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维码奏鸣曲

2024-08-21 00:00:00林为攀
芙蓉 2024年4期

林为攀,90后青年作家,福建上杭人,常居北京。鲁迅文学院第45届高研班学员。出版有长篇小说《追随他的记忆》《万物春生》《梧桐栖龙》和小说集《当一朵云撞见一张纸》《驯小说的人》《偶合家庭》等,在《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花城》《福建文学》等刊物发表数十万字,入选2020年小说选刊杂志社与青委会联合推出的“新锐小说家20强”。长篇小说《万物春生》获得福建第二届好书榜十大优秀图书奖,长篇小说《梧桐栖龙》入选2023年全国中小学图书馆(室)推荐书目等。

第一乐章

娭毑很贪靓,衣食住行的靓都要贪一遍,衣要有色彩,食要有荤腥,住要铺床垫,行要有轮胎代步。晚年还学后生仔,要玩手机。阿爸拗不过她,骑上嘉陵摩托车载她去湖洋乡买。娭毑坐在后座,身子扭来扭去。阿爸在后视镜里说话,你再动,我就把摩托车熄火,让你自己行(hang)路去。娭毑不敢再动,双腿像两根齐长的筷子一样并在一起。不让娭毑动,她很难受,她在后视镜里窥儿子,看他没在镜中跟自己四目相撞,又在蛄蛹着身子。阿爸没再管,一心留意车辆越来越多的水泥路,因为湖洋乡快到了,他要极力避免摩托车被撞,或撞到别人,几年前,湖洋就从乡变成了镇,但阿爸仍像多年前载他长子去湖洋读初中时一样,习惯把湖洋念成乡。他把摩托车停靠路边,挑了一家卖鱼丸的食肆,搓手问道,你好,老表,请问湖洋乡哪里有手机卖?鱼丸老表挑了一下眉,告诉他现在湖洋升级了,要改口叫湖洋镇,因为人口密了很多。

阿爸还不习惯湖洋镇这个拗口的称呼,买了半斤鱼丸打听到了卖手机的所在,转身的时候听到鱼丸老板骂了一句乡巴佬。以前湖洋还是乡的时候,来自古楼村的阿爸就算去上杭县都没被人小看过,现在湖洋只不过多了区区数千人,就敢瞧不起人了。阿爸骑上摩托车,娭毑在后座问他这是哪里,她也认不出这个叫了一辈子的湖洋乡。阿爸没说话,他骑着摩托车穿行在水泥路面,经过的每一寸路面都很湿,这几天都没有落雨,路面湿是沿途的食肆每隔几分钟就往外泼水,这样做是为了压尘,因为湖洋乡变成湖洋镇后,就很少有鞋子从路上走,从路上走的都变成了轮胎。轮胎碾起的尘土就会弄脏他们卖的鱼丸、春团、鸡鸭和卤料。阿爸担心路湿打滑,放慢了车速,娭毑侧坐着,只能看向路的另一边。这一边都是日用品店,扫帚、脸盆、胰子都能在里面买到,钥匙丢了也能配到,绝不会有家回不去。最后,这对母子同时把眼神从左右两边收回,一起放到前方那座熟悉的七峰山上。

阿爸在湖洋镇来回兜了几圈,终于找到了那家开在校门口的手机店。阿爸把摩托车停在阴凉里,这片阴凉来自一家在门外支了一把遮阳伞的雪糕店。有很多初中生在手机店里选购手机,阿爸带着娭毑进去,把门外的灰尘也带了进去,几个拥有双引号发型的初中生咳嗽了几声,剜了几眼这两个乡下人。

店主过来把玻璃门关紧,打量着阿爸的穿着,给他拿了一个二手机。阿爸接过手机,先去问娭毑的意见,可娭毑连望都没望一眼,用手在柜台上指了一个华为手机。店主把华为手机捧出来,递到阿爸手上,娭毑抢过去看了看,说,这手机能一发二刷三看吗?店主问,什么是一发二刷三看?娭毑撇了撇嘴,说,土老帽,就是发微信刷抖音看视频。店主连连点头,说,能能能。那几个初中生干脆不走了,吃惊地看着这个老人,他们曾用笔让书本上的杜甫骑上摩托车或开上游艇,没想到此刻亲眼看到一个即将作古的老人在玩手机。娭毑从兜里掏出一张叠了千叠的面帕,小心地一层又一层剥开,从里面捏起一张手机卡,用胳膊肘捅捅阿爸。

店主很有眼力见,忙接过手机和手机卡,用一根针就把纸屑大小的手机卡装进了手机,再把手机递给阿爸,脑海里已经在等对方结账了。阿爸给娭毑开机,待八瓣太阳花盛开,娭毑便抢过手机输入微信账号,打开了微信页面。这时,那几个初中生和店主更惊讶了,这才发现这个老人不是第一次玩手机,而是可能已经用坏好几台了,这让那些初中生自愧不如,他们有时要连续考到年级前几名,有时还要伪装好几学期的乖孩子,才有可能被恩赐一台千元机。至于店主,更确定这笔买卖已经成交了,他甚至偷偷备好了手机盒子,就等着这个慈祥的老人一声令下。娭毑打开微信通信录,往食指上吐了口唾沫,直接滑到最后,末尾躺着她的两个孙子。她点开了长孙的微信,看到屏幕沾到了口水,又用袖子擦了擦。擦完后,她点开了页面最右侧的十字螺丝键,打开了下方第一排第三个的视频通话,可是罗友友的《停滞的时光》唱了很久,她的长孙依然没有接听。

娭毑掐断第二遍歌声:站在梦想的彼岸,望见故乡的春天……

阿爸说,阿妈,以后直接在家族群里就能找到孙子,不用费劲在通信录上划拉。娭毑没有搭腔,说,你屙的怎么不接视频?阿爸很懂娭毑的习性,当她高兴时,他的长子就是她嘴里的乖孙,当她不高兴时,乖孙就会变成难听的“你屙的”。娭毑看似在关心她的长孙,实则在关心林家的香火。她的长孙年近三旬还未结婚,家里一直以为他在北京谈不到对象,其母手段使尽,都无法逼他回来相亲,后来就随他去了,原以为长子这辈子就这么混过去了,没想到擅长侦察的桥发舅舅在外甥的QQ相册里发现了端倪,当晚就迫不及待地把外甥跟一个姑娘在天安门前的合照发到了家族群。

家族群炸开了锅,娭毑更是激动得语无伦次,可是阿爸在群里好几次@长子,长子都没说话,最后还退群了。过了几天,长子加回了群,主动说准备在二〇二〇年的春节带她回来领证。阿爸不关心领不领证,只关心摆酒的事,因为客家人的习惯是,摆了酒才算结婚。长子很清楚阿爸的心思,是担心不摆酒收不回这些年散出去的份子钱。看在钱的面子上,长子同意先领证后摆酒,但必须事先约法三章:不穿婚纱,不敬酒,不闹洞房。假如做不到以上三点,就算再以死相逼,他都不会返乡摆喜酒。阿爸深知长子的脾气,不仅答应了这三条,还多添了一条,可以不叫人。不叫人是客家人的大忌,长子幼时去亲戚家做客,认不到三姑六婆,没少挨骂。因为在阿爸看来,小孩不会叫人跟小孩没关系,只怪大人没教好。长子第一次的确是忘了,后来记牢了,仍旧装不认识。

自从长子答应回乡办酒,阿爸每天都会眼皮跳,而且动不动就两个眼皮跳,就算风水先生都不知道是福是祸。他很想跟长子发语音电话,但都不敢,就是微信表情都不敢发一个,怕好不容易打好的窝子全被自己的猴急给毁了。阿爸也去学侦察兵桥发舅舅,潜进长子的朋友圈,试图找到更多关于未来儿媳妇的信息,可是长子对他设置了三天可见,阿爸什么也没看到,大有入宝山空手而归之憾。他又观察起长子的微信头像,并把自己的研究所得单独与桥发舅舅微信交流,可是那时桥发舅舅自己也麻烦缠身,无暇与阿爸共商林家香火的存续问题。

桥发舅舅那个念高中的独子一心想当作家,学习成绩在半年之内从985退步到中专,每天还在课堂上用课本掩护偷偷写作。桥发舅舅本身也是教书育人的园丁,但遇到自己家里的花朵成长问题,一时之间竟没了主意,后来在舅妈的提醒下,终于想起扁鹊对症下药的典故,把儿子写的大作拍照发给远在北京的外甥。外甥看后大赞有莫言之风,莫言是把他的高密乡夸张变形,表弟是把厦门高崎机场附近的出租房形容成三洞莲蓬屋,除了能容下一家三口的腿脚,几无水滴与蜻蜓的位置,每天都有飞机从头顶起飞和降落,从而导致他们的网络信号也时断时续。由此,这在现实空间几无立锥之地的一家三口在虚拟世界也被挤得呼吸不畅。桥发舅舅为此倍感失望,他的本意是让外甥把儿子的小说痛批一顿,从此让儿子断了写作的念想,没想到弄巧成拙,儿子的远大前程差点被北漂多年的外甥葬送。

狭窄的卫生间迟迟没有冲水声,桥发舅舅猛然把门踹开,竟发现儿子伏在水箱上写作,一怒之下操起搋子捅在儿子的后背。当时正值盛夏,表弟在卫生间写得越来越起劲,不由得把T恤卷到了胸上,既没意识到门被踹开了,搋子捅在后背也没反应,最后还是当爹的把搋子拔下时,表弟才感觉到一丝疼痛。桥发舅舅看到儿子后背像被拔了火罐,不敢再用强,骂骂咧咧留下一句休学就摔门离开了。阿爸也知道内弟一地鸡毛的家事,但在儿子的婚事面前,所有事情都必须让步,于是他便佯装不知此事,继续研究长子那个让他看不懂的微信头像。出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这代人都有个共性,那就是微信头像大都用红花或者佛像,他们把求神拜佛从线下挪到了线上。但阿爸却例外,他的头像是站在一片稻田里的自拍照。那时他的一嘴坏牙还没补,拍照不敢露齿笑,只会紧抿上下嘴唇,看上去颇像还没学会如何微笑的孩子。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中国人的笑与牙齿好坏全无关系,而与责任轻重有关。后来阿爸的坏牙修好,也没有轻易露齿笑,好像笑对他而言是奢侈品,或是不称职的标志。长子失联的那段时间,阿爸尤其眉头紧锁,他托了很多人都无法解读出长子那个微信头像背后的意味,终于在一个彻夜难眠的深夜,给长子发了一大段文字。

阿爸文化水平有限,这一百多字的微信信息让他像在屏幕上凿石,敲敲打打大半宿才打完,打完后还像在大米里挑石子一样逐字检查准确与否。最后发送过去时,鸡已经啼三遍了。不出所料,长子仍旧没有回复,阿爸这时有点慌了,他觉得长子可能是出了意外,此后每天留意晚七点半的天气预报,尤为关心北京的天气状况如何。北京天气没有任何问题,既无暴雪,也无洪水,除了气温有点低,一切如常,阿爸又去关注北京的新闻,也没发生什么命案。看来,长子仍然是有意在躲着他,在躲着这个对他而言是累赘的家庭。

阿爸那刻记忆出现了混乱,以为长子从小到大都挨揍,因此长大后才会如此彻底与家庭断亲,但在与妻子的哭诉中,妻子却告诉他,他对长子比对满子好,从小一个指头都没碰过长子。阿爸又去找娭毑倾诉,在娭毑的话中最终意识到他缺失了长子两岁之前的生命。那时阿妈怀了满子,要在山上躲计划生育,便狠心把长子丢给了娘家,一直到两年后,满子一岁,木已成舟才敢下山。阿爸犹记得当时去接长子时,长子把他当成了陌生人,说什么都不愿蹦到他的怀里。阿妈后来常常说起相同的一句话,我一看到他的鼻涕在两颊像胶水一样撕不下来,眼泪马上就下来了,这可是从我身上掉下的第一块心头肉啊。把长子从岳父家接回后,阿爸照旧忙于生计,很少有时间跟长子相处。娭毑让阿爸去找岳父问问,长子从小跟外公最要好。

说来外公这一生有一个意难平,他学业很好,考到了一九六三年的中专,那时的中专比千禧年以后的本科还值钱,但却由于愚孝没去念,因为他的母亲说他要是走了,留她一个人会很孤单。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包产到户后,作为大队会计的外公要亲自务农时才后悔当初的决定,不过那时说什么都晚了,他早已娶妻生了一儿一女。长子小时候最喜欢去外公家做客,他不会开口喊外婆,喊舅舅,喊其他八竿子挨不着的亲戚,唯独会喊外公。客家人习惯把外公称作“道”,外公对长子而言,的确有道的示范作用。他会告诉长子人唯一要负责的只有自己的本心,长子长大后奔赴远离家乡几千公里的北京,很难说没有外公当初的影响。长子很清楚外公的遗憾,他长大后每每想起外公在中国地图上做的标记,就会为外公抱屈。外公这辈子没出过福建省,甚至连龙岩市都没去过几回,可是却对每个省份的物产和省会都如数家珍。

阿爸骑着摩托车找到岳父,问,老岳丈,你的长孙最近有没有跟你联络啊?外公把耳朵凑过去,说,你说什么?阿爸喊了几声,外公仍旧没听见。那时外公的耳朵聋了,他的耳聋不是因为上了年纪,而是有一年清明上山醮墓(扫墓),点了一挂炮仗老不见响,就捏着香走过去,没想到炮仗突然响了,有一颗还炸进了他耳廓。外公后来说就像有一条鱼从锅里跳走了。外公当时耳鸣如雷,发现青山一片寂静,起初他还不习惯耳根清净,后来由于有更多空闲在地图上忙于周游全国,也就接受了耳聋的事实。外公耳聋后,儿女的家事跟他的羁绊就像风中的蛛网,越来越淡,当然,大外孙的事除外。前几年,长子经常跟外公打电话,听到外公在电话里一个劲地“喂喂喂”,后来也就很少跟他联系了。阿爸从岳父家吃了闭门羹,回到家里,他把摩托车停到门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响,回头一看,娭毑没用两年的手机摔坏了。阿爸给娭毑买手机是她强烈要求的,她以为那个不顾家的长孙会看在她老脸的分上跟她联系,阿爸也是没办法了,索性死马当活马医,给娭毑买了一个旧手机,还帮她申请微信账号。可是等娭毑几乎把全村有微信的青年人、中年人和老年人都给加上后,远在北京的长孙依旧没动静。阿爸过去把摔碎的手机捡起来,喃喃自语道,手机摔碎了还有线连着壳,自己亲生的怎么就这么绝情,一个字都不给家里寄?娭毑说,看你生的好种。阿爸转而安慰娭毑,说,阿妈,走,我载你去湖洋乡买新手机。

三个小时后,娭毑抱着那台华为手机从手机店走出来。阿爸走在娭毑前面,看到摩托车头上少了那把遮阳伞,冰柜挪到了另一边,顺便把遮阳伞的阴凉也给拐走了。阿爸过去骑摩托车,但很快就像被弹簧弹了起来,发热的座位把阿爸的屁股烫坏了。他不敢用手心去摸座位,改用长满老茧的手背去摸,感觉像在摸高压锅,忙进雪糕店买了一瓶两块钱的娃哈哈,拧开盖子,却没往嘴里灌一口,而是把整瓶都泼到座位上。只见刺的一声响,座位上冒起一团白汽,好像猪油扌汇进热锅里,就等着葱姜蒜把肉煸香。

阿爸把娭毑载回去,这对母子屁股下的潮湿很快被归家途中的热气所蒸发。古楼村拓宽了马路,平时可供一辆汽车和一辆摩托车并排行驶,但在春节期间,就会在返乡的如蚁车辆中两头堵。阿爸现在驰骋在宽阔的柏油路上,刺鼻的沥青味跟焚烧塑料袋的味道如出一辙。娭毑在后座吸了吸鼻子,她在沥青中无法再嗅到沿路的花香。那条位于道路左侧的溪流,名字叫大水源,在长子幼时,大水源只有源头部分水清如许,下游依次被养猪场、田鸡塘和生活垃圾霸占,连嗜腐的秋田犬都不敢靠近。长子二〇一三年怀揣八百块北漂后,大水源沿岸的猪粪水、珍珠奶茶状蛙卵和骨头渣也被清理一空,溪水逐渐变得清澈,清溪里出现的翘嘴也由拇指粗细变成巴掌大。娭毑透过桂花树隙,看到大水源里传来电鱼机的嗡鸣声,那些刚长到巴掌大的翘嘴永远停止了生长,在水里翻着雪花状的身子争相进入网兜,再被提起的网兜丢进背后的鱼篓。鱼篓里的鱼已经堆满了,最上面的那层鱼像刚刷的牙齿一样晃眼,而被压在最底层的则在鱼篓里渗出了黑色的血。

浓烈的鱼腥味让娭毑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阿爸以为娭毑感冒了,在后视镜里流露出关切的眼神,不由得加大了油门。一到家,娭毑不用阿爸相扶,就从摩托车上落下,她落摩托车有了经验,不会再让小腿肚碰到高温的排气管,而是从另一侧落。她兜着手机盒子进到客厅。阿爸在门外把摩托车停在屋檐下,以防太阳把后视镜晒裂,发现客厅大门掩上了,便用手去推,这一推就推出了一张惊慌失措的脸庞。

娭毑扭头发现是阿爸,过去把他拽进来,然后再把门关上。阿爸笑道,做什么要把门关上?娭毑回道,几千块的手机,别被偷了。客厅关了大门,黑暗像日日不歇的男高音一样萦绕在客厅四周,使得客厅里的香案、圆桌、挂历和垫了明黄坐垫的沙发都像盲人眼中流淌的牛奶海一样泛白。所有的家具在阿爸眼中都失去了形状,只有锯齿状的边缘像臭豆腐生长出的丝丝缕缕白毛。阿爸把电灯打开,在灯光的映照下,那些被黑暗吞噬的家具终于重新出现在了他带有血丝的瞳孔里。

娭毑在登录手机微信,看到微信页面始终停留在那幅地球图上面,那个小人面对着玻璃弹珠一般的地球,不知是自己在逐渐变大,还是地球在日益缩小。阿爸则在检查毛坯墙上冒出的盐晶,在北纬25度的闽西,不仅衣服难干,连墙皮都会在历次的雨季中发霉,从而长出硝酸——据说是制造炸药的原料之一。阿爸把墙皮上硝酸用指甲刮到空烟盒里,再起身拿到门外。他这回推门没再惊扰到娭毑,因为她正在盯着那幅地球图出神,表示信号不好的标志像龙卷风一样席卷着地球上空,让全世界人民都即将遭受狂风暴雨的洗礼。

阿爸推门出去,把烟盒里的硝酸倒到低矮围墙上,围墙下方是一排坍塌的围龙屋,有人用篱笆圈了一个鸡圈。此时那些红冠子公鸡都歪着脑袋盯着上方,生怕无法第一时间啄到从上面撒下的剩饭剩菜。阿爸知道硝酸的威力,没有直接用打火机去点,而是把烟盒里的锡纸揭下来盖在上面,先去点这张金色的锡纸。当红色的火苗舔到金色的锡纸时,阿爸面前突然蹿起一团蛤蜊光,他立即后退两步,避免火焰烧掉自己的眉毛。火焰过后,就是一股伞状的浓烟。围墙下的公鸡对火焰不感兴趣,毕竟它们经常在黎明和黄昏看到类似的火烧云,便继续低垂脑袋在烂泥里寻找秕糠。

娭毑在客厅里背靠大门,没能看到硝酸燃烧成了灰烬,不过她还是屁(闻)到了焦味。她以为饭煳了,忙跑进厨房,发现电饭锅早已断了电源,又疑惑着走到屋檐下,看到阿爸面对着那排围龙屋,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似乎也有些秃发的迹象,这才知道年过六旬的儿子也快老了。娭毑说,尧佬,你在望什么?阿爸回过头,看到娭毑右手握着手机,左手却忘了拄拐,就像一个永远无法被算尽的盯。生命也在这算不尽的法则中生生不息,可是他们林家的香火却随时面临熄灭的危险。

阿爸说,我在望眼前的这排老房子。娭毑说,别望了,里面如今一个鬼都没有,只有老鼠起居。阿爸说,要是把这排老房子推倒,是不是就能一下子望到北京天安门?娭毑笑道,傻瓜,想儿子了就到手机里看,快过来帮我连“外发”——娭毑把Wi-Fi念成外发,就像外出才能发财,手机也要连了外发才能联系到孙子。

Wi-Fi密码是电话号码加门牌号,电话号码始终未变,但门牌号却由长子孩提时代的7变成了15-说明古楼村这些年仅仅多建了八间新房。阿爸把电话号码记得很牢,但出于习惯还是把门牌号记成了7,输入几遍发现无法连上Wi-Fi后,捧着手机走到门外,去看新的门牌号。新门牌号仍然是天蓝色,但不单有寨角路15号这几个字,还多了一个二维码。阿爸把Wi-Fi连通后,微信进入页面的那幅地球图旋即变成聊天界面,左下角还有通信录、“发现”和“我”三个触屏标志。

娭毑伸手接过手机,点开长孙的微信,与他的聊天记录仍然停留在许久之前。娭毑按住说话,给长孙发送了十几秒的客家话语音,发送后坐在沙发上苦等了半个小时,手机另一边的长孙依旧没有只言片语发过来。娭毑上了年纪,把年轻时从扫盲班里学到的字大都给忘了,假如现在仍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那么她就要去找村里的教书先生帮忙写信,才能把自己的关心寄到远方,收到远方回信后,也还要求助教书先生才能知道信中内容。微信的出现让她不用写信也能联系到千里之外的亲人,可是长孙的拒不配合又让她觉得科技的便利有时又能生生斩断亲情之间残存不多的藕断丝连。家人无一人能联络到长孙,娭毑抱着手机流下了热泪,她想起喂大他的那些艰难岁月。那时她几乎每天都要背着他上山砍柴,下田插秧;每临吃饭,还要用调羹把米饭捣碎再一口一口喂他,为了让他多吃几口,还在饭里掺入珍贵的几粒白糖,有一次忙中出错,竟把盐巴当成糖添进饭中,害得他立马小嘴一咧,把所有米饭都呕了出来。她的手没来得及截住往下掉的白米饭,委实便宜了那些等待多时的公鸡。她第一次动手掐了他。

娭毑此刻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对他再怎么好,只要掐过他,他就会忘记那个千好万好,从而牢记那唯一的疼痛。娭毑灰心不已,但还是要强撑身子联络孙子,她抱上手机踱出门去。阿爸把拐杖给她递过去,娭毑接过拐杖,端起来指了指他,但很快又放下了,嘴里愤愤地骂道,连自己屙的都教不好,一点都不配当人家老子。阿爸也早憋了一肚子火,正愁没机会发泄,现在听到阿妈这么说,便扯开嗓子喊道,我哪敢当人家老子啊,现在他是我老子,不,是我祖宗,是我们全家人的祖宗。娭毑扯了扯鸡皮一样皱的嘴角,没再搭理阿爸,她拄着拐要去找那个唯一能联系到长孙的小叔。

说来这个小叔到底跟林家有没有亲戚关系,谁也说不清,即使真有亲戚关系,也早已出了五服。二〇一〇年之前,两家从未走动,二〇一〇年开始到现在,两家走动才逐渐频繁起来。走动多不是说修族谱时有意把两家的血缘关系修近了,而是小叔对林家有恩,其实说白了是对林家的长孙有恩。长孙念高中时,跟后来比他小十余岁的表弟一样爱上了写作,但跟表弟不一样的是,长孙那时天不怕地不怕,声称谁要敢阻止他写作,他就敢把他丫的给剁了。他搬到了校外,没日没夜地写,还不自量力地参加了二〇〇九年那届的新概念作文大赛。把打印参赛稿通过邮局挂号信寄到上海后,他把底稿拿给了语文老师看。此人看完把底稿还给了长孙,上面有他用红笔圈出的两个错别字——长孙把灯红酒绿写成了红灯绿酒,接着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不是那块料,还是安心读书吧。此后,每到课间,长孙都会站在三楼的走廊上等待单车铃声的到来,但每次绑在单车后座的都是校领导常阅的《人民日报》。

二〇〇九年的冬天到来了,长孙心里的希望也被白霜与寒冷所掩盖,他终于发现自己真不是那块料,从此便不再去走廊上做白日梦。周五下午,他在操场上踢落叶,远远看到同桌手上高举一封白色信封朝他跑来,边跑还边挥,让他好像看到了自己对文学理想举起的白旗。有片落叶沾在了鞋底,他低头把落叶揭下,发现叶脉像干枯的血管,手指轻易就能捻碎。他看到同桌的影子像个黑色塑料袋一样罩住了洒在他头顶的阳光,他抬起头,看到同桌额上渗出的汗珠,那时的高中生不像〇〇后,喜欢留着像引号一样的头帘,而是大部分留着爆炸头。他看到同桌的爆炸头在奋力奔跑中像冒烟的钢丝球,正想起身回到教室,趴到摞高课本的书桌上睡觉,可是同桌却像铁丝网一样钩住他不让他走。他看到走廊上有许多同学在望向这边,脸一热,骂道,滚蛋。同桌脸色一沉,把路给他让出来,待他走了几步,幽幽地说道,狗咬吕洞宾,你别后悔。他回头瞪了同桌一眼,说道,你说谁是狗?同桌说,好心给你拿信,非但不领情,还骂人,我真是贱。听到这话,他转身奔过去,说,你说谁的信?同桌说,狗的信。他试图去抢信,但同桌却把信从左手换到右手,还仗着身高优势高高擎起,任凭他怎么跳都够不着。突然,同桌裤裆一凉,低头一看,发现裤子被他像剥皮一样剥了下去,两条光腿被寒风刮得生疼,同桌立即用手去提裤子,避免被走廊上那些眼睛看到。趁此机会,他把信从同桌手中抽了出来,忙不迭地撕开,发现真是自己苦盼已久的复赛通知书。当时,找不到人陪他去上海参加复赛,桥发舅舅即便在厦门教了十几年书,也以没去过大城市婉拒了。小叔那时刚从上海回乡过年,阿爸给了他两千块,让他带着长子从龙岩坐绿皮火车一路停停走走花费十几个小时抵达上海。长子后来与小叔长年保持联系,有时逢年过节还会登门拜访。

娱驰沿路走到小叔房门前,他的家在大路上,车辆多了后,他饭桌上的灰尘就变厚了,每到吃饭前必先擦桌子,可是擦完桌子灰尘又会落到饭碗里,吃完端碗去洗的时候,桌面上就会出现许多圈碗印。此后干脆时刻关门闭户,不知道的人以为他举家外出务工了。其实小叔很早就没出去了,他年纪大了,腰骨不好,二〇一三年在林家长子去北京时就从上海回来了,一直待在古楼村。他到饭点最怕别人上门,因为只要一开门,把人迎进来的同时,也会把灰尘给招进来。也在门外泼过水,但只要那些过路车辆打滑相撞,就会让里面的耳朵阵阵嘶鸣,饭也吃不安生,以后水就不泼了,只关门。

娭毑用拐杖去戳门,就像戳自己家的门一样。娭毑的拐杖戳进了门缝中,拔出来的时候差点摔跤。小叔家的外墙贴了瓷砖,踢脚线边贴的是红瓷砖,墙体贴的是白瓷砖,客家人盖的新房差不多都这样。不管是红瓷砖还是白瓷砖,都被经久不息的灰尘涂污,不到除夕大扫除,绝不会用绑了抹布的竹竿踮脚擦拭。娭毑用拐杖敲门,她的拐杖拄在不同的地面上时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拄在水泥路上会发出清脆的声音,拄在黄泥路上声音就会发闷。有时她的眼神不好,就靠这种声音判断自己置身何方。现在她的拐杖戳到门上,声音介于清脆和发闷之间,是一种类似啄木鸟给病树治病的声音——她此刻也要找到能让长孙舒颜的药方。

从门缝里露出一只眼睛,眼白上有个红点,就像蛋液里的血斑,让人忍不住想用手指捏掉。娭毑看到门在向内折叠,先是呈现一种三角形结构,再把正方形的客厅空间塞到她眼中。娭毑用拐杖探深浅,待拐杖戳到了地板,再慢慢迈过大理石门槛。小叔看着堪比龟速的娭毑,有苦难言,因为在他开门和她进门的瞬间,已经有五六斤重的尘土以粉末状的形式飘进来了,其间还能闻到汽车尾气和漏机油的臭味。好不容易待她进去,娭毑又站在门边,阻止他把门关上。小叔冲饭桌上使了一个眼神,其妻忙放下饭碗把娭毑迎到饭桌边落座,嘴里热情地说,老娭毑,快坐下来吃饭。话是这么说,身子却没进厨房去拿一副新碗筷。

娭毑扫了一眼饭桌,不再是十几年前的梅干菜和豆腐乳,而是多了几碟肉。当然,许多人家的饭桌上仍然会有这两样菜,但不再是因为吃不起肉,而是为了改善口味和减肥。小叔家的饭桌还没到返璞归真的时候,他家正处于那种仍要频频打牙祭的阶段。饭桌上只有两副碗筷,小叔的女儿在县五中读书未回。娭毑看到光线暗了下来,小叔把门关上了。娭毑把视线从饭桌上转移到墙上,发现小叔家只有外墙贴了瓷砖,里面还是毛坯,或许他昼夜关门,防尘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不想让别人看到没装修的室内。

从窗外透进来的光照出了内墙网状的砖缝,在这样的墙体上,国家领导人画像和日历都贴不牢,需要用钉子挂。墙体上钉了一排钉子,上面挂满了小叔和他妻子的衣服。娭毑盯着另一面墙上的钉子孔出神,这里曾经也钉满了钉子,挂单衣不成问题,但却挂不住冬装,或许腊肉也挂不住,能留住的只有不挂任何东西的钉子,可是钉子不负重就形同虚设,最后只能把它们一一起下来。狗皮膏药的气味钻进了娭毑鼻中,她翕了翕宽阔的鼻翼,看到小叔正在卷起衣服把后背的狗皮膏药撕下,娭毑看到这块皮肤比小叔的脸和他长年穿拖鞋的脚更白。小叔把旧狗皮膏药撕下后,拿起茶几上的一瓶红花油倒了一点到掌心,然后敷在后背,只见他嘶的一声,好像在踩烟蒂一样在后背均匀涂抹开,待红花油渗透进了皮肤,又哗啦一声撕了张新狗皮膏药,对准那块巴掌见方的皮肤贴上去,确保没贴歪再把狗皮膏药拍牢。做完这些,小叔把衣服放下去,走到饭桌边坐下,端起饭碗继续吃饭。娭毑实在无从开口,以往联系不到长孙时也曾一再叨扰过小叔,虽然他嘴上不说,但刚才通过这对夫妻的反应娭毑也能明白个大概。

她坐了一会儿,屁股越坐越硬,就去伸手摸拐杖,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拐杖就握在她手里。她起身离开,感觉被压扁的屁股恢复了知觉,走到门边时,她突然忘了这扇门是从里开,还是往外开,只记得来时她的拐杖能把这扇没上锁的门捅开,现在要走了,她却只能徒手把它掰开。小叔喊住她,老娭毑,你又是为红八来的吗?她的长孙小名叫红八子,不亲近的人喜欢三个字一起喊,亲近的人就会省掉子,只喊红八。娱驰扭头回道,嗯嗯,好久没联系到他了。小叔走到墙角,那里摞了一摞不同颜色的塑料凳,他用力抽出一张红色的,塞到娭毑屁股下。娭毑拄着拐杖坐下,发现冰屁股,小叔从茶几上拿起一本高一语文书垫在上面,再让娭毑坐下。娭毑重新落座后,期待地抬头望着小叔。

小叔也抽了一张凳子坐在娭毑身旁,娭毑趁势把刚买的手机递过去。小叔用手阻止道,不用,不用,不用,我用我的手机能联系到他。他点开了微信,直接给红八拨打语音电话,不像林家,跟自己的儿孙打电话前还要先发微信问他有没有空。娭毑把手机揣回兜里,看着小叔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就像医生用听诊器听胸腔。娭毑的心跳很快,既怕打通,又怕打不通。超过三十秒的忙音让小叔脸上有点挂不住,他把手机从耳朵上摘下,确认有没有打错,发现没打错后挂断了微信,说,估计在忙,我晚上再打一个试试。老娭毑,你有什么要我传达的,可以现在告诉我,我晚上代为传达。

娭毑拄着拐杖起身,小叔过去把门打开,用手托着她的胳膊让她迈过脚下的大理石门槛。娭毑把拐杖探到了门外的地面,在小叔掩门的时候回头说,没什么事,就是让他别动不动给我微信里转钱,现在我的养老金足够用了。小叔愣了一下,看着娭毑离开,再重重地把门关上。

娭毑走在回家路上,身后那些车辆不敢别她,一律从她身边放慢速度。打通了吗?身后有人说话,娭毑回首去望,发现是尧佬,高兴地说道,没呢,他也没打通,看来不单我联系不到我的乖孙。

第二乐章

在京多年,我始终没有固定的门牌号,因为每过两年就要搬一次家。这些年来,我在北京拥有过五个门牌号,这些门牌号大都位于昌平和朝阳两区。它们有的位于二十层,有的位于中层,有的位于地下室,高低不同,视野也不同。当我住在中高层时,辽阔的视野其实对我并没有帮助,反而还会让我在夜里担心楼体摇晃,翌日被掩埋在一片废墟中——这种担心常伴随着刮大风的秋冬两季一起到来,后来窗户的牢固与否便成了我搬新房的首要考虑因素。只有最初住在地下室时,我的心才能像停泊靠岸的孤舟,得到梦境海岸的补给与滋养。刚来北京时,我用的还是两三厘米厚的诺基亚,功能仅限于接打电话和登录QQ账号,要用电脑才能登录博客和各大网页。几年后,手机越用越薄,如今只有六七毫米。

手机的薄厚与便利程度紧密相关,手机厚时,线下购物是主流:手机薄时,网购却成了主流。现在如无必要,我很少去商场购买衣食住行所需,大部分都靠手机解决。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以前还用厚手机时,我跟故乡的联系比较多,那时的通话假如不打到烫耳朵,就会对不起拨打这通电话时所下的决心。现在手机变薄了,也多了微信等联系方式,我每年与故乡的联系反而变得屈指可数。

二维码的出现是手机变薄后的另一产物,好像一夜之间,世间万物都被封存在了没有固定尺寸的二维码里。只消手机轻轻一扫,便能把所有吃的用的穿的玩的收入囊中。手机成了我们每个人的移动银行,我们对待金钱越来越没有概念,每次都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输入相应金额。从这方面来说,世界的确变轻了,以往最重的金钱对我们而言也如空气一般。

如果说二维码是线上ATM机的话,那么信号就是我们的加油站。每张二维码要想达到从图片到实物的转化过程,表示信号的Wi-Fi标志就变得尤为重要,而且世界的运转似乎全系在这四个小小的字母之上。我的Wi-Fi密码也由门牌号和手机尾号相加,北京的门牌号不像故乡的门牌号,只是单数或双数,而是视楼层数而定,九楼以下是三个数字,十楼以上则是四个数字——北京的两千多万人口全被这些数字以如同鱼鳞册般的形式收纳在每一个房间里。由此而言,门牌号就成了每一个独立个体身上的二维码,只要用手敲一敲这些木质或铁质二维码,就能见到所有想见的朋友或面试到所有意向公司。

来北京这些年,我置身于日新月异的变革之中,几乎每天都会惊叹手机上出现的新奇事物。我常常被新旧交替的两种思维互相拉扯,眼前虽然新事物层出不穷,但脑海里仍是根基强大的农耕思维。我无法做到像打量一棵稗草那样打量身处的城市,在刚来的头几年,我都不敢轻易出门,只敢昼夜关在出租屋里,有时还会用手捂住耳朵,避免地铁和飞机在我的五脏六腑内旁若无人地穿行。后来,当我适应了城市的剧烈变化后,二维码的出现又促使我不用出门,即便这时我已经不会坐错车和迷失方向了。我无数次想,若是当初来京时二维码就得到了大范围的运用,或许我那时就不会如此胆小如鼠了。据此可见,生活的悖论永远是人类无法摆脱的宿命。当二维码广泛出现在北上广深等一线大城市,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在乡村也呈燎原之势后,我与故乡的联系也慢慢中断了。

我从小不爱说话,不爱说话不是不会说话,而是不愿意说话,那时的我觉得乡村的人际关系非常虚假,这种虚假体现在春节时被倒了几手又回到原点的红包上面,体现于表面客客气气、私下里骂骂咧咧上面,还体现在嫉妒别人的成功和嘲笑别人的失败上面……我总是自以为清醒地戳破这种虚假的面具,为此私下没少被我的父母责备。我既不愿意跟同龄人相处,也不愿意跟大人相处,总之一句话,我不渴望跟同类交流,我更愿意跟大自然和动植物交流。不过那时我叫不出很多动植物的名字,我虽然常常跟它们打交道,却在很久以后才依次认出它们叫柠檬草、常青藤、枫香树和人面竹。至于那些动物,很多我到现在还叫不上名字,它们当初有多频繁地出现在我离群索居的视野里,现在就有多经常出现在我午夜梦回的海马体中。从那时开始,我就知道家人对我多有怨言,只不过他们总是天真地以为,我缺失的人情味会在成年后被找寻回来,没想到最后却与我的肉体一起被打包到了千里之外的首都,连面都难得见到。因此,他们便退而求其次,仅仅要求在手机上听到我的声音就行,说话他们负责就行——他们的烦恼和纠葛需要抒发出来,即使电话那头并不怎么热络回应也无妨。我也深知自己的性格缺陷,我的基因谱系中天然缺少血缘链条,为此通过各种方式学习如何弥补家庭关系中出现的缝隙,但是有关的书本和视频并不能当成修复指南,我也无法像泥瓦匠修补漏雨的屋顶一样,把我和家人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用腻子强行抿在一块。从此,我便由它去了,仍然很少会主动想起故乡还有需要联系的家人,有时突然听到微信响,会下意识地把手机当成拉掉引线的手榴弹一样丢到一边,有多远躲多远。可惜北京的出租房面积有限,我到底无法躲过手机微信的轰炸范围。不过我也有办法,那就是把家人的微信设置成消息免打扰,如此这场事关家庭的羁绊之战就彻底迎来了偃旗息鼓的和平时刻。

我至今仍然记得小时候寄住在外公家的岁月,都说人类记不住三岁之前的记忆,可我却记忆犹新。那时我刚从娘胎里出来没多久,还未适应一睁眼就看到的这个世界,即被送到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从那时开始,我似乎就已明白此生都避免不了在这个世间漂泊。我的世界常年落雨,从未有过干燥时刻,起初是泡在黏稠的羊水里,再是住在经常漏雨的围龙屋中——阿爸建新房是在我七岁时,但也是建的第一层,第二层迟至我二十三岁决定北漂那年才建成,最后是住在门前积水的外公家。

我每天早上都会被水声惊醒,由于围龙屋动不动就瓦裂漏水,阿爸便在房梁上铺了一张跟天花板同等面积的白色覆盖膜,没雨时,这张覆盖膜非常平整,一到落雨,从屋顶上漏下的雨水就会在覆盖膜中间呈现戽斗状,好像整个雨季的雨水都注入了这里。我躺在床上看着距离自己的双眼越来越近的雨水,以为自己的头顶高悬了一把利刃,即将洞穿我的眼球。我还不会走路,无法下床逃离,不过好在我响亮的哭声总能引来父母。他们会把我抱到怀里一个劲地哄,不是给我喂奶,就是用一个破旧的拨浪鼓在我面前不停地摇,可我的哭声仍旧不歇。

阿妈怀抱我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好像上面盘踞了一条蟒蛇让她吓了一跳——其实兜满雨水的覆盖膜乍一看的确也像枯叶色的蟒蛇,因为雨水把一些种子带了进来,此刻有些坚强的种子已经发芽了,由于照不到阳光,发芽即枯萎。阿妈让阿爸把上面的雨水挑破,她打了一个形象的比喻:快把那玩意挑了,就像挑破一个不好挤的脓疮一样。阿爸的力气很大,他把床给拖开,然后架竹梯上去,一只手拿着一根牙签,另一只手的腕上挂着一个铁桶,在用牙签挑破覆盖膜的拔尖部分时,马上提起铁桶去接水,没想到覆盖膜里存储的雨水远远多过一桶,还由于冲击力,让阿爸兜头盖脸被雨水扇了一巴掌,他浑身都湿了,只见他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心脏内的氧气都像被一根大头针一样抽走了,过了一会儿心跳才恢复正常。他没有第一时间爬下竹梯,而是去看下面,看到妻子抱着儿子幸运地躲过一劫,终于能腾出手来抹掉脸上的水花,露出一口白牙大笑道,好险,好险,你们娘俩没事就好——其实那时阿爸的牙齿就坏了,只不过先从龋齿开始坏,暂未波及关系笑容灿烂与否的门牙而已。

阿妈拿眼睛剜了一下他,没好气地说,都无法下脚了还好意思乐。阿爸这时才看到房间里积满了水,缝纫机、梳妆台都泡在了水中,木头做的梳妆台泡坏了也就坏了,因为不值钱,但可不能把铁质的缝纫机踏板也给泡坏了,这是阿妈价值好几百的陪嫁品。阿爸这才急了,立马撅着屁股下竹梯,下到一半,就见老妈怒气冲冲地从一楼爬上来,嘴里骂道,尧佬,你们是在楼上拆家吗?把雨水都漏到楼下了,一桌子早饭全给毁了。听到这话,阿爸放慢了速度,大声地对妻子说道,没事。木地板会把雨水漏光,你的缝纫机被抢救回来了。

阿妈忙抱着我下楼,转而去抢救那些同样来之不易的一米一粒。我在母亲的怀里,在楼下看到从木质天花板上漏下的雨水就像被拆线的蚊帐一样,家人花了几天工夫才把一楼的积水用抹布擦干。

在外公家,水却从来不会漫灌到屋里,一是外公家的屋顶很结实,他铺的瓦片就是一个两百斤的胖子踩在上面都不会碎;二是他家的门槛很高,雨水不会潲进来。之所以门外也时常积水,是因为外公一家人每天都要用门外的那口水井洗脸刷牙。脸盆里的洗脸水,搪瓷缸里的刷牙水,就这样像打架一样,你踢我一脚,我揍你一拳,在门外被推来推去。我坐在外公家四十厘米高的门槛上,那时的门槛还不是大理石,仍是木头,坐在上面不会冰屁股,就是有时候会被木屑刺屁股,就像坐在几根针上,不过坐多了我也学会了在上面垫一张纸。

我就这样坐着看着外公一家人在外面洗脸刷牙,带有泡沫的脏水经常被泼到地上,有时还会溅到我身上。外公见了,就说,红八,快坐里面去,别把你泼污了。我咯咯直笑,屁股仍在门槛上钉牢了,这时外公就会把刷牙水往别的地方泼。阳光下的刷牙水是彩色的,有时还能看到弓一样的弧度,煞是好看。从那时开始,我就知道水有颜色和形状,假如用力呼吸,还能闻到水的味道,水是薄荷味。

来北京后,我的世界里极少有过潮湿时刻,潮湿属于南方的雨季,属于南方那些拼命搓洗的面庞里,属于南方那些用力刷牙以至变宽的牙缝里。黝黑的面庞拜南方的酷暑所赐,白皙的牙齿是因为无钱吃肉,三餐只能吃菜,导致牙缝变大的罪魁祸首也不是会塞牙的肉丝,而是刷秃了都不舍得换的牙刷。我在北京二十层的高处醒来,打开窗户,两千多万种梦境同时被一股大风携入,我脚下趔趄,扶着一旁的书架才勉强站稳。

居住空间狭小,旋转书架上的鲁迅、伍尔夫等中外大师也饱受委屈,被迫挤在同一块方寸之地,维系着表面上的客气,私底下却时刻碰撞出中西迥异的创作思潮。我掩上窗户,但MajIx+K9Un6lYXE59srdcw==仍能听到颗粒状的风在我耳旁呼啸而过,干燥的北京城似乎丢一根火柴梗就能燃烧。或许北方的树木一到冬天就掉叶子,无关是不是“半湿润半干旱”气候,更与北纬39°54'的中纬度位置无关,很有可能仅是为了小心火烛。大风就像一张拧不出一滴水的毛巾,不过也并非全是坏事,起码室内的衣物和书籍会变得很高寿,衣服不会穿到一半就能闻到霉味,不会翻了几页书就能翻到蠹虫。

女友很敏感,不是在吃穿和住行上敏感,而是对北京干燥的气候很敏感。她的鼻子很漂亮,鼻孔是桃心形,也许是从小不挖鼻孔的缘故。她在我开窗通风的时刻被外面的花香熏醒,她醒来后不是直接掀开被子下床穿鞋,而是先咳嗽几声,再从床头柜上抽出一张纸巾擤鼻子。她擤鼻子的声音很秀气,好像在饭桌上怕飞沫溅到那些菜肴上一样。擤完鼻子她从卧室走出来,看到我站在窗户前又在打量楼下的柏油路。柏油路两边停了许多车辆,它们的车顶现在只有灰尘落下,到了秋天就会落满叶子,到了冬天则会落满雪。我在这里住的一年多以来,已经看过了车顶在四季的不同颜色。女友说,今天出去踏春吧。我回过头说,你不怕鼻炎犯吗?她说,没事,我戴上口罩。戴上口罩,春天起码失去一半风采,就像失去味觉的人面对满桌美食。

我等她收拾完毕,坐在沙发上看书,每看几行我就抬头看一眼在卧室换衣服的她,等她意识到时,我又把视线放回书页里。她穿好衣服走出来,我说,这么多年你一点都没变胖,真不知你是怎么保持的。她在梳妆镜前露出肚脐,平坦的腹部一丝赘肉都捏不起,说,你以为我是去赏花吗?我是去减肥。说完看了我一眼,说,你也早该减肥了,这些年,床上的空间越来越窄,我每天都像抱着一只膨胀的河豚睡觉。我说,我懒得动。我懒得动的原因是我小时候动得太多了,从六七岁开始,我几乎每天都要漫山遍野去放牛,有时掉进了刚迁的空坟里,还要用手抓着树根爬起来。爬起来后,不仅手被树根勒得铁青,鞋子还在空坟下借力时沾满了泥,总是让我行路难,需要坐下来把鞋底的厚泥在石头上敲掉。我在山上没耗尽的精力又要花在家务上,总之,小孩子无权分配自己的精力,就像无权处置自己的零花钱一样。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十九岁,我选择写作,除了热爱,最重要的一点是,写作可以哪儿都不用去,自有大脑替双脚漫游全国。不过,懒得动的我又一下子跑到了遥远的北京,完全是因为只有北京才能包容我“四体不勤”的作家梦。女友深知这点,在一起的头几年都不会强迫我运动,后来见我日益发胖这才拉着我必须下楼走走。

我的发福在别人眼里一目了然,但在我自己看来却不太明显,我需要在旧照的对比下,才能知道我的发福不仅无可挽回,还是一个颠扑不破的事实。其次是在穿那些衣服时,去年还能穿上的裤子已经穿不上了,即使双腿勉强能套进去,也会把腰腹勒出游泳圈。上衣就更甭提了,肩膀、胸膛和腋下都绷得很紧,好像稍微一用力,这三处就会破裂。我不想下去,我不想去玉渊潭或者其他公园看樱花,更不想拍几张照片发朋友圈,但我不能直接说不去,我需要采取迂回战术。我说,最好别去,我不想你犯鼻炎。女友的桃心形鼻孔动了动,不行,不去也得去,我把喷雾剂带上。我说,何必呢?你这样就像打胰岛素大快朵颐的饕客,自找苦吃。她没有回答,而是把我的鞋子丢到我面前,让我快点换上。这双被丢到我面前的鞋子,预示着今天哪怕下刀子也必须出门。

在路边等车时,女友说,为什么你对我们的合照被你舅舅知道了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我说,我们的事一旦被亲人知道那就是两家人的事了。女友说,你不愿和我结婚?我说,你不觉得麻烦吗?这两家一家在福建,另一家在东北,如果我们要结婚,甚至都不是两个家庭的事,而是南北大融合的国家大事。我话还没说完,女友就把我的耳朵拧成了麻花,她说,当初在一起时你怎么不说?是不是另有新欢了?车到了,女友把我拧到了车上,我揉了揉发疼的耳朵,看到司机在后视镜里冲我笑了笑,他估计是把我当成妻管严了。我用余光偷偷打量女友,看到她还在生气,我一直感到奇怪,为什么我能感知到同一张脸是喜还是怒?就像街头的柳树和喜鹊能感知到春天和冬天的到来。可我却不能像柳树和喜鹊一样春天筑巢和飘絮,冬天蛰伏和枯萎,不管这张脸上什么表情,我都必须独自面对。我去握女友的手,她用指甲掐我,见我不把手抽走,不敢再掐,而是把我的手捉起来,看到我的手腕上被掐出了印子,心疼地放到嘴边吹了吹。我见状,马上啄了她一口。她笑了。

我并非有意隐瞒我们的恋情,假如是朋友,我很乐意告诉他们我谈恋爱了,因为我知道朋友只会送来最真挚的祝福,而亲戚则会给我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他们会马不停蹄地催你结婚,催你要娃,催你买房买车,好像这些就是人生最大且唯一的意义一样。女友的头伏到我肩头,说,其实你是想把这事亲口告诉你爸妈,而不是别人代劳,你还是为你舅舅当年没带你去上海参加复赛耿耿于怀。我不置可否,多年过去了,我的确对此事仍然无法释怀,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看到命运朝我招手,而我却因为没有人带路差点与其失之交臂。

高三的冬天,我收到复赛通知后,第一时间回家给阿爸报喜,他当时正在补屋顶,这四间在我七岁那年盖起的楼房屋顶已经破裂了,客家人的屋子墙壁和地板都可以破一点,但屋顶不能破,因为屋顶有大用处,不仅为全家人遮风挡雨,还能拿来晒谷子、晒番薯、晒黄豆、晒衣服……晒一切需要晒的东西。屋顶这么容易破也不是因为偷工减料,而是在晒以上这些东西时(除了晒衣服)需要来回爬梳,这样就很容易造成屋顶受热不均,导致出现裂缝。谷子常会落到这些裂缝里,雨季一来,上面就会长出嫩芽。后来,阿爸便留出这些裂缝晒农作物,使之看上去就像伤口一样。

我看到阿爸在屋顶上给这个家补伤口,补完的伤口像手术缝合线,看着有点像一条由闪电变化而来的蜈蚣。我把通知书在阿爸面前扬了扬,他的眼球随之转来转去,而后一把抓住,我看到信封上多了几个指印。阿爸也意识到他的手上沾了水泥,把信封夹到腋下还给我。我从里面抽出信纸,在阿爸面前打开,阿爸凑过来看,他很想用手拿着它去阴影下好好看,可是他的手脏,只能像个缺少双手的人一样昂着头试图看清上面的字。我把最重要的出发时间告诉他,而后阿爸的眉头也像被水泥抿在了一起。他说,没有几天了啊。我说,提前两天出发完全来得及。阿爸说,找谁带你去啊?我说,桥发舅舅啊,只有他去过大城市。

阿爸那时腰上别了一台诺基亚,后来这台手机会随我到上海参加复赛,我将用它给家里的座机打电话,告诉阿爸我取得的名次。再后来,它还将陪我去北漂,一直到我可以靠稿费买得起苹果手机后,它才会被我用脚狠狠踩碎。阿爸听到我的话,把手往裤腿上抹了抹,拿起腰上别的那台诺基亚,给在厦门教书的桥发舅舅打电话。本来打时阿爸面对着我,但打到中途他却背对着我,当他挂断电话重新面对我时,我看到阿爸摇了摇头。他说,桥发舅舅说自己没去过这么大的城市,害怕迷路。

出租车停在了一处路口,我和女友先后上车,北京的出租车只有右侧车门能开,坐在右边的女友必须自己开车门下去。公园门口挂了张海报,上面有个大尺寸的二维码,女友掏出手机扫了扫二维码,把预约号码向工作人员亮了亮,再领我进去。公园与外面不同,在外面,你绝对意识不到春天已至,仍是灰扑扑一片,只有进到公园,才能知道那些竞相盛开的樱花、桃花和玉兰花已经在装点春天了。女友的手机没有揣进兜里,她在用手机给这些花儿拍照,似乎要留住它们的花期。我在一旁心下难安,别看现在春天万物复苏,但很快女友就会在群芳面前不断打喷嚏。女友每拍完一张照片,就会停下来检查检查,拍得好的她会留下,拍得不好的她会删掉。她看我不看那些花,反倒盯着她的脸,说,别担心,我的鼻炎没事。我这才把视线放到那些红白粉翠中,但停留的时间还没一个抓拍的镜头长,很快又放到了女友的桃花形鼻孔上。

她的鼻翼没有翕张,鼻孔里也没有流下清鼻涕。在休息的间隙,女友已经挑选好了要发朋友圈的九官格照片,但她没有当即发朋友圈,而是先把文字和照片编辑好,回到家再发,因为现在一发,就会忽略肩头的鸟声啁啾,从而每过一秒钟都要低头去看朋友圈点赞的人数——点赞人数多会让她沉浸在虚假的赞美声中,从而忘了继续踏春,点赞人数少又会让她没有心情继续游玩。在还没出现微信、在人与人之间还不需要扫二维码互加好友时,春游对女友而言,对我们所有人而言都非常纯粹,我们能仔细领略叶脉上的每一滴露珠,听到花瓣里沾满花粉的蜜蜂振翅声。

女友在我面前停下来,说,这些花香都什么味道啊?因为鼻炎,她经常往鼻孔里喷喷雾剂,这些喷雾剂在有效缓解鼻炎之时,也隔绝了她与味道的亲密接触。我无法说清楚每一朵花的味道,一个香字显然不足以概括满园春色。于是,我便只好去找饮食取经,我说,樱花就像鸡精有点甜,桃花有点酒气就像料酒,玉兰花闻之是红酒,余味绵长……它们共同造就了这桌珍馐美馔。女友听完,“哦”了一声,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春天在你嘴里就像西施变成了东施,毫无美感可言。我摸了摸脑袋,跟上去,不服气地说,有本事你来形容形容?女友笑道,还是算了吧,最好别让没有味觉的厨子亲自下厨,否则不知道会做出什么黑暗料理来。公园里游人很多,游人和百花同时成了被观赏的对象。

女友看到面前有一张石凳,索性先坐下来休息休息再说。她说,你的奶奶之前真的没接触过电子产品吗?她说的是娭毑使用微信这事。自从桥发舅舅把我的恋情在家族群里公布后,最激动的要数娭毑,为了将来能知道我的更多后续,她决定也申请一个微信加人家族群。她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家人很少把我的事情主动告诉她,我谈恋爱这事还是阿爸跟别人说起时她无意间听到的。起初,她并不确定这条二手消息的真实性,后来还是问了她的儿媳妇才知道确有其事,于是她便走到阿爸面前,让他帮自己买个手机,她也要玩微信。阿爸对此惊讶不已,因为微信是一门高科技,绝不是什么人都能学会的,像他即便智商排在古楼村前列,也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娭毑指着门外泛黄的对联。说,尧佬,你看不起谁呢?小时候我也是上过学的,现在我还能认出这副对联上的“兴”与“隆”。阿爸被磨得没法子,便去买了一台二手机应付她。

从此,娭毑便与所谓的高科技产品开始了斗智斗勇,首先是她要记住微信密码,其次是她要牢记让手机吃饱电,最后是养成随时带手机甚至成为低头族的习惯。第一条不难,娭毑的记性很好,从前她能记得每亩稻子的粮食产量,现在也能记得区区几个数字的微信密码。最难的还是二、三条。她生性节俭,只要人不在家,一定不会开灯浪费电,当她知道一度电只够每部手机充六十次时,她就心疼了,因为一度电够每盏二十五瓦的电灯泡照明四十多个小时,假如每天只点一个小时的话,一度电就足以让一间屋子持续照明一个半月。因此,娭毑不是说忘记给手机充电,而是有意让手机饿肚子。而且给手机充电性价比也很低,因为有可能充饱了电,我却连她的微信语音都懒得回。手机没电我却主动跟她联系的情况不能说没有,只能说很少,她不愿意为这种像中彩票一样的低概率浪费钱财。关于第三条,做到就更难了,娭毑这辈子都昂首挺胸走路,即使晚年背驼了,眼花了,也尽量让自己走路板正,这是精气神的象征。人活的就是精气神,让她弯腰,比让她死还难受,可是为了我,她最终还是学会了低头。

我在女友身边坐下来,她又在低头检查新拍的照片,还给每张合适的照片加上怀旧滤镜。我说,你很难理解一个农村的老人用电子产品吗?女友抬起头,把手机握在手里,像握着一个滚烫的烤红薯。她说,不,我觉得全天下的老人都应该学会使用手机,这样他们才不会被这个时代抛弃。

“被时代抛弃”,这是一个有趣的说法,有时候年轻人不会穿大红大绿的衣服,反倒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爱穿,原因是他们需要靠鲜艳的颜色留住屈指可数的岁月,这同样是避免被时代抛弃的做法。女友目前还不会去穿那些多彩的衣服,她如今都穿单色或者素色的衣服,她还不到担心会被时代抛弃的年纪,熟练使用各种社交软件对她而言,比吃饭喝水还简单。我说,娭毑要不是为了我,估计不会去用手机,其实生长于民国十九年的她迄今为止对通信还停留在电报和打电话上面。女友起身继续往前走,有一根高枝垂到了她的面前,她踮起脚去嗅了嗅,我看到女友在用力地打喷嚏。

我把她护在怀里,避免过路游人留意到她。过了一会儿,女友把手掌从唇边揭下,我从兜里掏出一张面巾纸给她,让她擦拭手心的涕泗。女友先把手心擦净,再擦了擦鼻子,我看到她的鼻尖发红,鸟雀见了都会奋不顾身飞过来啄一口。女友把用过的面巾纸丢进垃圾桶,盯着我的裤兜看,她说,你手机响没听到吗?我隔着裤子摸了摸手机,感觉振动像在给我的手按摩,我说,我早听到了,响好几次了。我把手机掏出来,见是小叔打来的微信电话,刚想接听却已经挂了。女友说,你不打回去?我说不了。女友说,我就始终不理解用手机有什么难的。我说,等我们老了出现了新事物,我们理解起来估计也会很吃力,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必须接受的新事物,假如这些新事物超过了好几代人,那么最开始的那代人就会充满恐惧,有的会主动学习,也有的会故步自封——任何偏见和傲慢都源于对时代片面的理解。女友低头想了想,说,好像真是这样。我继续说,娭毑生长的年代就跟她前人不同,已经不用缠足了,每个女性都是天足。不过在她生长期间却遇到了比前几个世纪还多的战争。后来好不容易天下海清河晏后,又要面对电视、电脑、汽车和高铁,她的脑袋里一下子装了十几个世纪的新奇玩意。原以为晚年终于能消停了,没想到又要学习什么劳什子的掌上微信,这不仅对她的大脑是一种冲击,对她的视力更是一种考验。她怎么能看清这么小的字呢?女友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既然如此,你怎么老不接她微信?而且从不主动联系她?我说,我以为这样她就会失去对手机的热忱,你也知道,老人跟小孩一样,都是三分钟热度。谁能想到她竞用上瘾了,听说现在还学会了用手机刷抖音。

女友一溜烟跑到前方去了,接着又像一阵风一样地跑回来,在我面前松开紧握的拳头。我看到她的掌心躺了一朵不会让她过敏的花瓣,因为这是一朵枯萎的樱花,不知是在这个春天提前凋谢的,还是去年春天的尸体。她把这朵枯花放到鼻尖闻了闻,说,你这是为自己的不孝找的借口。我一下子涨红了脸,解释道,我说的是真的,自从娱驰用上微信后,村里那些肉铺和杂货铺就不收现金了,非得让娭毑也用手机支付。本来无现金支付是一种便民服务,但每次都让娭毑很不方便,每次结完账都要天黑了,耽误了做饭不说,手机也在一通乱按中没了电,害得阿爸次次都要出门寻她。你说,电子产品对老人来说是必需品吗?女友把枯花捻碎,撒入充满花香的风中。

她的包里带了一张口罩,可是公园里没有人戴口罩,她一个人戴口罩会显得很奇怪,尤其在春风拂面的人潮人海中。她说,要是所有人都有戴口罩“自由”那该多好啊,那我就可以大大方方地戴了,谁也不会知道我有一个对春天过敏的鼻子。说到这,她再次尖锐地指出我的人品问题,她说,就算你不联系你祖母是出于好心,那么你对你小叔也爱搭不理又怎么解释?据我所知,他可还没到七老八十的地步。我一听,瞬间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的小叔,我那个多年前带我去上海复赛的务工者,我对他的感情五味杂陈。一方面,我的确感谢他当时二话不说带我去了上海;另一方面,我又为当时抵达上海后的处境对他满腹怨言。我们到了上海后,没有就近选择考场附近的宾馆下榻,而是到他在上海打工的郊外,美其名曰为了省钱。我们住在一个蓝色铁皮屋里,夜晚睡觉既不隔音,还不防寒,早上起来洗发,头上的冰碴子用毛巾都擦不干,因为毛巾也是潮的。考试那天还由于坐错地铁差点迟到。女友说,这事你怪不着他,谁让你阿爸只给了他两千块钱,他必须精打细算,否则你们估计赶不回来过二〇一〇年的春节。我说,你说得对,我只不过无法面对当初的贫困,贫困不是脸上的青春痘,而是秃头上的疤瘌,让我在上海滩面前喘不过气来,让我在车水马龙中寸步难行。

女友见我鼻子发酸,不敢再深入交流,害怕仍像之前几次那样,让我当场痛哭出声。她以为我如今早已对当初释怀了,没想到时过不仅无法境迁,还让我更加痛彻心扉。她牵着我的手走出公园,在回去的出租车上,她偷偷打量我的神色,见我情绪稳定了一点,说,二〇二〇年的春节,我们去你家过吧,顺便领个证。

我握紧她的手,说,好。

第三乐章

该如何形容一个多年未曾谋面的故乡?你从北京首都机场乘机抵达厦门,特意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逐渐往南,空中的植被慢慢繁殖、增多,夜晚在厦门降落后,你已经能闻到厦门的春天了。厦门的春天和北京的春天大为不同,后者的春天只能特定在公园里,前者的春天则像一条游龙一样缠满了高架桥。你决定在回家之前在厦门待几天,这几天时间你可以和女友去逛海滩,即使女友已经在别处看过无数遍海了,仍然可以在绵密的海沙中得到抚慰。你们可以边走边把视野放到漫长的海岸线上,那里有鱼翔浅底,鸥鸣长空,潮汐层层翻滚,犹如剥洋葱一般。但这次,女友却不想再去看海,因为她在做攻略的时候发现厦门多出了一个山海栈道,她决定在四面皆是海的厦门登高望远。

你们打车来到山海栈道的起点,在地图上看,逛完它需要半天的工夫。女友说,逛到哪儿算哪儿。山海栈道的起点是一个螺旋状的云梯,你们就像踩在一个白色的蜗牛壳上。爬到第三层的时候,你扶着栏杆停住了,女友知道你恐高,过来搀你的胳膊领你继续往上走。有小孩在云梯上奔跑,戴着口罩奔跑,你看到口罩就像一个在漏气和充气之间来回变换的气球,时鼓时瘪。跑了一会儿,这个小孩终于意识到这个春天不用戴口罩了,在口罩下闷了三年之久的春天终于可以尽情开花发芽了。

小孩把口罩摘下后,你看到他的口鼻通红,发现没人再管他戴不戴口罩后,又放肆地奔跑于云巅。你的脚下在轻微摇晃,但你无权阻止一个小孩在春天的脸上踩来踩去。你们已经爬完云梯,来到了半空中的山海栈道,在北方不需要靠这种栈道缩短距离节省时间,一马平川的北方横平竖直,仅靠贴地而行的马路、柏油路、高速公路等各种路就能抵达目的地,只有重峦叠嶂的南方才需要在空中画一条线,让你在短时间内略观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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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站在了树梢上,鸟窝近在咫尺,从巢中探出脑袋的雏鸟见到你们吓得缩回了脑袋,始终无法想明白,什么时候人类竞长得比树还高了。女友没见过栈道两旁的金合欢和炮仗花,在“形色”软件里挨个识别后,不由得发出一阵阵惊叹,但也仅限于此,因为在没有识别软件时,你们会觉得这里的树有千般绿,花有百样红,没想到看似一片花团锦簇,却只有十几种而已。你随时在手机里关注走了多少米,丝毫不像女友一般把失去三年的春色一次性补回来。每看到一张木凳你都想坐下来,你觉得这些凳子不坐一坐。未免有些对不起它们,也对不起自己的屁股。

走到三分之一处,你们已经走了三个小时,由于在高处,女友意识不到不能再继续往前走,否则你们翌日就没精力坐长途大巴回家了。还是你说了一声,不然我们还是回宾馆吧,女友这才停下兴致勃勃的脚步。你看到山下有片金瓦,再往前走几步,发现有座寺庙藏在山里。女友说,我们下去烧炷香吧,去去疫情三年的霉运。你们沿着一条石板路下去,抬头看到庙门前有一副对联:

法航普渡万牲同沾

慈雨周施三县俱被

走进寺庙,你们给荷塘里的锦鲤喂了两块钱的鱼食,给大佛烧了两炷十块钱的香,还吃了人均五十块的素食。回宾馆的路上,女友一直在捶腿,她说,明天回家只能坐大巴吗?坐大巴回家需要三中篇小说个小时,沿途隧道一个接一个,就像山体内部缝了一粒粒扣子,没有它们,大巴无法在里面穿针引线。你们精疲力竭的身子显然无法适应。这时你的阿爸打电话过来告诉你,回家不再需要坐长途大巴了,现在开通了高铁,只要一个小时就能回到家。女友长舒一口气,马上在手机上退掉汽车票,改买高铁票。

第二天,女友在高铁上神色有些紧张,你安慰她说,不用紧张,只是结个婚而已。女友拽着你的胳膊说,我不想穿婚纱,不想去跟你的那些亲戚敬酒,我们为什么不旅游结婚呢?就像现在这样。你说,三年前的约法三章还作数。你可以不用穿婚纱,更不用去敬酒……但不能去旅游结婚,因为家里这些年出去的份子钱也需要收回来,不能白白便宜了别人不是?女友说,我还是觉得麻烦。你说,我们只要坐下来负责吃喝就行,就像去参加别人的婚礼一样,你去吃喜宴时会感到麻烦吗?不会,你只会用大快朵颐祝福这对新人。女友笑道,狼吞虎咽难道不是为了吃回本吗?你说,也可以这么说。女友的神情舒展了一点,她扭头看向车窗外飞驰的山峰,这些山峰隔着一层玻璃,其势、其形与其色都有些失真,但对她来说,却比亲自去爬还感到满足,因为一旦她爬到山巅,她的鼻炎又会犯,昨天走山海栈道时,由于喷雾剂始终没停,她的鼻炎才暂时没发作。她仍然没有习惯摘下口罩的日子,每次出门前都会戴上口罩,但看到别人都不戴口罩了,也不愿再戴。

你心里没底,觉得结婚不穿婚纱有些说不过去,你的想法好像跟三年前有了不同。你再次问道,你真不愿穿婚纱吗?女友回头看了你一眼,说,打死都不穿。以你对她的了解,她是真的不愿穿婚纱,而不是因为不够爱而不穿,婚纱在她眼里既不是爱的代名词,也绝非幸福的象征。一件薄如蝉翼的婚纱显然无法决定两人的余生幸福与否,因为很有可能会被无穷无尽的指责和谩骂涂污——女友的想法好像并未被三年疫情所改变。

以嘉宾的方式出席自己的婚礼,这对你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于是,你变得有些期待自己的婚礼了。届时你将会以旁观者的方式观察一众嘉宾,当那些嘉宾在人群里找不到新郎新娘时,那该会有多好玩啊。可是一想到你的娭毑无法见证你的婚礼后,你不禁又有些怅惘。

几天后,你的阿爸踩在一箱茅台酒上迎宾,你错愕地看着这一幕,悄悄把他拉到一边,小声问道,阿爸,你哪儿来的钱买这些茅台?阿爸的眼神像小鸟一样飞出了大门,旋即又从外面飞回来,回道,这都是假酒。看到你的脸色有些不对劲,又补充道,没事,不用担心,反正那些乡巴佬也没喝过真茅台。你允许自己的婚礼不穿婚纱等同一场虚假的婚礼,却不允许婚礼上出现假酒。至此,你才无奈地发现,你并不能全权做主自己的婚礼,它还是会在某些局部渗透进不属于自我的意识。女友,严格来说准新娘,在门外被你的堂嫂拉到一边,再三问她要不要坐她的车去县里化妆和租一套婚纱,还怪你们到了厦门不跟她联系,这样就能省掉坐高铁的钱。

两个人坐高铁要花两百块,但你深知这些钱不能节省,否则随之而来的就会是不厌其烦的刺探和絮叨,花两百块能让你们的耳根清净,你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新娘子频频冲你求助,你知道她不是为了摆脱堂嫂的好意,而是让你充当翻译。她听不懂你家人讲的客家话,你也从未主动教过她,你认为这种偏安一隅的方言早就该像脐带一样一刀两断。而且语言的不便,也会为你省掉很多麻烦,首先难解的婆媳问题就会不攻自破,你认为任何问题都源于语言,假如把东北人、广东人和福建人放到一座围龙屋里,或许也会产生巴别塔效应,那么世间的烦恼估计大部分会迎刃而解。是的,你住到七岁的那座方形围龙屋还在,此刻仍屹立在你面前,由于地势偏低,你能一目了然地看到它的屋顶,黑瓦依然是你记忆中的样子,只是中间部分补了一大块彩钢板,让这座古朴的围龙屋登时变得花哨起来。你阿爸说,这座方形围龙屋之所以没拆是因为它的形状,一方抵三圆,方楼比圆楼更难建,因此留存到了今天,势必还会因修修补补留存到更久以后。为此你忍不住想,假如有一天,这座围龙屋浑身上下都换了一遍,那还是你小时候住过的那座吗?你走到门边,对新娘子说,堂嫂问你要不要去县里化妆和租婚纱?你看到她的瞳孔变大了,以为你改变了主意,说,我不想。你转而去看你的堂嫂,说,她不愿意,不,是我们都不愿意。

堂嫂仍不死心,走进客厅,对你阿爸说,你这个当爹的也不说一说,结婚不穿婚纱像什么样子?你阿爸正在拆封茅台,并用手机去扫瓶身上的二维码,看到手机屏幕上出现了生产年份和价格,终于把它们挨个摆上桌。做完这些,阿爸走到堂嫂面前,拍拍手说,他们人能回来就不错了,其他的你就别管了。说完见堂嫂要把茅台箱子拿进厨房烧火,马上抢回来道,这个箱子怎么能烧?我还有用呢。堂嫂撇了撇嘴,说,你什么时候改捡破烂了?红八子不给你钱吗?你阿爸偷看了你一眼,说,给,怎么没给?

室内摆不下这么多桌子,门外摆了五桌,客厅摆了三桌,其他房间分别摆了两桌,屋顶上也摆了五桌,还有几桌摆在了邻居家。亲疏关系以距离客厅远近为准,出了五服的就在邻居家。一到中午十二点,客人就会陆续踏过在地上乱蹦的炮仗,先后填满客厅、房间、院内、屋顶和邻居家的空椅子。在主桌的位置,你阿爸也摆了十副碗筷,但只会坐九个人,空出来的一副是你娭毑的。墙上没有她的遗照,但桌上仍有她的碗筷。你感到不解,去问你阿爸,娭毑的相片怎么没有挂起来?你阿爸正在张罗客人进门,听到你的话,看了你一眼,指着客厅朝向大门的那扇墙说道,本来那里是留出来放你们的结婚照的,没想到你们没照,现在只能空出来了。这块空白处以前挂了一幅南极仙翁画像,上面那个骑鹤的老头额头和桃子一样饱满。你看到这块空白处如今也像丢弃的创可贴一样旧了,说,现在把娭毑的遗照挂上去也来得及啊。你阿爸面一红,没接你这茬,他把外公一家安排在了主桌,现在那里还剩五个位置,除了你和新娘子,还能坐下你阿爸阿妈两人,除了那个给娭毑预留的位置,还多出了一个空位。这个空位你的阿爸找你商量让谁坐,你说,肯定是小叔啊。阿爸一愣,说,你不知道吗,他瘫痪在床好久了。他老婆不仅每天要给他翻身擦背,还要给他端屎端尿。他的脾气也越来越坏,他老婆早就想跑了,但是这三年疫情,她哪儿都去不了。现在疫情结束,她就跑了,前几天于心不忍回来,看到丈夫的后背像胶布一样粘在了床板上,鼻孔和眼眶都生蛆了。你们的婚礼办完后,我过几天还要去忙他的葬礼。唉,这人啊,命是真脆,说没就没。

你走到门边,看到接连出现的客人,背过身去,不让他们看到你往里流的眼泪。新娘子走过来,拽了拽你的衣角,问道,你怎么了?你把嘴巴凑到她耳边,说,小叔老了。她说,人都会老,高兴点。她把这个字理解成了年老。你说,客家话的老是死的意思。她这才僵住了,耳边都是叽里呱啦的客家话,她一个字都听不懂。在自己的婚礼上,她成了哑巴。你拉她走到楼梯间,那里比较安静,你说,娭毑也老了,老了好几年了。她说,那我怎么不知道?墙上也没挂她的遗照。你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挂。她说,你祖母不是学会了用手机吗?按理说拍照片很容易啊。

娭毑能用手机自拍吗?或者她意识到要让别人用手机给她拍照吗?也许她即便学会了如何使用手机,但对于拍照的观念仍停留在从前,那时拍一张照片需要隆重的仪式感,先要洗头,再要穿靓衫,最后才能坐下来并拢双腿一动不动地把自己的容貌留在相片里。回家这几天,你一直在有意寻找娭毑存在过的证据,可是厨房没了她烧火做饭的身影,房间也没了她辗转扇蒲扇的动静,门外也没有她“嗒嗒”的拄拐声……这些你印象中的娭毑形象一概不复存在,有的是她生命中最后几年使用的那台华为手机——你已然不认识这个全新的娭毑,就像前几天进村之时,你差点把故乡当成了他乡。还有她房间床头柜上的那个插座,在经常插插头的那眼孔中,有焚烧发黑的迹象。你问过你阿爸,但他却一再说,没事,家里有一次保险丝烧坏了。

你问,当时娭毑没事吧?

你阿爸说,没事,她当时在外面呢。

婚礼开始了,你和新娘子坐在主桌,成功藏身于觥筹交错和“一品当朝”的行酒令中。你安静地给新娘子夹菜,每上一道菜就跟她介绍几句。她喜欢吃甲鱼裙边,对肉圆也不排斥,吃得最多的是湖洋蒸鸡,一口没动的是砂锅焖狗肉……她说你们这儿的猪蹄像胶水一样黏稠,你们这儿的鱼肉像牛筋一样筋道,你们这儿的猪肝汤自带甜味。你说虽然你们这儿比不上别处富裕,但吃的方面却不比别处差,你们可以在穿、行、住上面委屈一点,但在吃的上面却非常挑剔。

舌尖舌尖,比心尖和脑尖还重要,心尖屈了可以用温言良语哄回来,脑尖差一点顺便就做个愚一点的安乐公也无妨,但委屈了舌尖,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轻则干活不出力,重则影响家庭团结。新娘子边听边吃,她的确把自己的婚礼当成了吃席,每吃一口就向你投来侥幸的一瞥,那意思是真的没人让她站起来跟各位叔叔伯伯敬酒。在座的有你的桥发舅舅一家,你仍不愿主动跟他说话,他也深知你的脾气,没朝你这儿睇半眼,一直在跟邻座说话。邻座是你外公,他听不清他儿子在说什么,只看到他的嘴巴在动,便提高音量喊道,你说什么?大点声。其他桌的客人径直往这边看来,你的桥发舅舅拽了拽你外公,让他别这么声高。

你外公跟他儿子换了一个座位,从兜里掏出一幅地图,你一看,不是福建省地图,也不是全国地图,更不是世界地图,而是北京地图。他把眼前的杯盘推到一边,把地图铺到桌上,把嘴凑到你耳边说,红八,天安门离你现在住的地方有多远?你说,为什么你们提起北京都只说天安门,北京大了去了,不仅仅有天安门。你外公照旧没听到你的话,这时你阿爸站起来解释说,天安门是一个坐标,只有以它为参照,我们才能知道北京到底有多大。就像北京是全国的坐标,我们一般用它来测量全国不同的省份离这个祖国的心脏到底有多远。你说,哦,打车一个小时。你阿爸拢起双手把你的话灌入外公的耳里。外公听完,说,打车一个小时,够我们这里去龙岩市了。这时别桌的人插嘴道,住得可真远啊。你阿爸笑道,没见识了不是?在北京一个小时以内的车程都算近的。

同坐一桌的小表弟一直在玩手机,你不知道他如今到底还写不写作,实不相瞒,你现在还对他把在城市的蚁居生活比作三洞莲蓬屋念念不忘。借新娘子去卫生间的工夫,你坐到了他身边,你还没开口说话,余光就看到你的桥发舅舅冲他儿子摇头示意,你不知道他到底想掩饰什么,但这个举动足以让你兴致寥寥,不过你还是硬着头皮问道,我好久没看到你写的小说了。你对别人的小说可以称“东西”,不过却不能如此称小表弟的,一定要称是小说或是作品,即便如今还名实不副。而且也不能直接问你不写小说了吗?你深知作家,尤其是真正的作家都有一颗敏感的心,这颗心就像大部分客家人敏感的舌尖一样,假如不全方位照顾到,重则也会毁掉一个作家。这时,你才突然意识到,向来自诩人类没有高低之分的你,其实也在用自己的一套逻辑把人分出了三六九等,假如你面对的是别人,你还会如此小心维护对方的尊严吗?想到这点,你的面皮有点发烫,可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你等着小表弟的回答。

在等待这个回答的同时,你一直在偷偷观察你的桥发舅舅,他是一个好酒之人,几杯猫尿下肚,准保面红筋凸。俗话说脸红之人都是海量,这句话没在你身上验证,倒在他身上验证了。但此刻他却忘了杯中贪欢,而是一直有意无意地往你这儿睇过来,别桌的把酒杯像蛇芯子一样伸过来,也没意识到,还是被外公捅了捅胳膊才忙不迭站起来碰杯。你看到他这次没把酒杯抬高,而是与唇边平行,如此才能借住透明酒杯光明正大地窥视你这边。小表弟放下手机,说,老哥,我早就不写了,以前不懂事,都是小孩子打打闹闹,当不得真的。你吃惊地望着他,好像要看穿他到底有没有撒谎一样,因为你很清楚,每个写作的都是大骗子。你盯了小表弟几眼,确认他没有撒谎,因为你发现他的眼里没光了,从前跟你聊小说时的那种光焰被一口吹灭了。

这时你的桥发舅舅走过来,帮他儿子解围,他说,现在他就快大学毕业了,校招也要开始了。我让他好好准备,争取一毕业就能拿到高薪。你端起酒杯,桥发舅舅忙跟你碰杯,但你却径直跟小表弟干杯,你说,我敬你一杯,敬过去的你。桥发舅舅的面色很不好看,反倒是〇〇后的小表弟毫不在乎,他把杯中酒换成橙汁,然后一饮而尽,即便喝的是橙汁。嘴里也像喝酒一样嘶的一声。

新娘子上完厕所回来,刚好听到你的话,把你叫到门外,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什么叫敬过去的他,你当他现在老了吗?你往里扫了一眼,说,他现在跟老了有何区别?新娘说,别把你那套理论套在别人头上,再说人类除了梦想还有生活,而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你反问道,人类的生活中包括结婚需要穿婚纱和敬酒,那你怎么不跟别人一样?

新娘愣住了。你看到她的眼底起了潮,只见她回到酒桌,主动给自己的酒杯倒满劣质茅台,挨个跟人敬酒,一边敬一边大声说道,我就是新娘子,新娘子就是我。她一手端着酒杯,一手端着酒瓶,从跟你家关系最近的这几桌开始敬起,这几桌早已知晓她是新娘子,但关系比较远的还不知道,因此当她敬到屋顶上和邻居家时,那些亲戚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以为是哪个女疯子在发酒疯。你追到她身后,在她爬楼梯时护着她让她别摔下来,在邻居家时用手指威胁那些狗以防她被咬,还要逐个跟那些蒙在鼓里的三姑六婆解释与赔罪。你感觉那年暴露在上海滩的囊中羞涩,如今又以另一种形式回来了。

翌日凌晨,你在睡梦中感觉大腿被寒风割了一刀,你睁开眼睛看到妻子在收拾行囊,她把那个贴满托运标签的行李箱放到地上,里面还有许多衣服没拿出来,她把这几天换洗的衣服放进去。出发前能装满两人物品的行李箱现在容量却不够了,妻子需要用手压实才能勉强合上箱子。她没有把箱子立起来,而是去撕贴在箱子上的托运标签。

这些标签证明你们曾去过的地方,如今全被她撕掉了。你看到北京、上海、成都、沈阳、厦门和济州岛等城市被遗弃在地板上,被一双脚踩来踩去。你留意着妻子的表情,琢磨不透她到底有没有生气,因为她的桃花形鼻孔没有翕张。你身子躺在被窝里,脑袋却探出来靠到床屏上,说,能不能多留一天再走?你想用这一天时间到县城把娭毑的手机拿去维修,看看里面有没有她的遗言。

微信家族群里又在发一分两分的红包,好像昨晚的喜宴还没散场,一直持续到了现在。你懒得点开这些红包,发现娭毑不在里面,你把群消息屏蔽。妻子比你做得干脆,她没有屏蔽群消息,而是直接退群。你忙从床上起来,顾不得穿上衣服,跑进卫生间,问道,你怎么退群了?妻子看了你一眼,笑道,允许你屏蔽消息,就不许我退群吗?

妻子冷笑道,我发现一到你家,你的本性就全暴露出来了。你问,我什么本性?妻子说,自以为是。你说,你不就是因为结婚没让你穿婚纱而生气吗?至于吗?不是你口口声声不想穿的吗?妻子一听,说,我终于明白了,在一起这么久原来你一点都不了解我。你回道,彼此彼此。你把故乡当成了北京,还以为吵的是一场公平的架,谁都不会有主场优势,而且还因为她的老家离北京更近占据地利之便,为此每次吵输后都扬言要搬到一个中间地带,以为这样就能吵过她,却忘了如今占据地利之便的是你,还因这个优势得理不饶人,似乎一步步在验证她刚才对你下的判断。

你阿爸在楼下喊你们下来食朝,你忽然意识到只有法官才要讲是非对错,夫妻俩只要讲包容就行,而且你也不想让妻子产生一种在他乡无所依靠的错觉。于是你主动跟她道歉,主动为昨天那场乱象频发的婚礼给她道歉。妻子说,看看,自以为是的毛病又犯了不是?我说了,这是我主动选择的婚礼,你没必要给我道歉。

你们暂时搁置争议,下楼食朝,在饭桌上,你问阿爸有没有车去县城。阿爸吃了一惊,说,刚回来就要走?你说,不是,我们去县里逛一逛。阿爸说,县城这几年变化很大,有了万达,万达里面有电影院,有超市,还有卖苦药水的星巴克,你前几天下高铁的地方就是你之前读书的五中。你说,有车去吗?阿爸说,有,你直接叫滴滴就行。你打开手机叫车,发现很快就有司机接单,你带上娭毑的那台华为手机去路上等车,无意间看到了那个天蓝色的门牌号——

寨角路

15号

右下方还有一个二维码。

这里的出租车两边车门都可以开,你和妻子分别从两边车门上车。司机把音乐开得很响,你提醒他把声音开小一点。司机扭头说道,老表,音量劲爆,路上不烦。你说,关小一点。司机把音量调小了,但身体仍在左摇右晃。在出租车上,你看到路边那条大水源里有人在电鱼,花白的翘嘴等土著鱼在水面翻白肚,最后被压实在背篓里;小叔家没有关门,两边的红对联还未褪色,过几天就要张贴白挽联,你看到外面的白瓷砖落满了灰,里面已然家空物尽……县城到了,你下车走进一家维修店,维修员是个俊后生,留着双引号一样的发型,技术过硬,很快找到了这台华为手机毁坏的原因。他抬头说,老表,这么贵的手机也不知道好好爱护,怎么搞的竟然触过电,里面的主板都烧坏了。千万小心,手机触电可不是开玩笑,很容易把人电成烤乳猪。你说,还能修吗?对方晃着大腿说,老表,修是能修啦,就是有点贵。你说,多贵都修。店主两只手中篇小说各举着一支电笔,在拆开的手机腹部点来点去。半个小时后,修好的手机递到你手里,你接过来开机,没有开机密码,但登录微信需要密码,你把电话号码加门牌号输入进去,登录了娭毑的微信,没有发现她的任何遗言。

在聊天框中,她最后一次跟你说话还是在二〇一九年的冬天。

疫情前。

你和妻子没有在县城过多停留,你也没有带她去你的母校五中,你们随即打车回家。在车上,你看到娭毑微信的钱包里有一万八千元,你打开她发你的最后一条语音微信:红八啊,你在北京钱够不够花啊?我把养老金留给你讨老婆用。你不知道她存这些钱要省吃俭用多久。出租车回到村里后,你看到那个电鱼者被守溪人堵在了水里,电鱼者不敢上岸,怕被当场缴获犯罪工具,守溪人也不敢下水,怕自己触电。两人相持不下,只能互喷唾沫。

回到家,你又看到了那个门牌号,上面的那个二维码就像一个马赛克。你掏出手机,你的微信头像是一朵五百吨重的云,已有多年未换,你用微信去扫这个二维码:左边出现的是省市区县、地址名称、行政管辖、地址编码和社区民警一栏,右边是房屋照片。

房屋面前还有个人像,那是兴头十足的娭毑,只见她一头银发,面对镜头单手叉腰,另一只手上拿的是一台华为手机,上身着茄色夏衫,下身穿黑色长裤。你看到她在冲你微笑,然后走出屏幕,抬头朝你亮了亮手里的手机,亢奋地说道,乖孙,以后你不管离我多远,我都能用一台手机call你回来。

你用手机打电话,阿爸,墙上有娭毑的照片可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