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用哭得太大声,但眼泪还是要货真价实地掉一些。这是母亲反复给他的叮嘱。“飞机落地你就打个车回来,”母亲哑着嗓子说,“钱不钱的,反正这种事以后不会再有了。”
“好,我知道了,”他说,“先这样吧,到了我再打给你。”然后没等母亲啰唆完就挂断了电话。
乘务员正逐个检查着旅客的安全带,他熄掉手机屏幕,闭上眼睛往后一仰,开始在脑海中预演那场即将参与的、需要极其谨慎的葬礼。
哭是肯定要哭的,母亲讲得对,当着那边的面,要比亲生的还亲,于情于理都该如此。可令他为难的是,自己不太擅长流泪,从小就这样,尤其在外人面前,谨慎和理智始终操控着每个念头,甚至连父亲去世的悲伤,都无法击溃他眼中那堵与生俱来的高墙。
父亲是消防员,天生身材高大,在他 5 岁那年,意外殒命于一场大火,周身烧得就只剩下轻飘飘一把焦炭。葬礼上,他吃着一盒圆形奶油饼干,蹲在沙发角落和母亲的哭声里,若无其事地看动画片。“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亲友们抚着他的脸颊叹息,“什么都还不懂呢!”
事实上那个时候他已经懂了,而且过早掌握了死亡等于失去的要义,但他不动声色地眨着眼,人家也不会看到他心里的难过。窗外的阳光越过纱窗和香火,在屋内地板上碎裂成浑浊的方格,丝绸质地的白布搭在父亲身上,如同一片光亮的羽毛坠入恐怖深潭,他学着动画片里的咒语,嘴中反复默念“如意如意,按我心意”,试图使那几块干瘪的父亲起死回生。但遗憾的是,咒语未能奏效,众人依旧围着尸体,熙熙攘攘地看母亲掉眼泪。
自那往后,他周围死掉的人不算多,零星几个远房长辈,都与他关系不大,他只要尾随于母亲身后磕头进香即可,哭与不哭,根本无关紧要。
而且参加葬礼,对大多数人来说更像是赴宴,他们的职责是到场,然后在别人的悲伤里聊房价、股票,以及新近发生的奇闻趣事,推杯换盏,把酒言欢,点缀其中的那些声情并茂、章法各异的哭,还常常会带给他们欢腾热闹的错觉,对逝者的缅怀是可有可无的主题,葬礼成了伴有哭声的庆典。后来的场合里,他扮演的便是这种冷漠的角色。
但眼下这回不同,时隔多年,命运的指针终于又指向他了。继父不比生父,想要名正言顺地继承遗产,他就无法在这场热闹中置身事外,哭不哭得出都得哭,而且必须哭得感人肺腑、天衣无缝才行。
“你的座位能往前一点吗?”后排的男人敲了敲他肩膀说,“我这边有点挤。”
“好的好的……”他连声应着,四下寻觅可以调节座椅的机关。他明显感觉到那是一张恪守法度的座椅,并未侵占后排空间,不过人家既然开口了,他还是尽量配合一下,哪怕委屈了自己。
他习惯小心翼翼地生活,几乎不冒犯任何人,这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规矩。寄人篱下这些年,虽说母亲没有手把手、一字一句地教给他该如何如何,但他却深刻领悟到这套生存法则,时时刻刻对外界感到抱歉,到了刻骨铭心的程度。
“先生,您的座椅是不能移动的。”乘务员前来提醒。
“为什么?”他问。
她指着舱壁上的警示符号,俯身解释说 :“您旁边是应急出口。”
“哦,那没办法了。”他颇为遗憾地回头,对后面的人致意。对方却撇了撇嘴,看起来并不领情。
乘务员又交代了他一些与应急有关的事项,拿来一册《安全须知》,表示希望他能仔细阅读,如果发生意外的话还需要他的配合。
“好的。”他点头答应,随手翻了几页便搁置一旁。
出于父亲的缘故,自幼他便熟悉各种消防设施的功能和用法。小时候他常跟随父亲去消防队的训练场,一片环绕着树林的山间平地,父亲他们训练时,他就坐在那里的树荫底下,吃冰棍,喝橘子汽水,耳濡目染了不少知识,虽然后来它们也没派上什么用场。
父亲业余时间喜欢画画,尤其擅长素描和水彩,飞禽走兽,树木山川,世间之物在他笔下无不栩栩如生,宛如眼前景色被拓印于纸上,而且相比于现实,更加清朗、艳丽。但人生的旅途千头万绪,因身世和境遇,父亲最终并没有从事与画画相关的职业,而是成了一名消防工作者,他也没有因此忧悒,反倒时常宽慰自己说,画画是挽留转瞬即逝的片刻,消防工作是拯救意外的衰亡,本质上其实没有什么差别。
他抽屉里有一本珍藏的小画本,是父亲为他画的卡通画。小时候电视上播各种各样的动画片,播完了就很难再看到,于是父亲就会帮他把那些他喜欢的卡通形象画下来,涂上水彩,灵动活泼,看起来丝毫不比电视上逊色,而临摹那些卡通画,也成了他童年生活里最喜欢做的事,父亲总是伴其左右,指导他要怎样布局、如何运笔,还常常赞扬他才思敏捷,天资颖慧,将来必定能成为一名出色的画家。
或许会感到失望吧,他想,如果父亲知道自己没能如他所愿,肯定会失望的。
他今年 32 岁,在一间网络公司做助理工作,同期实习生,没得到晋升的都已另谋出路去了,只剩他披星戴月地坚持着,整理数据、做报表,每天楼上楼下地奔波,为同事们购买不同口味的午餐便当和咖啡,更换各个办公室的桶装水,以及打印机里的墨粉盒。老板私下里对他说 :“欲成大事者,必要忍他人所不能忍,你再坚持坚持,我很快就给你涨工资。”他说 :“谢谢老板,其实我不是图钱。”说完又有些悔恨交加之意,不图钱图什么呢?图自己能在世上有个容身之所吗?
母亲三番五次劝他回家,到嘉南那里谋个差事,好歹是名义上的亲兄弟。他不肯,说眼下这份工作挺好,自己很受器重,十天有八天要陪老板喝酒。
他倒是没撒谎,但那些大多是与他无关的应酬,老板需要人挡酒,别的同事不愿前往,轻而易举就能推脱,身体不舒服,或者与朋友吃饭看电影,到他这里就显得不可抗拒起来,人家用过的借口,他不好再用,而且生拉硬扯的谎言,他总是怕留下什么后患。因此,不得不被器重。“我没什么事,可以去。”他竭力控制自己的表情、语调,看起来像是心甘情愿。老板拍拍他肩膀说 :“好样的,下个月就给你涨工资。”实际上他的工资数额一直未有增添,他又怯于开口讨要,几年来守着那点薄弱的积蓄过活,买一张回家奔丧的机票,就已经让他伤筋动骨了。
伴随着加速器的嗡鸣声和耳膜鼓胀的痛感,飞机摆脱了地面摩擦力,撕开气流揳入夜空。他谨慎地将目光探出窗外,人间灯火慢慢跌落于无尽黑暗。周围人没有太多表情,闭着眼睛,或者注视虚无,仿佛流浪在一种看不见尽头的、末日的喧嚣之中。
乘务员推着餐车,开始为乘客们发放食物。主菜有两种,鸡肉和牛肉,配有一份米饭和青菜沙拉。“请问,您需要哪一种呢?”她对每名乘客问出相同的问题。
那些被问到的人,有的选了鸡肉,有的选了牛肉,个别者会提出一些听起来难以满足的要求,比如能否帮我弄两勺辣椒酱,或者两种菜品各来一份吧,但几乎都得到了满足,而且是周到的、毕恭毕敬的。“好的,请稍等。”她微笑着答应。
马上就该轮到他了,餐车的距离越来越近。他变得焦灼起来。鸡肉,或者牛肉,似乎都很让他难以启齿。
无关挑剔,他只是单纯地不敢面对这个过程。
假如餐食只有一种,直接摆到面前,无论喜欢与否,他欣然接受就好了。现在,规则却迫使他必须在二者之间进行一种索取式的选择,这将带来足以令他窒息的厌烦和恐惧。他很少对别人要求什么,获得仅仅是获得,不能带有任何主动性的前缀 ;否则,在他眼中,这是极为可耻的。
一直以来,母亲喜欢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嘉南,可能她觉得这样会让他们看起来更像一家人,西瓜瓤,鱼尾肉,鸡腿,哪怕一只鸡有两条腿,只要嘉南想吃,就依然轮不到他。李叔说 :“不用这样,一人一个多好,公平公正。”但母亲似乎把这句话理解为李叔对她的认可和鼓励——她拥有了新身份,需要做些偏颇的事,使之固若金汤。因而在那之后,她变本加厉地克减属于他的东西,拼命往嘉南身上堆砌,并一再重申,“没关系的,春山少吃一点没关系”。或者,“这是给嘉南买的,春山他不喜欢”。破洞牛仔裤、玩具激光笔、可以玩贪吃蛇和俄罗斯方块的学习机,他做梦也想拥有的,她全都给了嘉南,并且围绕着那些东西,他所做出的所有哭闹和争抢,均以彻头彻尾的失败告终。
起初他也曾对母亲有过不满,但为了弥补他的创伤,母亲总是在刻意的偏爱之后,及时递过来一个能够证明他们依然是同盟的眼色,用以表明她并非不再爱他,反而是为了维护他们的共同利益,她不得不这么做。“你爸爸死了,”她小声开导他,“死了你懂吧?就是没有了,永远回不来了。”他失神地点点头,说 :“我知道,没有了,永远回不来了。”
原来有些东西的泯灭,从父亲去世,化为焦炭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在他们母子二人,还有李叔和嘉南组成的这个奇怪的新家庭里,他永远不再有争抢和索要的权利。所以他不得不为自己找一个对抗失败的方法——在失败到来之前,便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宣告 :不用了,我不需要。
乘务员推着餐车来到他身边,微微俯身,询问他想吃什么,鸡肉还是牛肉。他侧过脸去,看了一眼那辆被塞得满满当当的餐车——瓶瓶罐罐的饮料,果汁、咖啡、白开水,还有铝箔制的餐盒,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盖子上沾满了加热时产生的水汽,看起来琳琅满目,富足丰盛。有那么一瞬间,他的选择似乎已经冲破牢笼,来到唇边了,鸡肉也好,牛肉也罢,他知道,只要他说出来,他的愿望便不会落空,但那些伪装成理智的尊严,害怕失败的怯懦,终究还是没有轻易放过他。他缓慢地摇了摇头,说 :“不用了,谢谢你。”然后轻轻舒了口气,谦逊,且体面。虽然肚子里有点空落落的感觉,但也并非不可忍耐。
凌晨三点半,飞机平稳落地,他把空荡荡的背包攥在手里,随着人流走下舷梯。“慢走,下次再见。”乘务员一视同仁地与众人道别。
应该没有下次了,他心想,倘若不是李叔死得仓促,他决计不可能选择这样昂贵的交通方式。绿皮火车的价格仅需十分之一不到,省下来的钱能填补好几个生活费的窟窿。可以先把信用卡还了,下礼拜同事结婚要出份子钱,房东太太那边至今还欠着两个月房租,近来她多番催促,好在她人比较善良,能体谅他这种外乡人在上海过活有多么不易,每回他厚着脸皮请求她宽限几日,她最终都能答应,只说你赶紧一点吧,我们手头也不宽裕,不太会讲什么难听的话。
离开机场,他打了辆出租,跟司机说去清泉路。司机嚼着似乎是西瓜味的口香糖,从后视镜里询问他要打表还是一口价。他犹豫片刻,说 :“打表吧。”
车内的广播在播放一档政治节目,主持人和嘉宾剖析着世界局势,东欧边境冲突,全球通货膨胀,日本核辐射废水,50 年前尼克松访华等。车子转了几个弯驶上绕城高速,从星辰寥落的旷野,开始往家的方向飞驰。他打了个哈欠,靠在玻璃上想眯一会儿,困顿却毫无睡意。外面山峦起伏,黑暗像一头猛兽圈禁着此刻的万物。
其实即将抵达的那个终点,已经算不上是他的家了,由内而外,与他都无甚关联?从读大学开始,他就很少回来,逢节庆之日就推说车票难买,或者以留在上海兼职打工为借口,母亲叹惋几句也就不多强求。前两年她常给他打电话,聊些生活琐事和苦闷,告诉他李叔酗酒的毛病改不掉,以及嘉南有多不听劝,整日和来路不明的人交往,花了家里多少钱等,他听得不仔细,随口答应着,好像看电视新闻一样,喜怒哀乐,悲欢无常,都是别人家的事。
这两年李叔因为心脏问题,喝酒喝得少了,除了应酬一般不怎么沾酒。嘉南跟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小公司,在视频网站上直播卖货,赚得不少,吃穿用度也不亏待他们,可就一点,虽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但他几乎不怎么回家,他们有什么头疼脑热,三灾六病的,一概不管不问。母亲总跟他诉苦,说嘉南不够孝顺,到底不是亲生的,把心都掏给他了也不念半点恩情。闻听此言,他嘴上多半是安慰她别太往心里去,嘉南还算不错了,心里反而有点难以言表的、夹杂着罪恶感的快意。
车子开进市区,浓重的夜色里掺进白光,变成黎明的前奏。他看到计价器上的数额,赶紧拍拍司机的座椅喊了声停。司机急刹,诧异地问这不是还没到吗?他说 :“就这里吧,我想下车走走。”车费七十七块五毛,他把身上所有的零钱都递了过去,勉强够数。司机嚼着气味已经很淡的口香糖,一张一张清点,颇有抱怨地说 :“转账多方便啊。”“手机没电了。”他说。事实上他手机有电,但里面没钱。他习惯撒这种信手拈来的谎,遮掩、粉饰,或者达到别的什么目的。
周遭没人的时候,老板总喜欢跟他抱怨自己婚姻不幸,妻子出轨,挥霍无度,为了儿子他才不得不忍让退步。有一回饭局散场的路上,两人喝得东倒西歪,老板又讲起这个话题,动情之处,涕泪交加,告诫他将来绝对要擦亮眼睛,找个忠诚勤恳的另一半。他默默听着,点头叹息,不知该如何安慰,想了半天像煞有介事地说 :“其实我那个东西不太中用,将来不会找另一半的。”“天啊,是吗?”老板显然被这个谎噎住了,“怎么会这样?”“谁知道呢?”他说,“反正我早就想开了。”中不中用的,总不能脱掉裤子给他检查一下吧,想想这是多么醍醐灌顶的一个谎啊,抚平了老板心头的皲裂,也让自己日后能好过一点,他都这么惨了,老板总不至于还为难他吧,少带他出去挡酒,多发几张票子才是人之常情。
母亲安排了家里亲戚过来接他,还把之前嘱咐过的事又强调一遍,无外乎一举一动注意礼节,万不可让人挑出毛病。他说 :“知道了,我有分寸。”母亲便没多啰唆,只说那见机行事吧。说实话他心里也没底得很,他初中开始住校,这么多年和李叔相处的时间实在有限,而且即便在家里的时候,他们也甚少交谈,互相之间好像刻意躲避着似的,连眼神都没对上过几回,顶多算是同一屋檐下共同生活的陌生人,现在要他在那么多人面前,大张旗鼓地为李叔哭丧守灵,自己的确没有做好的把握。
他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放亮,刚一进门,屋里嘈杂的声音即刻安静了下来,目光纷纷向他汇集。“回来啦?”嘉南上前招呼。“嗯,”他点点头,“都怪航班晚点,不然昨天夜里就能赶回来。”嘉南说 :“要不是等你,我们昨天就发丧了。”他没作声,解释或歉疚都会显得刻意。
葬礼已经进入了一个秩序井然的阶段。粗重的香烛燃至根底,瓦盆里蓄满烧过的纸灰,母亲身披缟素,红着眼坐在灵床左侧,嘉南站到她身后,身旁是一名陌生女子,穿着同样隆重的丧服。
出于当地习俗,屋内的装饰和摆设,与当年父亲去世时别无二致,稍有不同的是,李叔死于日前突发的心肌梗死,听母亲说并未受苦,算得善终,尸布下的遗体丰满齐整。有那么一瞬间,他隐隐替父亲感到妒忌,如果当年父亲也能走得这样幸运就好了。
屋内宾客不少,都是李叔那边的亲眷,母亲刚嫁过来时他见了几回,至今印象已经模糊了,只有李叔的一个妹妹,他要跟嘉南一样唤她小姑,因为小姑患有坐骨神经相关的疾病,牵连了梨状肌,走起路来半边臀部一跳一跳的,像在表演某种非常滑稽的舞,所以他记得格外深刻。
“呀!这是春山吧?”小姑扭着屁股走过来,抓着他的两只手感慨,“多少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他小声地喊了声小姑,笑也不是,寒暄也不是,往母亲的方向瞟了一眼,略显无措。母亲下巴颏一抬,用眼神示意他别误了正事。他点了下头,心领神会。旁边宾客们各司其位,都小声议论着,打量着他,同心同德地期待他接下来有所展现,虚情假意还是真情实感,很有得看。
他卸下背包,调整了呼吸,转身面向灵床,根据之前为自己制订的方案,开始祭奠李叔。
先颤巍巍地捧起桌上的三炷香,双手握扶,靠近烛焰点燃,而后中指与食指夹住香尾三寸之处,拇指护持,平端胸前,举香齐眉,一拜,二拜,三拜,向前半步,按照从右到左的顺序把它们插进香炉,再后退几步,跪到黄色的圆垫子上开始磕头,连磕三下,铿锵有声,节奏顺序分毫不乱。
再接下来就该哭了,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环。作为继子,他的孝道和礼节都要在这里集中演绎,众人皆凝神屏气,时刻准备着点评这出戏的好与坏。“哭啊!”母亲灼灼地瞪着他,未发出声音,用口型催促。
哭啊,他自己也着急得很,但怎奈愁肠百结,思绪万千,失意颓丧,怨恨纠葛,唯独少了李叔故去的这一份伤感,无论他如何强迫自己,就是哭不出泪来。连把眼前的遗体想象成七零八落的父亲都于事无补,哭不出来就是哭不出来。
香案上烟火缭绕,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李叔生前爱吃的瓜果和点心,他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难免回忆起昨夜飞机上发放的餐食,隔壁乘客用餐时他仔细看过,鸡肉是用黄瓜丁和胡萝卜丁配着木耳炒过的,牛肉被切成了小块,再与土豆共同炖煮,最后淋上浓浓的咖喱酱,看着就感觉很美味,所有人都就着香甜的米饭大快朵颐,有滋有味,他却只能把脖子歪向窗外,与黑暗中的浮云相顾怜惜,这世间的事不都是咎由自取吗?
母亲见他实在木讷,便骤然扑过来,死死地将他揽入怀中,随即开始悲声大恸 :“苦命的孩子啊,你总算回来了。”力气太大,他险些被撞倒。“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让你爸爸好等啊!”她的声音沙哑而尖锐,宛若一块破布被迅速撕开。
他立刻明白了母亲的用意——既然他哭不出来,那她就替他哭。这主意绝妙。母亲失去两次丈夫,他死过两次爹,抱成团既能惹人同情,又能掩人耳目、混淆视听,她好好哭就行了,她哭就等于他也在哭。母亲一贯这样眼疾手快,善于从纷乱繁杂的事物中抓住要害,进而选择出最有利的因果,这些年,她就是凭借着自己这份果断,在本来已有定论的宿命中找寻漏洞,步步为营,并未让自己受太多苦楚。
父亲去世后,他们仍然住在集体宿舍,房屋面积不大,但因为少了父亲这个人而显得空旷不少。按规定,本来他们应该搬出去的,但因为实在没有去处,母亲只好上下打点,前后奔忙,硬是为他们孤儿寡母求来了一条抚恤政策——只要房子在,他们就可以一直住下去。舒坦与否暂且不论,至少能遮风挡雨。
母亲辞掉了原先在食品厂的临时工作,用父亲的抚恤金在地下商场开了一间服装店,生意不算好,也不算差,全凭她巧舌如簧。“啊哟,你还胖啊?你要算胖那我们这种人还活不活啦?”“老天爷真是偏心啊,这颜色也就你能穿,衬肤色又显气质。”他时常听见母亲这样一惊一乍地夸奖顾客,当然,多数是假话。商场位于市郊的城乡接合处,来这里买衣服的人要么是村妇,要么是周边工地上的女工,言谈间听得出她们靠卖力气谋生,以繁衍生息为己任,几乎不看重生活品质与身材肤色,所以,他和母亲就指望着从这些人手中赚一点蝇头小利,有一搭没一搭地活着。
李叔是别人介绍过来的。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局促又谨慎,这儿扯扯,那儿拽拽,母亲前去招呼 :“大哥买衣服啊,给媳妇买的?”他不吭声,摇摇头走了。第二次来还跟之前一样,不过临走前鼓着腮帮子问了句 :“你能相中我不?”母亲细问才知道,原来是有人要撮合他们。
李叔在一家国有工厂做技术工作,稳定,钱财无忧,母亲相貌优异,精明利落,在外人看是鳏寡相宜,天作之合。李叔对母亲也比较满意,隔三岔五就给她送点东西,小灵通、洗面奶、玫瑰花、马鲛鱼之类的,母亲也照单全收了,但关于两人的事,她却迟迟不肯点头。她嫌他个子矮,酒糟鼻,笨嘴拙舌,面相也不好。
“挺不错啦,能将就着过日子就行啊。”大家轮番规劝。
“不急,回头再说吧。”母亲这样推辞。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持续了大概有一年之久,李叔来店里的次数日渐变少,到最后眼看无望,几乎就不来了。听人说他着急给儿子找个后妈,另外相了亲,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与此同时,上面出了新的市政规划,集体宿舍这块地皮要征迁,他和母亲没有产权,拿不到额外赔偿,突然面临着流落街头的境地。
“怎么办?”他问母亲,“我们不会真的无家可归了吧?”
母亲抚摸着他的脑袋,不慌不忙地笑笑,说 :“怎么会呢?”
隔天清晨她起得很早,精心把自己装扮一番,留了 5 块钱,告诉他自己有重要的事出去一趟。他揉着眼睛问母亲出去做什么,她也不答,只嘱咐他别乱跑,在家赶紧写功课,然后便摇曳生姿地走了。直到晚上,他准备上床睡觉了,母亲才满面春风地回家来,提着几个高档纸盒,里面是些高跟鞋、围巾和新衣服,腕上还戴了一个金手镯。
“妈,你看起来很开心。”他说。
“是啊,很开心。”母亲答道。没多少时日,母亲便和李叔登记结婚了,他们在拆迁到来的前一个星期搬出了集体宿舍,去李叔家里开始了新的生活。
婉转悲凉,凄神寒骨,母亲哭了大约 5分钟了,还没有要停的意思。
他蜷在母亲身下不敢动弹,腿都麻了。小姑与几个亲戚上前来劝她 :“行了嫂子,差不多可以了。”母亲这才慢慢敛起哭声,犹如宝剑回鞘,锋芒渐隐,哭喊化为叹息和抽泣,过渡得极其自然。他们把母亲搀回座位上,母亲擤了把鼻涕,开始喋喋不休地向众人讲述李叔的死亡过程。大概意思是他病发突然,毫无征兆,她还说原打算第二天炖只鸡给他吃,李叔最喜欢吃炖鸡,其间也顺带穿插了一些家庭和睦融洽的小故事,绘声绘色,惹得旁听众人频频垂泪。
此时有亲戚上前来扶他,但他腿还麻着,没站稳,难看地踉跄了一下。他赶紧低头做擦拭眼泪状。“春山,你也别太伤心了。”大家相继转头来安慰他。他抬手答应,舒了口气,心里明白这一关总算过去了。
整个葬礼进行中没再节外生枝,遗产分割过程也非常顺利。
次日去殡仪馆的路上,是小姑首先提到了分家产的问题,她说趁着大家都在,索性直接讲清楚了好,免得日后添些麻烦。她这样说完之后,现场出现了一小段尴尬的静默。他看了看坐在旁边的母亲,心里有点紧张,仿佛隐藏已久的计谋被拆穿,之前轰轰隆隆一场大戏,都是为了今时今日瓜分钱财的这一刻。
“没事。”母亲轻轻攥住他的手,两人并肩拢膝,胳膊上佩戴的黑纱互相映衬,时隔多年,他们终于又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上。母亲小声跟他解释,她已未雨绸缪,提前咨询过律师了,再婚配偶和继子都享有相应的继承权,协商不成的话就去走法律程序,何况他们的要求本来也不过分,家里的存款分文不动,全给嘉南带走,他们只要房子,于情于理,万无一失。
不料嘉南答应得很痛快,说 :“随便,我没什么意见,你们看着分就行。”
众人见气氛并不紧张,便又各自说话去了,只有小姑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 :“房子保值,以后可是越来越值钱啦。”听着既像是提醒嘉南,又像是卖他们人情。小姑是个当了十几年会计的家庭主妇,会精打细算,也会左右逢源。但嘉南似乎没当回事,近年来他事业做得很兴旺,不缺这点钱,硬要跟他们母子争一栋老房子,估计他脸面上也过不去。
“你在外面还好吧?”等待火化的间隙,嘉南主动过来找他攀谈。
“挺好的。”他昨夜没睡,现下正在犯困,哈欠打到一半已经咽不回去了,所以“挺好的”三个字浓墨重彩。
“这是我女朋友。”嘉南搂着旁边的女子为他介绍,“本来下个月准备结婚,看来结不成了。”
烟囱里冒出滚滚浓烟,空气里弥散着焚烧李叔的焦煳味。
女子莞尔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他略微点点头,对嘉南说 :“结婚的时候别忘了喊我喝喜酒。”
“少不了你的。”嘉南打了个响指,任何事都无法击垮他的样子。
嘉南有鲜明的个性,勇敢、洒脱、不屈不挠,重组家庭的生活经历并未导致他心灵有丝毫受损。他一直都很羡慕。
历来两人相比,嘉南成绩差,更调皮,爱闯祸,且对母亲和李叔的话置若罔闻,但在家里仍享有无可辩驳的优先权和话语权,好东西紧着他先挑选,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愿望从来不会遭受干扰和破坏。大学时嘉南想学表演,一年十几万元的花销,母亲和李叔当即点头同意,母亲连声赞许,说学表演有前途,将来当个大明星能光宗耀祖。等轮到他的时候,他说想报考美术学院,李叔不置一词,转身去了洗手间,留母亲在那里百般挑剔,她嫌学费贵,投入太大,学这种东西有什么用呢,倒不如读个中文系,将来考公务员有前途。
他解释说 :“这是当初父亲的愿望,你忘了吗?他也喜欢画画。”说着便掏出父亲留给他的那个册子展示给母亲,里面的云朵、花鸟和各色卡通人物都纤巧灵动,鲜艳依旧,这些年,他时不时地就会拿出来看几眼,他甚至都忘了父亲长什么样子了,但他知道,这些画肯定记得。“老天爷啊!”母亲望着他手里那本已经发黄的,边角卷翘的小画本,惊呼了一声,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的样子,并赶忙将它塞回了他的口袋,好像生怕被谁发现一样,也好像他还记得那个被大火烧掉的父亲,是一件极其匪夷所思的事。
6 月的下午,空调里流下的水吧嗒吧嗒地落在窗台上,淡粉色的月季因阳光炙烤而垂头丧气,他和母亲面对面站在那里,良久无言。厕所里响起轰隆隆的冲水声,李叔一边系腰带一边走了出来。“还是报中文系吧,”母亲说,“你根本不适合画画。”“好。”他疲惫地点点头。
有时候他觉得人间诸事艰难烦琐,每个人都很身不由己,所以他并不曾刻意去责怪母亲,她是个懂得往前看的人,往事不可追,昨日之日不可留,父亲死了,那他们理所应当要过上没有父亲的生活。但有时候他又会觉得怪异、惊奇,她如同一只活泼伶俐的猛兽游走于山海间,在各种难以名状的风浪到来时,她都能用自己的方法,得心应手地将其摧毁、化解,她从不抱怨父亲在某个命运交错的路口与她走失走散,甚至在那之后,在她的言语、思想和眼神清波的倒影中,都再也找不见父亲曾存在过的痕迹。
李叔入土后,墓园里起了风,天气阴沉起来。他、母亲、嘉南,还有嘉南的女友站在门口,分立两侧,共同送别宾客。小姑走到嘉南跟前耳语了几句,连说带比画,似乎说了些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嘉南听得不太认真,只不过接连点头应和着。小姑又转过身来,笑盈盈地与他们道别 :“嫂子,这几天累得不轻吧,忙完了就先休息一阵吧。”然后又对他说 :“春山啊,以后咱们还是一家人,常来常往,小姑家的门一直为你开着。”他点点头,说 :“好的小姑。”母亲热络地与她说了几句听起来很贴心的场面话,她便挥挥手,与其他几人一起走了。
所有宾客道别完毕后,嘉南和女友也过来向母亲告辞,说到年下了,要赶着回公司去,为过几天的购物节直播做准备。“忙什么啊?”母亲一脸急切地挽留他,“今天就先回家去住吧,床铺我都给你收拾好了。”嘉南说 :“不麻烦了,公司那边实在走不开,等忙完这段时间我再回去看你。”“那好吧!”母亲点点头,眼里泪涔涔的,“你们在外面可千万照顾好自己。”随后又叮嘱了几句家长里短,目送他们上了一辆灰色的商务车,离开了墓园。
他和母亲是步行回家的。天空中开始下起了雪,等他们回到家时,身上已落了密密麻麻的一层白色。推开门,屋子里暖气很足,一股早已存在但却让人觉得来之不易的温热气息将他们围裹起来。从今往后,这里就将彻底属于他们了。母亲脱下外套,抖落掉上面的碎雪,把它挂进衣橱,然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深呼了一口气,舒展着自己,脸上露出轻松自在的笑意。
“可算是折腾完了。”她说。
“你先歇着,”他答道,“我去收拾收拾。”
“回头再收拾吧,”母亲摆手,“我准备了很多你爱吃的菜,今晚咱俩好好吃上一顿。”
紧接着她从沙发上站起身,往厨房去了,身量纤纤,步态轻盈,她一边拿取冰箱里的食材,一边跟他规划、讨论着未来的生活,说这台冰箱有年头了,过几天去换个大一点的,还有次卧的面积浪费太多,等着找人再隔出间书房来。“对了……”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想起什么似的瞪着他,神神秘秘道,“这些年我可存下不少钱,以后咱们怎么也能宽裕点了。”
他笑了笑,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才会让她觉得,他是发自内心地为她高兴。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已经隐隐能听到一些纤细的树枝,噼里啪啦折断的声音。他说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那我就先出去走走。”“去吧,”母亲说,“饭很快就好,你别走太远。”
岁末红运渐至,吉事初生。他出了门,心间充斥着一种复杂的、无法言说的情绪。对于母亲,眼下这种状况似乎是自由的、值得庆贺的,在那么多年里,在那些不为人知的念头驱使下,她通过纯粹的付出和苦心经营才得到了如今这一切。但这令人欣喜振奋的局面,好像跟他又不太相干,无法推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游离在一条名为亲情的纽带边缘,不想挣脱,也不想被捆绑,成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局外人。
他沿着风雪的方向,穿过两条街道,来到他们很多年前居住过的集体宿舍,前前后后,这里的面貌已与当初大不相同。土地被征收之后,政府在这里建了一个文化馆,文化馆运营了将近 20 年的时间,另择新址搬走了,这块地又被卖给开发商,开发了一栋超高写字楼和一个大型商场,现在,这里几乎成为这座城市最繁华热闹的地方。行人进进出出、来来往往,他拍了拍身上的雪花,也随着人流走进了商场大门。
商场里面灯火琉璃,万物鼎盛,轻柔的音乐声和嘈杂的喧闹声交织在耳边,忽然让他有恍若隔世之感。他寻着残存的记忆,找到自己与父亲母亲曾居住过的家的方位,那里是商场的家电区,刚好母亲说要买个大点的冰箱,既然来了,他想就顺便先看看吧。但他所在的这个位置不太合适,目光所及之处,悬挂的都是各个品牌、各个尺寸的电视机,画质过分清晰,站在近前会让人觉得晕眩。不远处的一台电视上,正播放着他小时候最喜欢的动画片。“如意如意,按我心意……”他情不自禁地跟着屏幕上的台词,轻声念了出来。“
先生,请问您是要购买电视吗?”售货员热情地迎面而来。
他吃力地笑笑,说 :“不用,我只是随便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