭怨。她问陈师傅,我家里有楼梯,拳馆里以什么练?拳馆所在的居民楼有楼梯,但学员们在公开场合练,不就泄密了吗,还扰民。

陈师傅说你别为他们操心,拳馆里教到木人桩就停了,不会教这个。

充满自信,从二楼往下打,打到最后一个台阶,她倒在一楼地面上。不服,要求从下往上打,自一楼第一个台阶打到最后一个台阶,她跌在二楼地面上。

这是关铁锨所能想出的唯一她不受伤的方式。

赢了豪宅,轻微眩晕,出于仗义,表态北方事事有回扣,整栋房返还一间给你,不必受一时居无定所之苦,等我以后赚到钱,再把你这间买下来,得个完璧。

何思思一脸歉意:“令你失望了,这栋房子是我爸的,属于我的仅一间。”

关铁锨显露豪情:“在这么高档的地方,能有一间已满足。按照三十分之一的回扣,划出块空地归你,你随便存东西,存多久都行。”

何思思赞他心好,带他去地下室,拿钥匙打开一个三平方米铁皮柜,存童年玩具:“只有这间是属于我的,倒出玩具,你搬走吧。”

关铁锨暴怒,说自己名字叫铁锨,是出生那年,爷爷拿铁锨拍死了一头钻进家里叼小孩的豹子。“你信不信,我拍死你!”

何思思:“不信,拍死我,谁帮你补交拳馆租金?”

关铁锨变脸:“呀,原来你是这么打算的,那你人品还可以。”

何思思:“我人品不好,有交换条件,告诉我雪花桩。”打楼梯是她琢磨最透、练得最苦的技术,陈识师傅亦建议她,遇上比你厉害的,就把他引到楼梯,包你低手打高手。自信不会输给没练过的人,除非他童子功练的雪花桩,就是楼梯的替代物。

关铁锨拒绝,说那是他家秘密,只教子孙不教徒弟,多亲的徒弟,连桩子形状都不给看。女儿也不给看,唯一例外是教媳妇,江湖险恶,男人万一遇害,媳妇要负责教会儿子,延续绝技。

何思思:“我可不当你媳妇。”

关铁锨:“姐,您误会啦。我是说事实,不是引诱你当我媳妇,话里绝没这意思。我信你人品,你也得信我人品。”

何思思:“人品这么重要吗?”

关铁锨:“当然。人活天地间,不就是活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品吗?”

见何思思红了脸,应是在自己人格感召下产生愧疚,说:“你生在富人家,不守信用、偷奸耍滑是从小受的感染,你本质还是好的,你对我做的那些事,我不在意。哈哈,全当没发生过。”

何思思连耳朵都红了,关铁锨在她身前走个来回,叹:“姐,其实你长得还挺美的,就是说话没水平,一张嘴毁了你,昨天我去拳馆,你要像现在这样,我就不好意思跟你赌拳馆啦。”

说得自己也脸红,绕她走半圈,觉得绕着看女生不礼貌,径直前行,走到地下室尽头返回,依旧大红脸,说:“我来香港,身无长物,除了祖传武功。可以让你看一眼雪花桩,只看桩形不教招。不是让你当媳妇,是朋友相见的见面礼。”

找木头做桩,得一天。他走时,她追问有钱吃饭吗?他嗤之以鼻,说小看他了,男子汉大丈夫要连口饭都混不上,也就别活了。

她没去学校打网球,耗到三点半,仍时不时脸烫、耳根疼,按她掌握的医学知识,是心脏病前兆,不敢再耽误,叫司机送去医院。心脏科检查,没事,医生介绍,新就职一位从奥地利修学归来、掌握最新学术的博士,建议找他。

问是什么科?

答是精神科。

何思思抗拒,说我是身体不舒服。医生说,奥地利最新学术认为身体疾病多来自心理,我这儿实在查不出来,只能说你没病。

稍感丢人,趁走廊人少,钻入精神科。

医生没有想象中的洋派,三十几岁,温和得像个六十几岁的老大爷,开了点镇静剂,嘱咐可以不吃,指着写好的病历,说你这是“情感型受挫类不稳定症状之疑似焦虑症”。

何思思问会死人吗?

医生红脸:“姑娘,你是恋爱了,找我没用,去找你喜欢上的人吧。”

次日上午,贫民窟陈识拳馆。陈师傅的床摆在外厅,去了被褥,床板上立着高低不等十三支碗口粗的桩,旋涡列阵。

何思思感动:“为了让我看桩,你搞得自己都没床睡了。”关铁锨:“男人嘛,往地上一趴就睡了,要什么床?老虎也是趴哪儿睡哪儿,这才是王者风度。”伸手搭何思思上床走桩,讲解:

八支钉死,五支是活的,只是摆着,落脚不稳,便会桩倒人倒。练的是应付意外,钉死和活摆的位置要一天一变,避免大脑记住。

八支死桩概括坡地坑地,五支活桩模拟雪地,雪地更不可测,有雪覆盖,往往底下没实地,一脚踩虚,所以名为雪花桩。

何思思醒悟,打楼梯也是训练应对坡、坑,角度落差,前提是脚还能踩在实地上,等于死桩,活桩则练“万一一脚踩虚了怎么办”。赞,你练的比我多一道,难怪我打不过你。

关铁锨告知,你练什么,都打不过我,因为训练时长不够。富家仔觉得自己很努力,那是自己觉得,富家仔努力的极限,对穷家仔来说是刚起步。

何思思听得不耐烦,转见室内没了陈识师傅的木人桩,心生不祥,问哪儿去了。果然,关铁锨答,贫民窟里捡的木头,受过雨浇都糠,只能钉板上当死桩,活桩得经得起摔,你师傅的木人桩木质达标,正好够劈出五支,天作之合。

何思思甩开他手,从床蹦下,大吼“八嘎”,即要摔门而去,室内一声响亮的肠鸣。冷却,问:“昨天你跟我说,你能吃上饭的。”

他说没错。又一声肠鸣,他解释,昨夜吃饱,肠子很不适应,肠子就这样,饿会叫饱会叫,叫是调整,跟饿饱无关。

想到他饿着肚子为自己劈木头做桩,何思思又有些感动。师傅留下的木人桩是个念想,也不是师傅亲手所做,是木工铺子订制,想有就能有。

她说带他去餐厅。他眼里渴望,摆手拒绝,说我也不是饭桶,旧的还没消化,添不进新的,你刚才骂我那句“八嘎”是粤语吧,什么意思?

何思思:“饭桶。”

其实可以去龙华酒店吃烤乳鸽,餐厅之外,有十套房,常有作家租住,跟作家写作要离家一样,父亲接案,亦嫌在家无思路,常在那儿一租半月。关铁锨不去,说怎么能吃鸽子,鸽子是我朋友,讲他小时候,爷爷养的鸽子有九十六只,升空后飞机编队一般,犹如苏军轰炸柏林。

他去张记云吞馆。

未到上客点,老板见了何思思气质穿着,暗嘱伙计去门口挂上暂停营业招牌,中午不赚钱了。这样的小姐来云吞馆,低俗客人见了好奇,忍不住撞一腿、摸一把,关铁锨会打架。倒不是怕打架损失店里东西,关键是关铁锨当咱们是朋友,出乱子,咱们对不起朋友。

伙计提醒:“是您拿他当朋友,他可没有,上次还拿假金子讹您呢?”老板想起,叹一声。伙计继续提醒,看关铁锨架势,女生再富,他也不会让她掏钱,一定说自己请客,他哪儿有钱呀?肯定说记账。这样,他可就白吃您三顿饭了。

老板给说恼,叫伙计赶紧干活儿,到下条街给小姐买个冰激凌回来,作为附餐赠送,显示下咱们店的气派。伙计说,云吞热的、冰激凌冷的,冷热相伴,会拉肚子。老板:“你不懂,富人的肚子吃不坏。”叮咛只买一支,不必给关铁锨买。

席间提到他拍死豹子的爷爷,他说他爸爸才厉害,忽然住口。何思思追问,他说等他拿回他的身份,能吓着你,现在说了没意思。

父女关系不佳,但父亲的遗传发挥作用,律师般有理有据的套话:香港能帮你的人,除了张记老板还有谁?

关铁锨想想,说你。

讨厌自己这样,还是套话:你有没有想过,不跟我讲,没人帮,你可能永远拿不回你的身份?

他表示没这么想过。她说现在想。

想想,他开口:“何小姐,在你之前,我还有一次骂大门。”

他的父亲比爷爷强,这辈子比武打出大名气,香港沙田大维道上有座三百平方米的大拳馆,是他爹徒弟开的。他爹盖世英雄,结交上富人圈,染上打吗啡,在他十三岁过世,雪花桩是母亲教的。

十七岁,武功练成,母亲跟他说,本地你爹的几个徒弟都成了势,但他们不会帮你,世人总觉得儿子比徒弟正宗,你出头,他们没的玩。去香港,那里有你位师兄,受你爹特别恩惠,一定帮你。

打吗啡打穷了他家,偷渡费耗尽家底,仅剩一顿饭钱地踏上香港,跟师兄谈崩。因为见拳馆里挂着“正宗”二字,一股怒,让师兄摘了,我才是正宗。

结果,没吃上接待宴。他要跟师兄打一场,拳脚见真伪,被师兄一群徒弟持棍棒撵出门。

父亲早逝,没带他历练过,逗小孩性质,讲过些不知真假的前辈逸事,这顶什么用?不知武行规矩,没法办事。母亲不是武家女孩,嫁给武人,被迫学习雪花桩,对武人的事听了就烦,嫁来多年不知所以然,说到了香港,师兄会教你。

不知该怎么向大师兄挑战,想起小时候住农村爷爷家,乡人纠纷,见过的骂大门。捡来个木箱当鼓敲,坐拳馆对面一通夸。师兄臊得慌,出来说咱俩没法打,当徒弟的跟师傅儿子打起来,同行笑话,拳馆间比武是正常事,你开个拳馆吧,我接受你挑战。

夺了陈识拳馆,再招伙学员,就可以拳馆对拳馆下战书,他拿回正宗身份,威震香港,指日可待。

何思思:“听着不对,你师兄在玩你。我爸做律师,什么时候说让人回去凑齐资料了再来,就是婉拒这档活儿,凑齐了还有新要求,资料永远凑不齐,是你凑不齐,不是我不给你办。你做成拳馆,你师兄也不会跟你比武。”

关铁锨:“不会,师兄是个一言九鼎的人,习武人没那么多心眼。”

何思思:“是你没那么多心眼。我的傻兄弟呀,我都想给你当媳妇啦,要不你这辈子怎么办?”

关铁锨红脸:“姐,千万别,我配不上你。”何思思:“呸,想什么呢?是嫌你笨的一种说法,‘说法’懂吗?”

“懂,就是把话往猛里说,并不真是那么回事。”

何思思泄了火,指节敲桌面,表示此话题结束,可进入新话题。意识到这是父亲跟团队开会时的习惯动作,即刻停手不再敲。

继续帮他分析:“徒弟和儿子的区别,是差个雪花桩,您给师兄写封信,说再不比武,你就在报纸上公布他不会雪花桩的事。”

关铁锨:“啊,不能露这底!知道差了一道技术,比武会输,他更不会跟我比了。”

何思思觉得自己发出父亲的眼神:“不要比武,比武得不到什么,不比,才有利益。他接到信,会来找你,这时你跟他谈判,不向世人拆穿他没学全,正宗的招牌依旧在他拳馆挂着,但你要占一份干股,每月分红。承诺你不会打父亲名号自己开武馆,这辈子给他当帮衬,他有场面事,你以师傅儿子身份出席支持。”

关铁锨:“不行,我来港是打天下,轰轰烈烈做番事业。”

何思思盯住他:“信我,你成不了事。”眼神旺得像判人死刑的法官。从未被人如此否定过,关铁锨有些蒙,你说真的?

“真的。”

耐心劝,用这个你爹留你的雪花桩,白吃白喝一辈子,是你最好结局。激得关铁锨站起,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这么活。

老板走过来:“我没偷听你们话呀,是我这店太小,隔三岔五地进耳朵。你得听这位姑娘的,她是真心为你好。多嘴啦。”

老板走开。关铁锨冷静下来,自怨都是自己见“正宗”二字冲动,如果不跟师兄急,师兄会扶持自己在香港立足,现在覆水难收,搞砸了。

老板溜达回来:“以我的人生经验,你这位香港师兄,和你本地师兄一样,都嫌你是师傅儿子的身份是个累赘,你跟他翻脸,他正好可以不管你。如果管,最多先在他拳馆给你开份工资,饿不死而已,耗到你耐不住,自己要走。绝不会给分红。”

关铁锨:“你俩爱把人往坏里想,这样不好。”坐下,毕竟泄气,不敢看何思思,问老板,“提分红,多少合适?”

老板想想,说:“三十分之一。”

何思思开口,大律师的气场:“十分之一,他会给。”

写信,须落款。她问:“你就叫铁锨呀?”

他说有大名,叫关松年。

“松年,还挺好听的。”

关铁锨不识字,由何思思代写代寄,说你等吧,最多三天,因为师兄会来,我就不来拳馆了。留下二十元,嘱咐老板管他几天饭,老板拒绝,二十元塞关铁锨衣兜,说给他零花吧,他眼瞅着就有大钱了,在我这儿可以记账。

回到家,窗明几净,她写下一封措辞严厉的信,读了几遍,自感铿锵有力。忽然想起陈识师傅说过,拳馆为拔高地位,事务信件不用白话文,用科举时代的文言,措辞极为文雅,拳师多文盲,要雇一位前清老秀才写信读信。

跑去父亲律师事务所,那儿也雇了能写文言的老头。她的信重写后,几乎看不懂。知道不会错,见门口父亲车闲着,想给关铁锨长点气派,叫送去沙田大维道。

三日后,不见关铁锨到家来,又等了二日,寻去贫民窟。陈识拳馆里,床铺恢复,不见雪花桩,地面桌面是打扫得极为干净后自然落灰,不是住人迹象。跑去张记云吞馆,老板说第二天就不见人来了,还以为事已办妥,你们正忙。

重回拳馆,闻出清洁剂味道,继续闻,总觉得掩盖一股血腥味。回到家问用人,那天骂大门的词你们还记得吗?

印象深,几个用人学,你言我语,能凑出八成。听到“赛过了七仙女呀,比过了杨贵妃。历史上美人,您知道几个?有一个算一个,没人比她美呀”,何思思奔回卧室,扑床落泪。

知道因自己轻率,害死了他。他师兄见信,对他起了杀心。

之后她天天去陈识拳馆练雪花桩,跌得身上块块青紫。有打楼梯的功夫垫底,雪花桩四十天练成,脚下踩空,能扭动裆胯,不至于摔出。

成了跌不倒的人,她落泪,自语:“松年,我给你报仇。”

没谈过恋爱,却将他视为亡夫。穿西式女装,插一朵西式银花头饰,估计没人会想到用意是寡妇中式的白花戴孝,她去了沙田大维道。

关铁锨说得没错,他师兄是个一言九鼎气势的人。这种人敢干绝事,忍住恨意,问关铁锨下落。他问她是他什么人,她含情一笑。

师兄会意,说姑娘我不问了,你忘了这人吧,他把你甩了,人在澳洲。再次确定关铁锨已死,她笑言,之前你俩闹纠纷,他送你封信,用的是家父的车。

师兄肃然起敬,说车把拳馆当班的师傅惊着了,这款式全港不到二十辆,原来是大律师女儿。她笑:“所以他怎么敢甩我?”师兄诚惶诚恐,说这师弟是突然蹦出来的一个人,自己离师创业早,对师傅这儿子,知道,没见过,并不了解。

抽屉里拿出张照片,是栋海滨别墅,说自己办拳馆五年,没在香港买房,买在了澳洲,从没打算去住,是为了升值卖出,赚了再在香港买套大的。

一个多月前,师弟管我要干股,月月分红,我说长年累月,那样啰唆,一笔钱解决,你不再回香港,照片上的房子是你的,路费、安顿费都由我掏。雇了位律师,陪他去澳洲办手续。

何思思:“就这么痛快?”

师兄:“他是个痛快人。”

关铁锨真死了,他做不出这事。何思思情绪激动,要了杯水,说自己看错人,这人骗了她,还骗她爸筹钱给他开武馆,幸好今天来了,要不我爸还为他忙呢。

师兄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爹第一步许诺给他好处,第二步就会背后交易,想要好处到位,他就得离开你。何思思表现略惊,想想后说我爸做得出来。

师兄说看来何大律师办案是积了德,天道好还,没让他费劲,让我截和解决了这人。何思思处于伤感中,说听不懂,我得走了。

送她到车前,这次来不是父亲车,是家里常备车。师兄发问:“何小姐,我师弟穷光还是文盲,这等品相,凭什么追上您?”

“真诚。”

“他是个骗子——明白了,这世道,只有骗子能表达出真诚。”

好险,几处编不出话来,多亏师兄嘴快,自己脑补。同时也为自己的沉着而得意,忽又恼火,这也是父亲的素质。

拳馆一般都无条件装电话。两日后,她按香港电话簿,打到大维道药房,说买十盒犀牛角补药,劳烦请附近拳馆馆长接电话,七分钟后来了师兄。

何思思说家父为关铁锨筹的款昨日到账,一番游说得来,退款难堪,上次咱俩聊得好,不如投资给你,事能圆上。师兄小激动,念叨善有善报。她说别占药房电话了,我爸跟你都没见过面,今晚在龙华酒店请你吃烤乳鸽,一面之后即可转款,有话今晚再说。

师兄千恩万谢,她说为让药房叫你接电话,订了十盒犀牛角,你挂了电话就付款吧。师兄惊呼,这电话打贵了,你说一盒,药房都能让我白打一下午。何思思说必须十盒,你买来送我父亲的,这是我见过的别人送他最低档的礼,晚餐你要空手来,他会觉得你不懂事。怎么,还嫌电话费贵吗?

师兄忙说,太便宜了。

龙华酒店是夜生活,晚宴客旺在九点至次日早晨四点,何思思父亲约在七点,为清净,方便谈事。师兄拎着十盒犀牛角赶到时,大厅里还没一个客人,等了二十分钟,不耐烦时,何思思从身后跑出,责怪怎么直接来这儿了,不先去我爸房里拜望下呀?

按照礼节,拜望之后,三人再一块来餐厅。如此不守时,她爸都不高兴了。师兄想,电话里也没说你爸在这租住,有房间呀。但见她着急,这话也就没出口。

自责该跟门房问“何律师到了吗”,便会给引到房间,自己说“我是何律师客人”便往里进了,确实轻率。随她走到楼梯,楼梯口上下支着相机,几个记者模样的人,自动脑补,听闻有名作家在这儿长期包房写作,该是要拍作家。

走到楼梯中间,何思思从他手接犀牛角盒子。以为是礼节,让他空手好向她父亲作揖或握手,便放手给她。何思思接过盒子,扔出楼梯,道声“领教”,挥拳打来。

凭多年功力,仓促间仍能在楼梯上对招,打到第三下一脚踩空,身体失衡状态下裆胯扭动,趴于台阶上。没有滚楼梯,免去不可预计的损伤,正庆幸,腮部挨一脚。人晕过去,十指仍紧扣台阶边沿,蛤蟆般趴在原地,没有下滚。

思维是三分钟恢复,身体能动要等到七分钟。知道刚才丑态被记者拍照,起身后被几个酒店保安围住,说不能走,何小姐已报警,你有杀人嫌疑,警车马上即到。

警察局里,何思思被告知,大名关松年的人确实去了澳洲,有出境记录和登机记录为证。铁锨还活着?何思思落泪,随即怔住,自己是希区柯克的电影看多了?

师兄在另一间屋,何思思过去。师兄问为何整他,她答:“以为你害死了我喜欢的人。”师兄:“那是你以为,我没害死他,他可能也不是你喜欢的人。”

作为特别受恩的弟子,是师傅传了他雪花桩,所以看到以雪花桩威胁的信件,他就知道师傅是匆忙过世,没来得及交代。不传徒只传子,是祖训,但遇上中意人才,为武道流传,还是会偷偷教,他不是孤例,师傅这辈子在徒弟里传了四人。他只知四人,不知另三位是谁。此事隐秘,不能公开,否则师傅是违背祖训。

“师傅为对得起徒弟,对不起了祖宗。”师兄向北方虚空作揖,“师傅老来得子,宠溺过分,这个师弟没教育好,骄横。把他赶走,为放他社会上吃点苦,再收回身边调教。接到威胁我的信,我就知道此人调不好了,不如把澳洲房产给他,眼不见为净,算是报了师恩。”

何思思:“您错怪他了,写信是我主意。”

“开着那款车来送信,我就知有外人参与,事不单纯了,再难调教。信是你的主意,拿房产是他选的。他看照片的时候,我在想,如果他选留在香港,继续犯横跟我对抗,那他是个浑蛋,不是小人,我会不遗余力把他调教出来。但他选了拿现成好处,那他没继承师傅的血性,这个人与师傅无关,也就与我无关了。”

惊着何思思,想了想,庆幸父亲遗传她好脑子,呵呵一笑:“你又骗我。有个破绽,让你说的都不成立。既然雪花桩是你童子功,为何台阶上打不过只练一月的我?”

“拳术的事,许多不是由拳术决定的。我今天为讨好你父女而来,全心全意,你突然动手,我心里转不过来,你对我是杀心,我对你是讨好,怎么可能打得过你?一念贪婪,来港五年打出的名声毁了。”随即落泪。

何思思保证,能邀记者拍您,也能扣住照片不让记者发表,祸由我起,也由我灭。放心,记者要钱有限,好抚平,您名誉无损,还是堂堂一馆长。

师兄:“整个事件,你父亲参a9ebce885f9f5a4b3521c94eabd870d1与多少?”

“家父完全没参与,始终是我主意,最多是律师所两位老雇员叔叔出面约酒店、约记者。局部帮忙,不问整件事,搞法律的人能做到这点。您别哭了,令我加倍觉得对不起您。”

“我不是哭自己,我是哭拳术。二十年苦练,一个中学女生借口家里的社会地位,就能让其发挥不出,拳术有何用?”

香港的春季,是澳洲的秋季,关铁锨和一伙白人青年在院子中吃烧烤,他掌握了简单英语,加上比画手势。他处理好了一切,别墅两厅八间房,他留了两间自用,其余租给附近大学的学生。

这是师兄给他的建议,说等于每月有分红。如遇经济困难,可以寄信求助,“这辈子,我当你是太上皇供着”——这是登机前,师兄对他的承诺。

让他稍感遗憾的是何小姐,离港前的残余时间,都用来打扫陈识拳馆,想留给她干净地,却不敢去见她,想不清为什么。在澳洲想清了,白人青年正暗中兴起不要婚姻的解放运动,他跟房客中的两位白人女生睡过后,明白是跟何小姐没睡过,睡过便不再有遗憾。

恍惚间,何小姐入席,会说英语,白人青年们表示欢迎。他没敢搭话,何小姐盯他看了会儿,举扎啤向他碰杯,他手中酒杯敏捷躲开。她说了句“精神科医生错了,我没恋爱,你怎么可能是我喜欢的人”便起身出院,消失在海滩。

莫名其妙的话,更加证明她不是真人,也许是吸了大麻烟产生的幻象。不敢跟她碰杯,是一旦与幻觉中的人物交流,快感便会倾盆大雨般降临,整个世界全变,持续四五个小时,像主演了一百部电影,恶心得难受。

一旦出现幻觉人物,要视而不见,这是他的经验,能延缓,无法避免,幻觉人物会越来越多,眼前的一切终将崩溃。他喝着啤酒,想着即将到来的一百部电影和之后的难受,畏惧得哭了。

办理澳洲签证,是父亲律师所雇员帮忙。办下后,觉得总要说一声,进办公室时父亲在忙案头,何思思说去澳洲见一个人,不见会留疑点,终生不安。父亲冷漠,说可以,别去拍时髦的荒原风景照片就行,传闻英国在澳洲腹地做核试验。

本以为会说别跟男生上床,何思思开门出去,似乎听见父亲补了句“局部帮忙,不问整件事,搞法律的人能做到这点”——她在警察局说过的话。

门轴惯性,门关上。没有勇气再推开。

难道父亲在关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