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库切《凶年纪事》中人的异化

2024-08-20 00:00:00夏杨静
今古文创 2024年29期

【摘要】南非小说家J·M·库切在其作品《凶年纪事》中对人的异化现象进行了大量书写。小说呈现了人自身的异化,人与人交往之间的异化以及自我救赎之路的异化。库切为读者描绘出一幅现代性影响下异化的图谱,批判了以欧洲为中心的主流思想对人的压迫和异化,表达了对消解权威和摆脱异化的救赎之路的探索。

【关键词】库切;异化;《凶年纪事》;物化;他者化

【中图分类号】I6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9-001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9.005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约翰·马科斯韦尔·库切(John Maxwell Coetzee,1940—)被称为能够“想象出无法想象的东西”的“后现代寓言家”[1]95。其小说《凶年纪事》(Diary of A Bad Year)采用三栏共鸣的形式,透过主角C先生的政论展示了对西方文明中残酷冷漠的批判。目前学界有关《凶年纪事》的研究多集中于叙事形式、复调结构、对话理论等方面,从异化理论深入分析的研究较少。而异化是库切作品中值得探究的重要问题,库切的其他作品,如《耻》等均有从异化视角切入的研究。库切在《凶年纪事》中同样书写了大量异化现象,如女主角安雅被男性凝视和物化,南非种族隔离政策下有色人种的悲惨生活等。通过这些书写,库切不断反思着资本至上的现代性社会下两性关系的对立,种族关系的紧张和个体人性的扭曲。

“异化”是一个复杂的概念,苏联社会学家伊戈尔·谢苗诺维奇·科恩(Igor Semyonovich Kon)提出:“异化指疏远或分离这一客观现实……异化所表明的分离可以指自我和客观世界之间的分离;可以指自我和已经与自我分离或处于对立位置的自我的一部分之间的分离,如异化的劳动;也可以指自我和自我本身的分离。”[2]507也就是说,在异化涉及的双方中,其中一方永远是自我,另一方则根据个人生活的不同而有所变化,但大体都涉及自我所生存的世界。沙赫特尔(Richard Schacht)也提出了异化现象的四种形式,即人同自然,同自己的伙伴,同自己的脑力或者体力劳动及人本身同自己的异化[3]。基于科恩和沙赫特尔对于异化现象的划分,本文对库切《凶年纪事》中人的异化现象进行研究,通过剖析小说中人与人之间交往的异化,人自身的异化和人自我救赎的异化,解读库切对现代性影响下人异化的批判,以及库切对于人从异化中超脱的自我救赎之路的探索。

一、钱权至上:人与人交往的异化

人是群居动物,人类的社会属性要求人们生活在一个与他人交流的环境中,如此才能进行正常的社会生活。而在库切笔下,人与人之间缺少心灵的交流,人际间的交往方式充斥着冷漠暴力。小说中人与人交往的异化具体体现在两方面,分别是两性之间的物化和种族之间的他者化。

(一)两性之间的物化

小说中,女性在两性关系之中成了被物化的对象。“物化”的观点由卢卡奇(George Lukacs)在其《历史与阶级意识》(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Studies in Marxist Dialectics)中提出,认为资本使得人们都变成了商品,并且这些商品都是可计算的,工人和产品都变成了可以被衡量的“物”,最终人与人的关系也变成了“物的关系”。物化在小说中主要体现为女性被异化为男性的所有物。书中的女主角安雅美丽性感,其男友艾伦会给她买很多衣服,将她打扮得光彩照人[4]73。这并不是因为艾伦有多么爱她,而是因为艾伦将安雅视为自己的所有物,是属于自己的一件彰显身份的物品。C先生最初和安雅相遇时也是被她的美丽吸引,对她产生了性欲。C先生一边为她着迷一边又在心里轻蔑她,认为“如果我被告知,我最后的一番痴心付诸一个姿色撩人跟妓院有着瓜葛(妓院——你知道,就是浪荡女人的窝)的女孩,我就想到自己也许命中注定要遭受那种令人嗤笑的死亡方式”[4]64。一切关于安雅的想法均围绕她的身材和美貌展开,她被物化成了男性的商品,被男性以挑选的眼光评头论足。安雅和其女友曾在游玩时被强奸,强奸者因为她们的性感美丽就把她们当成妓女,且觉得带她们出海就是有恩于她们,于是安雅和那位女友的身体就被他们视为支付这次出海费用的物品,可以让他们为所欲为。

书中的两性关系经常体现为嫖客和妓女的关系,女性被简化成性感的身体,被男性冠以“妓女”的印象。库切通过对这种畸形两性关系的书写,展示了现代性影响下人心之冷漠,人与人之间再无心的交流,有的只是对他人的物化和伤害。

(二)种族之间的他者化

人与人之间交往的异化,不仅体现在两性之间的物化,更体现在种族之间的他者化。“他者化”指人们通过将负面特点加诸他者(其他群体或其他个人)而获得自我身份认同的过程。“他者化”的施动者常把“他者”视为卑微劣等的对方,从而获得心理上的满足和优越感[5]191。库切笔下实行种族隔离的南非,无疑是一个畸形的他者化世界。随着殖民时代的结束,南非建立起了属于白人的政权。白人进一步成为南非的强势民族,而南非黑人彻底沦为了底层,被白人异化成了这片土地上的“他者”。白人政府将人数众多的黑人聚集在南非极少部分的土地上[6]68,打着“独立”的幌子,对黑人的政治经济权利进行残酷的剥削。库切在《论劫掠》中提出“这种种族隔离制度使得黑人几乎不可能在社会上向上发展,白人也几乎不可能深入社会底层,阶级和种族的敌意凝固成形”[4]106。白人通过将黑人他者化,将黑人视为野蛮,充满攻击性和未开化的族群,用特定区域划分与黑人的界限,保护自我血统不被污染,利益不被瓜分。库切着眼于南非特定时代背景下黑白种族的生存,在批判异化的种族关系的同时,也表达了对南非命运的忧虑和思考。

不仅南非内部存在着他者化现象,库切更是在小说中指出欧洲人以自身为中心,把新大陆和非洲视为野蛮的、未开化的“他者”世界。小说中,安雅的男友艾伦身为澳大利亚人,对南非出身的C先生表现出了明显的敌意,他称C先生为“60年代的残留物”[4]92。艾伦象征着欧洲白人,书中他被描述成咄咄逼人、利欲熏心的形象,他对C先生以及欧洲之外世界的刻薄评论,充分体现了库切对欧洲以自我为中心,居高临下地把自身之外的世界视为他者,导致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被异化,变得充满攻击和轻蔑的批判。

二、人性扭曲:人自身的异化

人际关系的扭曲根源于人自身的异化,库切在小说中描绘了形形色色的被异化的人。在库切看来,最可怕的不是在人际交往之中遭受排斥和冷漠,而是人本身灵魂和肉身的分离。人失去了自身的主体性,泯灭了道德良知,沦为机器和行尸走肉一般的存在。库切笔下被异化的人体现出两大特点:客体化和理性化。

(一)客体化

客体化意味着人主体性的丧失,被异化成为客体。人的主体性是人的主体意识和人作为主体的一切功能属性之和,而人的客体化导致人将自身的能动性、创造性和主导性让渡,于是人性中“个性的,不可重复的个体的东西则被排挤和压迫”[7]254。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源是“类对个体,以及民族、国家和社会对人的个性的优势和统治地位”[8]135。库切在《论音乐》中,谈论了这种对人的异化。音乐作为一种可以表达感情,承载感情的艺术方式,能充分体现人的创造性和个性。歌声发自人体,且可以超越人体,“发自人体的歌声从来都是有灵魂的”[4]131。与音乐相反,在军事训练中,人们在操练时发出的声音,则是整齐划一、不假思索、被国家和统治者所规范的。“一个人要是屈从于军旅之声,并将其内化为自己的声音,他的心灵必定就毁了”[4]132。库切认为这种被规定被限制的军旅之声无疑消解了人的主体性,他悲哀地指出当代美国年轻人却早已被这种“军旅之声”占据了心灵,变成了机器人一样的存在。且人们对这种被客体化的现象浑然不觉,甚至引以为豪。当C先生向一位图书管理员咨询某些事情时,管理员干巴巴的只言片语让C先生觉得自己在和机器人对话,而管理员那自负的口气甚至显示出她对自己被客体化为机器一事颇为骄傲。民族和国家对个体的客体化让人们完全丧失了主体性,丧失了身为个体的一切个性,这种对人的异化无疑禁锢了人自由的灵魂,导致人成为千篇一律的冰冷机器。

库切还在小说中指出西方文明中的种族分类对人主体性的消解。欧洲人对其他种族的蔑视不仅渗透进了欧洲人自己的骨血里,甚至也渗透了被殖民者的骨血。在这种种族分类意识侵害下成长起来的艾伦充满了对其他种族的不屑和诋毁,甚至老一辈的南非人也认为出身于城市的非洲孩子会惊叹于身边的现代化设计,并将这些视为“欧洲给予非洲的伟大礼物”[4]103。他们认为这些现代化的科技和住所是异邦的礼物,是对劣等种族的一种恩赐。他们的主体性无疑被西方文明的种族分类观所消解,沦为了殖民统治思想的急先锋和西方文化的拥趸。

(二)理性化

人自身的异化还体现在人的理性化。人的理性化指人把“合理性”作为一种衡量万事万物的唯一标准,是一种膨胀了的理性万能观念。“理性自命不凡,自认为全知全能,有权对人类行为和情感的各个方面指手画脚,有权宣布与其不一致或服从于另一权威的所有裁决无效。”[9]2理性化的人视理性为一切准则,将理性运用在道德领域,抹杀了道德的存在。库切在《凶年纪事》中也提出了对人理性化的批判。在《论宰牲》中,他指出了屠宰场的残暴行为:屠宰场为了控制牲畜的行动,在运输它们之前先砍断了他们的跟腱,牛被戳烂眼睛,在散发着血腥气和尸臭的地方等死。而面对媒体的曝光和指责,屠宰场的工人却认为“对屠宰的怜悯之心有很多荒谬的漏洞”[4]65。他们认为:“如果就要切开一个畜生的喉管,那在它跟腱上来上一刀就这么重要吗”[4]65。砍断跟腱的行为有利于他们对牛群的管理,这种思考的方式在理性上完全合理,但在道德上完全丧失了怜悯之心。

库切在批判理性化将人异化得冷血无情的同时,提出了对理性的质疑。库切认为:“理性既不是宇宙的存在,也不是上帝的存在。正相反,理性作为人类思想的存在都是可疑的;比这还糟糕,理性似乎只是人类思想的某种倾向。”[4]25在《关于禽流感》这一节中,库切对理性化的人秉持“理性是宇宙之智”“人类的理性必定获胜”[4]70的理性至上观点进行了质疑:在和病毒的长期对抗中,人类的理性一度落于下风,这恰恰说明人类的理性碰到了对手。理性不是全知全能的,理性的滥用并不能让人类立于不败之地,只会带来道德世界的贫瘠。“善良、同情和怜悯被弃若敝屣,而暴行、冷淡以及对人类的苦难和屈辱的麻木不仁却随处可见”[9]1,库切抨击了西方理性至上主义造成的道德贫瘠,人心冷漠,呼吁人自身道德的回归。

三、灵魂拯救:自我救赎的异化

面对人与人之间交往的异化和人自身的异化,库切试图在小说中探索出一条摆脱异化,复归自我之路。而库切最终找到的自我救赎方式却是逃避。逃避往往被视为一种懦弱的,不敢面对现实的行为,“一个人受到压迫的时候,或者是无法把握不确定的现实的时候,肯定会非常迫切地迁往他处”[10]1。库切将逃避视为一种自我救赎的方式,可见其探索出的复归自我之路依旧是一条被异化了的道路。

在《论无政府主义》一节中,库切指出当面对压迫时,在甘于奴隶和揭竿而起之间还有第三条道路,“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人选择这条道路。那就是逃避现实,归隐内心,放逐自我”[4]12。小说中关于逃避的例子比比皆是,如在面对国家的耻辱时,有人认为自杀也许能拯救一个人的荣誉,通过自杀这种逃避现实的方式来拯救荣誉,捍卫尊严。如安雅在还没有摆脱艾伦控制时,她对C先生提出的集体罪疚感不屑一顾,C先生认为:“耻辱是突然降临的,一旦他找上了某人,再怎么聪明的辩解也无法将其解除。”[4]40而安雅则认为:“新的观念是,只要不是你的错,只要你不必为此负责,耻辱就不会落到你身上来。”[4]104而当艾伦当面羞辱了C先生时,安雅为此感到非常愧疚。这显然和她所说的新耻辱观背道而驰,安雅不必为艾伦的行为负责,但她还是为此感觉分外耻辱。在面对这份耻辱时,安雅同样选择了逃避。她逃避了让她感到耻辱的源头——艾伦,结束了和他多年的关系。也正是通过这次逃避,安雅摆脱了艾伦对她的控制,开始了新的生活。

库切认为作品在被作者书写的同时,也在书写着作者本人。库切本人的一生也可以被理解成在不断逃避,他的身份一直处于悬置的状态之中,既不属于南非,也不属于欧洲。库切是无根的流浪者,是一直逃避的流散作家。库切也正是通过逃避这条异化了的自我救赎之路,来寻找自己心灵的寄托,寻找灵魂的归处。

四、结语

库切通过对《凶年纪事》中两性之间的物化、种族之间他者化的描写,展现了人与人交往的异化,通过对人本身客体化、理性化的描写,展示了人自身的异化,描绘了现代性影响下异化对人的影响。异化已无处不在,何以摆脱异化,回归自我?库切不停寻找自我救赎之路,最后他找出的仍旧是被异化了的道路——逃避。至此,库切为人们谱写出了异化的图谱。

《凶年纪事》中的异化书写极具现实意义。作品通过异化书写为弱者代言,为女性群体,少数族裔,边缘人群甚至动物发声。库切借C先生之笔写下《论禽流感》一章,但他心中真正的病毒并不是指禽流感,而是指现代世界具有压迫性的意识形态,如霸权主义和种族隔离等。库切的异化书写尝试颠覆并消解这种主流意识形态,引发读者对于欧洲主流话语和西方主流意识支配的反思。异化书写表现了库切作为当代作家深厚的时代责任感和忧患意识,及其意图在文学创作中消解权威,打破霸权,将人从异化的囚笼中解救出来的探索与实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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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夏杨静,南京航空航天大学,英语专业,研究方向:英语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