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蜀记

2024-08-19 00:00:00杨献平
花城 2024年3期

沿途之绿庞然、天然、森然、苍然、蔚然、嫣然、粲然、悠然、怅然、仙然,在次第起伏的山坡、悬崖、沟渠,甚至废弃的屋顶与水流的河边,拥挤、有序生长,花朵犹如仙女翩跹其中,无数鸟儿空中飞旋,与阴雨纠缠。穿过悠长而潮湿的隧道,短暂的黑,令人忍不住惊悚。天光再现,我看到被洪水冲垮的高速公路,居住多年但已经消失的村庄残迹,发生滑坡和泥石流的残缺青山。这是位于岷江边上的映秀镇,2008 年“5·12”特大地震中心之一,上游的磨盘镇、漩口镇,以及汶川、北川等,都是震中,都江堰、金堂、遂宁、南充、彭州、成都、绵阳、德阳、广元等地,受灾也极严重。

当时,我还在巴丹吉林沙漠军营工作,观看“5·12”地震电视直播,心一次次被强力撕开,血淋淋、惨兮兮、昏天黑地,盯着那些悲怆、惨烈的死难和揪心的救灾场景,身体顿时麻僵,好像一个朽烂了的木架子,稍微一挪动,即成齑粉。我哭,那么多生命罹难,烟火升腾的村庄成为废墟,引以为美好的河山大面积崩塌,诸多的生命悲恸、哀号,观之听之,揪心不已,视觉刺痛。

顷刻间的生死离散、肉身乍然入骨的疼痛、生命的残缺和破裂,皆是人间大不幸。每天我都眼泪滂沱,心里想的,就是如何帮助受难者,但自己又不是医生和专业救援人员,只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此前,我听父亲、母亲说过 1966 年邢台大地震 :暴雨下了两个多月,连满是岩石的山都被泡软了,村子四周有些悬崖塌了 ;以前板结的土软如烂泥,人站上去,眨眼工夫就被吞掉了。那时我尚在襁褓,懵懂于人世,如今早没了记忆。乍然看到“5·12”地震的惨烈,不由得感谢父母之恩。读过私塾的爷爷说,灾难都是天地失衡导致,也是冥冥中某种强大力量的显现,乃至“天谴”。他还说,董仲舒《春秋繁露·必仁且智》里面讲 :“天地之物,有不常之变者谓之异,小者谓之灾。灾常先至而异乃随之。灾者,天之谴也 ;异者,天之威也。”

这些唯心主义观点,长期深入民心,以此来警醒人们尊重“自然之正道”“天地和人伦秩序”。古人也认为,万物都有自身的“道”,既相互依存,又千差万别。细数整个人类文明史,几乎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苦难。比如,我们祖辈经历战争、饥荒,父辈经历地震、洪灾和饥馑等。2008 年“5·12”地震堪称人类 21 世纪第一个十年最大的自然灾难。面对同类死难的各种惨状和惨景,一个身无所长的人能做的,只是捐款、捐款、再捐款。单位组织时候捐,个人也捐。当时,大儿子锐锐 6 岁,从学校回来朝我要钱,还说只要那种红色的。我当然支持,还多给了他 100 块钱。我以为,这星球上,人虽然很多,大部分互不认识,大多数没有瓜葛,但一个人和一群人的生命存在始终有着内在而又紧密的联系,无论是谁,身在何处,怎样的性情和生存状态,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和我们是一个整体。

在巴丹吉林沙漠军营,捐款次数也较多,有同事罹患尿毒症、癌症或其他重病,有的家里遭了大难,需要捐款就捐,也觉得应当。有些地方发生洪灾、地震、干旱,也要捐款。捐款乃是爱人及人,是一个人心有他人,敬畏、怜悯生命的具体表现。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进入蜀地。在巴丹吉林沙漠军营,也有很多四川籍同事,他们在正式场合满口普通话,虽然不标准,但也勉强听得懂 ;私下则四川话满天飞。周末,老乡喜欢聚在一起吃喝,叽叽喳喳,声音洪亮。我觉得厌烦。幼年,冀南一带私营煤矿、铁矿当中,有不少四川的工人。相对于南太行山区人生活节省和吃食简单,四川人能吃善喝把很多老人吓得差点翻跟头,怒说 :“这些四川人,把挣的钱都吃了!”地区与气候的迥异,导致人群风习的差异。南太行山区人素来根性意识强烈,极少出外谋生。对他乡人的日常习惯,多的是“见怪不怪”,以自我之人生经验和价值取向衡量并发表个体意见。

四川打工者先后涌入,使得冀南平原和南太行山区也随之发生了一些与之相关的“细水微澜”。据说,当年轰动一时的“人傻,钱多,速来”电报事件发源地,就发生在我们河北沙河。21 世纪初期,吾乡矿山资源尚未枯竭,挖山掏矿者众,次生职业也五花八门,俨然冀南平原一大社会景观。时隔多年,有些四川籍的年轻人,以某人继子的身份,留在南太行山区冀南平原农村 ;有些川妹子,也以婚姻的方式,与当地人发生各式各样的关联。

面见裘山山老师,她让我去采访在“5·12”地震、玉树地震和舟曲特大泥石流等重大自然灾难当中抢险救灾表现优异的黑水民兵群体,就此写一篇报告文学。我知道,这也是对我写作能力的一次检验。可是,对于写作,我一直用写东西来表示,不是不尊重文章,而是觉得自己写的,不过一直在浅层次徘徊而已。如不能如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那么,写作就是无效的。

司机小刘就把我送到了映秀镇。愤怒的岷江涛声如雷,震得我差点失聪。宽阔的河道已经被泥沙和巨石塞满,洪水不止一次洗劫刚刚修建起来的映秀镇。那些样式新颖,观赏性和居住舒适性兼具的房屋尚无人烟。站在浑浊大水自上游不断暴跳飞纵的岷江边,高山上多处涌出瀑布,通往汶川、茂县、马尔康等地的公路被切断,滑坡和泥石流之后的山体堆满宽阔河道。救灾部队、志愿者,在映秀镇内外或清理淤泥、石头,或在处置滑坡后的河道和道路。

可能是聚集了太多亡灵之故,虽然是酷暑 8 月,整个映秀镇内外却阴冷彻骨。似乎很多的亡灵在其中徘徊、低飞与痛哭。

死者和生者的距离,只是一具肉身 ;而良知和灵魂,才是其中的灵性部分。

见到黑水县武装部徐阳政委和唐永明部长。他们带我到映秀镇周边走了走,整个岷江之中,犹如小山一般的巨磐,拦截了上游冲下来的碎石、泥沙和漂木,严重威胁到了映秀镇及其供电、供水设备。无数的危石,分布于四周山坡上下,以凶猛姿势,随时向下俯冲。帐篷扎在新建的映秀镇对面河坝上,奔腾的洪水日夜轰响,摧枯拉朽,决绝得似乎在进行一次前仆后继、玉石俱焚的残酷战争。

采访中,我了解到,徐阳、唐永明,黑水民兵瓦斯学、罗尔基、杨初、肖勇、罗希权、恩泽尔雅,以及军事医学院张立军、贾雷丽博士,阿坝州公安局法医陈应全,四川省军区通信站王少华副连长,阿坝军分区独立营士官陈鹏等人,在“5·12”地震中,参与了失事的邱光华机组人员搜救任务。他们在赵公山上如同猿猴一般攀缘,风餐露宿,搜寻了二十多天,最终在绝地鬼见愁发现了邱光华等人分散各处的遗体。因为天气炎热,牺牲者的肢体皆已高度腐烂,将尸体放进裹尸袋后,他们轮流扛着下山,骨头戳穿裹尸袋,他们被尸水浇透。

黑水人个性强悍,男人都以战死战场上为荣,这是他们古老的民族精神,他们在 2008 年“5·12”、2010 年“4·14” 玉树地震,以及 2010 年“8·7”舟曲特大泥石流等抢险救灾现场的表现及其精神,令我多次忍不住涕泪横流,不能自已。那篇3 万多字的报告文学,很快在《西南军事文学》杂志发表。

与此同时,我由驻巴丹吉林沙漠空军某部调往原成都军区工作的事情也在进行当中。起初,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却没想到,得益于裘山山老师,调动事情很快就办妥了。十多年后的一个冬日,我得以到黑水县去,抬眼所见,山川连绵纵横,狭隘逼仄,大部分用石头建起来的镇子凹凸在山坡或者沟壑之中,河水颜色发黑,流墨奔泻,松软草地上开着各色各样的野花。而其最高处的达古冰川白雪堆积,光芒耀天,山脉层叠,仿佛灵魂蜃境。《清史稿·地理志》中说此地“恶警阴森”,亲身到现场之后,方知并非虚言。

黑水乃至阿坝之地,陡山 岩,石潭沼泽,尖峰荒岭,其中也多石头碉堡,为土司时期修建、用以自保的军事堡垒。乾隆年间,张广泗、讷亲、岳钟琪、阿桂、傅恒等人先后在此率军作战。想起当年在映秀镇对黑水民兵的采访,内心感到亲切。

自然地理之于人群之间的所有军事行为,从来都是依傍得力的壁垒与关隘。《明史·四川土司》载 :“然夷性犷悍,嗜利好杀,争相竞尚,焚烧劫掠,习以为恒。去省 远,莫能控制,附近边民,咸被其毒。皆由规模草创,未尝设立文武为之钤辖,听其自相雄长。虽受天朝爵号,实自王其地。”

历代王朝设立羁縻州和土司制度,也是无奈之举,目的也正是“以夷制夷”。几十个部落占据一小片既偏远又贫瘠的土地,让它们“自相雄长”。

赵公山乃是青城山的主峰,为赵公明烁罗鬼国所在地,常璩《华阳国志》称成都山,也叫大面山。王世贞《列仙全传》中说 :“赵公明为八部鬼帅,周行人间,暴杀万民,太上老君命张天师治之。”

2015 年夏天某日,傍晚重雾缭绕,细雨犹如神仙发丝,淅沥无声,道路滑湿,泥泞坑洼。我登赵公山,结识道长张信元。问起 2008 年“5·12”地震情景,张道长说,彼时赵公山连日大雾,缭绕不去,对邱光华机组失事之事,他并不知情。我向他说起徐阳等人所述情况,他说,这山中危崖高冈众多,藤蔓密匝纠缠,在其中寻找残骸,无异于登天。

那一次,在映秀镇,听徐阳、唐永明、恩泽尔雅、罗尔基等人详述阿坝州黑水 民 兵 群 体 在 2008 年“5·12” 特 大 地震、2010 年“4·14”玉树地震、2010 年“8·7”舟曲特大泥石流和 2010 年岷江特大洪涝灾害等危难之际的种种惊险经历,好多次不由得当场落泪,热血上涌。我也非常清楚,在我们的这个年代,很多人之于某些英模事迹有一种天然的抵触情绪与不信任感,那是他们没有亲历现场的缘故。很多时候,我们必须相信每个人内心深处的良善禀赋,也要坚信人在某些特别时刻纯粹的良善表现及其行为的英勇与正义性。

巴丹吉林沙漠浩瀚无垠,荒凉戈壁与白色沙丘一如寂静汪洋,天高地阔,云朵骑着万千虚无的骏马与神兽,人和事物都暴露无遗。但也有诸多隐秘而有趣的活动,如蜥蜴在干旱之中辛勤觅食,四脚蛇于黄沙之中伺机而动,毒蜘蛛总是在干枯的树杈、红柳、沙枣树之间守株待“食”。

而成都给人的感觉总是欲遮还羞,欲羞还露。密如蛛网的街道,各色人群和车辆,服装正统或怪异,涂脂抹粉或素面行走,眉目之间的性情、职业、修养、趣味等若隐若现。街边和小区内绿树和花草森然泛滥,哪怕一颗发霉的种子,只要落地,都可以新生。所谓当代城市,除了市容与建筑方面的鳞次栉比,富丽堂皇,高低参差,更重要的是人和人群的纷纭多样,个个不同。在街道上,此人和彼人,瞬间对视又瞬间消失,刹那间视觉对撞,又被新面孔和姿势置换。这种丰富性,只有在城市,才能够直接而又颇为香艳地体验到。

而我竟然没有一点惊喜感觉。对于城市,如北京、上海,我也去过很多次,上学、各种培训和会议、每次回乡探亲等,都要去和停留,也算见识过现代城市的庞杂、繁华、幽深与斑斓。由此我以为,城市始终是一个松散的集合体,一种众人聚居却又相互陌生,时常摩肩接踵却又互相陌生的地方,它有自己的一套运作规则,方式看起来明朗,事实上非常隐秘。

采访完毕,除了和战友聚会,大多数时间,一个人懵懵懂懂混迹于文殊院、人民中路与江汉路等地,看到的都是人,以及人进出的各种样式的楼宇。当然也会看到外地游客,也像我一样,举着脑袋,满目惊诧与新鲜。斯时,我住在江汉路武担山附近的一家宾馆,每次出入,都能看到一座微微隆起,长着许多黄桷树、榕树和各种花朵的小山包。当地战友说,这是成都的“泰姬陵”。扬雄《蜀王本纪》记载,“武都山精,化为女子,蜀王纳为妃,未几物故,王发卒之武都担土,葬于成都郭中,号曰武担”。

这是蜀地浓郁仙道气息的一种反映,山精与鳖灵,都是动物,如此的故事固然有其蒙昧性,当然也有浪漫想象与美好赋予。成都乃至整个巴蜀,故事传说历来香艳悱恻,令人遐思不已,这和该地频出美女、才女之地理气候有关。而肉欲与爱情、烟火和梦想,甚至其中变异的那部分,也都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而我初到成都,首先想到的是刘备、关羽、张飞、赵云、诸葛亮、马超等人,当然还有王建、孟昶等,其中刘备、张飞、赵云、孟昶等,算是我的河北老乡,他们在蜀地的作为,大多数乏善可陈,但对于成都的文化脉络,功不可没。从实而论,成都史上几个短命王朝中,刘备和诸葛亮的蜀汉王朝留下的文化烙印和影响无疑最深,这要归功于罗贯中的小说《三国演义》。文字为王的年代,一部通俗小说,使得一个国祚很短的历史瞬间,成了一个地方深刻持久的文化标记。

数天后,我由成都到西安,再乘火车到酒泉。凌晨 3 点,祁连山下的酒泉站峭冷异常,没有风,也能够明确感觉到雪意在肌肤上融化的彻骨性。瑟缩之中,匆忙选了一家小旅馆,说是单间,其实是几张三合板或者五合板隔开的小空间。床上一片黄的、一片黑的,还有点点黄黑红的,脏得我只想扭头狂奔。可外面冷,到市区再找一家又觉得划不来。和衣躺下。俄顷,隔壁来人,一男一女。再俄顷,两人亲热,声音贴耳喧哗。毕。就要入睡,隔壁又来一对男女 ;俄顷,亦照例行房。再看手机,已经是 5 点多了。辗转入睡,醒来,逃也似的直奔 20 公里外的酒泉市区。

10 月初,调令正式下达。去原成都军区报到之前,我重点收拾了自己多年的书籍,它们都是我从北京、上海、兰州、酒泉等地陆续背回来的。那些年,但凡到城市,第一个目的地就是各大书店和有特色的主题书店。看到好书,直接买走,千里长途,哪怕背的全是书,也不觉麻烦和疲累。把几百本书一摞摞捆好,放在书房。那时候,我到最偏远单位工作的唯一好处是,分到了较大的公寓房,三室一厅,外加阳台。这也是一种福利。而所有的家什当中,书最重,也最值得带走。

翌日,由嘉峪关飞成都,出机场,暖风扑面。西北和西南截然不同,以至于 12月,我还穿着衬衣。如此十多天,才真的感觉到一种类似抽筋剥皮的湿冷。在房间坐一会儿,冷意如刀,旋转切割全身,到外面溜达一会儿,却又热汗淋漓。

多年前,我就有了家室。长期的油盐酱醋、锅碗瓢盆,有时候也让我感到了束缚、不满与憋屈。这一次,因为调动,一个人先到成都上班。乍然的单身生活,使得我有一种逃脱的快感。家庭这个社会单元在如今的年代越来越面容模糊,充满了各种冲突与诘问。我也渐渐觉得,时代越繁华,文明越发达,个人越孤寂,人和人之间的交流沟通越发困难、逼仄甚至大相径庭。甚至,婚姻也是一个奇怪的制度或者说传统,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此前完全不认识,因为某种机缘乍然相爱,走到一起,组建家庭。这种司空见惯的人类生活方式,看起来平淡无奇、合情合理,细想起来却有些惊心动魄。而所谓的家庭生活的核心,是体谅、互助、合作与抚慰、理解和鼓舞,而到我们这个年纪,很多家庭都由女人主导,“阴盛阳衰”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很早就听说成都女人剽悍,男人大都耙耳朵,起初我还存疑。某一晚,在青羊区万福桥附近,听到一个女的在厉声呵斥一个男的,两只玉手掐着腰杆,满面愠怒,口鼻生焰,高声大气,如暴戾女皇。“瓜娃子”“仙人板板”之类的方言,穿云裂石,在傍晚的府南河及其周边的楼壁上跌宕不休,强聒不舍。男的则抱头蹲在地上,呜呜啊啊大哭。还有一次,在火车南站对面的奥特莱斯,一男的抱娃,一女的提着东西,旁边还有一个女的。其中一个边走边骂“瓜娃子”“肇皮猪”“水打棒”“瘟丧”等,男的脸色沉肃、愠怒不发,一手抱孩子,一手掏出手机,叫了一辆车,三人绝尘而去。

恶毒语言肯定会对男人的自尊造成巨大损伤。成都当地人笑着说“习惯就好了”。我哑然失笑。出大门,到文殊院,向北到万福桥,南至天府广场,我逐渐熟悉,若走得稍微远点,回来时只能打车。现代城市最大的特点就是充满各种雷同性、反复性,如我这般在沙漠地区待惯了的人,乍入其中,总会晕头转向。大街小巷之中,诸多男人,诸多美女,气势汹汹、优雅娴静、东倒西歪或扭扭捏捏、大大咧咧。成都的确出美女,一个个,一条条,一根根,一面面,来了去了,或者扎堆出现,一股香风飘荡而至。相比偏僻地区,都市女性更在意自身优势的及时、恰切的展示,凸、翘、肥、瘦、大、小、多、少、高、矮、媚、淑、白等,都拿捏到了极致。之前,我以为人只有演戏时才化妆,可现在,化妆者比比皆是,连肤色都被化妆品取而代之了。

上网、读书、看碟片、睡懒觉、喝酒,总之,上下班之外的生活东倒西歪,还有些绝不“慎独”甚至恶趣味。一个男人,突然没了世俗的约束,可以无忧无虑,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凌乱、随心所欲,不用担心呵斥、不满,影响和破坏谁的情绪。这种自由,只有单身才可以获得,对于已婚者而言,脱离之初,当然是欣欣然的。联想到许多“90 后”“00 后”年轻人不愿结婚,甚至不想恋爱,“躺平”、摆烂,我个人完全理解和支持,但绝不同情。毕竟,人之所以为人,总要有承担、付出、创造的。

一个人趁着落日或者阴霾,到外面溜达的时候,在地铁、街道、午夜的拐角,等隐秘角落,也发现了同性恋、变性人等,感觉震惊又释然,有些新奇,同时也觉得,可能每个年代,都会有与众不同的人。而且,虽然人类以男女区分,但总会有“中间”者,大多数人情非所愿,但又无法抗拒天性中的裂变部分,不得不如此。天性、趣味、才能、认知、思维、文化的迥然与差异,构成了人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对于某些超出常态的人类行为,我可以不赞同,但没有排斥之权。那些出离原本生命轨道,进入非常状态的人们,他们的那些行为也许是具有先天性与命运的特殊性的。

万福桥、北大街、文殊院、青龙街、王家塘街一带的夜晚极其热闹,各种烧烤、小吃烟火腾腾,真可谓麻辣鲜香。但我不喜欢。这可能和我出生地南太行乡村有关,那里的人们最不好吃,也最讨厌各种吃。早晚小米粥就馒头、大饼,最多炒个土豆丝和白菜片。中午面条,再炒个番茄蛋或者猪肉大葱,就算最好的生活了。成都的吃,绝对会颠覆我老家人几百年来的想象力。甚至,有些老人看到年轻人大吃大喝,到小餐馆喝几杯,也要指指戳戳,怒骂败家子。

16 岁之前,我从来不吃肉,后来出外读书、参军,不得不吃。尽管如此,在巴丹吉林沙漠多年,也不怎么喜欢吃肉。有一个同事一次可以吃掉 200 多串烤羊肉,我惊诧莫名,难以理解。肉食于我而言,可有可无。也觉得吃肉残忍,牛羊鸡鸭鱼,都是命,人杀了它们还要吃肉喝血,想想就很残酷。每次从各种烧烤摊路过,诸多男女大快朵颐,不亦乐乎,心里倒生出一些无奈来。人的吃是生命所需,但生命本身,并不需要更多的吃食来维持。从以植物和植物果实为食到食肉的递进,似乎是与人的等级分化、技能和工具的掌握程度,以及发展有着必然的联系。

我幼年基本以面食为主,少年时候钟爱大米,有一天不吃,就觉得百无聊赖,生活少了滋味。年过四十,更加喜欢和倾向于粗纤维的食物,且越粗糙越好。仅此一点,我个人和成都这个地域就有了天然的隔阂。有几次,外地朋友来,多次一起吃饭,我发现,很多女的特别钟情麻辣烫和火锅,而我觉得那肯定是垃圾食品。男的则喜欢各种肉食。饮食习惯透露出人的某种嗜血天性。女人的味觉和口感、对食物的要求,似乎也与男人完全不同。她们可能更喜欢滋味复杂或多种味道混杂的食物。男人则可能喜欢紧凑、结实,看起来鲜艳、味道平和的吃食。一个人的口味携带了人类最初的基因记忆,以及在漫长的、文化的过程中相互混杂的肉身与情感趣味。坐在府南河边,闻着浓烈的鱼腥味和

土腥味,看夏天的蝙蝠在蚊子如同大雨一般的河面上空飞行,一物降一物、一物克一物的古老哲学,在这一时刻体现得淋漓尽致。有些男女一前一后散步和快走,还有几个乞丐,常年躺在长椅上,褴褛的衣服和茫然的眼神,表达了他们对世界的放弃和对其他人的毫不在意。

单身久了,也觉得孤寂,因此也会滋生一些不期、不安之事,但又无法与人倾诉。2012 年秋天,溽热渐去,部分树叶发黄,大地正在更换衣装,我在府南河边,与一个远方来的朋友聊沉重的心事。其中的一个核心是,很多东西并非我们看到的那一副样子,每个人的内心戏份,远远超出日常表现。比如精神上的戕害,如亲人的猝然离世、最信任的人另一种面目和秘密、个人在诸多人当中的不同角色与处境等,人的内心复杂和丰富,是人之为人的根本。西蒙娜·薇依在《重负与神恩》说,“伤害别人的行为,是将自己内部的堕落转嫁给他人。也正因如此,似乎这么做便会得到救赎一般,人很容易转向这样的行为”。“内部的堕落”是某些当代人的通病,也是大多数人的精神状态和灵魂状态。

那一天日光温和,即使坐在其中,也不再有烧伤感。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看着浑浊的岷江水流,街道上车辆奔行,乱草中粲然或枯萎的花朵,空中鸣鸟忽起忽落。一个人沉静下来,才能拥有整个世界。

但我仍旧无法安静,蓦然看到某个环卫工人,从侧面看,感觉像极了去世的父亲,心里一阵激动,瞬间又明白,那是他人。顿时悲从中来,心如刀绞。有些夜晚,忽然想到父亲,忍不住失声痛哭。父亲是一堵精神高墙,他在,万事皆安。他轰然倒塌,世界残酷、紧迫,总在杀戮、摧毁。母亲是春天,她在,周身发暖,万千世相当中,还有光亮与花朵。

我总是忍不住想,要是父亲还活着的话,我一定会把他带到成都,让他吃肉。他非常爱吃肉,但大多数时候吃不到。母亲的素食主义一方面使得她自己完成了理想,可另一方面则是对父亲的残酷剥夺。有一次,在高新区理想中心附近,秋雨深沉、冷厉,深秋的银杏树任由黄叶掉落,我在等车,忽然看到一个男的,瘦长脸、高颧骨、尖下巴,腰身佝偻,坐在风雨斜打的公交站牌下,一脸愁苦地看车来人往。那姿势和神情,与我父亲高度相像。我喊了一声爹,快步走过去,眼泪被猛烈而来的悲伤篡改,到近前,才发现,那是别人的父亲。我站着,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忘了回身离开。他看了看我,眼里闪出一道光亮,很快又熄灭如浓夜。

我父亲只活了 63 岁。他生病和去世的几年里,我有执念,为什么其他人死了,网上和报刊连篇累牍,父亲也是一个人,他的生死怎么就激不起其他人的半点波澜呢?不是说好的人人平等与众生如我吗?要是父亲还活着,我请他来,父子两个自己买菜做饭,他想吃啥我给他做啥。带他去餐馆,让他挑着吃。他平生的爱好是抽烟,以前我供不起,现在完全有能力让他抽好烟,至少是全村人几辈子都没抽过的那些所谓的好烟。没事时,我带着他去府南河边晒太阳,或者到文殊院、昭觉寺、青羊宫、武侯祠、宽窄巷子去转悠。尽管他不识字,可也知道“刘关张”“借东风”“长坂坡”等,故事被人用评书、戏曲方式流传,普及面会更广,也更深入人心。可父亲没了,我已经具备的经济能力和地利之便,他一点都享受不了了,世上再没有如此的愧疚与苦痛。这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和悲痛,使得我长时间沉郁、孤愤,胸腔时常鼓胀难忍,无名憋闷,吁叹自责。

《黄帝内经·灵枢》中说,“忧思,伤心 ;重寒,伤肺 ;忿怒,伤肝”。2012 春节前几天,我胃不好,又想回甘肃过年。在巴丹吉林沙漠从军时候,我多年习惯是,一年回南太行乡村老家过年,下一年便陪岳父母(现在是前岳父母)。前岳父是一个诚实且有经商能力的人,每次和他喝酒,我酒量都一般,最后却都喝得是平时的几倍,但也不觉得醉,反而有一种贴心的温暖之感。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奇妙且蹊跷。我既与之成为一家人,理应与之共进退,待之若亲。

作家同事王棵说,成都市第三人民医院治疗胃病效果很好。我去开了几种西药,吃了 4 天,胃部顿觉舒适,还有一种身体复苏的快慰。药吃完了,就想再吃几天巩固效果。忽地想起,单位机关医院应当也有那些药物,便去。一女医生开了与第三人民医院同名的西药,又加了其他几种中成药,并对我说,这样效果会更好。

当晚,我一口气吃了七种药物,俄顷,身体发僵、眩晕、心悸、慌张,几欲晕厥,急忙至机关医院,还是那位女医生,测量血压,查血糖和甲状腺功能等,如常。可我眩晕、心悸如旧,又严重饥饿。狂奔出医院,买了一盒面,外加一瓶食醋。回到公寓房,泡开,大量加醋,狼吞虎咽后,症状如故。我想,睡一觉可能就好了,躺在床上逼着自己睡,可越是想入睡越是清醒,辗转到午夜,才无意识地睡去。

人在无知觉状态,一切不复存在,痛苦、美好也都无从察觉。次日一大早醒来,起初觉得一切如常,起身,到厕所,眩晕、心悸依旧,出门吃早餐时候,蓦然发现,眼中的任何事物和人,都恍如处在屏幕之中,眼前的世界似乎一场大电影,模糊、清晰,又模糊、再清晰。我使劲揉揉眼睛,再拍打脑袋,依然如旧。再去医院,陈述情况。医生说,即使吃错药,也会很快排出。

我无奈,继续无端眩晕和心悸。

傍晚至青龙街散步,忽然有濒死感,感觉自己会猝死,慌急之下,看到成都第三人民医院的急诊,快步过去,挂号、诊疗,无异常。再出来,回公寓房。忽然觉得呼吸困难,几欲晕厥。趴在床上,天旋地转。我想,这一次,我可能要死了。想翻身,无力,只能趴着。不知何时,入睡了。早上张开眼睛,看到日光,不由得庆幸。查资料,居然没有发现误服药物更多的信息,但有小孩误服各种药物的急救措施。

这是生理灾难,更是精神重厄。愧疚于父亲,又遭药物强力摧毁。长时间视物模糊、眩晕、心悸,濒死感频繁而又强烈。到医院检查,无异常。如实陈述,医生照旧说,吃错药不要紧,次日或数日会排出。

至此,我对西医西药忽然有了恐惧感。转而问诊中医,效果不明显。由此也觉得,排斥西医和中医都是愚蠢、极端的。相当于西医西药的迅猛与明了,中医中药给人以肉身和精神的关怀。尊重两者,才是理性、积极的。自此之后,濒死感频繁发作,有时在上班,有时在街上溜达,再或者,一个人在屋里写东西,那种犹如死神抽取灵魂的濒死感,让我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内心的恐慌无以复加,不得不对自己说 :“杨献平,你不能死,你还有儿子,还有老娘。”

抱着强烈的求生欲,直奔急诊室,再检查,并无异常。直到 2012 年下半年,症状才有所减轻,但总是会被一种类似地震般的内部感觉惊醒,似乎计算机断电又突然重启,也像身体内一场海啸和高烈度地震。有天晚上,忽然四肢僵硬,头脑发木,几欲昏厥。到医院查血糖、血压、甲状腺等,仍无异常,再做心脏彩超、心电图,结果窦性心律。

肉身这个机器,精密也神秘,看起来一般无二,而个体性差异巨大。医生提供的药物和治疗方法,只是大概率的,而非精细化的。由此,我觉得中医针对不同地域和气候条件而采取的治疗方式,可能比西医科学。

梅洛 - 庞蒂《知觉现象学》中说,人的身体是隐喻的,以“肉体”这一外在的现象及其形态表达着心灵的内部世界。这个观点我深为赞同,也觉得,自身的疾病,更是“意念”“情志”的结果。《黄帝内经·灵枢·本藏》中也说 :“志意者,所以御精神,收魂魄,适寒温,和喜怒者也……志意和,则精神专直,魂魄不散,悔怒不起,五藏不受邪矣。”

意念的力量,近年来越来越受重视,西方的研究也表明,意念之于人的身体疾病有着异乎寻常的作用。但“意念”一词大多数时候被视为宗教专用词,与唯物主义相悖。我个人的体会是,意念确实在相当程度上左右了身体和疾病。当我情绪低落,心存愧疚,来自身体的不适也如影随形,某种不适加重。当我暂时忘却,尤其是在公众面前或工作场合,因为他事(个人形象、集体纪律、专注于要务)暂时忘记来自身体的困扰,身心则一如往常。

因此,意念确实具有一种隐秘的强悍的力量。《黄帝内经·素问·痹论》说“静则神藏,躁则消亡”,“静”即不被乱念打搅,躁即“邪念入侵”。这一感受,与梅洛 - 庞蒂《知觉现象学》中所说的“世界的问题,可以从身体的问题开始”似乎有暗通之处。

人这一生所罹患的所有疾病大致都是自我积攒的结果,肉体这个机器,在很多时候是和灵魂配套的,同时又是分裂的。我想到,不是肉体带给灵魂痛苦,而是肉体替灵魂经受了作为人的磨难与愉悦。这个说法或许有些玄学意味,但仔细想想,确乎如此。肉体只是灵魂的现实影像呈现与表达,而灵魂则是隐形的,无从窥见的。《文心雕龙》说“幽赞神明”,其中的“幽”字便是看不见却又存在和有力量的,而“明”则是显现的、有形的。

这实在是一个恰切的说法。记得幼年时候,每到春天,下河玩水。母亲说 :“没到伏天玩水,就埋下了病根儿。病这个东西,只要有了,粘在身上撕不下来。别人替不了,自己难受吧!”在成都生病,我无数次想到她这句话,也第一次认识到,病这种东西,完全是个体的,即使同一种,个体感受也大相径庭。身体不适,我多次向身边人陈述,但只得到一句话 :“去医院检查。”

也就是说,吃错药之后的病痛与难受之体验,我无法获得任何人的“感同ac474f29ca64d8c5f1b0c6aea19768ff4dcfcc6d2e5083c4f4a604f7cd654423身受”,个体肉身的灾难难以复述,他人永远无从体会。所幸,一段时间以后,肉身不适状态逐渐好转。

此时,成都于我而言,也渐渐有了一种恰到好处的融入感。尽管,这种因工作调动而迁徙现象于今比比皆是,但我仍觉得这是一座他人、外省、异地的城市。我原籍河北沙河,倘若由巴丹吉林沙漠军营调到北京、邢台、邯郸、石家庄,甚至秦皇岛、唐山、天津等地,就可以“一点儿都不会把自己当作外人”。那都是北方城市,与我出生之地的气候、文化习俗等堪为一体,可成都属四川,在西南,同在中国,更多的隔膜感来自其独特的地方文化传统和风俗习惯。

这种隔膜感细腻而又强大,逢年过节时候,更加严重。为此,我对大儿子杨锐说,这是我们一家人的成都。意思是,在非我,也非他的出生地的城市,我们一家是外来者、旅居者与客居者,在“血缘”“文化”“思维”“风俗”“习性”上,有着天然性的孤立感。我始终觉得,无论是谁,他的很多东西,携带了出生地的“密码”和特性。

与 此 同 时, 我 也 想 到, 相 比 在“5·12”地震中罹难与伤残的人们,我所罹患的疾病,根本不值一提,甚至罪有应得。不是侥幸逃过即不应经受,不是不在现场,就可熟视无睹。体验病痛也是赎罪方式,更可以添同理、同情心。亚当·斯密《道德情操论》说“我们常为他人的悲哀而感伤,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不需要用什么实例来证明”;《孟子·公孙丑土》也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尽管灾难、创伤、悲怆本质上无人理解,无法共情和传导,但每个人一定要具备与“他人同感同理”的情感能力。其中包含了一种觉悟,即一个人不但不应当是单独的个体,更应力所能及地关照他人甚至众生。

儿子杨锐融入成都的速度和深度不着痕迹,自然而然,这是年少的优势。时代之中,人的天赋与适应能力,前所未有。在学校,与老师同学很快熟悉 ;在原成都军区大院,也有了几个玩伴。而我还是有一种无端的漂泊感,犹如锐利的钢钉,钻疼我的内心。有一年暑假,我带他回老家,在偏远北方乡野,条件虽然简陋,但无任何隔膜与孤立感。山水草木,到处蝉鸣声声,绿色侵占高山沟谷,除了那些先后去世的人们,一切熟稔,身心之中始终缭绕着一种舒适的吻合感,无法言说又确实存在。

而在成都,我四顾茫然,天府之土,富丽妖娆、幽秘深藏,不论哪一处,其文化、自然地理等蕴藏,令人耳目新鲜,浏览不尽。即便成都市区之内,时时处处可以移步换景,所到之处,源流枝蔓,处处花果摇曳,阅谈生趣。

城市既是收纳,也是圈定。时间久了,就想四处走走,比如张陵及其五斗米教发源地鹤鸣山、虞允文的仁寿、“三苏”眉山、《桃花源记》武陵山、蒙哥汗的钓鱼城、泸州余 与冉氏兄弟神臂城、自贡海井等,当然还有三星堆、金沙遗址等。成都周边乃至整个西南地区,有我个人最喜欢的仙道气息与奇瑰的诗歌境界,比如江油的李白、阴平古道的邓艾、杜甫的草堂、司马相如故里等。人在大地上的历史,并非正统纪传体之载文,历代学者及志怪传奇、野史稗记,更为丰富有趣,甚至更加接近真实。

大地上的人群,本质就是不断挪移和转换的。尤其城市这种大容量的人口“载体”。有一年春天去雅安蒙顶山、碧峰峡、二郎山,方才体验到了蜀地自然之妖娆、物种之丰富、民俗习性之独特。高山密林,峡谷清溪。茶马古道只是工业化之后,人们对于过去贸易和生存方式的一种文化命名。去三星堆和金沙遗址,也觉得,纵目人、摇钱树等文物揭示的,定然是一种早期的、高等的文明,至今没有发现相关文字,也正是其高明之处,即器物及其制造技术,正是后人引诱后人持续探寻、研究和解读“悬念”所在。金沙遗址的太阳神鸟似乎与之有着某种联系,或是两个先后存在的文明,它们一脉相承,又有区别。也或许,三星堆的王者又迁徙至成都金沙另建之新都,或其另一个重要分支。在三星堆和金沙遗址,只觉时光缥缈如微尘荡游寰宇。

当下科学技术昌明,日益精进,但与真正人类历史真相相比,也只能望之兴叹,难辨其真假。任何事物都有局限性。科学技术越发达,社会机制越完备,人类的局限性就越大,离心力也越大。这是一个悖论。

地域气候乃至一方民俗,对外来者的潜移默化堪称神力。习惯了喝茶,回到北方,首先找的是茶馆,一旦没茶叶心便发慌。冬天晒太阳,犹如身体和精神上的沐浴与供养。行为变慢,思维趋于轻盈。习惯麻辣辛香之滋味,向往寻幽访仙之古人行为,如彭祖、严君平、张天师、赵公明、袁天罡、袁焕仙等,他们仙气飘飘,禅意庄严。李白、陈子昂、杜甫、薛涛等人,也都有过寻仙问道经历,也觉得,蜀地也正是神仙聚集与缥缈之地。几次去青羊宫游览拜谒,坐在树荫和日光中,想象腋下降生的老子与函谷关关令尹喜的关系,还有那头神秘的青牛、庄子的鲲鹏与蝴蝶。

在君平街,想象自己幸遇严师,恭敬请教,知晓前生来世,教人向善,人生之乐,莫过于此。在文殊院,想象“山獠”(《隋书·元岩传》载“蜀王(指杨秀)性好奢侈,尝欲取獠口以为阉人,又欲生剖死囚,取胆为药”)。于都江堰膜拜李冰父子,人之为人,以智慧与善心,利于众生,方才不枉一世。如此一番游历,更觉得成都乃至其周边,充满了无数的历史秘密与人神传奇。有一次去平武,沿途高山峡谷,流水撞崖,荆棘、花草在陡峭山坡上朝着天空与村庄摇头晃脑,只是,“5·12”地震残迹尚存,叫人心生悲怆 ;白马藏族之歌舞与其源流之谜,体现的是人类记忆不自觉的空白,以及历史记载的残缺与无力。

当然还有甘孜、色达,川藏线,我先后去过多次,每一次都晕乎乎的,高海拔对每一个习惯低地之人都是一种检验。眼睛所见,雪山流云,沟谷奇伟,大河雄浑,落日的辉煌与普照意义更加深厚与广袤。可是,回到成都,就被烟火气和脂粉气瞬间包裹了,而且越来越细致紧密,有一种丝丝入扣的感觉。至此,我也感觉到自己正在蜕变,多年的沙漠生活使得我特别向往考古、英雄主义与决绝勇士之境界,而成都,一再令我心生闲适与飘逸之思。为此,我还开心地对自己说,在西北渴望长河落日之下的走马天涯与横槊赋诗,在蜀地则梦想逍遥神仙和爱人济世,这也是一种不错的人生际遇。

如此几年的成都,初来欣然、茫然,居久黯然、突然也安然,一个人于一座城市之中的遭逢、经受,突兀、神奇、怆然,却又极为正常。老子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诚哉斯言。2015 年秋天,家庭变故。对于离婚,此前从没想过,压根儿也不愿意。也想着,人到中年,最好的事情莫过于一家人和睦、和谐,也莫过于人安于自身及身外的一切,在俗世之中一如既往生活。前妻闹离婚之初,我恼怒、愤怒、郁闷、悲伤不已,以致消失几年了的吃错药的后遗症猛然复发,一时间,头晕目眩、四肢发软、暴饮暴食、濒死感频繁强烈。

在病中,我无数次想到自己要死了,而且死得猝然。在大街上或者睡梦中 ;在飞机上,也可能在高铁上。为此,我很长一段时间,不敢乘坐地铁去上班,来回打车,一年下来,仅打车费用就有 3 万多元。有一次回老家,突然濒死感袭来,全身瘫软,走不动路,只好叫来弟弟,让他陪着我住院,但又叮嘱他,不要告知母亲。我不想母亲担忧,她老了。我是儿子,怎么能让母亲担惊受怕。我想我一定会挺过去的,为了儿子,为了母亲。我想,尽了孝、尽到了责任,那么,生死都无所谓了。我不能就这样完蛋,必须履行人子人父的义务。

为了治好病,我整天奔波于华西医院、成都军区总医院(现西部战区总医院)、省肿瘤医院、成都市第三人民医院、四川省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还远赴山西榆次。所幸,我听从了诗人吕历的劝告,到华西医院住院,一番检查之后,确诊为抑郁症,服用怡诺思、思瑞康之后,症状稍微减轻。直到 2018 年春节,回老家过年,我才把前妻和我离婚及自己生病的事情告诉母亲。母亲心疼地责怪说 :“咋不给俺说一下,这些年你咋过来的啊?”我说 :“娘,人活一辈子,该来的来,该去的去,谁知道谁会在啥时候分别,又在啥时候和其他人走到一起?”

母亲说 :“也是的,人活的就是一个‘无常’。”

“无常”,我觉得这才是生命乃至一切的根本规律和表现,一切都不确定,一切都在变化之中,这才是万物的本质。只是,在疾病与精神痛苦的时候,我总是有些想不通,心情愤愤然。但当时过境迁,回头观望的时候,却觉得虚妄,之前的逼仄、抱怨、困惑、屈辱、仇恨、不忿、仇恨、诅咒等情绪也逐渐松弛了下来,人也变得阳光、淡定和宽敞了起来,感觉犹如新生。“宽恕”“和解”“放下”应当是一生的功课。

2019 年,我再次恋爱、结婚,不久又有了一个儿子,我给他取名杨芮灼。居于外省的成都以内,与新的一个人重归庸常的生活,一切按部就班,既往的人生忽然黯淡,以至于好像子虚乌有,似乎原本就没发生过一样。这种感觉甚是奇怪,有了新的家庭与人生道路,内心也跟着渐渐舒畅、安定了下来。我以为,这也是一种人生,尽管,近年来成都周边地壳运动频繁,凌晨、午夜忽然摇晃,但于个人而言,在大地上生活,再没有什么比安心安定更美好的事情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人的归属感,安于一种自然、人文环境,新的家庭生活,并一心一意地为之产生源于内心的爱与付出,似乎正是人之为人形而上的意义,以及个人生命和精神最饱满和充盈的一种状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