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绘玻璃(短篇小说)

2024-08-19 00:00:00曹译
花城 2024年3期

1

下飞机前,章西设想了很多遍与陈弋重逢的场景。说是想,其实是练习,练习如何像过去一样。他们已经半年多没见面,章西必须调动自己,像一只胀满的气球。

现在,章西站在熟悉又陌生的机场大厅里看过路的人们,感到一种呼吸艰难的紧张。他们被衣服紧紧包着,偶尔露出一条衬衫的下摆,高领毛衣的木耳边,或色调暗沉的提包。他们路过章西时鞋跟嗒嗒作响,有莫名的自信。这种自信让章西有一瞬间的瑟缩,赶忙攥紧了背包掉出的两条黑色尼龙带,往下一拉,让自己精神一点。章西在心里说,很开心要见他了。

对吧,她反问自己。她交替屈了屈已经僵硬的膝盖,掏出手机,朝机场电梯走去。几分钟前,章西告诉陈弋她已经下了飞机,正在行李转盘旁边。他没立刻回,想必还在来的路上。几天前他们还因为陈弋是否来接机吵了架。他说他到时有课,不好旷课去接。听他这么说,章西脑子里浮现出自己在老破的咖啡厅,一边啜饮料,一边拖行李箱等他的场景,立刻焦躁起来。那时她正趴在床上给陈弋打视频电话,闻言翻个身,说,你以前可不是这样。”

手机轻微振动,陈弋问她在哪儿。章西看见附近有条正朝下缓慢推进的电梯,默认那是通往一楼的路,于是手夹住包蹲下,发消息。

“我在机场二层,你能不能上来找我?”

陈弋回 :“你不下来?”

“我坐了这么久的飞机,你不能爬个楼?”

对方没有回复,过了一会儿回她“行叭”。

章西想到,这个“叭”字是她教会他的。

她对屏幕语言有过度的敏感,觉得“行吧”透露出不耐烦,于是强迫陈弋改用“行叭”。 “叭”,好像女孩儿倒八字分腿坐在地上,摊开双手,无奈但是友好。如今,输入法记住了新造的词,但透过这个伪装的“叭”,章西仍然发现一个硕大的“吧”。它像一只麻雀飞落树梢那样忽然而至,踩住章西疲惫的心,印下一片阴霾。

不论如何,陈弋算是同意了章西的请求。 这样想着,章西又对见面有了期待。她拍了所在地的照片发给他,等了一会儿,却接到他的电话。电话那头声音焦躁 :“你在哪儿?完全找不到这地方。”

“怎么会找不到?就在二层。”

章西站起来看四周,又踮脚看机场柜台的标记。猛地她发现脚下正是一层,连忙让他再下来。她口头吃亏,声音变小,做好了陈弋生气的心理准备。没想到陈弋并不纠缠,绕开话题,继续和她闲聊。

过了一会儿,他说 :“你出来吧,我在一层了。”

章西答应一句,放下手机,抻平她外套的下摆,短暂瞥了眼手机黑屏里她的脸,然后被自己的脚拉着往前。一步又一步,她绕过安检的蓝色宽条带,远远地,透过机场的玻璃大门,看到他的背影。

2

陈弋的背影有些歪斜,灰灰暗暗的,看不分明。章西意识到,其实他的背影和她在飞机上预想的一切背影都不相同。他有些陈旧,甚至有些粗俗。或许,她已太久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注视他。

章西拖着行李箱走过缓冲带,玻璃门顺势打开,她喊了他的名字。陈弋脸上没什么表情,走过来时肩膀整体右斜,一顿一提,像电影里的黑老大,痞气。章西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看他,等她做好准备时,却瞅到陈弋手里一盒鲜红包装的卤味。因为卤味,章西胃里长出些矫情的甜蜜,那是她喜欢的口味。

章西递包给陈弋,换回卤味,笑着问 :“还记得带卤味?”

陈弋没回答,只是反应式地弯弯腰,头朝章西的肩膀靠去。他自觉地拉过章西的黑色行李箱,躲在她身后,空出一只手触碰她背上的骨头。

章西感觉到他的瑟缩,于是夸张地打开手臂,又扯他胳膊,问 :“你从学校过来要多久,是不是很辛苦?”

“半个小时,还好。”陈弋顺势拉住了章西的手。

他原来是这样沉默的人。章西渐渐复原着陈弋的全貌,同时震惊于自己的忘却。每晚和她通视频电话的人,和面前这个,好像不是同一个。想到这儿她抬头端详陈弋,看见他脸上新长了几颗发白的粉刺,印象里陈弋不长这些。再细看时,章西看到他没刮干净的胡子茬儿,旁边堆起一小块褐色血痂。 章西记起陈弋习惯用老式的刮胡刀,一刀下去,总不仔细,划下数道窄小的血口。她还反复看他穿着的夹克,是章西最不喜欢的那件,款式很旧,松垮包住他不高的臀部,显得没有精神。

“你怎么穿这个来见我?”章西用开玩笑的语气问,“你是不是忘了,我最不喜欢这件夹克。”

他不置可否地说 :“你不喜欢这件吗?”语气好像是在问他自己。

章西看地板一眼,收住了夹克很丑的说法,拉着陈弋要找地方坐。陈弋奇怪,轻声问 :“学姐,你要干什么?”

章西比陈弋大些,恋爱初期,他叫她学姐,后来也叫名字。她从他那里抢回包来,翻出化妆品,说 :“你等我补个妆。”

陈弋“哦”了一声,安静下来,从怀里掏出手机。

章西随口一问 :“你是不是紧张啊,都叫学姐了。”

陈弋放下手机 :“是有点紧张。太久不见,你现在像个陌生人。”

章西不说话了。这时,她和他正坐在机场对面的空旷广场上。广场人流不多,随着航班降落时间的增长而逐渐消失,她举着化妆镜子,却分神看远处伶仃的建筑。那里有只飞扬的鸽子,点缀在机场大楼的顶部。鸽子被风吹蚀,已经呈现出沉闷的灰色。仔细看,连灰色也斑斑驳驳,抖落了块状的粉尘。 但它依旧是一只鸽子,它羽毛的痕迹清晰分明,它还有那颗深灰色的玻璃眼睛。陈弋就像那只鸽子,虽然沉闷,却依然特殊,他说了她想说却不会说的话。他远比她诚实。

章西又看陈弋的脸。由于风吹,他的脸像没有褶皱的杨树皮,虽然有不少黑斑,却在她的凝视下有些浪漫的观感。原来见面是这样的感觉 :一个人扑面而来,完全不由你想象。这感觉让章西又增强了信心,她合上化妆盒,捋顺头发,向陈弋确认 :“好看吗?”

陈弋转头,不带笑意,也就是不哄骗地说 :“好看。”

章西满意点了点头。

两个人转去机场出租车区排队。队列里,章西倚在陈弋身上,享受他的肉体支撑,同时感到陈弋的心脏一如往昔,在接近她时会快速起伏。章西满足而意外——他依然像从前那样吗?她对自己已经明显动摇的心感到不满。

3

章西和陈弋在晚上 8 点到了提前订好的酒店,拉开房间,看到一张挤在角落的大床。

床尾连着一条木头割成的隔板,勉强充当桌子。陈弋把手机放在木板上,把书包从肩膀拉下,扔到床上。章西也脱掉外套,啪嗒几声,学他的方式丢东西。短短一会儿,酒店煞白的床单上堆满团团黑漆,陷入狼藉。

他们靠床沿坐下,听着风吹出空调口的声音。章西挤在陈弋旁边,转头看他,又托住他的脸庞。她试图心无旁骛,压下心里一些莫名的焦虑,问他 :“你的课怎么办?请假了吗?”

“我找了人帮我点名,应该不会被发现。”他停下,有些不耐烦,但还是说 :“你放心。”

“好,不扣分就好。”

空调湿漉漉的气息弥散开来,粘在身上,让人不爽利。章西难受地抓下后背,看到陈弋同样在扭动身体,知道他也闻到了类似的气味。特殊的默契让章西想象此时世上只有他们两个。他们长在床上,就像长在地球上的两棵互相对视的草,冷绿色,背面霜白,摇动时如雾气缠绕。在他们的身后,一片糊涂的荒漠铺展开——因为想象,爱的感觉涌上章西的脑袋。这感觉和甜蜜、幸福这样的词汇都不搭边,反而像她扎进消毒水味的游泳池,或立于冷冽冬日的玻璃窗底。

章西往前靠了靠,让陈弋的脸充满自己的视野。她按住他戴着眼镜的鼻梁,缓缓向上,揉他凸出的关节,在他皮肤上留下浅红的印子。

“你鼻子真好看。”章西感慨。

陈弋任由她触及自己的皮肤,后来朝她的方向挪了一步。章西拉下陈弋的眼镜,想了想,又凑去嘴唇,像吮一块棒棒糖那样短暂地吻他,又离开。

吻像一种封印,他们没人再说话,只是越靠越近。章西搂了陈弋的脖子,折下小臂,抚摸他的背,最后脱鞋坐在床上,把膝盖窝在陈弋的腿心。她忽然变得温声软语,低声说些什么,又把耳朵特意蹭到他的嘴边。湿漉漉的声音里,章西把手探进陈弋的上衣,抚摸他已经温热的身体。她要把他的衣服脱下来,但卡在了脖子上。他不得已停下动作,双手解开自己的扣子,急忙从领口里钻出脑袋。

过了一会儿,陈弋把脑袋埋在她已经敞开的衣领处。

章西眼里看过去,陈弋像头正在觅食的狗,笨拙而痴缠,虽然盯着她,却只在意她的身体。她享受这种感受,这时的陈弋不像往常闷着一张脸,而像被她征服的奴隶,痴迷于原本不会痴迷的东西。她想起他们的第一次,那时他什么都不懂,却装作完全懂得的样子,趴在她身上,眼神凶恶,却迟迟没有动作。

想到这里,章西莫名笑出了声。笑声有些大,等章西反应过来时,陈弋已经停下来。

陈弋直起腰,坐在章西的小腹旁,眼神似乎在质问章西笑的原因,又其实不在乎原因,只想要出气。章西止住笑,问他为何停下来。陈弋反问她为什么要笑。

“我没有。”章西有些无奈,她伸手摸了摸陈弋像小孩一样软的头发,解释道,“我这不是见你开心吗?”

陈弋不相信,用比往常还沉闷的声音说 :“你见我根本不开心。”

陈弋从床上爬起来,拉上内裤,转身去了淋浴间,留下那些从他身上褪下来的或硬或软的衣服。章西光着身子躺在原地,看着同样光着身子离去的陈弋的背影,像被一团塑料缓冲气垫裹住。淋浴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那里四面都是玻璃,贴着防窥的玻璃纸。

水砸下,溅到玻璃纸上,迸出几朵透明的艳花。章西看到,夹在玻璃里的陈弋逐渐模糊,身形扭来扭去,看不清楚。他苍白的皮肤这会儿是一坨白肉,偶尔透出几根粗黑的线条,在淋浴间不停变幻。

章西越看越生气,她爬起来,光脚从床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她拍了拍淋浴间的大门,大喊 :“陈弋你个神经病!”

4

陈弋毫无回应。章西从床上坐起,委屈弥漫,竟然挤出了眼泪。首都机场偏远,为了早见陈弋,章西凌晨 5 点从单位公寓出发,出发时天色昏沉,只有地面的少数砾石反射虚白的光。章西摸上机场巴士,放好行李,躲在后排一把微微凹陷的蓝色椅子上,安静地等待司机的询问。司机随口一问,她连忙应和,直到她的旁边凑近一个身形庞大的北京男人。他的行李背在胸前,由于拥挤,占去章西的一些空间。

大概一个小时后,章西坐在机场板凳上啃麦当劳。当时她对面走来一对身材高大的情侣,男的穿件黑色夹棉风衣,女的穿白色高领毛衣,脖子上戴着一条碧绿的珠宝项链。是对璧人。章西看到,男人双手各拉一件行李,安顿女人后转身去吧台点餐。女人跷腿坐着刷手机,指尖有修长的香槟色美甲。等男人回来时,她高高抬眼,任男人左右轻拍她的脸庞。

章西隐秘地窥探着,她故作安静,实则无意识寻找他们甜蜜的漏洞。男人把拆开的薯条摆在女人前面,女人一言不发,仍然看着手机,男人又把细白的吸管插入咖啡杯,手推着咖啡的底部缓缓挪动。章西不得不心酸地转移视线了。她开始察看女人的面貌,从高高挽起的头发看,章西猜测她是学跳舞的。而对面身材强壮的男人大概也是类似的工种——肉体是他们的资本,并且,在这个肤浅的时代,又或许每个时代,健美的肉体都是人类的资本之一。肉体使他们的评分在及格线以上,甚至达到满分。

章西把自己的脖子伸长,肩膀下沉,表演一种挺拔的姿态。然而她很快发现对面女人的其他优势。她有光亮的皮肤,重要的是,她喝过美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蓝色的柔软缎面布巾,用来擦嘴角。这种奢侈的习惯她只在极少数女人那里见过,其中之一是单位经常请客的同事。工作使章西识别了许多真正重要的东西,有些东西,比如奢侈,是章西努力也不会拥有的特征,而这决定了许多东西。

躺在床上的章西开始表演一些动作。为了引起注意,她砸被子,砸出一个坑,又抚平。她从床上站起,从一端走到另外一端。 眼泪在这些举动中渐渐干涸。哭了一会儿后,章西觉出没意思,擦擦泪痕,重新把身体贴在床单上。她在那里左右翻身、挪动,直到一块方形的凉意印在她皮肤上。她摸到自己的手机,从被子里掏出来。

陈弋洗完了澡,顶着一头四散开的湿发从浴室出来。他换上酒店的拖鞋,吧嗒吧嗒地在地上走。拖鞋带着水动静很大,在冷脆而有节奏的声音里,章西看到陈弋换上睡衣,拿了手机,坐上床对面的沙发。章西也扭头不看他,对着墙玩手机。两人就这么僵着,一个玩手机,一个不知道在干吗。章西刷微博,翻到底 ;又触摸刷新键,再翻到底。微博有个广告语,叫“随时随地发现新鲜事”,往常这个时候,章西确实能翻到一堆新鲜事,今天却翻出来没意思的东西,比如某十八线网红翻车,或者某家她买不起的美容仪拼团。章西干脆按灭手机,扣在床上,闭了眼睛。

陈弋擅长冷战,这一点,章西在他们刚恋爱的时候就知道了。刚谈恋爱时,有天下午,陈弋毫无缘由地人间蒸发了。消息不回,电话不接。最后章西跑去他宿舍楼大闹,让宿管拿着喇叭喊。那会儿章西比现在疯狂得多,还敢宿醉或独自从酒吧回到学校。一阵闹哄哄后,陈弋终于出现了。他穿着睡衣,反手扣住宿舍门,晃晃悠悠地朝前踱步。隔着铁门,陈弋甩给章西一个眼神。章西赶紧喊他名字,让他快走出来,但他不管章西,还是按自己的节奏走。他走得缓慢,睡衣袖子一长一短,长的一只像鱼皮一样垂在手指底下。等他真的出了铁门,章西抬头时,看见他的头发乱糟糟地包住颧骨,像一朵刚刚开败的金丝菊。

那时陈弋还留着黄色的头发。头发枯干,又过于多,显得整个人疲惫又荒唐。章西按下心里的震惊,走上前去细看他的脸,直到确认他与平常一样,才开口质问他 :“下午为什么不理我?”

陈弋没回答,拉她走到角落,然后松开手。

章西气闷追问 :“下午去哪儿了?”

过了很久,中途陈弋用手抓过三把头发,章西气急败坏,威胁他要分手后,陈弋才说 :“今天心情不好,不能影响你,所以不和你说话。”

这话像阴天里突然斜来的一道光。找他之前,章西想过很多可能的原因,但不会想到是他说的这个原因。是为了她吗?那时候的章西还特别容易被陈弋这样的话说服,然后立刻和缓下来,原谅陈弋,扯过他的衣服,帮他把头发拢在耳朵后面。

陈弋问 :“你记得我早上和你说的新闻吗?”

章西迅速回想聊天记录,想起早上陈弋转给她一条某地火灾的视频。当时她在上课,收到消息瞥了一眼,就敷衍过去。章西确认了陈弋的眼神,意识到这条新闻的重要性,连忙说 :“我记得。”同时从怀里掏出手机,翻那条消息。

那消息没什么,章西又看了一遍,也只是知道了某栋建筑被烧掉的事实。而视频里烟熏火燎的事故现场,灰蒙的废墟和异国乱糟糟听不懂的声音,罩住她的眼睛,让她触动几下屏幕,赶紧拉完S2XT/BMN8ZENaqlUS429mNAywgKyqXMWeV+sibbY5dE=进度条。

她又抬头,盯着陈弋的眼睛,想从那里得到下一步怎么办的方法。而沉默着的陈弋对她说 :“这场火灾烧死了我喜欢的画家。你看到了吗?”

章西又点开,听到陈弋说 :“下面写了。”

果真写了,知名画家在此次火灾中不幸殒身。

“你为了这个和我冷战?”章西脱口而出,却看到陈弋依然显得忧伤的眼神,透露出她此前未见过的厌恶。眼神朝着章西投来,却不指向她,而是越过她仿似透明的身躯,看向这个世界。

他厌恶这个世界。章西在那时隐约感到这一点。她感到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与他继续对话。但等她回到宿舍时,却从陈弋厌恶的眼神中品出了一种尤为珍稀的性感。那性感让她联想起他的手 :细长,有骨节,用力时显出坚韧的神经,发青发紫,像不属于这世界的颜色。多么特别的人啊。章西想到,这世上原来有人如此特别,会因为远在异国的艺术家而沉湎忧伤。

那天晚上,陈弋和她说,他不是怪她,他只是想用这样的方式祭奠他喜欢的画家。

5

现在,想到往事的章西只觉出了乏味,好像一颗含久了的玻璃糖,舌头麻痹,感到的是塑料的气息。她睁开眼睛,面对酒店一片雪白的墙壁,几经寻找,终于在视线角落找到一根发黄的颤抖的线。时过境迁,她失去了探寻另一个人的兴趣,尽管另一个人依旧神秘。她觉得疲乏,这样想着,她甚至透过白墙打量起之前的章西和陈弋。她为他们设计了一个电影镜头。镜头在寒风里,身后有火车呼啸而过,她和他站在道路中间拥抱着亲吻,浪漫异常。这时一阵风吹来,吹走他的帽子,露出底下一只冻得通红的糙鼻子。 镜头渐渐拉远,黑色的边框锁住那个画面,原来是让人看不懂的法国电影。

章西在心里一笑,继而脑子里出现陈弋那堆灰头土脸的摇滚唱片。那东西也曾让她着迷,但现在那算什么?此刻,章西心里那个一直藏着的、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念头又冒出来。她从床上坐起来,朝向陈弋,正打算冷静地开口,却看他穿上衣服,朝她走过来。

“对不起。”陈弋拖着他嗒嗒作响的鞋走过来,竟然说了这样的话。

他看着章西,眼神带点恳求的意思。他来得如此正好,让章西甚至觉得他看出了自己的念头。于是,在她还没开口说话之前,他对她说 :“和好吧?不要吵架了。”

“我没有吵架,都是你的问题。”章西严肃地说。

“是的,都是我的问题。”陈弋立刻承认。

但他承认得过于迅速,让章西觉得敷衍。如果是过去,她一定追问他错在哪里,但今天她想起陈弋带来的卤味,或是想起她此行的目的,便顺从地坐直了背。

“我饿了,我们去买点吃的好不好?”章西说。

“你要吃什么?”

“吃你买的卤味,还想吃肠粉,北京都买不到。”章西拍了下陈弋,又说,“再买点啤酒回来,一起看电影怎么样?”

“好,听你的。”在吃东西方面,陈弋向来很少意见,这是他为数不多不执着的事情。

他们穿好衣服,准备出门。章西拿开陈弋那件老怪的夹克,找到一件简单的白色卫衣,套在他的衬衫外面。接着,她让陈弋坐在沙发上收拾行李,摆出他们的洗漱用品。她自己则又掏出化妆品,涂涂抹抹,上了一层水红色的唇膏。

“好看吗?”章西又回头问陈弋。

“好看。”陈弋又回答,然后站起来,拉过她的手包背在身上。

他们拐出酒店,沿街悠闲地走。他们对这里非常熟悉,在章西没飞到北京前,这里是他们常逛的街道。这里到处是南方口音的商贩,往往是家庭作坊,女的做饭,男的摆货,支着临时的棚户,站在夜晚层层叠叠的楼房下。抬头看时,能看到晾着各种衣服的老式楼房。它们叠在一起,不整齐,颜色也各异。但它们竖着同样的米白色防盗栏杆,在夜色里显得灰暗。

风吹过章西的手,同一时间,她想起询问陈弋的期末成绩。陈弋手心有些出汗,被问到时手心的肉正在蠕动。

章西叹了口气,说他还是得考虑找一份寒假实习。陈弋默不作声,他懂得她的意思,但除了表现得镇静,没有其他有力的姿态可以对抗章西。

食品街热气腾腾,昏黄的路灯打下来,照出一团团白烟。白烟挤在黑夜里,挤得到处都是。章西瞅到熟悉的肠粉摊位,推一把陈弋,让他去占座位。陈弋顺从地走过去,把章西褐色的手包放在临时架起还有些摇晃的塑料桌上,走几步去点餐。他点了章西喜欢的虾仁肠粉,嘱咐多放辣。接着坐回位置,看章西慢慢踩着黑色靴子朝他走来。靴子接触地面,发出噔噔的声音,几乎完全被吵闹的人声盖过,但陈弋还是听到了。

他从她走的每一步里感到难言的哀伤。哀伤像一层薄薄的膜,贴在他身上,不影响活动,但不能轻易揭去。

章西走向给肠粉浇汁的中年女人,装作亲昵地搭话 :“阿姨,最近生意咋样?”

女人不抬头,接道 :“哎呀,也就过得去。”她在旁边的抹布上擦了下手,熟练地取过铁铲,要炒肠粉。

看着她的动作,章西连忙说 :“帮我打包吧。”

女人冲章西一笑,从架子上拿了塑料盒子,把肠粉装了进去,压上盖子,递给章西。

章西接过来,走到坐着的陈弋旁边,责怪他忘了说要打包。

“我以为你要在这里吃。”陈弋回她。

章西没理他,拉着陈弋去便利店买啤酒,又买了一串葡萄和一只柚子。

他们互相靠着往回走。走着走着,一个小孩突然从他们身后冒了出来。小孩骑着自行车,不小心擦过陈弋的胳膊。小孩的家长跑来和他们道歉,章西被吓一跳,但看到是小孩子,觉得没必要,就挥了挥手,说没关系。那大人弯了弯腰,快走几步,拉着小孩和他的小车走了。章西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什么感受都没有。但等她回头时,却看到陈弋垮下来的脸。

“你怎么了?”章西拿胳膊肘推他,“你不会和小孩过不去吧?”

“他撞疼我了。”陈弋说。

章西有点不满,但还是假装关心,绕到陈弋的外面,把手搭在他胳膊上。“帮你揉揉。”她说,“小孩而已,撞不坏你。而且他也和你道歉了嘛。”

“那叫道歉吗?”

“那你还要怎么样?”

“他应该自己来和我说对不起。”

“你不能对小孩要求这么高,你小时候没骑车骑歪过?”

“我当然没有。就算有,我也会道歉的。”

“你又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章西嘀咕一句,“而且人家家长也道歉了。”

“家长既然知道小孩容易闯祸,就应该管好自己的孩子。”陈弋紧接着说。

很久以后,章西才意识到那段时间是讨论儿童道德的高峰期,网络上有关父母管理儿童的讨论熙来攘往,而在讨论发酵的初期,陈弋这类厌恶养育的大学生的观点占据上风。不过,一个遥远的陈弋也许会像一个遥远的章西,在时间过去后想起自己那些固执和愚蠢的瞬间。

陈弋说 :“明明就是他的错,我还不能不高兴了?”

“能能能,你当然能。”章西看他不下台阶,也生气了,她甩开陈弋拉着的手,走到马路的另一边。两人之间的距离越走越长,章西希望陈弋能感到她的生气,更希望陈弋来示好。老实说,从飞机下来的那个时候,她就希望得到陈弋的示好——她要从那中间提取继续恋爱的希望。她独自走着,刚开始还气势昂扬,走了一段,忍不住用余光四处打量。后来,她惊讶地看到陈弋的背影隔着街,正萧条地立在左前方。

陈弋也一个人往前走了,不管不顾。他歪着肩膀,从口袋里掏出白色的耳机,一边一个挂在耳朵上。白线垂下来,拧巴,有无数螺旋,让人不舒服。陈弋完全没有回头的意思,章西看到,他沉浸在他耳机那些乱七八糟的音乐里,一步一步往前走。他漏出来的衬衫衣角被风吹动,扑哧扑哧,惶惶然像遗失群落的燕子。

“迟早会被陈弋气死。”章西愤愤地在心里想。

6

回到酒店的章西像要赢得球类比赛一样抻长手臂,绕过坐在床边的陈弋,迅疾拿起床上的衣服,丢进行李箱,又拿下一件。她也不忘去淋浴间,拿出那些已经被摆好的牙刷、洗面奶、洗发水和沐浴露。等她抱着一堆东西走到房间中间时,陈弋终于有了反应。

他用脚挪开摊在地上的碍事行李箱,站起来,面对章西。

“你要干什么?”

“我要走,你看不出来吗?”章西酝酿了很久的脾气找到了爆发的时机。也是在她爆发的同时,她坚定了不能和陈弋在一起的想法。对着陈弋的章西时刻都像一只即将爆炸的气球,不吵架不能罢休。或者说,不吵架,他们甚至没办法维持感情。

“为什么要走?我们好久都没见面了。”陈弋问。

“你也知道我们好久没见面,为什么一见面就吵架?”

“我没有要吵。”陈弋声音弱下来,因为他发现章西眼睛表面又酝酿出些浅薄的泪水,而等泪水终于要落下的时候,她变了神色,以一种异常委屈的态度蹲下去,又收拾她的行李箱。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陈弋欲言又止,良久,他说 :“我什么都没有做,是你一直在审判我。”

章西因为这句话站了起来。她披着的外套掉下来,肩膀感到一阵冰凉。

“我没有。”嘴上说着,但她在心里忽然意识到,陈弋用了一个足够准确的词,而一个准确的词的魔力堪比一个必要的事件。

“你有。”陈弋把衣服从地板上捞起来,仍然包住章西的肩膀,“你从见我的第一面开始,就在审判我。”他的声音慢慢冷静下来,恢复了惯常的低沉和淡漠。这样的他眼睛稍微大些,因为不笑,眼角轮廓显得清晰。他面无表情地陈述着,好像在说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他说她嫌他穿得难看,嫌他不会说话,不会做事,甚至不会做爱。做爱是男人的专长和本领,像没有就不配爱那样。

他盯着章西 :“你还嫌我考得不好。你审判我,好像我如果不能通过考核,就不配和你在一起。”

好像空调的漏水滴下,章西头顶发凉,一时空旷。她知道,他的话一点没错。他们刚刚相爱的时候,她喜欢他特立独行,喜欢他对生活一类事的漠不关心。但慢慢地,她希望他穿衣正常,整洁大方,于是给他买了许多方便搭配的基础款衣服,要求他一定要系皮带。再后来,等章西率先毕业后,她希望他找一个离她近的稳定工作,结束异地恋。

她一直在要求他,现在想来,她甚至要求看他的作业,在其中一字一句地检查错误。不过她一直以为,陈弋是享受这些要求的。 在她的认识里,陈弋是缺爱的那类人,他和她描述过他的父母,所以他天然喜欢章西这样热火朝天的人,喜欢章西照顾他的耐心。应该如此,她以为。但一切是她以为。现在她知道了,像陈弋所给的定义那样,章西大多时候是在审判他——她设置关卡,这些关卡本来包含着先天的希望,比如要高个,身体健美 ;比如要视力优越,原生家庭和谐或者出生地良好。但因为先天的要求难以与偶然的相遇适应,于是靠设置其他的后天关卡补足——成绩、穿搭、事业或者能力。她希望他通关所有,以满足她对于理想恋人的一切认识。

他并不喜欢,只是忍受罢了。

认识到这点的章西陷入沉默,她在胸腔里伸出手指,把原先想说的话都压下去,压到自己的愧疚里面。她搂住陈弋给自己披好的衣服,感到他残留的温度。有一会儿,她仿佛被什么吸引,探出胳膊,在陈弋的腰侧徘徊。

一段时间后,章西收回了胳膊,低头一言不发。她起身合上行李箱的盖子,看着陈弋说 :“分手吧,我现在就买票回去。”

陈弋站在当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见他没有动作,章西拉上行李箱的盖子,提着把手,往门外走。她即将离开时感到胳膊一紧,陈弋抱住了她。或许不是抱住,是捆住。陈弋两条胳膊紧紧环住章西,环住她的胳膊,环住她的身体。章西挣脱着让他放开。

“放开你就走了。”

“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讲道理吗?”章西被勒得难受,有些喘不过气。

但陈弋不再争执,他一言不发,暴力动作下,他额角的头发分成不均匀的几簇,垂下来,挡住眼睛。穿过那些灰黑的阴霾,章西看到陈弋故作凶狠的表情,也发现他一直盯着她。一瞬间,章西有些惋惜,甚至有些心疼。年轻的爱就像冬日爆裂的火花,灿烂、灼人,能深刻地让人感到并且记住。也许陈弋已经指出了事情的真相,但在章西的直觉感受中,事情的真相应该更加含糊,她说不清楚,但她已经不肯回去。她已经彻底改变,和以前不一样,现在她更渴望平顺的爱情,渴望庸俗的、柴米油盐的爱情。而不是和陈弋的这种站在悬崖边般的爱情。来之前她就想通了这个问题,她只是来进行一项短暂的、其实是针对她自己的测试,以确认判断。意料之中的,她没有通过这样的测试,他依然如同一年前,那时他顶着一头金黄的头发,像《溺水小刀》里发疯的菅田将晖。但她已经不是天真的神女,她不知道何时自己变成了这样。

“放开我吧。”章西语气更平缓了些。

陈弋败下阵来。他放开了她,与此同时,她感到轻松。她装出宽容的样子,对着面前的人说 :“我们是真的不合适,你早就知道吧。”

陈弋不回话,只是垂下手,低头。

“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试试。分开也是朋友。”章西挂上她标志性的笑,好像在原谅他一样,“以后有机会,还可以再见。”当然章西说这话的时候就感到,他们不会再有以后了。说完后她看着陈弋,等待他的反应。

陈弋朝床边走去,留给章西一个窄斜的侧影。这是属于他的告别方式。只是在章西扶着把手出门的时候,他一反往常地叫住章西,让她记得好好吃饭。

章西却说不出什么了。

7

章西从南方回到北京的时候是 10 月末,寒月刚刚降临,她走在落满杨树叶的树底,看枯脆的残枝随风翻转。偶尔抬头,面前成双成对,都是搂着走的情侣。北京比南方冷许多倍,几乎是一夜过去,人们穿上了压箱底的羊毛大衣。大衣皱皱巴巴,勉强罩住人们缩起的身体。看得出,冬天来得太急,他们还没来得及买新的衣服,但冬天已征服了他们。

有一会儿,陈弋指着面前的杨树说是他最喜欢的树,章西问为什么,他说因为杨树叶面光滑,摇动时仿佛有水的涟漪。章西没看他,也抬高了头,说她最喜欢看树木交错时洞开的天。

陈弋也问为什么,她说那里有种恒久的平静,她喜欢平静的天。

然后白云轻轻拂动,穿过了天。一年后,章西在社交媒体搜到陈弋的账号,她曾多次躲避这种行为,但最终抵不住诱惑,在通勤的夹缝中滑开手机,阅读陈弋的文字。陈弋仍然保留了在各种社交平台发言的习惯,大多时候是表达立场,有时记录下电影和动画的观后感。极少数的时候,他写自己的心情。他在一篇文章的末端写到女人。——女人是一阵黄昏的幻影,她退缩,她远离,她被说服,她高居教堂之顶,是色块横陈的彩绘玻璃。她流光溢彩,好像被迫与世人分离,其实不曾真正感到痛苦。她微笑着看待世人。她亘古不变,留下的是影的动人和平静的悲哀。

阳光穿透她。

章西觉得,他这样想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