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星,对于文学读者来说,现今已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其实他出名很早,在 20 世纪三四十年代,曾经是一位活跃的人物。南星原名杜文成,河北怀柔(今属北京)人。1936 年北京大学英语系毕业,40 年代初任北大文学院英文系讲师,与朋友辛笛、金克木、张中行等交往密切,日后这些人都成就为诗坛和学界的著名人物。在北大时,主编文学刊物《绿洲》,1946 年又与诗人路易士(纪弦)等合编《文艺时代》。这是战后北方唯一的大型文学期刊,上海《大公报》评价说分量“沉重”,在读书界颇具影响。
著有诗集《石像辞》《离失集》《春怨集》《三月·四月·五月》,散文集《蠹鱼集》《松堂集》《甘雨胡同六号》等。此外,还有一些翻译作品。
藏书家姜德明说 :“半个世纪以来很少人再提起南星的名字,海内外都不曾印过他的书,不知为了什么。”海豚出版社 2010 年印过薄薄的一册《甘雨胡同六号》;直到 2023 年出于偶然的原因,诗文集《寂寞的灵魂》始由花城出版社出版。而此时,距诗人、作家、翻译家南星去世已经快 30 年了。
南星的作品不但不为读者所知,甚至连他的名字,大学文科教材及相关的文学史著作也都不曾提及。如此看来,他确乎成了文学史上的一名“失踪者”。
假使按图索骥,无论朝任何一个方向查考,除了失踪,都没有更好的结果。
1 时代的“边缘人”
1949 年是一个大转折的年份。随着“三大运动”的进行,全国开展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文艺界整风,老舍、曹禺、胡风、巴金等作家纷纷归队 ;也有人乘机逃逸,如张爱玲。其时,沈从文进退不得,致使一度精神失常。
当此鼎革之际,南星早已离开北京,远赴偏僻的贵州教书了。1951 年返回北京时,全国文联,作协已经成立,大家都是“单位人”。南星脱离了文艺界,单位是北京国际关系学院,从事英语教学,直至 1971 年退休。在此期间,他远离斗争的旋涡,不曾经受一般知识分子所经受的政治运动的冲击。平时,他绝少参与学院外的活动,绝少与往昔的朋友来往。学院的高墙把他和广大知识分子世界隔开了。
这种生存状况,与自由散漫的青年时代很两样。马雅可夫斯基在诗里写道 :“像斜雨一样,从祖国的身旁走过。”南星也好像“斜雨”一般从大时代的边缘走过,周围的目光都疏忽了他。
2 散文 :文体的次角色
文学体裁有不同类别,本不分级别 ;在文学史的演进中可能盛衰有期,却不可据此判断孰优孰劣。
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严格的等级观念,影响到文学,审美,甚至于文体形式本身,竟有了雅俗尊卑之别。古人重诗文,轻小说 ;《诗经》中的“风雅颂”,“风”是俚俗的,低一级的 ;诗词中诗是正宗,词叫“诗余”;等等。这是一种很怪异的文体歧视现象。
在国外,诗和散文有很崇高的地位,不见得比小说卑贱。法国的蒙田,英国的培根、斯威夫特,德国的尼采,美国的爱默生、梭罗,都很受推崇。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中,诗歌且不说,柏格森、丘吉尔、罗素等人的著作就是靠散文体完成的。鲁迅以战斗的杂文见长,被称为中国的伏尔泰,然而早在 20世纪 30 年代,就有人讥评其为“杂感家”。杂感固不待言,小说因为太短,没有长篇存世,时至今日,仍为专事炮制长篇小说和电视肥皂剧的作家所鄙夷。
散文在当代不被重视可以想见。整个 50年代没有较为突出的散文家,至“文革”十年,基本上消灭散文。60 年代有人总结出散文三大家 :刘白羽、杨朔、秦牧,一例都是颂歌式的。这时的冰心,已不复有《往事》《寄小读者》那样赞颂母爱童真的清词丽句,唯有与杨朔同样格局的《小桔灯》。
当今散文日趋新闻化,小说化,多以叙事为主,篇幅越来越长,且是大白话。散文逐渐丧失作为一种文体的特点,固有的优长之处,尤为缺乏个人笔调,无法窥见作家灵魂的颤动,闻不到生命内部散发出来的气息。
南星亦诗亦文,诗文一体,都是短制,内容调性庶几近之。他把他的诗称为“可怜的小东西”。他的朋友辛笛的诗也都很短,意境颇相类似,而更倾向于“做”;而南星的诗,比较起来要自然清朗得多。辛笛的诗后来在台湾很有影响,如果不是 80 年代初出版的《九叶集》,我们的文学史将会遗忘这位有特色的诗人。实际上,南星就这样被遗忘了。他的散文,也像诗一样“可怜的小”,最长的《露斯》,也不过 3000 余字。他不但写得短,而且写得少,加以那种几乎说不出具体内容的梦一般的文字,自然不为势利的批评家所喜。
3 题材 :不能承受之轻
从延安时期开始,即倡导作家“深入生活”。这里的生活,指的是社会生活、工农兵生活、与政治形势紧密联系的生活。以这种集体生活为题材,包括生产、运动、事件、战争等,均被列为“重大题材”。
关于重大题材带根本性质的观点,最早当来源于苏联“拉普”按照“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原则对文学创作所作的限定。它要求作家反映“革命发展中的现实”,与此相对应,强调“正面人物”“英雄人物”的创造。在中国,左联深受影响,当时即有“中心主题”之说。新中国成立后,重大题材有着更权威、更优先的地位。魏巍反映抗美援朝的散文《谁是最可爱的人》一纸风行,闻名遐迩,可以说是开风气的。
我们复制了苏联文学基于坚定的目的性的“大写”现象。至今,不少作家仍然神往于宏大叙事,以致动辄以“大”为题,写大人物,写大事件,不惜搬用大词。
南星的散文,几乎与这种风气相反,走的几乎是现今无人涉足的林中幽径。他所写都是个人题材,日常生活,朋友往来,四时景物 ;写凡庸,写细琐,写闲静。总之,以自我为中心,主题单一,题材单调,但都非重大。
姜德明最早把南星同阿索林联系起来,这是有眼力的。南星确实追慕阿索林,在《寂寞的灵魂》中首先说到这位西班牙作家的名字。他为文的结构、文字、情调,都近似阿索林。但是,有一个不大一样的地方是,阿索林写过许多人物,都是有形象、有故事的 ;而南星笔下的多位朋友,除了金克本,只留下模糊不清的身影,甚至连名字也没有。出现在他笔下的人物,除了朋友,便是房东、邻居、卖水果的、卖夜食的、赶车的、驴夫、更夫、求乞者,都是极普通的人。而这些人,也不过寥寥几笔速写而已。南星的写作很奇特 :朋友本来是他叙事的主要对象,然而他不写朋友,写的是朋友之间 ;正如他写生活,多不重生活自身的形貌,而在个人对生活的感受。所有的人物和事物,都回到他的心里,留在他的记忆里,最后变作了他自己。阿索林称,他最满意的是“亲切”。而南星所要的,无非也就是这份亲切。
所谓亲切,无论人或事物,在南星这里都是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参与饮食起居的一切。博尔赫斯说阿索林 :“这个人似乎对烦琐小事感兴趣。”这句话正好移用于南星。南星用散文写过几篇评论,其中说到英国的露加斯(爱德华·卢卡斯),其中有这样一段 :“最普通的事物也能引起他的兴趣,而那兴趣比别人深得多,这就是说他的天才让他从黄昏中发现光辉,从枯燥的颜色中发现美,用独有的见识去观察一件东西而与之造成着的关系。人们赞赏伟丽的老建筑,而他爱素朴的古城 :人们舍弃了不合适的东西,而他珍视它们,因为它们也会有用处,甚至有新东西所不及之处。”这段话,同样可以移用于南星。
南星不断写到故地,故居,“自己的屋子”。《东城》写一种既渴念,又虚怯的心态,表示总有一天要去一次东城,但又怕那个地方会对他特别生疏,不以他为故人,却以他为他乡的生客。南星不断回想和友人在一起时的情景,在《甘雨胡同六号》里写他们念诗,闲谈,阅读,守着院里的丁香,看它们生芽,开花,叶子一天天丰润,但也不曾疏忽刺柏和枣树,以及亲植的丛花。还一起享受清凉的雨和美好的阳光,在月光柔和的影子中静坐,祈祷,做长长的梦。《走在一条长长的河岸上》的结尾 :回顾,瞻望,缱绻低回,堪称一段美文。可是,如此花费篇幅诉说一种情怀,在当下活在快节奏的日子里的人们看来,不是太奢侈了吗——
我又去探望了远处的果树。海棠和梨的神态都依旧,其中的一株却没有生芽。如果它疲倦了,休息一两年也是好的。如果它永远不再随着季节变化,只要不被人除去,到冬天不仍然是一株可喜的树吗?我好常常望着它那淡黑色多纹的空枝,等远方的人回来。那时候他必对我讲说许多年的丰富经历,我必对他讲说我的最艰苦最平凡的故事,然后,若恰巧是春天,我们看着这儿的海棠花朵和久枯的梨树,必有长久的沉默。
南星不厌其详地写他住地的庭院,这是可以想到的,因为那里存贮着一年四季,而每个季候都是静默美丽的。院落里堆放着成捆的玉米叶子,有他喜爱的牲畜,鸡鸭,长尾的鸟雀。当然,他写得最多的是各种花树 ;夜来还有访客,便是各式的小飞虫。
还有更琐细的日常描写。这个很像阿索林的闲逛者,居然想到自己在家里做饭吃。《迟暮》中,他寻找油盐店,先买了小锅,再到米店买米。仅买小锅,既写了挑选和等待的过程,又写了烦躁到轻松的心绪变化。及至买米,他写道 :“我见了堆簸箩中的深黄色的米,真觉得伤感而且安慰,它们与我别离太久了,我们之间充满难解的故旧之情。”然后是如何洗米,如何生火,如何坐到饭桌前,接着是“灯下的热气仿佛是第一次在屋子里旋绕着,那温暖之感引我回到遥远的记忆里去”,云云。
都是微不足道的素材,可是,却都是南星所爱的,用心摩挲过的,难怪他小题大做了。任何崇高伟大的事物,从来与他无关,他说自己是爱听“细弱的歌声”的。
4 人性与人情
“五四”时期,知识界兴起一股人道主义思潮。在鼓吹易卜生、尼采的同时,也宣传托尔斯泰。有些知识分子把有关“人类之爱”的观点带到延安,自然不合时宜,随即受到严厉的批判。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与革命精神是格格不入的,甚至是对立的、冲突的。直至 1959 年,文艺界仍在批判巴人的“人性论”;20 世纪 80 年代初,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一起,引起思想文化界前所未有的大讨论。
过去流行过一个口号,叫“兴无灭资”。有一段很经典的话是 :“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用“阶级论”反对“人性论”,可谓言简意赅。几十年来大讲“斗争哲学”,批判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由此被激发起来的思想感情,不能不是战斗的、激烈的。
南星的散文抒发的是纯粹的个人情感,没有涉及天下大事,没有“国家”“民族”和“人民”,没有战斗集体,没有阶级之分,没有仇恨,只有爱,而且恰恰称得上是“无缘无故的爱”。他表白说 :“我珍惜每一个人的生活,无论是简单的或丰富的、多波折或充满平安的。那都是一只看不见的手给他们安排的,在世上并没有所谓可崇拜的或可鄙弃的我们的同类。”他一再提到的“看不见的手”,让人联想到“上帝”。没有证据表明南星曾经是一个基督徒,不过,他说多次做过祈祷,诗文中不时出现《圣经》的典故,诸如“感恩”之类的用词。文中的“泛爱论”,在他是一种信念、一种宗教般的信仰。他对所有人,亲密的人或陌生的人,劳动的人,受难的人,甚至对伤残的畜类、家禽、小动物,都一样视为同类,有着无限的亲切,忘我般诚挚的关注。他的内心永远是柔和的,温暖的。
南星对时间十分敏感,在他看来,“一切皆变,不能长存”。他目送四季流转,深感岁月易逝,文字中流荡着《古诗十九首》那般古老的诗意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于是他将时间转换为空间,把最珍贵的部分寄存于一个紧致的、亲密的共同体中。“相聚的时候没有想到今天,但今天终于来到。仿佛每过一分钟,我们便离得更远一点。我们如同一群飞坠的流星,分散向四方,一个也不能留住。”几乎从一开始,南星便反复书写着同一个主题 :离别与散失。
他是执着的。他通过记忆与怀思极力回到往昔,想象友人的面貌,重温相聚的日子。他说他像“庄严的历史家”一样,有着十分固执的记忆,说 :“给人一些‘幸福的哀愁’的人或事物是永远不会被忘记的,在这一方面,我的记忆就极其坚强,即使是一个梦,即使是一个美丽的、柔声的,而且已经残破的梦。”他珍惜友情,珍惜人生,珍惜所爱的一切。他从记忆和想象中寻求慰藉,有意思的是,当他呼唤美好的事物时,并非期待“出现”,而是“回来”。人与人之间难以逾越的距离感使他辗转不宁,心情沉重。他诉说“为贫穷和孤独所伤害”,他的灵魂是寂寞的。
和平而非斗争,友爱而非隔膜,安宁而非扰攘,这便是南星的幸福哲学。他有一篇短文《安息》,说当人们在夜间安息之时,世界才显露出本来的面貌。安息不是终止、不是停顿,而是人们在各自的位置上,不自觉中开展的最庄严最神圣的工作。他写道 :
这安息的意念是崇高的,永久的,密藏在人人的心里。虽有时为别的意念所遮蔽,毫不会消失,而且隐秘地生长起来。暂时的变迁只是一颗流星,一缕闪光。凡是何处来的,也必向何处去,虽然中间经过不同的旅程,所以安息永久伴着人类的灵魂。快乐、悲哀、烦恼或别的热情只令人觉得炽热的燃烧,安息来临时才给人一种身体上和精神上的不可形容的平安之感。
在激进的人士看来,这岂不是要消弭人们的斗志吗?比较“火红的年代”那些“大批判”的檄文,此间的意向实在相差得太远。
5 语言,形式,黄昏情调
我们说的“抒情散文”,其实大多是叙事作品,所谓抒情,只是到某个关节处,使用一些仿诗的词句而已。南星不同,情是作品的主干,诸如人、事、景物,都是因情而敷设的。张中行说南星 :“生于世俗,而不黏着于世俗,不是用笔写诗,而且用生活写诗,换句话说,是经常生活在诗境中。”由于南星视生活为诗,因此,即使平实地叙说生活,抒情自在其中。况且他的语言修养很好,话说得自然而简洁、富有弹性 ;在结构和其他形式技巧的运用方面,都有着独特的追求。
一是散。南星的散文是英式的,但又不是典型的绅士风,而自有朴素而清朗的风格。在本土传统中,多少吸收了魏晋诗文的峻拔通脱,唐人绝句的清隽空灵。近今散文从创作到理论,主流是“形散神不散”。而南星的散文,形散神也散,体制短小,却无中心、无高潮、无故事,全由灵魂本体结合现实生活中的断片感受所构成。
二是细。人们司空见惯处,每每是南星的兴趣所在。他写不少细节,都极平易,如《寄北》中对朋友的琐碎的嘱托 :代他向雨夜中把盲眼的骡子送回来的人致谢,替他偷点大麦喂一只坏了脚的鸭子 ;《寒夜》几处写到为他所喜欢,而又不免担心的扁豆。即使放到日常生活中,凡这些也都无关宏旨。此外,对夜访的小虫和四季的花木,观察入微,描写工细,都是人所不经意的。
三是慢。大概这与作者温和的性情和忧郁的心绪有关。《小别》写送别,来回是单线的,却做得婉曲,叠写别后的各种悬想,思念绵长。《蠹鱼》构成更简单,然而一样在连接中有转折,笔调是游弋的。尼采说他和他的书,二者都是“慢板之友”,每写一行字都会让“忙人”之流看到绝望。他认为,慢是词的金器制作术和金器鉴赏术,需要小心翼翼和一丝不苟的工作。尼采的自述,正好借来做南星慢制作的说明。
四是淡。浓郁的抒情如《露斯》一样的绝少,在南星的作品中,大抵以简淡的文字出之。淡定是一种生活态度,也是写作态度。正如南星谈露加斯的,对人完全忘记自己,从不拘执严肃,表现在文字上,便随处显现出一种本色,朴素而亲切。《旅店》少见地使用第三人称,写一个少年人寓居旅店的生活,人世沧桑,感慨百端,笔下却是云淡风轻,结尾道 :
然后,少年人便不见了。年月流动着,带着几阵风,几场雨雪。旅店仍然在那儿,老树仍然在那儿,却都有些衰老了。行人们似乎是从远方来的,没有关于它们的记忆。许多年后,旅店会颓圮下来,只余下老树的枯枝,也没有人从这地方走过。
南星的文字只为自己和朋友而写。他始终保持着一种天真,絮絮地诉说自己的心思,用《锡兵》中锡兵和小姑娘谈话那样的“没有意义的柔和的话”。他说自己是一个“秋天的人”“一个居无定所的旅人”,是异乡人完成了他的孤独。他常常感叹生活的困顿,不易安排,说 :“这些生活中的变化多么可惊,多么坚硬,多么残酷。”他在一篇诗评中,居然还生出几分宿命的色彩,说 :“人生是受着一只看不见的手摆弄的,于是有无数无可奈何的惆怅,而悲哀,叹息或呼喊都没用,我们除了安于命运之外再没有更聪明的办法了。”于是,他过早地有了衰老之感 :生活仍在进行,“仍然有不眠的夜,有惆怅的黄昏,内心的寒凉确是最重的刑罚”。他无法摆脱灵魂的寂寞,孤独和忧郁的包围,当他提笔诗化这些情绪和感觉的时候,文字的散漫、琐细、柔婉、纡缓、清简、深致,有助于营造一种迷离幽渺的意境,一种如烟如雾般的“氛围气”,一种为我们所惯称的情调——具体地说,或可称作“黄昏情调”。阿索林文中就有这种情调,他有一篇文章叫《贵族的衰落》,美好的往昔不再,伤感,孤独,惘惘然,就是这种近于“衰落”的略带悲剧性的情调。
黄昏是时间的一个边缘地带,南星长时间徘徊于此。所以没有走向暗夜,是因为他始终未曾失却希望和热情。他不时会提醒自己说 :“你这不安静的人,无论在什么地方,看一看窗外吧,看那树枝和天空吧。”不时鼓舞自己说 :“给我孤独吧,但是,也给我那丰富的田野吧。”然而,他毕竟不是那种高歌猛进的人,回顾总是多于瞻望。
“文革”前,“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文化,很大程度上改变和重构了几代人的精神结构。集体的同仇敌忾,狂热,褊狭,冷漠,畏怯,乃至变得极端甚至变态 ;语言简单,口号化,粗鄙化。曾经被批判的“小资产阶级情调”,那种温情、柔弱、纤细的艺术元素,早已随同主体性的蜕变而在文本上消失了。
20 世纪 80 年代初,在长久的禁锢之后出现“伤痕文学”,暴露集体性创伤。这时,人性在文学中得到一定程度的解放,但它的丰富性仍然未能充分地展现出来。其中,那类脱离社会环境及集体主义的纯个人情感,尤其是“边缘情绪”得不到书写 ;曾经书写过的文本,如南星一样的诗文,也因历经长期的战争和社会运动的颠簸岁月而被遗忘。
6 背向文坛
文坛是现代的产物。在古代,文人不是御用,当幕僚,写拍马文章,就是隐,或隐于朝,或隐于野。总之是个体的存在,是“散木”,不见联络成片的森林。文坛不同,既有“坛”,就有坛主,有中心,有边缘 ;有联合,有挤轧,有斗争,所用的大抵是非文学的手段。文坛,相当于法国学者布迪厄说的“文学场”。在复杂的关系结构中,权力毕竟是其中最活跃的因素,而且往往带支配性质。
在中国,鲁迅是最早以文化社会学的眼光观察和批评文坛的人。他指出,文坛颇多“文丐”与“文氓”;有“捐班”或“互捧”,有“文摊秘诀”,有“商定”文豪。或造文学史,出作家论,编自传,入名人辞典 ;或结合一套角色,拉几个小说家、几个诗人,当然批评家不能少,一起商量,立个名目,打倒彼文豪,再抬出此文豪。他说得尖刻,说一些“作家”,不过是在“文人”的旗子的掩护之下的一群“‘商人与贼’的混血儿”而已。对于左翼文坛,他第一个使用了“官僚主义”“宗派主义”的概念。可惜我们的文学史家在评述左联时,却选择在事实的面前退避,或干脆跳过。
左联的遗产来不及彻底清理,便在此基础上建立了新的机制。“文革”前,出现许多“新生事物”,如“写政策”“写中心”,组织写作班子,提倡“集体创作”,鼓吹“三突出”“高大全”,还有“样板戏”等。“文革”后,组织各种“笔会”,办“写作班”。随着商品社会的形成,“文学资本”无疑增加了新的内容,权力“寻租”的现象在文坛一样存在,“捐班”者不乏其人。
南星是一个具有平民品格的作家,没有优越感,也没有自卑感,宁静,持守,愿意“永远做一个久坐无语的人”。他长久地适应于友伴,当友伴不复存在时,则适应于孤独。他说他“不能与广大的人群结缘,没有独特的癖好,也没有崇高的想象”。就是说,他不以作家诗人自居,从而背向文坛。在学校里,如果说他还余一点写作的积习的话,便是写点儿童诗、古体诗,甚至写起练习气功小册子,完全地自我放逐了。
对于南星,张中行有一段极有见地的评说 :“南星似乎也是患才多,或者说患诗情太多。诗情太多,以致世情太少,用俚俗的眼光看,应该建树的竟没有建树,至少是没有建树到应有的高度。例如,与他同时的有些人就不然,能够看风气、衡轻重,多写多印,就给人一种大有成就的幻象。”
张中行说南星“世情太少”,即不能与时俱进 :不能追随时代的风气写作,不爱活动,不用手段,不求提擢,不慕声名。在识时务者看来,实在是不思进取。张中行拿“有些人”与南星比较,南星明显是落伍者 ;待大队人马簇拥着哗然走远,只好一落再落,终于落到踪迹全无的地步。
7 文学史 :一体化写作
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写作,长期由集体班子进行,写作路径、分期及评价,往往以文坛及评坛业已形成的文学地图为蓝本打造完成。基本上没有私人治史,即使个人署名的著作,也都极少有违集体意志与主流结论的,整个写作框架没有改变,作家及作品的清单基本一致,甚至连座次都早已安排妥帖,无须异议的了。
过去文学批评常用的公式,就是“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实践的结果,往往导致艺术取消主义,美学长时期无人问津。现在,这个公式如同“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口号一样,似乎已没有人提及,但是流风仍在。
20 世纪 80 年代初,有学者提出“20 世纪中国文学”的话题。倘若把中国文学置于世界视野之内,可以清楚地发现,外国作家在上两个世纪创造的许多人物,在我们的文学画廊里从来未曾出现过。我们没有个人主义的英雄形象,没有约翰·克利斯朵夫 ;没有反社会的复仇主义者,如工人绥惠略夫 ;没有“当代英雄”,没有“多余人”,没有罗亭,毕巧林,没有“躺平”的奥勃洛摩夫 ;写到革命战争和内战,我们没有葛利高里,也没有日瓦戈医生 ;在我们中间,没有人像惠特曼那样,与总统平起平坐,写给自己的歌便大声自吹自擂。这些文学形象的缺位,与作家群体的气质和艺术表现力固然有关,但是那些无视艺术本质的理论与批评也当难辞其咎。
关于现代文学,20 世纪 30 年代是一个鼎盛期。鲁迅认为 30 年代不如 20 年代,应是从启蒙、战斗的意义上说的。整个 30 年代,作家趋于成熟,体式臻于完备,作品呈现多元的局面,一直延至“二战”以后。其间,出现一些描写人性,表现自我,构思独特的优异作品,如何其芳的《画梦录》、师陀的《果园城记》、张爱玲的《金锁记》等,但是在文学史上长期得不到应有的评价,包括南星的富于情调的散文。从此,同类型的作品已然绝迹,再也没有后继者。这种相继失传的“文学遗传学”现象,至今似乎没有人探讨过。
一些作家由于迁至港台地区及海外,在我们已往的文学史中大多遭到搁置。随着政治运动的开展,一批所谓的“反革命”及“右派”作家一度失踪,直至 80 年代初,才以归来的“流放者”的身份,在相关的册页中找到或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美国学者夏志清的一部《中国现代小说史》一时成为高校文科的宝典,发掘了一小批长期被埋没的重要作家,这是一个无可否认,但也不免令人尴尬的事实。
从文学创作到文学批评,再到编撰文学史,可以说是一条“流水线”,或者“供应链”。其中,各个环节互相契合,转换顺畅,直至终端。我们的作家是一个集体,大都与体制相依存,在集体意识或集体无意识的支配下写作。
对于南星,倘若不是从集体回到个人,不是从政治回到艺术,不是从事实回到印象,不是从理性回到情感,那么,文学史将会继续忽视他曾经的存在。而且,从技术操作层面说,“新批评”派尚且讲“细读”,而文学史家多取宏观,描画大轮廓。即使细读,也多重主题,重情节,重形象 ;而相对轻语言,轻笔调,轻韵致。更不必说,如今已进化至网络时代,细读将彻底地为快餐式阅读所倾覆。可以设想,如果文学史家不是长着普鲁斯特式的鼻子,必定闻不到玛德莱娜小点心的味道,以及房间里的那股陈朽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