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旅游研究中,游客凝视是广受关注的概念,持续的研究形成了丰富的学术积累。其中,有两种倾向值得重视,一是游客凝视常与旅游凝视混用,二是过于关注游客凝视的视觉特性。文章通过对厄里原著的评述以及相关文献的梳理,从游客视角出发对游客凝视概念进行了重新审视,探讨了游客凝视与个体社会性需求的关系。研究发现,相悖于逃离惯常环境的初衷,作为“社会人”的游客能够通过凝视介入社会和社会关系,参与感、羞耻感、归属感等都是诱发凝视过程的原因;同时,凝视也对个体融入群体发挥着重要作用。在时间维度上,可将游客凝视的演进过程划分为场前凝视、在场凝视与离场凝视。游客随着凝视过程演进发生情感变化,由此产生了希冀、满足、矛盾、反抗和妥协等心理过程,并组合成多种走向的情感动线。众多的情感动线相互叠加作用,推动着凝视客体的衍化和调整,展示出旅游活动通过游客凝视产生的外向权力性和内向权力性影响社会构建的过程。
[关键词]游客凝视;旅游凝视;社会性;情感动线;社会构建
[中图分类号]F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5006(2024)08-0016-12
DOI: 10.19765/j.cnki.1002-5006.2024.08.007
0 引言
自厄里(John Urry)出版《游客凝视》专著以来,众多学者围绕游客凝视进行了一系列相关研究,形成彼此关联交互的凝视理论系统。这些研究成果展现了“权力作用”——这一引自福柯(Michel Foucault)医学凝视最为重要的核心概念——在旅游活动中以“观看”的方式产生“力量”,引发旅游活动本身以及社会的变迁[1]。不过,厄里并没有对游客凝视的概念加以明确定义并具体化,而是将游客凝视阐释成旅游体验中的“看”,以及随之而来的意识构建过程和心理体验。诸多学者在后期研究中关注凝视的视觉特性,扩充旅游活动中存在的凝视主体,探讨多主体间的相互关系,将其视为宏观视角下的一个整体过程,却鲜有对游客凝视在社会活动中运行机制和反应过程的微观解析。为了解构游客凝视,有必要首先将游客从旅游系统的多主体中提取出来,再通过对厄里《游客凝视》原著以及国内外游客凝视相关文献的梳理,借助社会学、心理学涉及的个体社会性与主体性的对立统一关系,厘清个体社会性诱发游客凝视的原因,尝试建立游客不同阶段凝视与认知的对应关系,拆解自身视角下游客心理和情感的复杂因由及其关联变化,最终探寻游客凝视影响社会构建的作用机理,以使游客凝视这一跨学科的概念更加清晰地呈现其存在的意义。
1 文献综述
在进入国内学界之初,“tourist gaze”被译作“旅游凝视”。相较其本意,“旅游凝视”从聚焦单一主体的表述扩展到了整个旅游过程,也就将整个过程链条上所有潜在参与者的目光全都囊括其中。也许单一游客视角带有局限性,在后续的研究中,学者们不断地扩展凝视的主体,将游客、当地人、专家以及各种隐含的凝视交织成一张关系网,最终构成凝视概念图谱[2];或是从各种凝视关系中跳脱出来,把凝视放置在更长时段中观察,将其阐释为一个多次、长期的循环过程[3]。正因为对多维度视角的偏爱,游客凝视与旅游凝视被等而视之,在使用时不加以区分。然而,不管是谁的目光,最终都要聚拢到游客身上。旅游经济的运行总归是围绕着游客——确切地说是游客的需求——运转的。因此,有必要将旅游凝视收敛回归到游客凝视这个本源,以更好地审视引发游客凝视之内因与外缘。
1.1 原著的文献评述
《游客凝视》第一版成书于1990年,当时英国旅游处于观光型旅游阶段,在经历了长期国内旅游的发展后,大众开始将探寻的目光转向国外。到第三世界国家的猎奇式探索,暗含着殖民地与被殖民地之间一种剥削式的消费[4]1。大概正是这种社会性的行为产生出单向度的、不平等的、无力反抗的话语体制,与医生对病人的质询和诊断中所显示出科学和真理的权威支配如此相似,游客凝视才从福柯医学凝视的权力性中引申出来。与此同时,医学凝视背后聚结着某种制度的支持和肯定[5],而基于社会活动的系统化和组织化,游客凝视也被社会运行机制归拢和指引着。
然而,旅游又完全不同于严肃的医学环境,它关注的是愉悦,是假日、旅游和旅行[1]。厄里显然对嵌套在旅游中的社会体验和与之相反的惯常生活之间的联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指出围绕着奇异性和差异性构建出的游客凝视是随着社会、社会群体和历史阶段的不同而变化的[1]。厄里对不同时期受追捧的凝视客体进行了逐一拆解,海滨、工厂、博物馆、主题公园和购物商城等客体受欢迎程度反映出游客偏好及其变化,这些客体所呈现的往往与游客群体日常生活相异。通过凝视客体进而理解与游客群体形成反差的更为广阔的社会中的种种现象,是理解“正常社会”自我构建的一个绝妙途径[1]。
厄里认为,虽然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不同的社会背景中游客凝视是不同的,但它却最低限度地有着被方便地称为“旅游”的社会实践活动所有的特点[1]。在这个语境下,游客凝视不再是浅层的观看动作和行为,而是等同于旅游这种社会实践活动及其过程。凝视方式和目的自然而然地依人群进行了分化,最初被二元划分为代表着孤独感的浪漫式凝视与代表着参与感的集体式凝视。前者强调在物质中精神上的独处与浪漫,追求不受干扰的自然之美,在一种特殊的氛围中的精英化和独特化的欣赏[1]。对比之下,后者是只有汹涌的人潮和欢宴的气氛才能满足的反精英观念,甚至可能需要建立在流行娱乐元素的基础之上,将自然和艺术生活化和庸俗化[1]。游客喜好或厌恶的种种心态,反映了游客自身的经验现实——世界观和价值观,隐喻着个体身份、所属群体,甚至阶级,更通过它们之间的泾渭分明暗示着社会阶层之间选择的冲突。
综上,厄里心中的游客凝视既是围绕着某种文化的奇异性构建出的旅游体验中的视觉特性,也是整个意识构建过程和随之而来的心理体验的总和,就是他后期所称的“观看之道”(ways of seeing)。厄里没有清晰界定游客凝视这一概念,成为之后国内外学者竞相解读并形成形形色色旅游凝视谱系的重要原因。
1.2 游客凝视研究的拓展
厄里希望以社会化的宏大视角看待游客凝视与现代生活的关系,阐述异于日常生活的旅游对社会构建的影响,后续研究者则抓住游客凝视更为具体的、似乎更易被理解的“看”的概念,把凝视勾画为对事物的观看、审视、瞥见、偶遇、注意,或是由此产生的凝视主体与客体间相互的影响。在研究过程中,游客凝视往往被不自觉地简化为视觉体验,忽视了其他感官、身体体验和“冒险”[6]。实际上,既不应该认为游客凝视作为视觉体验过于静态和固定,无法捕捉稍纵即逝的景象[7],也不应该把凝视评判为与文本相对立的或平行的视觉体验系统[8],以至于游客凝视被狭义地理解为仅针对景观凝视的行为过程。视觉性凝视也呈现了其片面性,没有囊括游客的全部体验,应该重视游客身体的参与,把游客凝视与身体感知、思想智力并列在认知活动当中[9]。
旅游活动充斥着现代性对视觉的支配权和后现代性对景观的渴望[6]。游客凝视从医学凝视中引申出来时带有的权力特征以及权力施加于凝视对象的影响充分体现了这一点。在此基础上,游客凝视被视为依赖精神感知发生的一系列主观活动,如观看、理解、概念化、图像化,把当地人困在凝视者的凝视权力之下逐渐归化,构建出一个形象[10]。这种不对称的剥削关系,甚至改变了当地土地和劳动关系而加剧了不平等现象[11]。凝视界定了旅游业中的权力政治,它不仅涉及旅游者前往其他地方凝视他人的权力,还涉及那些授权和塑造这种凝视的人的权力[12]。
相较于国外学者对游客凝视权力性的关注,国内学者更多地将游客凝视作为一种理论来解读、引用和应用,并主要聚焦游客行为、感知和体验等方面。
第一,从其视觉体验本意切入。将游客凝视解释成以饱眼福为目的的文化猎奇式旅游观光或观光型旅游活动[13],与追求务实性身心享受相对立,通过感知系统中最为突出的视感来抓取信息获得基本的心理满足。这种通过日常化的社会机制和景观诉求1所产生和塑造的、搜寻奇异景观的眼光和视线[14],掺杂着游客自身的理解、偏好、经验和想象[15],将凝视对象的物像以视像的方式呈现出来,最终形成心像[16],构成主客体互动辩证关系中的一方[17]。
第二,从其整体行为过程切入。游客搁置了日常生活中的责任和义务,以自由的心态和眼光观看[18],抑或将自己浸入旅游环境中深入体验活动时,将观看提炼成关注或注意的行为[19],其心智力量存在一种对特定对象的选择和集中的过程[20],不是对某些具体的对象的关注,而是游客在感官心理阈限中对虚化的、整体的一种氛围的感知。当关注这个行为发生时,游客凝视变成了一种将欲求、动机和行为融合并抽象化的结果[4]。
第三,从其产生动机根源切入。游客凝视与文化实践模式相关,将现代人的文化消费活动置换成了游客的旅游活动,延续了对本真性的探寻冲动[21]以及对日常生活经验中所缺乏的象征性符号的窥视冲动。通过凝视来探寻到旅游地之前媒体构建出的“真实”[22],也通过凝视来窥视异文化中的各种景观,并以收集和消费它们而满足[23]。在这一过程中现代人通过凝视行为生产新的浪漫而富有个性的自我幻觉,从而确立了游客在旅游过程中的主体性,与在日常生活中被规则和制度所操控的机械化、控制化等非主体性形成鲜明对比[21]。
已有的相关研究既涉及从单一凝视主体中跳出来进行概念体系的进一步构建,也涉及对凝视背后权力机制的深化与拓展,既有从“观看之道”角度的反思,也有从更长时间范围内对凝视交互循环的重新认识,深入探讨和补充了视觉之外的感知和体验方式,从整体上对厄里的研究进行了丰富和发展。
同时也可以发现,对游客凝视的既有研究,虽触及了权力、主体、环境、本真、符号等与个体社会性有密切关联的视角,却往往是以确认了游客凝视与社会构建的关系为前提,无条件接纳了厄里所阐述的“旅游对于社会构建的影响是偶然和临时的安排,并将引起更复杂的无序化”[1]这一观点,缺乏对两者之间真实关系以及这种关系是否确为偶然的探寻。从游客凝视到社会构建之间到底存在什么样的连接路径?又是如何运作的?产生影响是偶然还是必然?这是本文尝试回答的关键问题。游客凝视作为一种个体社会活动,必然依附在社会性之下,由个体对社会化的各种渴望所触发的心理和情感变化,才是引起诸多行为的根源。以个体社会性需求为锚点,可以将游客凝视向影响社会构建的方向上推进一步。
2 游客凝视与个体社会性需求
观看是凝视最重要的外在表现形式。也正因此,后续很多基于游客凝视而拓展延伸出来的概念其实都主要着眼于“观看”,但游客凝视更重要的是与社会连接,是社会环境中成物和成己的过程,对“物”的凝视是凸显“己”的重要途径2,而通过凝视“物”来完成“己”自我身份的建构过程中,对“物”的选择就渗透着“选择这个”还是“选择那个”的权力的影响1。
2.1 权力性:游客凝视的因和果
游客凝视概念发端于医学凝视,在整个过程中伴随着权力性的产生与作用。游客凝视过程中交织的权力性协助主体主动打量与质询,对应着客体被动接受与服从。权力性的施加,促使客体发生外在或内在、显性或隐性的变化。这其中蕴含着隐性凝视给客体带来的自我规训和改变,以符合凝视主体的需要2。同时,福柯所阐释的凝视是认知式的,其对凝视客体的规训功能还会带来社会个体的自我监管[24]。可以说,产生影响是权力性基本属性的表征之一。
所以,社会个体凝视他物时,也凝视着自我;凝视他物时,也对自我产生着影响,形成了一种内向的权力性。那么,到底是为了满足权力性需求产生了游客凝视,还是游客凝视触发了权力性需求?游客带着被赋予的权力凝视客体,从而完成了自身主体性的确立,从存在主义意义上讲,这是一种对主体性的争夺[25],是在与被凝视客体的互动关系中双方主体性此消彼长的过程。既然主体性是依凝视过程产生的,在因果关系的时间序列性中,游客凝视成为了发生在先的因。惯常生活环境构造出的非主体化特性时刻被产生愉悦、怀旧和刺激等感受敲打着,这种隐含的刺激感必须通过从生活的连续性中突然消失或离去带来,将自己更少防御和更少保留地“扔给”这个世界[26]。如果把游客凝视概念产生的时代背景作为影响因子一并考虑,对破除非主体化、沉浸于非惯常生活环境刺激的渴望就构成了激发游客凝视的根本原因之一。无论是游客对实体的凝视,还是对实体映像(图片、广告等)的凝视,都是如此。因此,从旅游动机的角度,游客凝视又成了被引发的果。可见,游客凝视与权力性具有双向因果关系。
2.2 符号化:游客凝视与社会互动的途径
符号是一定程度上具有意义的事物,人赋予事物以意义,事物便成为了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27]。摄影是游客获得符号的最佳途径,也是固化现实、拥有现实的最好手段之一。游客希望通过带有自身价值观和审美的构图来对外呈现凝视的发现,以此反映游客凝视到的难以驾驭且不可获的现实[28]。现实激发了游客通过相机来凝视,凝视的客体被游客赋予意义并被其最终呈现。游客凝视创造并获得符号,凝视的过程就成了符号化的过程。从符号互动理论出发,也可以逆向呈现这个因果关系。游客对客体采取凝视的行动,是因为客体对于游客的自我展现具有一定的意义。仅关注客体本身而忽略意义的行为会导致游客对客体的失望,即使客体本身确实值得一看,游客也可能漠视客体本身,而载以意义的客体却会让游客激动,是完成了符号化的客体引发了凝视[29]。这种符号化往往作为一种先验——可能来自景观神圣化或者其他方式——注入游客脑中,通过游客自己的解释来修改和运用,最终激发一个具有凝视欲的动机,去收集这些已在先验当中植入的符号,以代表他们曾经参与过为客体赋予某种意义的过程。第一次到巴黎旅游的游客之所以必然要看埃菲尔铁塔,是因为他们既要收集他人眼中的埃菲尔铁塔这个符号,也要给这个神圣化了的景观赋予自行加工的意义,从而完成自己眼中的埃菲尔铁塔的符号化3。
2.3 归属感:游客凝视规训机制的催化剂
在某种程度上,游客都渴望涉入社会和文化。游客在凝视的过程中收集自身零星的体验,尝试拼凑出社会的完整特征,从而完成对社会表象的参与和介入[29]。零星体验的获得程度与游客自身阅历、价值观念等息息相关。不同程度的信息拥有量、获取速度与获取量,会使游客在凝视同样客体时秉持不同的心态。麦肯奈尔(Dean MacCannell)曾经举过一个例子,一位颇有修养的游客与他的夫人在拜访温特萨尔博物馆时异常紧张,原因是夫妇两人对不同风格的古董一无所知,他们甚至担心自己的沉默势必暴露自己的无知。这种窘迫感来源于这对夫妇作为游客在当时的场域里没有足够的经历,认知的匮乏导致他们无法认清世界的本来面目[29]。更深入地获取客体的更多信息,对降低因无知而带来的羞耻感很有帮助,游客凝视恰恰在获得感官和心理体验经验积累方面有极大的优势。
然而,这对参观博物馆的夫妇的窘迫感仅仅来源于对古董展品认识不足吗?作为个体,人的内在情感和体验都要与一种稳固的秩序结构保持一致,从而实现具有归属感的认同[30]。也就是说,个体往往是通过对一定社会群体的从属性而确定自我的存在的[31],通过明确在社会秩序中所处的位置,经过不断的辨识与诘问自我确认自身所属类别。归属感与验证自我存在产生了不可割裂的联系,划归特定群体成为个体必需的社会属性之一。视角再回到参观博物馆的夫妇。为了更好地证实自己应该处在颇有修养的群体,更好地弥合因无知带来的与该群体的裂隙,以及与他们一起拜访该博物馆的群体(即同时在博物馆中的其他参观者)保持相同的“频率”——欣赏和体验的方式,他们必须做出与其他参观者相同的行为1,那就是凝视客体。这些参观者偶然的相遇,思想感情同向,个体个性消失,形成了带有临时性的心理群体[32]。对归属感的渴望使得他们不愿因为不同的行为和表现而被排挤在外,所以即便对凝视的对象一无所知或者凝视行为并没有增进体验效果,他们也要保持凝视的行为和过程。借助凝视塑造出所要扮演的角色,使群体中的其他成员相信,与他们采取同样凝视行为的个体具有该群体的特性,这些个体因此便拥有了与群体的同向性[33]。
游客凝视不仅通过以上3种与其紧密关联的个体社会性需求尝试对社会进行参与、介入和互动,同时也时刻与自我发生着关系。个体也会以自省或自我观照的方式完成自我凝视,内向的权力性促使自身发生变化,对内在自我产生影响,继而反过来再影响该个体对外在凝视客体的认知。无论是凝视他物,还是凝视自我,认知都会随着游客凝视的过程演进而不断叠加累积,并在不同阶段形成对凝视客体的不同反映。
3 游客凝视的演进过程
游客凝视从发生到终结的完整过程并不局限于人在旅途中的哪个阶段,而是会以独特的方式向前向后延展。以踏上旅途和结束行程为两个端点,凝视过程被清晰地分成3段,凝视客体穿越了时间的隧道,最终被投射成游客想要的样子。
3.1 场前凝视
现代社会汇集着各种信息、记忆、印象以及其他元素,它们脱离了真实的文化要素和“真实的”图景,在日常生活中流传和积聚[29]。游客的思维亦被这些流传和积聚所影响。人们往往在被称为游客之前,就已经开始主动或者被动地摄入信息,并对即将探察的凝视客体形成了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印象。以现代性的生活场景假设,也许是在站台上等车时对广告影像的偶然一瞥,或者是朋友小聚时的一段对话,甚至是已被遗忘的儿时曾经的神秘向往,在某个时刻被某种触媒激发出来,便成了走向真正游客凝视阶段的初始。这个过程看起来带有很强的主观性和随意性,但现实就是这样,具有诱惑性、煽动性的视觉信息借由旅游广告、影视节目、自媒体平台等渠道刺激和侵入社会个体,这些信息被个体自身教育、文化、信仰、经历、价值观层层筛选过滤、接收并加工,给个体营造出白日梦境般的体验欲望。在社会经济运行的各种力量影响下,场前凝视已经开始,游客的场前印象已经形成。
3.2 在场凝视
如果场前凝视主要涉及被凝视对象这个客体,那么随后出现的在场凝视则涉及被凝视客体以及主客体所处的环境,影响机制更为复杂。当游客有条件选择旅游目的地的时候,所有借由场前凝视形成的场前印象便开始发挥作用。那些欲望被堆积得最强烈、最具吸引力的潜在目的地会被消费者最先选中成行,先验所带来的对该旅游目的地的各种想象也迫切需要通过在场凝视来检验。抵达目的地后,在场凝视的具身体验过程,人们会自发地尝试复现场前凝视中形成的“幻像”,并辨别出瞬间接收的哪怕稍纵即逝的印象与过去印象之间的差别[34]。当游客开始在场体验,捕捉差别的雷达便启动了,在场凝视开始找寻先验和亲眼所见之间的关系。正如经济社会中为一项服务付费越高,则对其的服务品质的要求也越高。场前凝视暗含的期望越大,在场凝视就越投入。身处期许已久的场景中,紧随终于得见之后的便是辨别与比对,通过在场凝视中衍生出的喜爱、惊叹、不满、厌恶等情感,最终凝结成在场印象。
3.3 离场凝视
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陷入得越深,他就越会想起存在于他处的现实和本真,通过想象所进行的再现就成为一种经常性的行为[29]。旅游行程结束之后,重回现实的游客将用回忆继续抵抗日常生活的琐碎。有时候,即便是不那么理想的旅行经历,也优于现实带来的幻灭感,哪怕仅仅成为谈资,也能给予生活一点乐趣。人们不断用各种方式重现自己的旅行,不断重复着对曾经的愉悦的追寻与回溯。照片可以提供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人们曾经的旅行,记录了在家人、朋友、邻居的视野以外的经历,把各种各样的经验真实化[28]。重新审视照片和旅游纪念品是重拾游客与凝视客体关系最为常见的途径。在这个重新审视过程中,凝视也可以以脱离视觉特性的独立形式继续发生着。比如每次在脑中的复现,或是对旅行过程的复述,都伴随着强烈的自我主张,亦即将离场印象无限接近地推向自身认知和自我欲望的投射。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某一客体离场凝视的频次会逐渐减少,离场印象会愈发模糊不清,直至最终消解。
4 游客凝视的情感动线1
按照拉扎鲁斯(Richard S. Lazarus)的认知评价理论,情感受认知的影响,是对相关信息进行处理和评价的结果。凝视在不同阶段引发的认知变化,其动态性会导致情感变化。比如多克西(G. V.Doxey)的游客-居民刺激理论指出,当地居民对旅游发展的态度会从最初由于好奇而引发的愉快(euphoria),逐渐演变为习以为常的冷漠(apathy),再经历对由游客带来的诸多环境变化而感到愤怒(annoyance),最终转向通过对游客公开或隐蔽的冒犯作为反抗(antagonism)[35]2。作为游客凝视客体,当地居民的情感阶段性变化印证了认知和评价的动态性对情感变化的必然影响,相似地,游客凝视主体端情感也会产生一系列变化。在时间进程的推移中,游客凝视带来的认知变化促使作为凝视主体的游客产生心理变化,所形成的场前印象、在场印象与离场印象刺激着游客的不同反应,对凝视物的想象和对其真实性的追求,与凝视过程中所获种种体验不断比较,使得游客产生出希冀、矛盾、反抗、满足或妥协等情感。这些情感变化通过在场过程最终得以发生,依一定的顺序出现,因个体认知体系和感受真实程度的要求不同,形成情感走向的多种组合。这些情感动线贯穿于游客凝视过程的始终,并且因为个体时刻存在的逃离日常生活的向往而循环往复。
4.1 希冀
工业化对传统性的解构,使人们希望通过逃离工业化,以平衡或对抗工业化对身心造成的冲击[36]。游客内心追求传统、历史的动机,和摆脱现代社会异化感的想法共同作用,促使游客踏上旅程,或去追寻已被忽视的人与自然的联系,或去历史文化空间找寻自我认同和身份,或是卸下面具以展现“另一个我”。一方面,人们带着逃离繁杂世界的希冀出行,走向所向往的诗意生活,找寻自身诗意的存在[37],体验一种高于日常生活的崇高感[38];另一方面,游客到某地旅游,目的是为了观看当地人的社会生活的普通层面[39],体验那里的“真实”生活,所以游客常常用“到当地人中间去IoqRiW4LWBfQgOW/S2wl4Q==”这样世俗而单纯的想法来表达这种自由愿望[29]。游客总是希望能在诸多凝视客体前面加上“当地的”这个形容词,用于指代属于他者的、异于游客所处惯常环境的凝视物,通过获得凝视客体未经人为营造的生活真实、环境真实、社会真实作为不虚此行的保证。而追求自我的真实或者进入他人的真实,无论是否一同出现,对当地的认知和体验都将依靠凝视来完成。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获得文化认同、身份显现还是真实性追求,都有着凝视的权力痕迹。
4.2 矛盾
景观是凝视的对象,同时景观的形成亦是凝视的结果。从经济效益考量,社会中的任何元素都可能会被改造成旅游景观,甚至梯田中行走的农人或蹲在竹排上的鱼鹰都可能被标记出来成为游客关注的符号。大众旅游所消费的是意义符号所构建的特殊性,一个旅游地的构建需要符合并激发游客凝视的欲望[4]。在经济效益的驱动下,尽量迎合游客的欣赏口味成了景观构建的重要取向。这其实正反映着游客凝视的权力性。目的地旅游形象这种人为营造的刻意投射,束缚和制约着游客的场前凝视,更试图将游客的在场凝视视野限定在目的地为游客搭建的舞台上。景观因凝视而形成,但景观形式化的打造带来的结果却是凝视物变得更加舞台化,真实性逐渐消失,同质化愈加严重,反倒与游客凝视对真实性的诉求渐行渐远了。当整个环境都被加工成面向游客的布景,对真实性的探寻就变成了徒劳。凝视需要真实性但却催生了舞台性,对真实性的追求和舞台化的呈现成了凝视和情感的矛盾。
4.3 反抗
当大众旅游的浪潮席卷过每一个旅游目的地,集体凝视的游客开始反思,由旅行商规划确定好的路线和停留点使自己像木偶一样被牵引,原本要逃离的那种在日常生活中的非主体性感受又以另一种方式侵占着游客的自我存在。与此同时,浪漫凝视的游客内心也充满着矛盾,他们一方面按照游记攻略重复一段段别人走过的旅程,一方面又想找寻与现代性对立的真实性[40],内心渴望得到与集体凝视完全不同的体验。无论承认与否,游客都隐约知道了有些人为的布设,知道了有些景观其实是某种力量驱使下被搭建起来用于向他们展演的舞台布景。更加无可奈何的是,游客凝视的不仅包括人造的景观,还有在这些景观中的游客自身,自己也成了人为布景的组成部分。“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大抵就是这种状况。如果没有游客,舞台和布景就没有存在的意义,因此,游客自己无可避免地成为了演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这样,游客在开始凝视时就毫无选择地被安排进入舞台化的场景中,这与“去非主体性”这个游客凝视的基本动机形成了对立。因此,凝视过程中有人会表达不予接受的情绪,并开始通过更敏感的凝视过程来甄别真实和人造。此种情形下游客凝视的不光是景观本身,还有包括旅游服务在内的整个旅游过程。游客通过凝视来实现对期盼的实践和对比,也通过更细致的凝视来感知更多与真实的偏离。这种偏离始终存在,因此,完全满意的游客评价少之又少。在在场凝视和离场凝视中,更多的评价隐含或直接抒发对理想与现实的反差带来的失望和愤怒,借由传统的口口相传或是现代的网络化传播,用以表达效果微弱的反抗。同时,也应该看到,游客用凝视表达的反抗终会因不断累积显示出一种选择的力量,促使旅游活动在将来向一种更新的结构方向生长。
4.4 满足或妥协
如果反抗极具规模性,旅游活动将发生根本性、系统性的改变。但现实并非如此。旅游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文化活动,显示了大众文化消费是如何通过暗中鼓励游客陷入快乐的深渊而遗忘现实的问题[21]。游客很容易迷失于因迎合凝视而构造的景观中。集体凝视的游客似乎更易于接受凝视物舞台化这一现实。他们仅是在参与一种“真实符号的收集”、一种社交性的体验,而不是对“真实性”的深度体验,也不是非要获得审美的情感[38]。他们想要的真实其实是对自身产生意义的体验[41],或者仅仅是要真实地参与到欢愉气氛中。他们要的是一种亲身经历、一种身处在整个事件当中的“到此一游”。一旦踏上行程,他们就开始搜寻并捕捉那些出现在场前凝视中的图像。当旅行结束时,他们拿出自己拍摄的照片,宣称自己曾经来过。有的照片是场前凝视中的图像的刻意复现,甚至是一模一样的拷贝。无论是在凝视中欣然接受凝视客体,还是没有清晰愿景导致对安排的盲从,他们似乎更易满足于现代旅游活动所营造的氛围,满足于自身在游客凝视过程中获得的参与和经历,甚至可以跳过矛盾与反抗的心理过程,从而使游客凝视过程中呈现“希冀-满足”这种结构最为简单的情感动线。
比起从凝视中主动获得满足的游客,还有部分游客要经历矛盾与反抗,最终以被动的方式选择妥协。其中,一部分人更容易接纳自我,也会更宽容地接纳濒临失望的体验,客体的真伪并不影响体验过程的真实;另一部分人对社会主流意识的抵抗性不强,只要从属于被社会认同的范畴内,布尔斯廷(Boorstin)描绘的旅游作为“虚假事件”便可以被接受[41]。对差异性的追求面临缺乏差异性的境遇,对本真的向往也被舞台化的场景冲碎,游客妥协于获得收集符号的快乐和到此一游的经历,其凝视过程中暗含结构最为复杂的情感动线,即“希冀-矛盾-反抗-妥协”。游客对旅游活动主动或被动的接受使得现代旅游活动得以更迭延续。
5 游客凝视影响社会构建的过程
游客凝视由个体社会性需求推动进入过程演进,带动心理和情感的变化。一旦可能的凝视客体介入场前凝视,就与个体的期盼交织在一起,不断推动游客走向在场凝视。旅游过程中,游客对本真性的不同追求产生不同的情感动线,直至在场凝视的完结。此时,情感动线不会停止,它还将延伸到离场凝视中,让满足或妥协形成口碑传播影响他人,再由他人成为凝视主体去选择凝视客体,以此推动社会构建。个体社会性、游客凝视过程演进、情感动线与社会构建四者糅合构成交杂的关系谱(图1)。
在某个时期,数量庞大的个体情感动线经汇集影响凝视客体,同时其演进也被凝视客体影响,从而形成了面向他物的外向权力性和面向自我的内向权力性。外向权力性作用于凝视客体,使其做出适应性的调整,或促使新的凝视客体生成,以满足游客的选择。前者如目的地在商业逐利的驱动下做出改变,对自身采取修复、抛弃、再现、创造、移植等策略,以构建出符合游客良好情感体验的“完美剧本”[3],甚至因此引发目的地的文化变迁,以配合游客的情感体验为导向,不断挖掘传统的“己用”文化符号迎合凝视的“他用”,使得民族文化被片面化、刻板化展示,从而加速目的地文化的商品化、歪曲化过程[42]。后者如层出不穷的新景观取代曾经的热门景观,而后又被更新的景观取代,为使游客持续获得心理上的享受和愉悦,“景观”必须“投其所好”以迎合游客凝视产生的情感索求[43]。这些流转与兴衰就成了一个个社会构建的微观过程,影响着凝视客体所呈现的样貌。
游客凝视搭建起个体与社会交互关系的通道,将社会所负载的景观(实体)、文化、知识等内容都呈现为被选择的对象,最终通过选择完成个体对社会构成物变化的影响。在此过程中,内向权力性对游客自身的认知产生相应的作用,经由景观(实体)及其所处环境空间所承载的更广泛的信息,影响着游客凝视切入视角的不断改变,继而重构着游客的社会意识、价值观念等社会化产物。游客个体的社会性认知和观念的变化最终推进并完成群体意义上的社会构建。
6 结论与讨论
游客凝视的指称是变化的,在不同的命题表述中其指代也不断变化。凝视是用眼睛去观看,但不应过于突出视觉在各种感官中的作用。亦即,它既不能脱离视觉特性的本质,也不能仅仅等同于观看的动作或流程。凝视是一种带有情感的体验活动,以期待发现与日常生活的差异性而始,反映的是一种整体性的感受。所以,游客凝视应是身处在现实生活中的游客对某一凝视客体自始至终地主动或被动地信息获得以及生理和心理对此作出对应反应的全部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游客个体的社会性需求引导其在不同场景和阶段形成不同的认知及评价,引发情感流变并形成多样化的情感动线,生成选择性的“观看的力量”,影响并推动社会构建的进程。由此可见,旅游活动对社会构建的影响并非厄里所说的“偶然和临时的安排”,而是一种必然。
当下,游客凝视附带的外向权力性在两种情景中发挥作用。一种是发达地区向不发达地区的流动,这已在厄里原著中解析过;另一种则是现实中存在着的游客数量远大于居民数量的场景。随着全球化和后现代思潮的兴起,游客凝视不再仅限于从发展和经济层面由相对发达向相对不发达的凝视。当来自相对不发达地区的游客大量涌入相对发达地区,同时其数量远大于目的地居民数量时,游客凝视因数量上的压制性而附带着侵入性,比如瑞士小城中的中国游客,或者英国小镇里的印度游客。当游客数量达到压倒性多数时,凝视也同样会得到“某种制度”——群体心理的支持,并随之发生特殊的心理异动,此时的凝视将产生更加复杂的变化。凝视是获得体验的重要方式,也是主体对客体的选择过程。凝视对自我而言是一种体验,对他者而言则是一种影响机制。从观看的角度看,游客凝视的权力性一定程度上是游客凝视体验性的副产品。在凝视的他者化中蕴含了权力的机制。这种权力机制跟凝视主体与被凝视的客体之间究竟谁是优势群体、谁是劣势群体有关,也跟所处的文化背景究竟哪个是弱势文化、哪个是强势文化有关;同时,也与旅游目的地所处的发展阶段是外来的游客多于当地居民、还是当地居民多于外来游客有关。
此外,还存在不附带外向权力性的情景。不发达地区的游客向发达地区的凝视对象投以带有惊异甚至羡慕的凝视,他们在与非惯常环境的接触中完成了习俗与制度的逃逸,这种凝视既不包含凝视主体发出的单向度的不平等,也没有对凝视客体构成影响,因此也就不带有普遍意义上的外向权力性。但是,他们在摆脱客源地社会结构过程中通过凝视进化了自我认知,尽管可能没有完全实现自我认同和主体性确立,但终究对自身产生了影响,形成了内向的权力性。厄里的游客凝视所附带的权力性界定是指向他物的,而这种仅指向自我的凝视与厄里的游客凝视概念则有所不同,由此构成了对游客凝视理论框架基础的一种补充。这些情况是随时代发展而衍生的,给游客凝视赋予了全新的研究维度,值得进一步深入探讨。
此外,还有三方面的问题可以讨论。
1)凝视者与被凝视者之间的关系。凝视者和被凝视者之间一定是社会权力关系吗?凝视者究竟是通过跟被凝视者之间的高低强弱关系来凸显权力的欲望,还是通过选择被凝视对象这个行为本身来获得权力的满足?被凝视的对象是个体性的景观还是整体性的场域?如果是场域而非个体的话,那被凝视的场域整体是如何在被凝视的境况下做出适应于凝视者的“规训”的变化呢?外来的旅游者是如何让旅游目的地以及目的地的居民符合他们的欲求的?这其中的机制是旅游者凝视施加的还是资本逐利力量施加的?是旅游凝视背后的权力关系和影响机制导致了旅游目的地的被动变化,还是因为追求经济效益的供求适配机制构建而导致了旅游目的地的主动调整?在外来旅游者与目的地居民、客源地文化与目的地文化的位势是前低后高的话,究竟是谁影响谁?1这其中的权力机制究竟是什么?凝视客体在凝视主体的凝视压力下不得不采取的被动行为与客体自身主动改变以适应凝视主体需求所展示出的主动性是等同的吗?另外,权力关系更多地存在于社会个体之间,那如果凝视者凝视的是无生命的景物时,这种凝视者与被凝视者之间的权力关系又如何存在?
2)游客凝视的权力机制和权利机制。一般认为,凝视是带着权力和欲望的“观看”,是视觉背后的机制,在凝视主体和凝视客体之间的关系中,凝视客体多数是被动的景观(这里既包括物化的景观也包括人的“景观化”)。但如果凝视客体转而为主动的展示时,凝视还存在吗?凝视一定是为了给他者施加权力的影响吗?在某种意义上,凝视难道不是通过对他者的审视,重新认识和建构自我吗?若是,那凝视就不但不是一种权力机制、视觉机制,反而是一种赋能机制、发现机制和自我观照机制,是一种我者和他者之间的镜像关系。凝视者用在旅游目的地非惯常环境中的凝视行为完成了对自己在惯常环境中被凝视和规训的反抗,完成了道德与制度约束的逃逸,是一种权利的自我救赎。在这种机制性的重新认知中,传统意义上凝视者与被凝视者的二元关系可能被消解,凝视的目的不是为了给客体以权力影响,而是一个具有传导链性质的行为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凝视主体解放了自己、确认了自己。“旅行者的主体身份是在把对象‘他者化的过程’中建构起来的”1。
比如,摄影凝视是游客凝视研究的一个传统性话题。摄影“意味着把你自己置于与世界的某种关系中,这是一种让人觉得像知识、因而也像权力的关系”[28]。不过,需要进一步思考的是,摄影究竟是拍摄者对被拍摄者的凝视,还是拍摄者通过对被拍摄对象的自由选择而获得了一种权利的感知2?在所谓的“摄影凝视”中,需要关注的究竟是拍摄者与被拍摄者之间的关系,还是拍摄者与更广大范围内的社会之间的关系?应该关注的究竟是拍摄者与被拍摄者之间的不平等关系(凝视),还是拍摄者与更广泛社会之间的平等权利的感知?甚至拍摄被凝视的客体,只是像苏珊·桑塔格(Susan Sonntag)所说的,“使用相机,可平息工作狂们在度假或自以为要玩乐时所感到的不工作的焦虑。他们可以做一些仿佛是友好地模拟工作的事情:他们可以拍照。”[28]
3)究竟是凝视还是“呆视”?凝视除了注视的观看形式之外,还有一种权力的机制,也有一种认真地看、思考地看的意味,并期待着从观看中获得一种收获以及从收获中让自己得到升华。而“呆视”则更多的是一种无聊地、机械地观看的意思,尽管也可能长时间地甚至上瘾地看,却往往不能从中获得身体层面的愉悦之外的意义,多数情况下是一种消磨时间的快乐,而不能让时间本身变得有意义。韩炳哲说的“消费者像牲畜一样,被饲以看似花样翻新实则完全相同的东西……人们踏遍千山,却未总结任何经验;人们纵览万物,却未形成任何洞见”3或许就是这样一种状态。在旅游消费中的“呆视”可能有着与凝视同样的研究价值,同样值得深切的关注。
游客凝视概念是旅游学科与社会学、人类学、符号学、心理学等其他学科交叉研究很好的关联点。然而近年来,游客凝视在我国的研究逐渐偏向实例应用,很多时候游客凝视还被片面地理解为视觉体系而引用到研究中。不论称其为工具还是理论,都不应该被模糊化地使用,而应将游客凝视重新推回理论研究的舞台,破除固有定势,从人与环境、人与社会、人与自我的关系进行重新审视。只有将旅游放在更广义的人类空间流动、社会身份确认、互动交往交换的视角下,跳出凝视与被凝视的简单二元关系和权力机制,才能推动游客凝视在研究领域更好地发挥其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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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econstruction and Re-cognition of Tourist Ga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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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Tourism College of Jishou University, Zhangjiajie 427000, China)
Abstract: Tourist gaze is a widely concerned concept in tourism research. There has been rich academic accumulation on this issue, with two tendencies deserving attention, one is that tourist gaze has been equated constantly with tourism gaze, and the other is that the visual aspects of tourist gaze are overemphasized. This study aimed to inquire into the concept of tourist gaze purel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ourists and to discuss its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ir social needs through reading John Urrys books and reviewing related literature. The study found that, contrary to the original intention of escaping from the “usual environment”, tourists as “social beings” can intervene in society and social relations through their gaze. Factors such as the sense of participation, shame and belonging are all reasons that trigger the gaze, while the gaze also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integration of individuals into the group. In the time dimension, the evolution of the tourist gaze can be divided into pre-site gaze, on-site gaze and off-site gaze. The psychological and emotional changes derived from the evolution of tourists gaze during the process, which developed an emotional line containing hope, satisfaction, contradiction, resistance and compromise. The interaction of these emotional lines promotes the evolution and adjustment of the gazed objects, showing how the internal and external power generated by tourism activities through tourist gaze impact social construction.
Keywords: tourist gaze; tourism gaze; sociality; emotional line; social construction
[责任编辑:吴巧红;责任校对:王 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