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元对立是现代社会思想的一个重要特征。这种思维帮助人们区分、认识世界,形成社会与自然、宏观与微观、理性与感性、客体与主体、心灵与身体、男性与女性、本地与异地等对立概念。这些二元论很多是对“定居社会”(sedentary society)的认识,流动社会的出现使其中一些对立关系不再牢固。
流动世界中万物移动互联。流动连接不同时空,此处与彼处相互联系,家乡的日常生活与路上的流动体验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他乡亦可成为故乡1。家乡与远方、根与途(root and route)等二元对立在新流动范式下逐渐瓦解。
旅游是诸流动形式之一,是认识流动社会的重要“角度”。旅游研究已认识到流动社会的一些非二元化特征,如对生活方式型企业家的研究挑战了生产与消费的二元关系,对具身性的关注超越心灵与身体对立,对季节性旅居行为的研究强调了日常与旅游的联系而非对立等。
本文认为,既有挑战二元论的旅游研究或多或少地体现了行动者-网络理论的广义对称性思想。广义对称性是行动者-网络理论重构社会科学研究的重要视角,它主张超越社会科学自我规定的各种形式的二元对立。社会、组织、制度等看似由人类建构的实体,实际由人类与非人类元素自由关联组装而成。然而,经典社会科学理论往往以人类为中心,忽视非人类(nonhumans)的构成作用。因此,需要采用对称性原则,平等地分析人类与非人类2。广义对称性思想能够统合已有挑战二元论的旅游研究成果,激发对旅游流动的重新认识,继而展现流动社会的非二元化特征。
一、人类与非人类的对称
旅游长久以来被视作人类的社会文化活动。虽然物质要素如资源、交通、信息技术等被认为是现代旅游发展的影响因素,但很少被放置于与人类同等重要的位置进行分析。人类主体性在旅游动机、体验、互动、文化等分析中占据主导,旅游通常被认为是社会建构的产物。经典旅游理论如凝视、原真性、仪式等更加关注旅游实践产生的符号意义。然而,这些符号意义生产的物质性基础却被忽视了。
借助行动者-网络理论,旅游可被重新概念化为特定时空中人与物的关系网络3。广义对称性原则主张将非人类元素也纳入旅游研究之中,分析人类与异质的非人类如何相互纠缠,共同构造旅游动机、体验、互动、文化等。例如,在划船旅游中,水不仅仅是活动背景,水流不断变化、流动的物质特性与船体和游客共同决定了划船旅游体验4。
广义对称性不仅意味着研究对象的增殖,还赋予非人类与人类相称的本体地位。物质、信息、技术、动物等非人类不再被视为客体,而被认为是具有能动性的行动者。在社会科学的传统理解中,能动性通常与主观性、意向性、反思性和自由意志等能力相关联。这些标准是根据人类特征设定,所以只有人类被认为是普通意义上的行动者。但拉图尔(Latour)认为,“任何通过制造差异而改变事态的事物都是一个行动者”5。非人类行动者并不像人类行动者那样去“做决定”,而是通过“授权、允许、提供、鼓励、允许、建议、影响、阻止、使之可能、禁止等”形式来展现能动性⑥。重新定义能动性概念后,对称性旅游研究中的人类与非人类行动者拥有平等的分析地位。⑥
对称性原则还指向一种关系性、过程性本体论。对称并非对立,异质的行动者之间发生自由关联,他们的关系生成具有结构的网络。旅游网络也是异质的人类与非人类行动者的关系性产物。网络中任何行动者的加入、退出或变异,都将造成整体网络发生变化。这是过程性本体论,强调社会形成的偶然性和动态性,社会结构是要素间短暂相互作用的不稳定产物⑦。因此,对称性旅游研究认为,旅游本体一直处在动态的演变过程中,没有单一固定的旅游本质,本质一直随着构成要素的变化而变化。6
对旅游的对称分析可以折射流动社会的对称性。人类与非人类要素皆在流动中,动物、物质、技术等非人类要素赋能人类的各种流动活动并产生意义。因此,构造流动社会网络的人类与非人类行动者都应得到平等的分析。人类的流动行为和意义不应再被认为单纯是人类主体性的产物,非人类行动者也具有共同构造的作用。
二、心灵与身体的对称
广义对称性对非人类行动者的重视,首先可以推演出心灵与身体对称研究的必要性。虽然肉体是人的组成部分,但是西方哲学长久以来一直以“心灵”来定义人,身体被归为“非人”那一方面。这造成了西方社会科学的身心不对称情况。旅游研究也有类似情况,经典旅游理论更加关注游客的精神体验,身体对知觉、认知和精神体验的构造作用被忽视。即使是与感官密切关联的凝视理论,也更加关注视觉体验的符号、权力意义,游客像是带着文化、权力之眼在看,肉眼的直观体验被遮蔽了。
近年来,旅游研究越来越关注身体1。旅游学者对身体的兴趣起始于超越凝视理论的视觉中心主义,认为旅游体验涉及多种感官。因此,有大量经验研究探索旅游中视觉之外的其他感官体验,丰富了旅游中身体体验的内容。这首先通过将身体扩增为研究对象,实现心灵与身体形式上和数量上的对称。
其次,对具身性概念的运用指向了另外一种心灵与身体的对称。梅洛-庞蒂认为,人是身体地在世存在2。人类对外部环境的知觉离不开身体的作用。不同的身体导致差异化的体验,可能形成不同的认知。例如,在骑行旅游中,女性骑行者通过挑战艰难的骑行实践,重塑了她们的性别认同3。身体发挥着主体作用,构造了人对世界的认知。对身体与认知之间因果关系的探求构成了第二种心灵-身体对称性路径。
再者,身体还被当作独立的变量,与其他维度发生关联,最终生产某种网络。例如,去海南旅居的候鸟老人的感官及其对不同“气”的感知,与传统文化信念、情感等要素相互作用形成康复性组装体4。身体被当作物质变量,与其他物质、文化、情感变量共同产生健康效应。这种对身体的处理与行动者-网络理论的理念相契合。身体也具有主体性,但是研究旨趣不在于探讨身体对认知的作用,而是把身体放置在一个更为复杂的网络中,考虑其能动作用。
像旅游一样,人类的流浪、移民、离散等流动也是具身的。身体参与流动实践,塑造流动的意义生产。徒步、骑行、乘坐交通工具甚至虚拟旅行都由身体施行。身体为流动提供能量,也限制流动。身体在流动过程中感觉、感受,构造认知,生产情感,生成意义。流动社会的心灵与身体也应对称分析。
三、日常与旅游的对称
广义对称性的第二个推论是:日常生活与旅游应进行对称分析。旅游研究一直存在着日常与旅游二元对立话语,强调旅游世界与日常生活的差异性。二元对立无疑是为了突出旅游的特殊性,但忽视了日常生活行为在旅游环境中的延续性。
旅游过程中,游客的确进入了非惯常环境,但是在非惯常环境下游客不必然出现非惯常行为。例如,国际旅游者有品尝新奇的异国食物的需求,但是长期暴露在陌生环境中,游客需要熟悉的食物给他们带来本体安全感5。这就是为什么中国游客出国旅游要带方便面,因为熟悉食物能够为他们在无处不在的陌生文化中暂时创造家一般的“环境泡泡”。不能因为这种行为不符合社会对旅行的浪漫想象,而忽略其合理性。对新奇的追求更多来自游客的精神需求,而熟悉体验满足游客的身体习惯需求。过于重视日常-旅游差异性分析,就会对旅游的新奇性、反结构性、非常态性投注不平衡的目光,以游客心理、精神维度的分析为中心。对称的分析也应该关注游客对日常生活的延续性行为,也就是具身习惯行为。如此能更为完整地展现游客的行为规律。
在高度流动的社会中,人、物质、信息等要素在不同时空间流动和交融。事实上,已经很难把日常要素与旅游要素做完全清晰的区分。日常生活中会出现大量旅游目的地的元素,旅游目的地也会出现日常生活中的元素,甚至在很多情境下两种元素相互混杂。对一个混杂物的体验,既具有新奇性也具有熟悉感,既体现非惯常性也包含惯常性。对称性分析才能够展现混杂带来的复杂性。
根据广义对称性所主张的过程性本体论,还可以发现日常与旅游的差异性是不稳定的。流动社会下,游客长期在日常生活与旅游空间中来回切换,原本新奇的事物也会逐渐变成熟悉。非惯常环境会惯常化1。也就是说,日常与旅游的差异性是非本质的,而是日常与旅游不断互动交织后的动态结果。非惯常性并不是固定和本质的,而是处于不断演变过程中。对称性分析能够揭示流动社会中日常与旅游、家乡与远方之间的互动性和动态转换性。
旅游中存在的以人类为中心的分析视角、身心二元论、日常与旅游二分,这些二元论的存在对认识旅游现象的特殊性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是,二元思维忽视了旅游发展的物质性、动态性和演化性。本文呼吁加强对称性旅游研究,所涉及的只是冰山一角。对称性原则赋予非人类以能动性和与人类平等的分析地位,引入过程性本体论重新认识旅游的本质。在此新的本体论和方法论指引下,大量实证研究需要去关注旅游中的非人类行动者,及其对旅游网络的构造作用。
旅游对称性还映射出整个流动社会的对称性。对流动社会的分析亦需要平等地研究流动的人与非人行动者,认识到流动的意义由肉体、物质等要素参与构造。流动性还模糊了家乡与在路上的界限,强调不同时空间的关系性和流动社会的动态演化性,其中,非人类要素在重构流动社会网络方面的角色需要再认识。
(第一作者系该系副教授,第二作者系该院院长、教授、通讯作者;收稿日期:2024-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