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你的

2024-08-19 00:00:00唐棣
花城 2024年3期

……时间再也插不进来了,只好在周围转悠,这就等于持续不断沐浴其中,比起你可以不看的闹钟指针来,更有存在感,更加缠人,但是有点变形,有点扭曲,颇为可疑 :时光流逝,你却始终说不准时间……

——乔治 · 佩雷克《沉睡的人》

没有什么能像我们的秘密一样使我们孤独。

——保罗 · 图尼尔

一、黄雨

20世纪 30 年代初期,一个和我年纪相当的人经过这里时,这条便宜街上的繁华景象——当时它与北京天桥、天津劝业场、南京夫子庙齐名——几乎惊呆了他。不知道他从哪来,要去哪里,也许他和我一样,也只是一个散步者,一个过路人。他站在午后明媚的阳光下,一动不动,手搭凉棚的同时,很自然地,眯起眼睛。

紧接着发生的一切,都围绕着一个声音 :“你关注的不是瞬间,而是过去和未来。你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假如过去和未来都停止会发生什么?这是否会改变当下?假如会,那将是怎样的?”评论家约翰·伯格描述的似乎正好是我此刻的窘态,对方望向现在的我。我有点不知所措,生怕与想象中的他,发生目光交会。没错,我曾在同样的位置停留,也许他并没有留意到我。他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要去哪里。

我们对彼此来说,穿衣打扮、神情状态都超出了特定时代人的理解范畴——即使我们都从孔子那儿知道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也改变不了现状 :便宜街的牌子不知被春日的大风吹到哪里去了,只留下街边各种古老的店铺,戏服店、乐器行、制帽店这些都是现在不常见到的。近几年,我一直租住在这片区域。小山周边已经没什么年轻人了,很多东西都被城市化、现代化无情地抛弃了,建筑物到底还是死的,但它们组成了一段不会死去的记忆。这些记忆随着一代一代人的离开,也保留不了多久了。

我来这里住,说是写作,其实也没写出什么 ;说是生活,也有点说不过去——你在哪儿可以不生活呢?过去,准确地说在 20 世纪 90 年代初,我跟大人们来这里的机会少得可怜,那时小山是一个市场繁荣的地方,与我的乡村生活完全在两个极端。现在,

我每天能从牌楼以西,这段凸起的龟背形地段散步、骑车,或者偶尔去牌楼外坐 6 路公交车,去母亲那里吃饭。昔日的熙来攘往,只存在于越来越少的一部分人的想象中。

说起来,我好像很熟悉周边一切似的,事实上也没有。好多东西从外面看,随意扫一眼更有意思,人不需要知道所有的秘密。我走着走着,就经常被连牌子都没有的店铺,或是某个不起眼的胡同吸引,而后停下脚步——未必就会走进去观察一番,但我知道,自己会不由自主地在那儿站上一会儿。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次同一条路,在这条路上花了多少时间。如果不着急的话,我会散步走过小山牌楼,沿胜利路往东多走一段儿,在 6 路车站牌旁的餐馆吃上一碗馄饨,那个时间,复兴路上车辆稀少,阳光明媚。这是我熟悉的、舒服的状态。

我平时着急的事不多,大部分时间就一个人在胜利路西段附近闲逛,走累了,就折返回到租的地方看看书,写点东西,然后睡觉。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有段时间了。我不知道,还会持续多久。

这里的房子一般都有一股无法去除的霉味。我倒可以接受这点,并且以此为由,还可以压低租金——人通过讨价还价了解彼此的秉性,未来生活中沟通的风险,也无形中减少了。不压价会招惹怀疑,甚至在这里住时财产安全也不能保障,压过价反而可以把自己放入一个更真实也更世俗的人物关系中。我写的东西有的和这些有关,大部分看不出直接关联,我在这里就写过不少现代城市的寓言,疏离爱情、冷漠亲情这些主题,和眼前这个破败的老城区,显得很不搭界。

刚来这里住不到一个月的时候,我那小地方也不打算开火,每天外出吃饭、散步,经过附近的店铺时就跟坐在门口的人打个招呼,一次、两次不明显,第三次回话就多了起来,我也逐渐认识这些做窗帘、服装、内衣、袜子生意的人。他们有的不住在这里,住在城里,每天开车来去。有的人住在这里,这样就省去了租库房的钱。他们租的门面后通常有两间房,一屋放货,一屋住人。经过几次聊天,我就都认识了,尤其在这里住的,晚上 6 点以后,他们做饭时从门缝看见我经过,就会喊一声,没吃的话,来吃啊!

我一般没吃饭的话,真的就会进去吃。这和租房时讨价还价有相近之处,吃饭是人交流最舒适的方式了。当然,我不会白吃,偶尔会送些散步时在路边买的瓜果,也是经过他们门口时喊一声,放门口了,来拿啊!

他们不会拒绝。后来,我几乎就不在小摊上吃了,走累了,随便在哪一家都饿不着肚子。

为了说明这里的有趣,我想起散步时遇到过一个人,他走在我前面,拿着电话说什么东西三百左右。他说话的 声 音 很大,电话里的声音也很大,我在后面听得真真的,里面说,三百五六?这个人说,不是,是三百左右。对方又在电话里说,哦,三百九十六?我走在他后面,暗暗地笑了,然后听他说,唉,行了,我这就到家了,回去再说。说完有点气恼地,挂了电话,忽然扭头看到了我。

我不认识这个人,看他板着脸,也赶紧闭嘴,不敢笑了。他往兜里装好手机,向前走了几步,然后也笑了。我听到他的笑声,猜他可能正在扭头,而我已经拐弯进了一个新胡同。顺着胡同进去,走到底,往大路上一拐,就闯入了一处庭院。门口的野草,遮住了大部分的牌子——不用看,我就知道这里是开滦老报社旧址,如今已经人去楼空。我没想到这地方和小山这么近,拐来拐去,竟然站在了这里。在刚开始写作的那些年,就经常骑自行车,沿 6 路公交车现在的路线来这里,拜访一个 80 年代本地有名的诗人醉舟。

当时,这里只留下了少量的人,醉舟老师就是其中之一。

我拿着文章去找醉舟老师时,他已经快退休了,他说不愿麻烦,就和守门人一起留了下来,他对我说,有意思吧,这一屋子的书搬起来多累,再说过两年,就不用来了。

说实在的,我一直不知道他在报社的工作是什么,我和他在那间堆满书籍的办公室,聊了很多,他说过光写下来是不够的,应该像卡夫卡说的那样,一篇文章、一本书像一把锤子一样,有破坏力。我们分别后,在回家路上,我从小山经过,随手就把给他看的文章扔进了垃圾箱,然后整个人轻松地骑着车,吹着口哨,骑上了胜利路。

从那时起到他退休,我经常去找他,都是在下午两点后。他从没和我提过写诗的经历,和留在这里的原因。离他的办公室不远处是门卫室,那儿有一个守门人,负责收收信件、包裹什么的。不过上班的人越来越少后,那人就没什么正经事了。

那几年,我有时会跟他在下班后,到小山附近拿手机拍照片,他是一个散步爱好者,每天都会穿越小山老城走路回新城区的家,路很远,他说,累了就在路边等公交车,大部分时候越走越精神。印象很深的是一次我和他聊完,一起下班,穿过友谊桥地下通道,刚出来,就赶上一场小雨。我的意思是先避避雨,他特别高兴地说,人总是顶着明媚的阳光生活吗?难道不是光与影,赋予生命以意义吗?随后,我就跟他走入了雨中。好在那天的雨很快就停了。

后来,我还是会经常想到瑞士作家罗伯特·瓦尔泽 1940 年 9 月 10 日说过的话 :“人不能总是在阳光下行走。”(《与瓦尔泽一起散步》)或者还有 20 岁的卡夫卡在一封信里写过的 :“一本书必须是一把冰镐,砍碎我们内心的冰海……”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说说现在吧,我在庭院前站了一会儿,然后从门卫室走出来一个人。我跟他摆手,他像没看见一样。我很高兴再见他。守门人有点不认识我了。我上前说,以前总来这里找醉舟老师,然后把自行车,停在你门口。他“啊啊”两声,好像忽然接收到了某种信号,你原来没这么高啊!说话之间,朝我走近了。我心说,原来我站在门卫室门口和他聊天时,他好像比现在高一些。守门人又问我,来这边干啥?我说,没事走一走!

以前,跟他三言两语,说话也不多,这一次我们借着故地相逢说了很多。他说过去以为我是报社记者,不过后来知道不是了。

他说,醉舟老师人是个不错的人。我点点头,看他还有话说,也就不打扰,我好奇他想说什么。他说,醉舟老师爱看书,总在这里看书看到很晚,他来这里守门那年,就这样,有时候一看一整宿。说着,看了看对面的空楼,他问我,知道那里原来是干什么的吗?

按我的想象,地处小山附近,那个三层建筑物有些像过去的营业场所,最初应该是剧院、电影院、礼堂这种地方,要不然就是饭店。守门人被我的回答搞得有点不知所措,他说,没那么远,我是说十年前的事,再远咱就不知道了。

十年前正好是我偶尔来找醉舟老师聊天的那段时间。从那时起,那个院子始终大门紧锁,像荒很久很久了,每次骑车经过都会感到里面涌出一阵一阵的凉气——或许只是我想象出来的,也就没有在意。他一说,我反而感兴趣起来。他在到报社大院看门前,在对面那个院上班,也是看门。他说,那是个烧伤医院,附近钢铁厂有人受伤都送那里。大部分是烧伤病人。烧伤严重的人,半夜疼得大喊,守门人说,特别瘆人!有时候声音大,有时候很小,反正没完没了。他怀疑自己落下了疑心病,有幻听,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声音。他亲眼见过一个头上裹着纱布的女人从楼上跳下来,没死。据说那曾是个年轻漂亮的钢厂女工,脸全烧坏了,只能满脸裹着纱布,她住在——守门人给我指了指——三层最西边,那个房间和别的房间不太一样,窗户上有铁栏,很显眼。女人自杀过一次后,就被关了起来,不知为什么没有转院,她总是在半夜一下一下敲窗口的铁栏。

守门人说,开始不知道哪儿来的声音,有点害怕,看到她敲了,就不怕了,反而心里有点酸。好好一个姑娘,大好的未来就没了。女人的精神被关得越来越不正常,也不管时间,一有剩余的力气,就敲窗口的铁栏,直到医生拿着针管,拽过她的胳膊,在她胳膊打上一针,她才安静下来。医生下班后,她再敲,就没人管了。这个声音有时持续到深夜。

守门人说,听烦了,就拿棉花球堵上耳朵。有天早晨,她还是从二楼跳下来,这回砸在一块石头上,磕烂后脑壳儿,死了。警察来调查时,说怀疑有人夜里给她打开了门。我当然不知道,警察问我有没有听到什么,我就听到铛铛铛的敲铁声,我这不把耳朵堵起来了吗!什么也没听见。

据他回忆,这个女人出事没过多久,具体也记不清时间了,医院就搬走了,他没有跟着离开,因为新地址离家太远,跑不上,在哪儿都是看门,于是就到对面报社继续干老本行。关于跳楼的女人,守门人说他跟醉舟老师聊过,醉舟老师也听到过铛铛铛的声音,一直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又忽然没了。他还去医院找过——这个事情守门人倒是没印象了。醉舟老师对医生说,不是来看病,来反映个事,你们这儿总有人铛铛铛地用锤子敲铁!

按说附近人应该都听到过声音。接待醉舟老师的中年女医生,眼皮耷拉着,看了他一眼,你哪个单位的?她以为对方是来找麻烦的。醉舟老师说,对面报社的……没等他说完,医生起身,把他往外推,不承认有声音,我们在这儿都没人听到,还吵到对面了?

醉舟老师经常半夜留在报社看书,夜深人静,声音显得特别大。倒不是什么别的原因。他去找时,声音就停止了,所以也没有效果。回报社的路上,虽然还是觉得奇怪,不过他也不想找事,于是以后再听到声音就不太在意了。

年轻女人出事后,警察排查周边,也去报社问过醉舟老师一些问题,虽然他没跟警察说什么,但是他跟守门人聊到这段他们共同的记忆时说,那天晚上,听到过一个沉重的脚步声,然后锤子敲东西的声音就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很清楚,自己以前听到过那个脚步声。也就是说,那个人曾经在人很少的时候来过这家医院——人多的话,声音就没那么明显了,醉舟老师也不可能听到。

守门人到报社看门后,醉舟老师和他在这段记忆中算找到了某种默契——他们都听到过那个声音,守门人甚至在细节上比他知道得更具体 :那是用钢笔敲铁的声音!房间是过去留下来的,最靠里的一间,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反正别的窗户都没有加上铁栏杆。每天上下午都有人过去给女人打针,那个针的药效很大,要到半夜才会消除,然后她就趴在窗户上,没完没了地敲。女人脸上裹着纱布,不知道烧成什么样子了,她那么年轻,可能很想死吧!醉舟老师说,那她也算遂了心愿了。最后,警察也没有调查出什么。案件随着烧伤医院搬走,也一了百了了。

那天,我在老报社门口,和守门人聊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从胡同出来时,我又看了一眼对面那个荒芜的烧伤医院,然后就走回了熟悉的路上,沿路也没碰上什么人,倒是天说阴很快就阴起来了。路边店铺都关门了,等我走到胜利路西段,远处的小山牌楼,甚至都在风中有些模糊了,看样子是沙尘暴。我赶紧加快步伐,往租住的地方跑。

我跑得很快,黄色雨珠落在胳膊上,干了之后是一片有点硬的沙片,把它从胳膊上擦去时,有种奇怪的,把什么东西撕掉的感觉。我回房间擦了半天后,雨嗒嗒嗒地下了起来。同时,屋檐上的铁板传来有节奏的声音。有必要说一下,我租的这个房子原是一个制帽厂的仓库,在小山最高坡上,是附近的最高点,后来制帽厂黄了,这里的守门人承包了一层,开了一间台球厅,客人主要是附近卫校的学生,还有一些做买卖的中年人。这里的建筑比较有特色,一个 U 形中间是正常三层楼,两头各有一个高高的塔一样的东西伸出来。我住的地方在西侧高出来的一个房间里,房间很小,但可以俯瞰四周,当然也没什么景观可言。选到这里是因为有次路过被鸽子的咕噜声吸引了。守门人在自制的铁笼里养了 47 只鸽子,每天下午 5 点 10 分准时用木棍敲笼边,鸽子就呼呼地挤到他跟前吃食。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问他,这鸽子每天啥时候飞一飞啊?他说,不飞。问他原因,他跟我聊了半天别的,熟悉了一点后才说,这地方两头高,中间低,不好落。后来我决定住在这里,也是因为爱听咕噜咕噜的声音。守门人笑了,也和气多了,他说,有的人听这声音睡不着觉,他年轻时就养鸽子,不听睡不着。这样的人看着严肃,性格有点怪,但相处下来很痛快。话不多,但说到做到,哪天炖鱼叫我一声,我不吃,第二天准看都不看我一眼。然后哪天煮虾了还叫,我当然赶紧下去,一边吃一边聊,配合着咕噜咕噜的声音。

我在屋里坐下来时,差不多把和报社守门人聊过的事忘了大半,这样的故事,虽然有可能是真的,但听起来却很假。每个地方稍有掌故的人,都能讲出无数类似的故事。不是相信和怀疑的问题,在我这里,两者都谈不上。临睡前,我把窗户关上,躺着翻开了随身带的一本书。“一些迷人的、忧伤的、无关紧要的爱情故事已不能再在我们的时代里凑合下去了。”萨特这句话也提醒我,什么是我们这个时代该有的故事呢?或者说一切故事都是爱情故事,至少被我这样的作者包装成爱情。萨特那个年代需要新的表达,就像刚从二战战争阴霾中醒来的男人女人需要新的爱情。爱情是他们续命的东西,所以他们抓得格外紧,谁都怕一旦松手,他们的故事就被后人想歪了。现在“续命”的故事又是什么呢?我就是这么一个工作,所以请原谅我会想这些有的没的,我靠想法赚钱生活。

这一夜应该像其他任何一个春夜一样,留不下任何痕迹——如果不是我被噩梦惊醒的话。我坐起来,开灯,耳边回荡着一阵铛铛铛的声音,随后我看了一会儿屋顶上的光晕,一道光是从窗外照进来的。此时,肯定不是天亮了,不过那道光很刺眼,我趴在窗户上,去看就看见一个模糊ZvHlRm1/DBUvka9Olv33aA==的小公园。梦里的事就是这样,好像是在我小学毕业那年,环境似曾相识,出现的人物比真实的样子矮小,非常袖珍,看样子是夏天,马上要放暑假的日子,我和女同学 S 一起走在路上。她家在学校不远处的一个三层楼里。我总是从那里路过,从来没有上去过。这天放学比平时早,她父母都没下班,她小声问我,要不要上去坐一会儿?我跟着她从楼后面一个小胡同走进去(不是正门),弯弯转转,又走了好一会儿,才来到二层。我一般都从后门上来,我家在三楼最西边,走廊尽头,她一边走一边说,我家有一扇窗正对着公园的门——每次我都在那里等她。所以她都是看我来了,才下楼。接着我们继续上楼,弯弯转转,走了一会儿,穿越了好几个小铁门,有的门上挂着链锁,有的锁被卸掉了,锁孔是空的。

我们在她家待了一会儿,听了听音乐,当时流行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虽然听不懂唱什么,但跟环境很搭。后来我想跟她说些别的,但她趴在窗口出神,我也就没说。窗外好像有一些铁栏杆的影子,不是十分开阔——我猜可能是什么牌子破烂了,留下的铁柱。她忽然转头问我,中学准备去哪里?我妈想让我回老家上中学,这里借读费太高了,我成绩一般,没什么必要。她说,那我们还能见面吗?我说,我可以骑车来找你啊。她指着窗外一个卖气球的人说,要不你送我个气球吧,算是留念。我说,你等着。然后她为我开了门,我不记得是不是从这个门进来的,反正想也没想,就跑了下去。一层楼梯,接一层楼梯,在黑暗中,我跑下三层楼梯,穿过了几扇小铁门,路过几家带小铁栏杆的窗口,走出来时没有直接到外面,而是来到一个很多人吃饭的大堂。从大堂走到这栋楼正门口,就是那条我熟悉的街了,我站在那里,回头看了看楼上的招牌,明媚餐厅。果然“媚”字的地方,漏了一块,里面是几根交错的铁柱。然后,就去买气球,想着原路返回,在餐厅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上去的楼梯。餐厅只有一层,上去的楼梯,被从根上堵住,砌上砖,成了屋顶。我发现其他几处屋顶,也有方方正正的修补痕迹——印象中自己就是从那里下来的,可是问了一些吃饭的人,大家都说没有什么楼梯可以上去。后来我拿着气球,越来越着急,去了楼后面的胡同,也没找到上楼的入口。回楼的正门,也就是饭店门口时起了风,对面街边卖气球的人收拾一下,着急地骑车,离开了。公园里的人也一瞬间都跑光了。我坐在台阶上,急哭了,身边陆续有人走过,其中有刚才吃饭的顾客见我哭,小声议论说,上面是罗蒙戏院吧?早关门了,这孩子非说是从上面下来的。好多声音从耳边飘过,就是,就是,过去好像是家戏院。餐厅老板走过来,指着屋顶几个凹凸不平的痕迹说,这儿原来可能是有楼梯。不过,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自打我接手就是现在这样,你别哭了,快回家吧,这天儿不好,一会儿说不定雨来了,就把你堵路上了。

噩梦到这里就完了。回忆也许不算太完整,但不乏有趣的细节,比如铁门、链锁、楼梯等,我怀疑,“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有时我会问自己,我们是不是被生活迷住了……如果这就是生活?它是这样灵动,闪着光,令人激动不已”(弗吉尼亚·伍尔芙日记,1928 年 11 月 25 日)。

在我看来,雨不过是一个纽带,小山不过是一个背景。窗玻璃上,黄沙的痕迹,作为一个细节,无异于印证了故事和生活的天壤之别。

二、杀猫

我租住的这个地方,不仅养着 47 只鸽子,还住着一只全身黑色,嘴巴和下颌却长着白毛的猫——这个奇怪的拼色像它的表情一样,每当你们对视时,它都像在嘲笑你。虽然,你们无冤无仇。房主养猫是为了防止老鼠来伤害鸽子。事实上,每天晚上,我都能透过窗户,看见它坐在鸽子顶上。到了第二天早上,它就不知去向了。周而复始,每天晚上猫都出现在同一个位置,而我也出现在窗户的同一个角度。

下面这个故事是房东给我讲的。那天下午,他一边喂鸽子,一边讲给我听。最初,我也以为自己写的是一个爱情故事。

有一年春天,附近卫校的两个学生看对了眼。女孩喜欢男孩,所以她觉得,对方也应该喜欢自己。自己多喜欢他,对方就应该多喜欢自己。有段时间,男孩耳边总有个声音嗡嗡响,说这些干吗?这个声音配的画面是,女孩把脑袋搭在男孩肩上,这样的话,我们就应该待在一起的啊。她说。

在一起,在一起,犹如那段纠缠不清,本来应该不再如此溽热的,令人对时间产生不少恍惚感的日子的一个回声。为了落实在一起的想法,他们在学校附近,小山老居民区租了一间带院的房子。他们放学——或者其他任何可以离开学校的时间,便会出现在幽深的不宽敞也不狭窄的巷子里。他们时而拥抱亲吻,他们时而撒欢追打,他们并排从那里经过时,就看到女房东抱着猫——这个女人似乎一直保持同一个动作,至少在他们见面的有限的几次——站在巷口不知在等什么人。

女房东第一次见他们,便知道他们来干什么,没多问,她便放下怀里的猫,绕过大柳树,带他们走进小巷。树后才是小巷的入口,我们老家特有的小巷比南方的笔直,通常会宽一些,地面上就是麻麻扎扎的石子路,连着两侧砖墙。老房子在小巷深处,即使着急,走到小巷尽头也需要不短时间——这样更好,他们这么想。实际上越朝深处走,周围越弥漫着一种特别的湿潮和石灰——又有些像日久268a9587e17fcd85bb4fe44397055f32bc091549d37b93a6fe48b36f5327486a暴晒在阳光下的榆木——交杂在一起的味道。后面还将多次出现这个味道。不断地描述,可能只是为了让它更真切。记得女房东先一步开门走进小院,然后在他们面前,继续打开了房间门。一眼望去,一张床几乎占去房子三分之二空间,正常身高的人,可以并排躺至少十个人。巨大老旧的床边是一个衣柜,然后是视觉上显得有些奇怪的几块地面,泛着淡淡的绿光裸露在外。采光通过床边的一扇窗户,玻璃有些脏,站在女房东旁边的男孩努力半天,才放弃了透过玻璃看内景的想法。女房东让开了一下说,我不愿意再租给乱七八糟的人了,我回去喂猫了,剩下的……没走出小院多久,他们又听到女房东说,行的话,就交钱!不行,就拉倒。走了一会儿,又说,哦,对了,你们喜欢小动物吗?

他们喜欢那个老房子,收拾房间的那次,女房东就站在院里,她怀里那只猫,警觉地,看着房间里。女孩说,它比昨天漂亮,洗澡了?女房东回答说,这不是昨天那只!男孩说,猫都长得一样啊。沉默一会儿,反而是女房东想起什么似的——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眉飞色舞地讲起了那张床的故事。她说,那是祖上传下来的古董床,你们小心点,自从有了那间房,它便在那里了……

他们在女房东面前始终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默默地,一边听一边擦床头的雕刻。看女房东晃着身子从玻璃外面的院子里穿过,走了,他们停下来,看了看对方,约定一般,看了看床。女孩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床。不知是不是真的红木——那不重要,巨大的床头是龙凤的浮雕,四个床角雕着恣意开放的不知名的花朵——那也不重要。你看你看,她说,这东西也许真的有故事。他们擦完整张床时,已经从上午到了黄昏,外面的天,黑透了。

除此以外,老房子一无是处。年代久远造成的高低不平的水泥地面,咧开了嘴,总觉得像在耻笑着他们——或者以前在这里住过的人。石灰粉刷的墙斑斑点点,灰色中有些淡灰绿,给人的感觉更脏了。男孩一边往墙上糊白纸一边向她描述那种颜色,他指着一个细看下来四边带有绒毛般颜色的脏块儿说,估计是上个夏季蚊子尸体的化身。他用的是“尸体”这个词语。可能是什么东西发霉了!她的脾气来得很突然,别瞎说!男孩又说,什么东西会飞到墙上发霉?她气得推了他一把,他如一块石头从梯子滚落在大床上,而后一把抱住旁边的她——回忆对那个夏天已经完全失去了判断,也许这便是过去的本质,不能用现在的方法去分析。要命的是不管如何收拾和开窗通风,房间都无法去除那股味,那股味从衣柜、床下、抽屉里不断翻涌出来。

他们决定来我们这片租房前,想过很多方法让未来租到的地方焕然一新——这么少的钱租到这样的房间,还有一张这么好的床已经很不错了。她在校门口的超市,买了三瓶茉莉花香型的空气清新剂,一到那儿,推开门之后的第一个动作便是在窗台上摸到清新剂,对着床上和柜子喷几下,离开时也是一样。慢慢地,老房子的味道既不是茉莉花香也不是发霉的那种类似香水的味道。男孩每次一进门,便捏着鼻子说,这味是原来的发霉的味道掺和上了人工茉莉花的味道。开始时在房间里待时间久了,才能从这种混合味道里分解出来。

她一到房间里便有些不自在。可能是从小到大第一次在别人的视线以外生活的原因。她不觉得自己恐惧什么,她意识不到。不信你照照镜子!男孩停下来,把手从女孩的头发上松开了。也是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她回忆起来,才觉得男孩说得贴切,当时便是那种淡淡的恐惧让她变得有些莫名其妙,总是出现幻觉。他们 20 岁那年在校外的小房间,度过了无数个午后和周末,和大部分本来应该放假回家的日子。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这个故事的转折在一个本应放假回家的夏夜。女孩跟男孩,躺在老房子里很开心。如果是她自己的话,住在那儿还是有些不习惯。这个院子在小巷深处,格外安静。每个夜晚,她都侧身问他,万一哪天只剩下我自己怎么办?她想到附近有好多野猫,就说,这里空荡荡的,不如咱们养一只猫?猫和空荡荡有什么关系?他看着她。没几天,大床上出现了一只猫。是一个月左右大的小猫。虽然瘦得蔫蔫的,但也算是给房子增加了些许生命游动的味道。它走路的声音很小,不过她总是可以听见。每次一进小巷,她便听到猫——也许并不是同一只猫,走动的声音。每次,小猫都会从肮脏的角落蹿出来,赖在大床上不肯下去,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们的亲热动作。猫只是看着。她总觉得,太奇怪了。开始的对策是先停下来,一次次把它赶到院里去,给它一些吃的。后来实在不奏效,干脆任它瞪着发亮的眼睛旁观。男孩没觉得怎样,一只猫而已。大部分时候来这里,如果男孩来晚的话,都是小猫陪着她。其实,她并不喜欢猫,也不讨厌,只是没什么感觉。传说里猫是见利忘义的典型,狗是忠心耿耿的伙伴。对于他们来说,养一只狗不太可能。当她认为房间里需要一点生机时,猫成了第一选择。按说在外面是更自由了,心情好了,可以随意安排放学后的时间了,可是一整夜一整夜却忽然睡不着了。她睡不着之后,便是满脑子幻象。她妈妈便是神经衰弱,生了她之后,天天吃药掉头发,最后得了癌症去世了。她还记得去医院看妈妈时,病房里的女人似乎都是同一种精神状态,她们看上去都很瘦弱,脸色苍白,眼神充满恐惧。她们把自己整天关在病房里,很少走动。只有她妈妈半夜时提着一袋猫粮,走到病房窗外的那片空地边上,用一种小时候呼唤她的特殊声音,啧——啧——啧——这时三楼重症病房里便有人拉开窗户,隔着窗口的树木问她,喂!你怎么又没睡?听着黑暗中小猫吃东西嚓嚓的声音和病房里几个人的窃窃声,她妈妈跟她说,原来这世上还有那么多人没睡,大家都一样。她不太理解她妈妈为什么跟她说这个,现在她长大了,在外面租房,养了一只猫,开始失眠,才想起那个场景 :那片病房外的草地上有不少野猫。那些中年女人中有的人很喜欢猫,每次她去医院,便会看到她们对着窗外的猫投出喜欢的眼神。经常有人喂这些野猫,渐渐地四面八方的猫都聚集到医院里。白天野猫为病人们带来一些欢乐,她妈妈偷偷跟她说,一到夜晚这些野猫叫起来,特别烦。没办法,为了那一点观看的乐趣,晚上的事情便算了,反正总有一些人睡不着。咚——突然跳上来一只猫,猫在大床上走来走去,不时地看她一眼。假如她如妈妈病房里的那些女人一般开始带着某种快乐的神情去看它的话,自己可能真的神经衰弱了。她没有去管那只猫,只是平时一个人在这个房子里时喂它点吃的。或者她没来得及去注意它,它已经不再是一个路边捡来的小可怜了。它从床上跳到了窗台上,对着窗外扫视一圈,又把小脑袋转回来,仿佛它才是房子原本的主人。猫看见了什么?在某个特殊的时刻,房子里隐隐之中,挥散不去的味道来源,那些腐败的源头化成了某种有形体的东西,只有这只猫知道。尔后,这只猫跟它们同流合污,千方百计让他们在夏夜做出点出格的事。

某天,男孩忽然把手搭到了她胸上,她随之哇的一声大叫。在她大叫的瞬间,男孩垂头丧气地躲开了。这时,两人已分处那张大床的对角。后来她沿对角线爬过去抱住男孩,安慰他,刚才我还以为是猫呢!男孩一边趴着一边半闭着眼睛。猫从窗台跳到大床上,大摇大摆地从他们的身上踏过。她觉得他似乎又什么都没想,在猫跳下床时他的眼神如此迅速地追下去。然后,他站起来,赤裸身体,瞪圆眼睛,怒气冲冲,大叫,猫跑哪儿去了!他在房间所剩无几的空间里走了一会儿,从衣柜到门口,从门口到床头,从床头到衣柜——理由是自己可能习惯了猫在旁边看着他们!沉默过后,猫那种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在小院的墙头上响起来,然后它看也没看他们,嗒嗒嗒地,跑远了。你再这样,我可走了!她开始穿衣服。这个月放假本该回家的,好久没回家。她说完,才发现面前的男孩的眼里有一丝以前从来没有过的神态。猫神出鬼没——也许并不是同一只猫,从门外跑了进来,跳上大床,这次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更大的尖叫。它却一纵身叼着那只老鼠站到了窗台上。男孩比起她来更在意那只猫。她拿着枕头去打那只猫时,他先一步挡住她。难怪猫胖了许多,浑身皮毛比以前乌黑发亮。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她几次发出尖叫,最后还冲过去抓住男孩的肩膀。最后她以为猫早逃走了,渐渐松手。当她在男孩的后面清清楚楚,看到猫咧着三瓣嘴笑时,男孩还没意识到她脑子里想什么。她想,杀猫,便能恢复从前的样子。小巷深处永远散发着霉味和茉莉花香味混合气味的老房子的神秘、幽暗的感觉,符合他们在夏夜的真切状况。她想过很多,罪魁祸首藏在房间看不见的地方,只是借助了一双猫眼,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接下来的好戏。这里吸引着她。那是一种深深的吸引。

那次提出要回家,男孩并未阻拦,倒是她从小院子出来,还没走出小巷已经浑身大汗,到街上时她还听到猫的脚步声,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天还没黑,她在外面绕了一圈便去学校外面的商店买了很多零食回去。那段日子他们经常买一堆零食放在床角,只要不上课,他们便跑到这里来。满地已经都是饼干的碎屑,他们才不会很快清理,等到了清理时,地上已经留下擦不掉的灰白相间的油渍。那些食品以可怕的速度腐蚀,几天后油渍上便长出了蓝褐色带有绒毛的霉点儿。那段日子她跟男孩的关系也以可怕的速度发生着变化。大多数时间,在学校上完课,他们各自来到小巷深处。那只猫似乎又找到了新主人,很少回来,每次回来给它吃的东西,它也并不看一眼,只是在大床上坐一会儿。她一看到猫坐在那儿瞪着她,便产生一种气急败坏的感觉,想扑过去杀死猫。每次在她发作前,男孩都把小猫轰出房间。看那只猫,她对他说,可不像咱们那只!男孩没有说话,她知道自从自己那次想回家想离开这里之后,男孩便对那只猫格外保护。似乎受伤害的,只可能是那只猫。

夏末持续了也许只有一周,或半个月?她一个人走在通往房间的小巷,努力思考,自从搬进老房子,两个人如同掉进了一个“洞”——两只小白鼠暴露在冰凉的大床上,任凭一种强大的东西秘密地观察着。就这样,一直到了八月末的一个清晨,野猫在小巷深处散发着霉味的小院里传出那几声异常凄厉的尖叫声后,她掀开夏凉被,匆匆跑出了房间。院子不大,声音传来的方向,站着一个人。男孩两肋不太均匀地起伏,然后那张脸是看着屋里什么地方。她叫了他几声,没反应。他似乎看到了什么,现在想来,现场像发生了一场对峙一般。从伤口流出的血,在胳膊上慢慢形成了一个网状的图案,沿着手肘凸起的骨头弯曲、折叠,消失了一会儿,又在地面上延伸那张已经不再那么鲜红的网了。在与那张网隐约相连的小院一角,一只猫正躺在一片发黑的鲜血里,像窝在一个结痂的洞里,睡着了。

男孩愣着,一动不动。反而是她,跨过那个血流成的图案,平静地,迈了一步,又迈了一小步,弯下腰,在那儿,轻轻地拎起猫蜷曲的尸体。往墙角走去时,猫的头也轻微动了动,她把那时,以及后来的一切都划入幻觉的层面。来到猫经常上墙的位置,她迅速地挖了一个坑埋了它,而后又出门买回了些紫药水。那个夏夜,男孩躺在冰凉的大床上似乎也睡着了。

她发现床在轻微地抖动时,看见男孩的眼睛发射出绿光,那太吓人了。他看着她,她觉得,自己像是透明的。那里有什么?她不敢回头,不知道身后有什么。后来男孩眼中的事物渐渐散开,恐惧也随之变弱了。她抱住他,感觉到他身体发烫,他躺下来,向她的方向伸出的手晃动着,胳膊上偶尔闪过发紫变黑的伤口,伤口肉边儿上也渐渐长出了蓝绿色的类似于霉点儿般的东西,脓水把它们包裹着,像涂上了一层明亮眼泪般的油漆。她抹了一把眼睛,让眼前,再次变得清晰。

他们朝医院而去。一辆出租车都没有,只能步行。在前进中,他的身体那么轻。等到了诊室,医生看见男孩伤得这么重,便走过来问她。她气喘吁吁地说,是野猫抓的。本来想抹点药水,没想伤会这么严重。一个男医生从她肩膀上,把男孩接过来,扶到床上。一个护士推门而入——她想起那里的门!

也许是天气的原因,他一路上都有些晕,一推开门,便有一股浓烈的像他们第一次来时的味道一样甚至更重的霉味扑来。她意识到有些不对劲,透过房间窗户的玻璃看见一个抱着猫的女人的影子紧紧地贴在床角的那片斑驳的灰白色墙面上。

门里没人,我就在这里等你!女房东紧张地说,怎么回事?她怀里的猫,看了她一眼。女房东每次怀里都抱着一只猫。这次猫在她走进房间时“嗖”的一下,跳到地上。女房东追着猫,跑出房间。小院子安静了下来之后,她才从床上,坐起来看了一眼窗户,视线经过空无一物的窗台。那段日子茉莉味的空气清新剂也已经不再用了。那种混合气味已经变成了熟悉的味道,甚至不太容易察觉。她无意中伸手向旁边摸索着床上的那张毯子,突然碰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一只猫神气活现地活着,胡须上沾着几粒新鲜的泥土,她不怀疑它死过。滚开,她说。只见它再次向墙上撞过去,发生了一件奇妙的事,“咚”的一声之后它不见了。而后她等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探过身去,上手摸着它消失的那面床角挨着的墙壁,毫不费力,手指一戳,神奇地,融了进去。手指到手掌,手掌到手腕,手腕到手臂,朝里深入,半个身体都向前探了进去。最早指尖在那些柔嫩细腻略有一些棉絮般感觉的物质里滑行,再多的感觉,也是难以名状。

好在女房东没找到猫,沿着小巷又回到小院里。当时她大半个身体都在前倾,几乎要把小半个身体探进墙壁里。她听到一阵离得很远的声音,那种感觉特别远,其实她意识很清楚,那几声咚咚咚响就是窗户的声音。院里的女房东对着玻璃什么也看不见。女房东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所以看着她后来用手比画那只猫,然后还在胸前做出了一个抱的动作,那个动作有些奇怪,因为她的怀里什么也没有,她才决定振作一下精神去开门。可是现在也无法搞清楚,女房东在房门被敞开以后,到底看见了什么。她慢慢地走了出去。你,看见,我的猫了吗?她也想问同样的话,你,看见,我的猫了吗?

本来,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再多说几句,猫是一种可爱的小动物。当然得是在,像我妈那样喜欢它们的人——包括上面提到的女房东,这样的女人眼中,它们扭动着小巧玲珑的身影,保持着神秘又优雅的慵懒步伐。我觉得,猫有一个神奇的特性,好像什么都拦不住它们,它们甚至可以去到一个不属于人类的空间。

三、鹰犬

坏事一件接着一件。疫情没过去,我的朋友钱德洛就自杀了。这个人是我在小山租住这段时间,经常想起的一个人。他是我老乡,比我更像避世的写作者……他的故事只能从他自杀前开始讲,外人对搞影视的人自杀,接受度一直很高。浮华世界,精神空虚,久而久之,你懂的,有的人还会举起食指,弯曲关节,比画一个从上到下坠落的手势,嘴里发出“咻”的一声,难免,难免。死被描述得如此生动。人固有一死,跳楼这种死法,无疑比其他方法更有画面感。

钱德洛出事后有段时间,大家时不时说起他。有趣的是,人人好像都挺熟悉的样子。而我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大家混一个圈子,平时也很少见面,这群人很快就会把他跳楼的事忘记,而转向更有悬疑色彩的画面。说好听点儿,钱德洛保持着侦探小说家的神秘感,直到现在——从三层楼窗口一跃而下前,他脑子里想些什么,也没人知道。我跟他喝过几次酒,一块去影视公司聊剧本、谈创意(当然都没有后续合作)也不能说出什么。疫情前半年,老钱结到了一笔巨额版权费,然后果断放弃了写严肃小说的执念,理由是生活比小说严肃,我忘记他是用的哪个词了,或者,他说的是,严峻。总之,他拉上箱子在电话里和我告了个别就回老家了。我知道他不会回父母那儿住,在电话里问他,回去住哪儿?他说,肯定不住高楼大厦,城市太可怕了。后来我知道,他特意在老城区租了一个房子。他卖小说版权时,好像签了附加合同。回去找个便宜地方写剧本,不需要付高额的房租也不错。他在老家时曾打来电话,抱怨哪里的制片人都一样事儿多,不过住的地方很舒服。

编剧是合作,不是创作,我放下电话就在想,看来只要是生活,就是严峻的。在老城区和新城区的影视公司之间往来三个多月后,他疲惫不堪地想要放弃。他说,他意识到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却不知道问题在哪里,更不知道这个问题会持续多久。

有一天,我听他说的,他终于在影视公司听到了负责人真正的想法,他说的是真正 :钱老师,我一直想问您知不知道这个小说有个天然的 bug(错误)?

老钱是开心的,(在他的认识里)任何故事都不是天衣无缝的。回住处的路上,我的朋友钱德洛从一群身穿防护服、窃窃私语的人旁边经过。他心想,来了,还是来了。到家后,他假装像以往一样做事。以往他都是在路上闲逛,尽量把工作的事忘光,再回家。这次他散步的时间,比过去每一次都长。一天即将过去,他躺下来,在睡前无意间翻到偶像毛姆写的《侦探小说的衰亡》:“可供侦探小说家们利用的最合理的杀人动机无非是金钱、恐惧还有复仇……摆在谋杀犯面前的赌注必须非常高昂。作者的任务就是让你相信为了这些赌注而杀人是值得的。”

以前,他不会妥协,现在他想,写作这件事,不过是一个赌注,值不值另说。他的神经已经回不到以前在外面飘着时。以前,他不会特别敏感和冲动。现在他一写,就写到无理由犯罪的框框里去。在毛姆的那篇文章里,“冲动犯罪”很少发生,不足以构成张力。这就解释了别人对老钱笔下故事的疑惑 :这个心理转折太硬了吧?前面的情绪铺垫不足吧?几个人没发生什么事就互相理解了?

他辩解,你们对生活有一种刻板印象,生活是你们设计好的吗?

对方说,你写的是生活吗?而后又说,钱老师你写的这些事,哪一件是你走出去会遇上的?

这里面有几个问题,谁的生活是生活?谁活着,却已经死了?谁死了却永远活着?我猜钱德洛的写作很可能不是从思考里来的。他制造一些怪异、随机的动机和男女之间奇情、变态的东西。生活里不会发生?他觉得,生活里什么都可能发生。其实也对。

在老小区封闭前 4 天,钱德洛和女友搬了出去。他有个不错的女朋友——我见过几面,是一个文静的女孩。两人相处 4 年多,老钱不提结婚,就这么混着。他说他有个生活习惯是从北京回去后养成的——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个地方居住,然后每次和他一起换地方的都是这个女孩。虽然生活没什么大变化,但新环境的确能给人新感觉。

回到老家后,他隔段时间就搬一次家,并且每次搬家距离都不远,基本上都是在小山老城区内。从一个震后老小区的一楼搬到另一个机车车辆厂家属楼的三楼,看来是个明智之举。时代淘汰了烧煤的内燃机车,剩下了淳朴的工人和家属。这个家属楼离市区繁华地带很远,任何消息都没有那么快传达到这里,所以其他小区封闭时,它没有封闭。

每次搬家,他在新房子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窗前站上一会儿。最初选这个地方,也是因为它有个大窗户,窗外是一个小运动场,里面有四张乒乓球台子,还有一对篮球架。

看什么呢?不过来帮忙。女友放下箱子,有些不高兴。

你看,下面好多狗啊!他低头一看表,午后 1 点多钟,你说他们是约好的吗?

大概是怕小狗掐架,一只遛完,另一只入场,井井有条。以后每天午后,我的朋友钱德洛都会准时站在窗口。

作为一个写侦探小说的,他看什么都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只有在窗前,看楼下遛狗的人时才能放松。搬家一周后,北京陷入了新一波疫情。疫情正厉害时,那天钱德洛坐在书桌前没什么想写的,又不能出门。所有戴口罩的人,他都敏感地以为,危险无处不在,每个人都是蒙面人。他只能对着窗户站着。忽然,女友走过来,对他说,不行,我家有事,你自己先在家,好好待着吧。女友外婆病重,她不得不冒着肆虐的疫情回去看一看。女友一走,小区门卫似乎才接到上面的消息,开始严阵以待。

我的朋友钱德洛一个人,不出门,除了自己做点饭,就回到书桌前读书,他一边念着毛姆的话 :“当你了解另一个人的周遭环境时,你就已经对他本人有了一定的了解。”一边看向窗外。

遛大狗的人,羽绒服是灰色的,长度到膝盖以下,以至于在空旷的运动场里给狗扔弹球,几次差点摔倒。同时他还戴着口罩、围巾、大帽子。几天后,我的朋友钱德洛就为那条嘴上叼着弹球的大狗,取了一个名叫“鹰犬”。侦探小说的爱好者们一定知道,“私人鹰犬”是个既浪漫又阴险的角色。毛姆还写道 :“爱也许能让地球转动,可那不是在侦探小说的世界里,在这里爱会让一切都乱了套。”

我的朋友钱德洛觉得,爱情故事是生活里必不可少的。读到这里时,他心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嘘声。而后扭过头,拨开右臂边的窗帘。

每天午后,“鹰犬主人”都一个人来,一个人离开。他慢慢觉得,他们有些像。不过,就在“鹰犬主人”后面几天出现时,猜测随着一只小泰迪的闯入起了变化。小泰迪跑到乒乓球台下,跷起了后腿。两只狗似乎认识,它们都没有叫,很快凑到一块,互相闻起来。“鹰犬主人”还是原来的打扮,他弯下腰,艰难地拾起弹球,转向铁丝网做的运动场大门。从大门口追进来的人是个女孩。她穿着红色羽绒服,羽绒服帽子边沿有一圈白毛。女孩看到“鹰犬主人”后,把帽子掀到身后。最早,两只狗在他们脚下,后来慢慢走开了。“鹰犬主人”扔出球,鹰犬追出去时,小泰迪跟着跑出了一段距离。不过小泰迪始终没有离主人太远,总是走一段,扭头看一下。

钱德洛是第一次看到这个穿红羽绒服的女孩。女孩似乎和“鹰犬主人”不是第一次见面。他们热络地聊天,甚至女孩还坐到乒乓球台上,双腿自然地摆动起来。“鹰犬主人”后来在他们见面时,还从身上拿出一瓶可乐,摆在乒乓球台上,给女孩喝。还有一个发现,就是“鹰犬主人”吸烟。女孩喝可乐时,他在边上,站着吸烟。

从此,每天午后一点半左右,钱德洛都会坐在窗边的书桌前。连续几天同样时间和同样地点,出现了同样的人物。其他遛狗人总是在他们之前,或之后遛狗,然后很快就离开了。这几天的天气不好,经常刮风,特别冷,唯独他们俩准时在运动场见面。他们的见面时间将近 45 分钟。这有些不可思议,在大风中,他们的狗,甚至会在运动场门口,可怜兮兮地等他们。

“侦探小说用尽了所有的背景——苏塞克斯的乡村别墅里的聚会,长岛或是佛罗里达,自从滑铁卢战役后就默默无闻的寂静村庄,被困在暴风雪中的赫布里底群岛上的城堡……”

一个特殊时期,狂风中空旷无人的运动场,和毛姆所提到的这些地方相差无几。我的朋友钱德洛无意间写下了这些话。生活里到底会不会发生故事?他带着这个疑问,在窗户里观察着。他想验证一下毛姆的话 :“硬汉小说并不强调探案。它关注的是人物……小说中有故事,但故事的精彩来源于它们所涉及的人物。如果他们只是些假人,你就不会在乎他们的行为和他们的遭遇了。”

这样下去,他可能真要写出一篇硬汉派小说了。因为,他似乎对电脑上进行中的那本小说里的破案证据,毫无头绪。他此刻关心的是,窗外那个,每天准时在午后 1 点 43分来运动场的“鹰犬主人”。

这天午后,到了时间,他却没有出现!按理说,“他不是在小说开场以前就是在故事刚刚展开之时便死于非命,你因而对他知之甚少,自然不会对他本人产生多少兴趣”。毛姆说的是一般侦探小说的方式。钱德洛不想对这个人的失踪一笔带过,于是穿上羽绒服,围上围巾,戴上口罩,一口气跑下三楼。他第一次走进运动场,铁网大门半关着,随手一拉就可以拉开。

这个钟点,这里本应该是“鹰犬主人”与那个女孩的二人世界。我的朋友钱德洛,以他们昔日的步伐,在他们走过的地方,聊天的地方,扔弹球的地方,捡弹球的地方,逐一寻找。

那一刻,身穿灰色羽绒服的老钱,下意识地,朝三楼的那个窗口,望了望。

《侦探小说的衰亡》里写到过“指纹,脚印,烟蒂,香水,脂粉。还有被侦探破解的不在场证据,无声的狗……”。

“鹰犬主人”没有出现,穿红色羽绒服的女孩也没有。

他去看表,18 分钟后,眼前这个小运动场上,还没有别人来遛狗,电话却在这时响起。电话里传来声音,你干吗呢?他从楼下运动场跑回来,回到书桌前坐下,正想说话,女友在电话里忽然扯到了窗外的狗。她说,肯定又站在那儿吧!

我早知道,他会听到这样的话,也知道他女友其实发现他这个举动时,也意识过点什么,但一直没有阻止这个行为。看就看吧,女友说自己小时候也喜欢在阳台上待着,还在阳台上用晾衣架和毛毯搭过一个类似洞的地方,有时也会睡在里面。后来,母亲不知为什么忽然把那个洞给拆掉了,然后大骂她一顿。她被逼回床上睡觉,可是很长一段时间根本睡不着。钱德洛跟她说,小孩子都喜欢住在洞里,那里和外面的世界是不同空间,我要是你妈的话,就不会拆了那个洞。说不定,也有我这么个怪人站在对面某个阳台上每天非要看到这个洞,才能正常生活呢!

她在电话里问,今天看到什么了吗?

我的朋友钱德洛平复了一下刚才跑上楼的喘息声,顶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悲伤,站起来,疯狂地喊 :

一条狗也没有了!一条也没有了!

按时间推算,他在这之后不久就出事了。然后,北方大地下了一场雪。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很快融化了。接下来,那个小运动场上无论发生什么,也不会再有人关心,就像阳台上的洞——我同意钱德洛的做法,他曾跟我讲过这个故事。我说,换成我,也不会破坏那个洞。虽然,我不太相信平行世界这种事,但我还是认为,有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洞让一些人(无论大人,还是孩子)获得了梦寐以求的某种东西。抱歉,目前为止我还说不清,那是什么。

危险的感觉并未消失不见 :

路程确实很短且又陡峭,

尽管从这里望去很是平缓 ;

想看就看,但你得纵身一跳。

——W.H. 奥登《纵身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