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童玉女

2024-08-19 00:00:00吴君
花城 2024年3期

三伏过去没几天,在日头晒得最猛的一个中午,牟榕榕看到蜻蜓卷成一个黑团在榕树下方盘旋。去年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可是她除了回到起点再无所获。不仅如此,牟榕榕还生出了仇恨,对象不是别人,而是她的前夫李明杰。

李明杰当年忧心忡忡地对牟榕榕说自己有病,牟榕榕问是什么病。李明杰摇头不说,牟榕榕见了大笑,说什么病啊。李明杰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她盯着对方的眼睛。李明杰的样子让牟榕榕感到特别,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了小时候在巷子里玩捉迷藏的情景。她在前面跑啊跑,紧张之下冲进了一户人家的厢房。在后面追杀者的喊叫声中,牟榕榕摸索着蹲下身子,把自己藏在煤、烧柴、铁锹和装了萝卜的旧麻袋间。过了很久,牟榕榕的眼睛才适应了黑暗。小伙伴没有发现她,而是一路说笑着路过门前,跑向远处。通过砖缝隙间透出的一缕光,牟榕榕看见了飞舞在半空中的灰,厢房里的一切更加清晰起来。两件事情根本不搭,可是牟榕榕偏偏会联想到一起。

如牟榕榕所料,认识不久李明杰便提出一起散步,地点就是文化大楼左侧的湖滨路,终点是电影院。这样一来,牟榕榕就在单位人眼皮底下约会了。牟榕榕当然高兴,这是她的意外之喜,难受的当然是谢志远。

当年的文化大楼住了各式各样的人,有些来自附近的县城,有的是来自其他省份。这些人多数没带老婆或没带老公过来,对于结婚这件事讳莫如深。隐婚在湖滨路一带很流行,好似是二次投胎,这座城市蕴藏了无限的可能。文化大楼白天还比较正常,大家正常上下班。到了晚上则没人管了,文化站站长副站长一商量,反正二楼的天台闲着也是闲,不如收拾出来,包给临聘人员李明杰搞跳舞培训班。如此一来,李明杰便可以随便进出文化站了,虽然没有办公桌,可是喝水看报纸他是有地方了。李明杰人虽然也住在大楼里,可租金和水电费却需要自己承担,这让他很不舒服。李明杰与谢志远隔壁,只是谢志远并不喜欢他,尤其讨厌对方占小便宜,比如,他会把单位的纸杯和卷纸带回宿舍,他想吃谢志远做的饭,就会端着一只小碗说尝尝。有时候半夜还会把垃圾从窗口直接扔下去。他的这一面牟榕榕当然不知道,因为在牟榕榕面前,李明杰非常不容易接近甚至有点傲气,如果谢志远说了,反倒会让别人认为谢志远小心眼,嫉妒别人长得好,有文化。

牟榕榕同意约会了,原因是牟榕榕从小到大都被身高问题困扰。到了深圳之后,牟榕榕发现自己是个巨人,在小巧玲珑的女人堆里,她的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就连手脚也是无所适从。

牟榕榕为数不多的特长就是唱歌和说话,除了睡觉她的嘴巴不能停,从小到大暗恋的对象多是一些不爱说话比较内向的男生。文化站的人,喜欢讲八卦,话题绕来绕去,各种试探,正话反说,永远是雾里看花,话里有话。

李明杰提出约会牟榕榕有些意外,原因是在文化站这种太多美女的地方,牟榕榕简直就是特殊的存在。除了超标的身高和体重,还有毫无特色的一张国字脸。别人由瓜子脸到锥子脸过渡的时候,而她始终没有变化,笑的时候还会显得脸的比例不对。牟榕榕无奈,却又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选择用夸张的大笑化解尴尬,甚至有的时候还会替别人补一刀,想要打击她的人便无路可走了。懂的人自然懂,至少不会接着她的玩笑开了。站里的人个个都听谢志远说过“欺负老实人有罪、人在做天在看”这句话,谢志远在办理调离手续时又重复了一次,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警告。

文化站的人普遍认为谢志远死脑筋,该在乎的他一律不在乎,不该在乎的他又偏偏很上心。文化站的人指的就是牟榕榕这件事。谢志远没跟牟榕榕站在一起的时候,站

里的人都认为他只是瘦小而无大碍,等两个人并排站到一起的时候,谢志远立马变成了小男孩,不只是身材上的,还有气势上也输得彻底。

牟榕榕表面上心直口快,其实也有自己的算盘和心细之处,比如,她对其他人很有礼貌,而对谢志远就比较无所谓,呼来喝去,拍着对方的肩膀说话。文化站周六和周日饭堂晚上不开火,谢志远和其他人一样只好自己解决。走廊里的高压锅的喷嘴不停地吐着水汽,睡梦中的牟榕榕经常会被米饭和排骨的香气熏醒。这个时候她才感到饿,看着窗户上一排公仔面牟榕榕却没有了胃口,她想吃谢志远高压锅里的美食。可牟榕榕即使吃了美食仍要怪谢志远。每次无缘无故挨了训,谢志远也不急着回,而是等到牟榕榕发完脾气,谢志远才凑过来说 :“没事了没事了,好好休息,身体才最重要,要多吃饭。”这种牵强的安慰牟榕榕并不领情,还把矛头对准了谢志远,她抹了把嘴上的油说 :“你什么意思呢,是在嘲笑我吧。”牟榕榕侧着身子路过谢志远的饭锅。牟榕榕上下打量谢志远,已到嘴边的话还是咽回去了,谢志远知道牟榕榕没说的话是什么。有人说谢志远显得瘦小是因为溜肩。这个时候牟榕榕已经成功蹭了谢志远的美食。每到周一,牟榕榕就盼着周末,她太喜欢吃谢志远做的饭菜,这导致她原本又高又壮的身体显得更加臃肿,穿上原来的演出服就像是被捆绑起来的粽子。于是牟榕榕便生谢志远的气了,怪他把自己害成眼下的样子,要知道牟榕榕偶尔是要演出的。当然多数时候是合唱,偶尔会独唱,那是站里某位小姐姐身子不舒服或是提了条件没有被答应而撂挑子的时候。显然谢志远救急的马屁拍错了地方,被牟榕榕一顿训斥搞得有些灰头土脸,赶紧跑到二楼的平台上去看云了。牟榕榕平时和谢志远说话就是这样。或许是这个原因,文化站里的人不仅不想搭理牟榕榕,还嫌她又怪又矫情,不知好歹,反观谢志远的受气包形象,就觉得谢志远活该,问他是不是想追人家。

谢志远急了,说 :“没有。”

“你给她做饭不会是那个意思吧?”牟榕榕听见后绷着脸 :“开什么玩笑,谁会看上他呢?”

谢志远听了,愣了一下才说 :“是的,不要开这个玩笑了,一个人煮饭太浪费,两个人搭伙比较划算,她还可以帮我分担些菜钱。”谢志远已经不敢看人的眼睛了,他小声说了句 :“别闹,外人听了不好。”

牟榕榕听了,脸色也变了,笑说 :“怎么样,你们都听到了吧,不要再造谣生事了,不然我真的要搬到横岗去了,那边离东莞近,有大把的歌厅。”这种话,她还是第一次说。牟榕榕认为自己可以拿捏谢志远。

周末的饭停了两顿,这一晚新安电影院没有开门,因为放映员谢志远失踪了一晚。第二天晚上电影如期放映,只是谢志远坐在最后一排,一束光柱经过他的头顶,射向银幕,掩盖着他在黑处的脸。

李明杰性格与谢志远完全相反,是牟榕榕喜欢的那种类型。李明杰和牟榕榕见面的时候,牟榕榕一整天都掩饰不住兴奋,一会儿跟这个搭话一会儿跟那个搭话,毕竟在男女比例一比七的深圳,找个男的还是有点费劲儿的。牟榕榕兴奋得声音都变了,红着脸追问对方得了什么病。李明杰神神秘秘说出一个单词。见牟榕榕没听懂,他把要说的话压下来。

牟榕榕松了口气,她有些惊喜,这多有意思啊,梦游就是睡行症!牟榕榕连说两句,声音和动作极其夸张以显示自己不排斥这种病,甚至觉得有意思,好玩。想到将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牟榕榕忍不住大笑了。

没过多久李明杰便提出结婚,尽管除了他本人他什么都没有。这样一来,牟榕榕只得去向单位申请住房了。牟榕榕觉得无所谓,这种事谁有条件谁做,反正早晚是一家。李明杰说自己最喜欢牟榕榕的一个优点就是她没有其他人那么复杂。

59 平方米的小房子有些不好用,牟榕榕只好把自己唱歌赚的钱全部拿了出来,把房子改成了复式,二楼的小阁楼虽然不能站直身子,睡觉还是可以,一楼是客厅和厨房,再后来被李明杰变成了教室,教室对着马路,连广告都不用做了。

到了离婚的时候,李明杰心想这傻女人还好意思说思考,她有什么资格?这个时候的李明杰已经做了培训班的老板。不仅如此,他也是一个喜欢思考的中年人。早在多年前文化站里就有人判定李明杰是个白眼狼,早晚有一天会反水。下结论的人是文化站的电影放映员谢志远。除此以外,作为我们小镇上的电影放映员,他对文艺有种天生的好感,他喜欢夜晚,喜欢银幕上那些晃动的人,牟榕榕在他眼里就是这样的人。这个说法被人当成笑话,没有人相信这个资质平平的大龄女青年还会有什么前途。当年文化站没几个人,专业各不相同。牟榕榕在岭南宾馆唱歌的时候,谢志远会站在台下抱着牟榕榕的衣服和鞋子,看着她在上面表演,有时会被宾馆的保安赶来赶去。他这个样子一站就是几年,他说自己反正没事做,可以免费听人唱歌多好。直到牟榕榕把李明杰带到单位,馆里的人都在偷偷看谢志远的反应。谢志远甚至连敷衍的笑也没有,正准备倒水的杯子“咚”的一声放在台面上,结果把自己吓了一跳。等人出了门,他说牟榕榕不可能幸福,我们走着瞧,他说你看她那个贱样吧,一个优秀的歌手不当,非要去跟这种三无人员搞在一起。他知道牟榕榕喜欢不爱说话的男人,可是他已经管不住嘴了。有人不屑 :“什么优秀歌手,最多就是会唱几首老歌,《十五的月亮》《望星空》,谁想听啊?”谢志远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变得神神道道的。

谢志远说 :“唱得还可以,只是不该那么急。”

“那也得急呀,不然做老姑婆呀。”有人对谢志远的话表现出不屑。

“总不至于找个三无人员吧,谁知道他看上她什么了。”在深圳没户口没工作没有房的人统统被称为三无人员。

有人冷笑 :“那怎样?她这样的条件不找三无人员,你要她呀?”

谢志远这边安静了。

这件事情之后,我的那些同事更加看不上牟榕榕。在他们的眼里,她是可以随便可欺负的,因为此人不仅没有后台,还找了一个更加软的柿子。比如,当年大家共用一个厨房,如果别人给李明杰一个稍不友好的眼神,本来排到了,手里的菜板也不敢放过去,而只能继续在自家门帘处等着,等对方吃完饭洗了碗后,他才赔着小心,蹑手蹑脚地进到厨房,提着心吊着胆做一盘软塌塌放油过少,却放盐过多的茄子。牟榕榕如果狠一点绝不会出现这种事,可是偏偏她信任他,这种男人又承受不起别人的好。因为他犯起了贱,犯贱的男人是需要别人修理的。这句话是谢志远说的。谢志远越发喜欢说警句并且话里有话,这也导致了牟榕榕更加不喜欢他的性格。有一次因为去了外地,耽误了几分钟,牟榕榕便不高兴了 :“你什么意思,不想去也不要勉强。”前一天牟榕榕又接了一单,只是路有点远,演出的地方又在松岗。她把这件事和谢志远说了,也看见他偷偷去给摩托加了油。

话说牟榕榕早就过了登台表演的年龄,画过的眉毛像两条毛毛虫爬在窄额头和小眼睛之间,眼角的皱纹里的粉有时会掉下来。可是她不甘心,除了文化站的工作,文化站的人哪个不趁机捞外快?如果她每天都坐在办公室里,会被人笑话的。牟榕榕平时在家里除了教小孩子们唱歌,又还能做什么呢?而这些小孩子其实也不是来学唱歌的,而是把她这里当成一个临时托管孩子的地方。文化站多数人不用坐班,如果你不是馆长,又不搞行政,也就不方便随便什么时候都去单位的,否则只会遭骂。因为大家都不坐班,你一个唱歌的,跑过去做什么呢?把别人显得特别不积极。关于这种文化单位坐不坐班有多种说法。这样一来,牟榕榕去也不是,不去也不好,只能待在家里坐立不安。李明杰把培训班放在了家里之后更显得地方小了,平时牟榕榕去外地演出,这个家基本是他的,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就连快餐都是牟榕榕网上叫好的。眼下,她显得格外碍事。

不许搞培训之后李明杰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他对牟榕榕说 :“你去找那个人呀,他有必要为你想想办法的。”见牟榕榕吃惊地看着他,李明杰意味深长地说 :“他对你真的不错,每次演出,如果他不花心思,我敢担保没有人愿意听,现在谁还听这种老歌?翻来覆去听得人想吐。”李明杰在打谢志远的主意,他知道谢志远对牟榕榕的事总是有求必应。“当初那么晚,他还陪着你走穴挣钱,相信我,他对你绝对有那个意思,不然怎么解释呢?”说话时李明杰向牟榕榕眨了下眼睛。牟榕榕听了很生气,又不好意思发作,继续清洗水池里的碗。李明杰的眼睛一直盯着牟榕榕的脸和手,挑着眉头道 :“你们几次去镇上,我也知道。”

听了对方的话,牟榕榕停下手说 :“我都当他是哥,他那副样子谁会跟他?再说我们也不合适。”

李明杰神秘地笑了 :“长成什么样也是个男人,他怎么想的我最清楚。”结婚以后,牟榕榕发现李明杰的变化很大,尤其是相貌。

正因为李明杰的话,牟榕榕被提醒了。分区之后,她很久没有见过谢志远了。前些年他总是无所事事,她常常感到对方太闲了。于是她打电话给谢志远寻求帮助,说到李明杰眼下的处境,还以为对方会像以往那样对她。想不到谢志远只是轻轻笑了一声不再接话。牟榕榕第一次见谢志远这样,端着电话站在原地发呆。她的脑子里一直是谢志远的话 :“时代在变,可你怎么还是不变呢?”牟榕榕不知道是夸奖还是什么,谢志远从来没有这样对过她,牟榕榕心里堵得慌。她决定搬回单位宿舍,腾出房子给李明杰安心做培训,省得他总在为租金犯难和生气。她要让李明杰发达给所有人看,看他们还敢不敢小瞧她。文化站里的女孩儿多数找了机关干部或有钱人,而她嫁的是看人脸色吃饭的李明杰,她受够了。

等牟榕榕接到谢志远要从南澳过来看她的电话,已经是 5 年后的事了。谢志远的命运发生了改变,也就是说走好运了。谢志远主动申请调到南澳上班,过去不久便被提拔了。那些年深圳的机会比较多,谢志远是单位里第一个报名的。

接到电话前,牟榕榕身体不舒服,头痛,发冷。接到电话之后,牟榕榕的病好了,当然这也与她喝了小半包葡萄糖有关。谢志远不是一个人过来,而是带了六七个朋友,用牟榕榕的话说是他带来了一个车队。岭南宾馆是六约唯一的五星级酒店,色灯高高低低,加上走廊也是兜兜转转,特别有情调。牟榕榕之所以选择到这里,是这里有她和谢志远的共同记忆。女的只有牟榕榕一个,这是她这辈子最高光的时候了,又高又肥也有人喜欢,也有人围着她说话,她还没有试过如此幸福。可是她的脑子很快便又转到为李明杰求情这件事情上了。怎么没想到谢志远能帮到李明杰呢?她竟然给忘了,不仅如此,她忘记了她已经离婚,也忘记了房子已被李明杰拿去做培训。说好两个人同时搬回宿舍,只是没住几天李明杰就说要加班,事业要紧,还得住回去,他说这会更加方便工作。这样一来,牟榕榕便感到不舒服了,心想你一个大男人总是用怨恨的方式给人洗脑,目的是要钱。她觉得自己的恨里面还有些说不清楚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她不明白。

最初的时候牟榕榕并不习惯,搬回宿舍后,看到乱七八糟的旧物品,演出的鞋和拖鞋纠缠在一起,堆放在走廊的尽头还没有清理。开始几天,吃完了饭碗也不洗扔在盆子里,她不愿意想天亮之后的事。

与自己预感的一样,没过多久李明杰便把房子粉刷一新并有了情况。直到在房里见到女人的发夹和睡衣,牟榕榕蒙了,她不愿相信这是一个女人留下来的纪念品。因为李明杰给她说过很多这样的奇事,比如,办公室里突然多出了一些东西,过几天又消失了。他解释说这是神的旨意,他们在指引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李明杰手上正拿着一本宗教的书。两个人认识不久,他便给牟榕榕讲述一些神奇的事情,如神明会故意在路上或是哪里放一件东西请你辨认,如果你上辈子有过交往,他们就不会伤害你。

但这显然是另一个女人留下来挑衅的,还用了她的沐浴露,在此之前,牟榕榕还心疼李明杰,这么多年来,失眠到梦游,作为一个有正常需求的男人却无法与牟榕榕拥有共同的作息时间,她曾经以为他每天都在忍受煎熬。牟榕榕用眼睛到远处去找案板上的刀,那是一把她在夜里磨过多次的利器。应该何时动手呢?不能再便宜了对方,可是何时能见到呢?牟榕榕感到自己已经等不及了。

谢志远带了六七个人,他介绍说是自己的老乡。坐下之后几个男人的眼睛看着谢志远,似在等他的指令。牟榕榕明显感觉谢志远变了,眼神温和了许多,原来的矮也不存在了,而是刚刚好。

由谢志远提议的这顿饭吃得轰轰烈烈,菜是谢志远点的,有牟榕榕喜欢的浓汤花胶煲和三文鱼,除了谢志远其他人并不知道牟榕榕的喜好,牟榕榕眼眶热了。那个时候谢志远经常做这种东西,还说自己吃了会过敏,请求牟榕榕帮忙消灭,这样一来,谢志远只好担起厨师的角色。再一次吃到这种鱼,已是多年之后,是牟榕榕被光照耀的夜晚,这一晚她是个公主。他们好像还去楼上唱了歌,和多年之前一样,牟榕榕唱歌的时候谢志远一直在看着她,只是手里已经没有衣服和鞋子了。当年两个人住在隔壁,谢志远胆子小,每次见到飞进来的蟑螂,他都会吓得大叫,拖着被子从房间里跑出来。牟榕榕却无所谓,她拎着扫把就冲进去一顿乱打,直到蟑螂不知去向。回头再看,谢志远正缩在角落里。牟榕榕见了,哈哈大笑,把谢志远羞得脸色通红像个小孩。

想起这些时,牟榕榕又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她一会儿搭讪这个,一会儿又和另一个讲段子,总之她回到了人来疯状态,只是她的脸会比从前疲惫一些,沾沾自喜的俏皮话似乎全都忘了,只剩下尬笑和重复。喝酒时有个人说,深圳把他的一切都耽误了,真是不值,谢志远微笑没有接话。

牟榕榕并不知道这真的是一次仪式,告别的仪式。

饭快吃到尾声,牟榕榕当众提出要求,说回家的时候希望谢志远送送自己,像当年那样,她的车要开在前面。一起的人就起哄说送啊送啊,送到天亮也行啊!她希望谢志远还像从前。岭南宾馆的舞台拆了,准备装修成一个商场。她想起了谢志远,他怎么就那么傻呢,无论冬夏,抱着她衣服、拎着她的鞋,话里有话的夜路上,自己讲的全是与他无关的男人,他该是多么失望啊。自己挣的钱里本该有谢志远的一份,可是他从来没有和她算过账,这不是爱情又是什么呢?

牟榕榕不想一个人回到那条僻静的路上。这么多年,她总是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影。她记得在门前那家开了几十年的火锅店里,坐在同一张椅子上,她看了不同时段的情侣进来就餐。

三辆车就是一个队伍了,无比壮观,牟榕榕脑子里有幅画面。谢志远答应她了。前面的牟榕榕仿佛回到了当年,谢志远深情的眼睛覆盖在她的身上,而她的身体已经暖了。恍惚间,一只手盖到了她握住方向盘的手上。谢志远说 :“我后悔了,还有机会吗?”

黑暗的车里,牟榕榕在流泪,当然是幻觉,她的手上什么也没有,而她的身后从来就没有过车队。

谢志远,你为什么要骗我!你哪里有什么老婆,只是担心条件不好被拒绝,连接近的机会都不给,最后朋友也做不成才这么说的,可是一切都晚了。牟榕榕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心?因为知道她才会去利用。当年的她只是希望有人陪她走过最暗的一段路而已。只是到头来,骗的是自己。

车开进了小区,四周都是黑的,只有几盏橘黄色的灯,孤单地亮在脚边,与白天到处都是老人孩子们热闹的情景形成了反差,安静得不像是同一个地方。整个小区的树似乎长高了许多。灯藏在树里,从缝隙间透出一点光亮。牟榕榕刚走到楼下,门就自动打开了。牟榕榕发现水表的位置变了,地面比平时干净了许多,大理石的地面像是刚刚被清洗过。踩着自己的影子,牟榕榕进了电梯。房门开得也很顺利,如同虚掩着,或是等她回来。她先是躺到了沙发上,让自己的肩和腰得到充分休息。随后仰起脸发了一会儿呆,房间里很是肃静,几次听见隔壁沙沙的声音,她想起了他们当年共同害怕的蟑螂,不知道他还会不会那么胆小,没人知道现在的她胆子越来越小了。

路面上一闪一闪的是雨滴。跟在她身后的谢志远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呢?没有灯光照着她竟然顺利地回到了家,一路上她没有害怕,只是头越发沉,随后她感到了口渴,应该是刚才蘸了酱油和芥末的青鱼吃多了。牟榕榕抬脸看向了窗外,楼上垂下来的绿萝有长有短。翻身下了沙发,她端着一杯水看墙上的挂件,又站在窗口向外发了会儿呆。好像没有鸟飞过来了,她曾经在窗口用米喂过它们,其中有只用力过猛飞到了她的手上。她猛然间想到楼上的李明杰了,他或许这个时候正需要水,她知道这个男人愿意给女人夹菜,去为女人带香水,却不懂得照顾自己。想到这里,牟榕榕轻手轻脚上楼,进入房间,她猜想对方早就应该睡着了,身体散发着她喜欢的香皂味道。牟榕榕忍不住躺了下去,又一点点向对方的身体靠过去。离婚前她总是习惯性地去卧室看他,有时忍不住想要躺到竹席上面,这是当年唱歌时有个老板送的,说是冬暖夏凉特别好用。后来分房睡,牟榕榕不好意思取走。平时见李明杰喝了酒回家很晚,她都会半夜悄悄起床上去查看,他曾经对她说过自己小时候就有过梦游,有时还会打人,所以他提出了还是分房才安全,他最担心出现意外。他曾经哭着咒骂 :“你们凭什么欺负人,你还想同情我呢。”

牟榕榕把憋了很久的一句话问出来 :“当年你什么都没有,怎么敢来找我?”

李明杰愣怔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他表演式地掀翻了台面上的杯子后又举起了拳头,事后他说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醒来时全都忘记了。他为她描述过,小时候有一次他跑到了隔壁县城去看电影,路上迷路了,直到天亮前才回到家,在自家门前,他见过几只小鸡。后来他讲给大人听的时候,没有人相信这件事。

“我信呀。”牟榕榕的确说过,她的脑子里也有这样一个画面,李明杰手里的小鸡是银色的。

李明杰露出得意的笑 :“可我是编的,目的是跟人要些吃的。我谁都不爱,我恨你们所有人,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只有穷?”

牟榕榕像是被人从后面抱住不能动弹。

“还有你不知道的事,也顺便告诉你,谢志远没有说错,我的确是看上了你的房子。”他说自己先是住进了牟榕榕的宿舍,无须再交租金,再后来又分到房子,李明杰说自己根本没想要得到那么多。他又说 :“当然,这还不是重点,最有趣的是他,我的困难,最后谢志远都会帮我解决掉,不仅如此,他越是找你,你就越会扑向我,我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力气。”谢志远竟然也不爱她,只是想要阻止他们在一起。

牟榕榕被激怒了。

黑暗中牟榕榕靠近了李明杰,他们已太久没有在一起。此刻牟榕榕脑子乱了,她的手摸索着,先是来到了李明杰的衣领前,很快她的手便挨到对方的喉。李明杰之后,她再也没有过男人,哪怕与男人不小心手碰在一起都没有。牟榕榕似乎失控了,她悄悄靠近却猛烈擒住了对方的手腕。

黑暗中的李明杰没有醒,不仅如此,他安静得如同一幅画,往日的狰狞也不见了,松弛的脸颊,无力的身体,似乎没了呼吸。这一刻牟榕榕惊得感觉心脏就快要停止跳动了。演练过多次,她拉起对方的手臂抬高放下,见还是没有反应后,牟榕榕放下了对方。她迅速冲下这悬空的楼梯,进入客厅,打开右侧装杂物的柜子,柜子的底层放着一小盒拇指大小的救心丹,这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每次见到李明杰发脾气砸东西,她都觉得自己早晚有一天会用到。

牟榕榕从来没有用过这么大的力气,她一只手拎住李明杰的衣领,另一只手托住了李明杰的腰,她终于把对方半截身子强行拖到了床边并靠住了墙壁。随后,牟榕榕箍紧了李明杰的头,用力掰开对方的嘴,用力塞进一粒银白色药片到对方口中,并用力抵到喉管处,使其进入李明杰的胃部。除了墙上的钟在动,房间内外安静得恐怖,天上的月亮突然悬在了窗口,照着室内的竹席和他们。不知过去了多久,李明杰才像是从泥泞的沼泽处爬行回来一样,而他的眼皮已经重得睁不开,她终于听见李明杰舒出了一口长长的气之后,翻了半个身子,重新熟睡起来。

出了小区,刚才还悬着的月亮化成了一大片光,树后面的天空很高,照映着湿润的地面,水滴不断变大砸在牟榕榕的脸上。随后是漫天的淅沥声,牟榕榕打了个激灵,整个人惊得手脚冰凉,她想起刚刚离开的竟是李明杰的家。

惊恐中牟榕榕爬进黑暗的车厢,脚在油门和刹车间曾经徘徊过几秒。

雨后的灯光很亮,携着一团团金色向后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