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四则)

2024-08-19 00:00:00蔡崇达
花城 2024年3期

“草”及其衍生词 :野草、草根、草民……都有一种明确的位置感,在自然意义和社会意义上,“草”都指向基础和根本,它如此基础,以至于它的逻辑就是自然的基础逻辑,它如此根本,以至于它的情理就是社会的根本情理。

然后,蔡崇达说,我就是野草,现在我讲野草的故事。现代文学史上,鲁迅写过一部《野草》,野草被编码、抽象,野草成为庞大的隐喻,鲁迅何其大,蔡崇达何其小,他全力以赴,回到他的小,守住他的小,他解码“野草”,解密“野草”,让草回到草自身。

——回到草自身,随风俯仰,同时紧紧抓住土壤,草必须成片,必须在底部连接,草的生命不是为了让他人欣赏,草必须如其自身一样生生不息地活着。

草的经验、草的情感、草的伦理、草的希望,蔡崇达写这一本书,如同一棵草模仿一棵草、一棵草连接延伸到天边的无数草。

——李敬泽

我们为什么生生不息

我们凭什么生生不息

东石 :滩涂与沙滩

幸好,我出生于海边,自小就知道,这世间许多东西,日复一日在相互撕咬着。有的撕咬是寂静的,比如白日与夜晚。它们连些许的呻吟都不愿透出,但终究咬出了漫天血红的晨晕与晚霞。

有的撕咬掩不住哽咽和哀鸣,比如海洋和陆地。海与地的交会处,总要铺天盖地地悲鸣。它们的躯体不断被对方抓破,经脉不断被对方撕扯,血液浸透了彼此——那些血肉模糊,便是滩涂了。

滩涂是被撕下的陆地的血肉,滩涂是被撕下的海洋的血肉。滩涂因此从来是腥臭的——这些血肉,还一直在腐烂发酵着。

海边的人因此都知道,和这里的弹涂鱼、鳗鱼、螃蟹、蛏子等一样,自己是滩涂的子民 ;他们还知道,生命没有高贵的出身,腐烂便是生命的母亲。

幸好,我出生于海边,自小就知道,人总会找到沙滩的。

我生活的这个小镇,有大约 20 公里的海岸线。从每户人家的窗户看出去,朝走过的每条道路旁瞥一眼,从每个甘蔗林的夹缝中透出来的,都是滩涂。但不用谁特意去指引,所有人迟早会发现的,在一个陆地拐角处,在一片相思林的包裹中,藏着一段局促的沙滩。

我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发现沙滩的,大约和所有人一样吧 :当心里开始生发出那些自己辨认不清、无法命名的东西,当不知道要在哪里才能摊开这些东西时,人就会找到沙滩的。

沙滩是陆地用被海洋啃噬得破碎的躯体,流着血怀抱出的一个安静的臂弯。陆地以这一点惨淡的胜利,拼命构造一个它认为的自己与海洋相处的最好的模样——沙滩是陆地的幻象,是陆地为自己与对手构造的神庙。然后,它也成了所有人的神庙。

少年在这里好奇且忧愁地看着自己身上新鲜的欲望,中年人在这里抓虱子般埋进命运里纠结的点,老年人在这里和自己的记忆聊天……在沙滩上,没有人顾得上和别人说话。这里的人在着急地把内心尽可能地吐出来,像一只只吐出自己内脏的章鱼,以这样的方式才能看到自己。

我总爱在沙滩发呆到夕阳西斜,直到白日与夜晚撕咬出的血浸泡了整个世界,我知道,这世界又完成了一次孕育。我看着这一个个年老的或年少的、干净的或毛糙的躯体,收拾起自己摊开的全部,犹豫地站立起来,踟蹰地穿出相思林,最终往泥泞的滩涂里走去、往自己正在行进的人生走去。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的背影,远得影影绰绰,如同腥臭的滩涂抽出的那一根根又灰又绿的草。我看到,他们和它们一起在摇曳,他们和它们,都在被风刮倒,或者是和风舞蹈着 ;都在被潮水淹没,或者在水里浮游着……我知道,他们和它们都在和自己的命运撕咬着 ;我知道,他们和它们都在挣扎着,或者,生长着。

曹操背观音去了

时隔近六个月,母亲终于愿意开口与我说话了。

她打来电话,努力回忆着此前寻常的那种口气,好似找到那样的口气,此前莫名僵持着的这几个月,就因此不存在了。

她用那种口气问 :“你好吗?”

毕竟这么久没能说得上话,我本想认真地回答。她却等不及了,又抢着说了 :“你记得曹操吧?”

我有些吃惊,明白母亲是因为曹操而愿意和我说话的。但是为什么呢?

她继续说了 :“曹操走了。”

她说 :“镇上的人很笃定,曹操必定是成佛了。”

她说 :“镇上的人在讨论,应该给他建一座庙的。”

最后,她说 :“想得到吗?咱们镇上死死生生、往往来来这么多人,能成佛的倒竟是曹操。”

着实有好一会儿,我没反应过来。

“曹操成佛了?”

我非常错愕。

我们这代人的家乡,在童年时,还能偶然碰到些游荡着的成仙成佛的乡土传奇,但这样的故事,被呼啸而来的年月,撕得越来越碎,到近年来,好似被时光瓦解得不见踪迹了。

此时,却突然硬生生冒出立地成佛这回事了,而且离奇的是,成佛的人选,竟然是曹操。

“你说的,是东石镇那个曹操?”我想再次确认下,“那个驼背的、可怜的曹操?”“是啊。”母亲回答的声音,更透亮了。

让我突然想起,每年东石镇的夏日,总有从太平洋上刮来的、那些被晒得松松暖暖的风。

我当然是认识曹操的。

我想,此前生活在东石镇上的所有人,都总要认识曹操的吧。

我所出生的这个东石镇,是个半岛,长得似肥胖的短靴,半截踩进海里。

西边靠江的这边,连着大陆,如同踮起的脚尖,似乎还在犹豫是否全部没入海里。

三面环海的部分如同脚跟,试探性地插进海里,看着总感觉要瑟瑟发抖。

到我生长的时候,这镇子就已然是西边一个码头、东边一个码头。

以前我好奇过,为什么一个小镇需要两个码头。后来我知道了 :西码头接着江面的,有滩涂,吃水很浅,只能进得一些小舢板 ;东码头,直直对着海,浪大风大,能停大船,能停的也只有大船。

因此,西边来的,便是讨小海的,弹涂鱼、鳗鱼、花蛤、小螃蟹……东边来的,都是讨大海的,东星斑、小鲨鱼……

整个镇子的西边和东边,就这般理所当然地过成了两种人生。

西边的人讨小海,大多数都莫名乐呵呵的,一天到晚,有事没事,脸总要笑着的。有些是早上去滩涂翻些海鲜,有的则下午去,反正干完该干的,剩下的时间就晃着、瘫着、笑着。

东边讨大海出大洋的人,总是莫名亢奋的,要么几个月没出现在东石镇,一出现,就总要闹腾的。特别是晚上,总免不得喝酒猜拳、嬉闹打架。

当时的东石镇,脉络也很简单。西码头和东码头中间,是长长的一条街,石板砌成的。路两端,再各自枝枝蔓蔓长出些小路,安放着些人家。

打我能记事开始,曹操便每天一前一后背着两个背篓,走在这石板路上了。

早上从西码头走到东码头,下午从东码头走到西码头。晚上在西码头边上的家睡上一觉,第二天醒来,再次出发。

所以,东石镇上的人,总是要认得曹操的。

我家便在这条长街的中间。

母亲说,父亲原来是在轮船社工作的,结婚前,当然是住在东港的。结婚后,母亲一有了孩子,父亲就急急想把家往西边安了。

我能记事的时候,父亲还得去出海,一去总要大半年。

那几年,母亲每天把门打开着,拿了把凳子靠着门坐着。她边干着手边的活,边偶尔瞥一瞥东边的石板路。

她知道的,她的丈夫、我的父亲,具体还得多少个月才能回来,但她还就这般坐着,每隔几秒就朝东瞥一眼。到天光暗了,暗到看不见什么了,门都要开着。直到她收拾完所有,要进房睡觉了,这才关门。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得曹操的。

我能记事的时候,曹操就已经足够老了。我不知道他确切几岁,但看得到,他脸上的皱纹一浪压着一浪,快把他的眼睛淹没了。我总喜欢在他皱纹的浪里找他的眼睛。

他的背已经驼成将近九十度了,可能是身体轻吧,又或者因为头很重吧,走起来,总是向前犁着。海边总是有风的,每次风一刮,他的身体就摇摇晃晃。那时候的我老担心,他的脸会不会犁到地。

一有机会和他靠得近,我就很认真在他的脸上查找伤痕。但他的皱纹太深太密了,皱纹的浪甚至把伤痕都吞没了。我终究也分不清,哪些是新添的伤痕、哪些是时间的割痕。

大约早上 6 点,曹操便会从西边的码头出发。

早上的他,一个背篓背在前面,怀抱着一般,里面放着的是从西码头讨小海的渔民那儿批发来的小海鲜。一个背篓背在后面,那个背篓是他改造过的 :背篓的中间开了个口,放着隔板,里面有着用细铁线固定着的一尊观音和一个小香炉。隔板的下方恰好可以放置一束短香、用来占卜的签和签筒,以及对应的观音签诗集。

曹操的右口袋里总装着一块用油布包着的肥皂。每天早上,他在西码头整理好当天要贩卖的海鲜,一定得用肥皂仔细地搓洗每根手指,以及手掌里的每条掌纹。然后他会把安放着观音的背篓小心地放置在礁石上,点燃短香,拜三拜,插在小香炉上。先背上菩萨,再背上海鲜,然后在香气萦绕中,他出发了。

他的脖子上挂着个木鱼,每走一步,他便敲一下木鱼,喊着 :“花跳、鳗鱼、小螃蟹,海里的味道。”

忘记是我几岁的时候,但我确实问过他 :“为什么边叫卖这些海鲜边敲木鱼?”他笑眯眯地说 :“这不,边卖它们边为它们超度,也算是功德。”

每天早上,他会在九、十点钟的时候路过我家。我肯定要看到他的,我家的门开着,母亲、我姐和我就挨着大门坐着。

他的到来总是有奇怪的仪式感,巷子又长又深的,他的叫卖声来回滚动着,点燃的香,随着风有一阵没一阵,香味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的。

然后他就出现了。

他走得很慢,路过每户人家,只要看见

开着门的,他便要从门缝里探进头去 ;门没

开的,他还要踮着脚从窗户里探进头。

总是要先问 :“你今天感觉好吗?”

然后再问 :“要买点海里的味道吃吗?”

打我记事起,我便每天很是期待曹操来。虽然母亲大部分时候都没钱买那些小海鲜,但是我总觉得那叫卖声真好听,那香味真好闻,以及,我喜欢他笑眯眯地问我、问母亲 :“你今天感觉好吗?”

我总会开心地叫嚷着 :“很好啊。”

好像,就此我这一天就真的很好了。

我记忆中,母亲似乎也很是欢喜每天的这个时刻,她会笑眯眯地回 :“好像还不错。”曹操会回 :“那太好了。”

曹操走到东码头,大概都中午了。他会在东码头找个地方蹲着吃口饭,然后瘫在某一块礁石上打个瞌睡,下午两点多,曹操才会从东边的码头出发。

或许是因为东码头的大船只有大鱼,或许大鱼对曹操来说太重了,他并不做东码头的海鲜生意。下午的时候,他把那个卖鱼的背篓背到身后,里面有时候有早上没卖完的鱼,大部分时候是空着的。他把安放着观音的背篓背在前面,出发前,香依然要点燃起来,依然走一步敲一声木鱼,嘴里的吟唱变了,下午曹操会喊着 :“抽签啊,卜卦 ;观音啊,菩萨。求神啊,问事 ;观音啊,菩萨。”从东港返回来的这一路,他依然走得很慢,依然看到有人门开着,就要探进头去 ;门没开着,总要踮着脚从窗户探进头。只是问的话换了,换成了 :“你今天过得好吗?”

然后再问 :“需要和菩萨说说话吗?”

每天下午,他会在四五点的光景路过我家。如果是冬日的四五点,有时候会有霞光沿着西边的巷口淌进来。霞光覆满他全身,他脸上全是金黄色的皱纹、金黄色的岁月的浪,然后他笑出金灿灿的皱纹,眯着眼问 :“你今天过得好吗?”

我下午的答案可不一定。许多时候当然还是欢欣雀跃地嚷着 :“很好。”但经常有些日子,过得让我讲不出这样的词语,我会说 :“不好。”

如果我这么回答了,他会把头靠近我,靠近到快贴着我,然后他会说 :“明天会很好的。”

因为靠得太近了,我闻得到他身上的汗臭味、海腥味、老人味及沉香的香味。这味道太强烈了,甚至到后来,我一想到家乡,心里就马上涌起这些味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段时间,下午的母亲,总似乎很忧伤,她语调依然很平淡,只是早上的平缓像是山里的泉水,下午的平缓像是海里的盐水。她会平淡地说 :“挺好的。”

我不确定曹操听得真不真切,他似乎尝出了语调的不同滋味,又似乎没有。他最终如早上一般,开心地回着 :“那太好了。”

那时候,家乡的节日很多。祖先们的生日是节日,要祭祀 ;祭日是节日,要祭祀。这么多祖先,节日本来就够密的。那个时候,家乡的神明多。我记得小时候算过,仅仅东石镇就有几十尊神明吧。神明的生日是节日,要祭祀 ;神明的成仙日是节日,也要祭祀。最过分的是天公,每个月的十五日都是他的生日,每个月的十五日都得祭祀。

当时父亲虽然当海员,但想着要盖座房子,钱因此是吃紧的。母亲说她与祖先和神明商量过了,反正每个月就初一、十五祭祀两次。“就凑合着过吧,等以后咱家有钱了再补。”我听母亲祭祀的时候这么说过。

初一、十五这两天,母亲便会在早上的时候叫住曹操 :“便宜的杂鱼给我来个一块钱吧。”

曹操便会直接坐在地上。坐着的时候,前面的背篓刚好就放置在他的跟前,背后背着观音的背篓,和他背靠背。我总觉得,他和观音菩萨背靠着背卖鱼给我们。

他背篓里的鱼,没有分类,无论什么季节,鱼的种类总是很多。他也没有带秤,一块钱的鱼,他就是用手抓了一把,然后放进

我母亲拿出来的盆里。他会认真地打量几眼,然后会说 :“正好一块钱。”

我母亲也会点点头 :“ 是啊,正好一块钱。”

我至今不理解为什么正好一块钱,但每次都跟着很笃定 :“这确实是一块钱的鱼了。”

曹操下午的生意更好。经常每隔四五户人家,总有一户会叫住他。我母亲也找曹操抽过签,所以我知道价格的,一次一角钱,倒是不贵。只是,确实也就值个一角钱。

下午有人叫住他,他便如早上一般就地而坐,菩萨就在他怀里了。然后他掏出签筒递给问卦的人,笑眯眯地等着抽出签号,然后拿出签诗册一页一页翻找到对应的签诗,就递给求签的人。

镇上的人大都不识字,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认不得几个字,说 :“你解解啊。”

曹操此时会充满歉意地笑,说 :“我也不识字。”

然后他会说 :“但我大概记得,这或许讲的是什么故事。”

他就自顾自地讲完记得的故事。抽签的人边听边抓着故事里的情节,要往自己身上套。

“所以是冬天的时候会有好消息?”抽签的人问。

曹操便会直愣愣地看着抽签的人,然后,笑。

“还是说名字带‘冬’字的人会给我带来好消息?”抽签人不死心,再追问。

曹操依然直愣愣地笑。

抽签的人嫌弃地白了曹操一眼 :“不懂解签,还敢背观音签。”

曹操笑眯眯地说 :“是观音让我背的。”

“曹操是后来做了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我试图推导出一些逻辑,去理解母亲刚刚和我宣布的这个事情。我实在不知道,这样的曹操如何就能成佛了。

母亲说 :“没有啊。”

“还是他过去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不知道的?”我还是不死心。

母亲想了许久,似乎很困惑我的追问 :“他的故事你都知道的。”

母亲很认真地强调 :“他一直是你记得的那样,直到死的那天,还是那样。”

现在生养在城市里的人可能已经不知道了,从小镇出来的人或许还有人记得吧——其实,每个人的故事发生了,就存在了,它们还会蒸发或者被撕裂成类似于尘埃一般的东西,在空气中弥漫着。只要你待的地方不那么大,只要你待的时间足够长,这些故事总会如尘土一般,在你心里慢慢地落、慢慢地积,某一刻再一看,发觉记忆都堆出厚厚一层了。

我无法确切地说出,我具体是在哪个地方什么时候听说过曹操哪个故事,但我确实就这么知道了曹操的许多故事。

比如,我知道,曹操本来不应该叫曹操的。

曹操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曹操的大哥叫曹阿一,曹操的二哥叫曹阿二,曹操的妹妹叫曹阿四。就曹操,叫作曹操。

据说曹操母亲生曹操的那天,晚上恰好有个戏班子巡演到了这个小镇。当时这个海边小镇,难得有戏班子来,曹操的父亲和三五亲戚喝了庆生的酒后,就一起来看戏。

那个老实巴交的讨小海的人,看到有人穿着戏服画着花脸,听到第一声唱词,就被震撼得目瞪口呆。唱词他听不出是普通话、闽南话还是莆仙话,但他就是一边看一边激动地骂。大家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骂,只知道搀扶他回家时,他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嘟嘟囔囔,说的是 :“人就是应该活出个名字来。”

然后,曹操就叫作曹操了。

一开始,曹操的父亲着了魔一般,要让大家都知道他的儿子叫曹操。曹操还没满月,他父亲就抱着他到处晃,见人就说 :“你看,这是我儿子,叫作曹操。”有人路过他的家,他也要抱着孩子追出来,说 :“你看,这是我儿子,叫作曹操。”

但念叨也就念叨了三个多月,后来似乎他自己也忘记了。到了第二年,曹操的母亲又生了个孩子,是曹操的妹妹。曹操的母亲问 :“小孩叫什么名字啊?”

曹操的父亲当时正在洗着海带,头也没抬,说 :“当然叫曹阿四啊,要不叫什么?”

曹操也确实活得越来越没有曹操这个名字的样子。

刚生出来的时候,接生的产婆一看,哦,生了条丝瓜,皱皱巴巴、瘦瘦长长的。

曹操这一模样,仿佛从那时就定型了,自小到大,手是瘦瘦长长的,像丝瓜 ;腿脚瘦瘦长长的,像丝瓜。

曹操的父亲总会用一只手把他的腿箍着,对曹操的母亲说 :“你看,就这还叫曹操?”

也不知道他在讥嘲的是谁。但他认真地白着眼又重复一遍 :“还真看得起自己,这模样,连大一点的鳗鱼都网不住的人,还敢叫曹操?”

曹操这个名字在这个家庭越来越尴尬且醒目。曹操的父亲偶尔有好收成,一进门会开心地喊着小孩来看 :“阿一、阿二,呃,你也是,阿四你们过来,看我今天翻到了什么。”

曹操这个名字,连他父亲叫起来都很是烫嘴。

曹操的父亲因此越来越不愿意叫曹操了。

父亲回家叫嚷着 :“阿一、阿二、阿四,来看看今天我又翻到了什么。”

曹操杵在一旁,不知自己该不该也凑过去。

一开始凑过去了,父亲可能有意或无意,但确实白了他一眼。曹操就此不凑了。

曹操就此除了不断地瘦瘦长长,还越来越安静了。

母亲还是心疼小孩的,妹妹阿四还是心疼哥哥的,有时候会想去安慰曹操。曹操会笑眯眯地,一直摇着头。母亲和妹妹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到底是没关系、不难过,还是不用管我?但看他笑眯眯的,安慰一下也就走了。

曹操就此除了不断地瘦瘦长长、越来越安静,还总是笑眯眯的。直到他足够老了,老到我都出生了,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这样 :瘦瘦长长、安安静静、笑眯眯的。

曹操和曹阿一、阿二、阿四一样,长到几岁,就干几岁的活。两三岁帮着挑拣小海鲜,五六岁帮着洗海带,七八岁帮着剖牡蛎,十岁左右便要跟着出海了。父亲讨小海,曹操跟着也是讨小海。每天凌晨四五点,星星还在,天空刚要翻鱼肚白,他们就同其他讨小海的渔民一样,把脚插进冰冷、黏稠的滩涂里,开始翻找老天爷藏在这儿的一份口粮。

尽管冻得刺骨,但没人吭声,他们第一次下滩涂,就学会把难受吞进心里了。

这种和所有人一样的时刻,让曹操最是安心和开心。把头就此埋进和周围的人类似的生活里,吃着一样的苦,大家一起苦,好像也没那么苦。

但曹操还是因为顶着这个名字,被揪出来了。

首先开始的,还是自己家里的曹阿一。

看着小自己几岁的曹操剖起牡蛎来哆哆嗦嗦的,阿一突然心生灵感 :“操,这牡蛎可真难剖啊。”

曹操愣了一下,反应了好一会儿,问 :“是在叫我吗?还是在骂牡蛎?”

阿二和一旁的父亲都听到了,都开心地笑了。

第二天,阿二也逮住机会就说 :“操,今天天气可真好 ;操,今天的风可真黏……”

曹 操 没 回 声, 阿 二 就 骂 :“ 怎 么 不 回答啊?”

曹操回了,阿二就笑 :“又不是在叫你。”

过不了多久,曹操名字的新用法就传开了。

凌晨,许多人都在滩涂上一起翻找海鲜,这真是累人的活,翻找得累了,以前就是悄悄地嘟囔几声,还怕被人说这理所当然的苦都吃不了。现在有新办法了,可以喊 :“操,怎么今天的鳗鱼钻那么深。”

另 外 一 边 也 有 人 回 了 :“ 操, 是 钻 太深了……”

然后滩涂上,就到处都是呼唤曹操的声音。

然后从滩涂回镇上的路上,到处都是呼唤曹操的声音。

然后寻常的生活里,突然凭空就冒出几声呼唤曹操的声音。

经过了那些岁月,曹操已经不会恼怒了,每次也只是乐呵呵地笑。曹阿四和曹操的母亲反而耐不住了,听到有那个发音,就往那边赶,拿着海锄头,怒声喝着 :“是哪只狗在嚷,哪只狗?”

四下没人作声,曹阿四追着曹操问 :“你知道的,是哪个?”

曹操还是乐呵呵地笑。

曹阿四着急了,边跺着脚骂边哭 :“你怎么就这么 。”

曹操乐呵呵地笑了笑,说 :“这样的名字用在我身上,确实是挺搞笑的。”

曹操的父亲是在曹操十六七岁时离开的。

那一年他父亲六十出头——这在当时不算特别好的寿命,但也是能接受的了。要走的那一刻,父亲好像没有觉得多难过,反而有种终于要“毕业”的感觉。

父亲躺在床上,轮流叫着家里的人。妻子当然是第一个叫的。父亲说 :“你别着急来,等孩子都结婚了再来。”母亲点点头。

叫来了阿一 :“你都结婚了,赶紧生孩子。”叫来了阿二 :“你赶紧结婚,赶紧生孩子。”然后父亲卡住了,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时隔十多年又一次叫曹操的名字了 :“曹操啊。”也就这么喊了一声,然后本来平静的父亲突然哭起来了,呜呜呜地,像女人的哭法。

父亲说 :“曹操啊,可怜的曹操啊。”

那个时代,东石镇是真穷。我后来读书了,读了历史才知道,从明朝禁海,不让出海通商开始,沿海的东石镇就一直穷。

但再穷的地方,老祖宗那些烦琐的规矩还是一个点都不能落下的。甚至反而更不能落下了——越困难的人生,越要依靠规矩稳住啊。

葬礼的规矩,大大小小的几十项,还好负责祭祀的师公都记得住,大家遵循着他的调动就可以了。比如,一定要招魂的,招魂回来后,家人们要一个个朗诵祭文(就是用文言文说你活得多好,有多少人有多爱你),然后隆重地跪拜告别。

祭祀遵循的还是晋朝时候的礼制,不唤姓,只唤名。而且,为了表现庄重威严,名字要念古音,加重念。

在东石镇,很多人生活一辈子用不到正经的名字,如果取得太正经,大家一定要找个土名安到他身上的。那种有目标、有意义的名字,如何配得上这么土的生活?许多人都是到家里有亲人死,或者自己死的时候,大家才知道,哦,原来他叫这个名字啊!

祭祀开始了,先是长子阿一,然后是次子阿二。终于,师公用悲痛庄重的口吻喊 :“请,三子,操,上前祭拜。”

众人笑了。

曹操面红耳赤地赶紧跑到灵前来,扑通一声就跪着拜。

按照规矩,得连呼三声,而且师公似乎还不明所以,又叫了一声“操”,众人又笑了。

师公反应过来了,第三声的时候说得分明心虚了 :“请,三子,呃……操,上前祭拜。”

众人察觉到一向正经的师公也意识到窘迫了,笑得更欢了。大家还在笑着,曹操好像习惯性地要跟着笑,只是眼泪还扑簌簌地掉。

于是曹操就眯着眼,边笑边哭了。

我忘记这个故事是谁和我说的,但小时候听到这里,我就有很强的被侮辱感。当时我也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就是耿耿于怀着,甚至等自己成年了,我总莫名其妙地要和很多人讲这个故事。听的人听完莫名其妙,他们不理解我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我此前也解释不了为什么。只是过了好多年,我自己有小孩了,才有一天突然明白了,摇醒正在熟睡的老婆,说 :“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对曹操的名字耿耿于怀了。难道心生些对人生格外的期待,就要被庸常的生活嘲笑侮辱吗?”

我老婆听得莫名其妙,说 :“在想什么呢,赶紧睡觉,明天小孩要上课了。明天轮到你做早饭,记得 6 点就得起。”

曹操的父亲走之后,好像就一两年,或者一年不到,曹阿四就走了。

曹阿四走的时候十三四岁,刚好是水灵的模样。曹阿四从小利落,因此性格总是着急的。家里圈了块海塘,海塘里种着海带。捞海带这种活本来是男人干的,但曹阿四喜欢。她十三四岁的时候,踏入海塘里刚好能探出头,她因此总抢着捞海带。

曹操也喜欢看自己的妹妹捞海带,她踮着脚在海塘里走来走去,东拉几条西拉几条,海带绕着她的身体舞来舞去。曹操会说 :“阿四你像仙女。”阿四回笑得咯咯响,说 :“阿四就是仙女。”

阿四就是一天下午被发现浮在海塘里的,应该是捞海带时一不小心脚一滑,呛了水,慌乱得没站住。

其实镇上以前就有姑娘也这么没了的。

那个时候,人的来来往往生生死死好像没那么严重。其实想来,这世间从来那么多人生,那么多人死。只是坏世道,死得更快些,更早些,哪有什么稀奇的。

当时还会把这种死法称为“着急死的”,仿佛是他们主动选择着急离开的,而对应着的安慰便是 :“没事,他下次投的胎应该会好些。”

曹阿四走了,师公就又得来了。那天葬礼,师公见到曹操就皱眉。曹操看见师公皱眉了,觉得又是自己的错了。曹操去向师公道歉,才知道师公原来已经有了解决方案 :“要不,我祭祀的时候,就喊你阿三?”

曹操想了想,却不答应了 :“ 还是叫‘操’吧。”

曹操哭着说 :“祭祀的时候老天爷都听着吧?”

师公愣了下,说 :“你是要借此骂老天爷几句?”

曹操哭着说 :“就帮我骂几声。”

那 天 祭 祀, 师 公 最 终 还 是 叫 了 曹 操“操”,叫的时候还比以往更用力、更庄重。

母亲也算完成了和曹操父亲的约定。曹操父亲走后,母亲着急奔波着,给阿二娶了老婆,给曹操也娶了媳妇。母亲在曹操娶完媳妇之后,嘴里就老念叨着,说 :“阿四已经先走了,我任务算完成了吧。”也忘记念叨了多久,有一天早上,曹操看到母亲睡死在自己家的灶台边。

母亲走的时候,师公又得来了。那个师公年纪也很大了,七十几岁吧。他可是当时镇上最老的几个人了。

这次师公一来,看到曹操就咧着嘴笑 :“真好,又有次骂老天爷的机会了。”

师 公 说 :“ 活 在 这 世 上, 谁 不 想 骂 几句啊。”

师公说 :“你父亲给你取的这名字真好。”

对曹操这个名字的调侃,应该贯穿了他的一生吧。到我记事的时候,每次一听到木鱼声,闻到沉香味道,我就听到石板路上不同人此起彼伏地喊 :“操,今天天气真好啊。操,现在冷得要死。操,这世道怎么这么难啊……”

发生在不同人身上的不同境遇,似乎都可以通过这个句式说出来。

我记得就在前年春节我回老家时,听到我家东边的东边,大概第七座房子吧,里面的人一听到木鱼声,就扯着嗓子叫嚷着 :“操,我家婆娘走了,你知道吗?操,我家婆娘真的走了。你知道吗?”

我母亲看我好奇,特意和我解释了一下 :“他老婆走了四五个月了,此前几个月都说不出话。曹操知道了,他本来就要挨家挨户地探头过去,那几个月,看到那户人家连窗户都关上了,还硬要拨开窗户,探进头去问 :‘你今天过得好吗?’然后那人就生气了,气得大嚷大叫 :‘操,我家婆娘走了。我怎么好?’曹操乐呵呵地笑 :‘骂出来会好点儿,心里会好点儿。’”

自此,每天曹操要经过时,还没探头进来,他就这么嚷。

我们在说话期间,曹操刚好走到他家了。屋子里的人嚷得更大声了,曹操还是从窗户探进头,笑眯眯地说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我全部都知道的。”

屋子里的人叫着叫着,扯着嗓子嗷嗷地哭。

曹操笑眯眯地探进头问 :“要不要和我说说话?”

屋子里的人还在嗷嗷哭。

曹操说 :“要不和菩萨说说话?今天你要抽签,我算你免费?”

“这是菩萨说的。”曹操补充道。

“曹操是什么时候背着观音的啊?”我突然想起来这个小时候就萦绕在我心里很久的问题。从我记事开始,他就长着这副背着观音的模样了。好像观音就长在他身上一般。

母亲说 :“我记得当时这条石板路,靠西码头的都是土打的房子,东码头都是石头砌成的房子,就咱们这中间,房子稀稀拉拉的。”

母亲似乎也回想了好一会儿,好像还是没想起来 :“我嫁给你父亲,搬来这儿住时,曹操就这样每天背着两个背篓走了。”

母亲说 :“我记得,第一次曹操经过咱家的时候,咱家还没有建好门,就拿着几块木头挡了一圈。我当时怀着你,每天都得搬了木头才能坐在这石板路边上干活。当时曹操说 :‘闺女啊,家还没建好啊。’我说 :‘是啊。’他说 :‘总会建好的。’我说 :‘是啊。’”

母亲说着说着,突然想起来了 :“曹操好像是他老婆走之后开始背观音的。”

母亲说 :“好像他本来就是讨小海的,老婆走之后,他躺着好几天起不来。亲人们去劝,他就躺在床上笑眯眯地看着大家,偶尔难过了,哭一哭,哭完,继续笑眯眯地。直到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观音说他老婆已经去西方了。观音说他要出门,没有随从。梦里曹操说 :‘要不我来背?’”

我记得,曾听说过曹操曾经是有家人的。只是听说,并没有看过,从我记事起,曹操就是一个人背着观音了。

多亏曹操的母亲是张罗好曹操的婚事才走的,要不,曹操肯定自己谈不成婚事。当时找妻子,用现在的说法,对彼此都像开盲盒。曹操的妻子刚嫁过来的时候,说话还会娇羞地遮嘴巴。也说不清是被曹操的性格倒逼的,还是本来如此,回归了本性。结婚三个月不到,东石这儿来了场大台风,台风还没登陆,倒把曹操分的偏房屋顶给掀了一角。曹操的妻子看着瘦瘦长长丝瓜一样的曹操,干脆袖子一撸,裙子一绑,自个儿就爬上了屋顶。看着曹操还在发愣,怒气地喝 :“杵着干吗,给我递石块啊。”

曹操的父亲留着的海塘,本来都被曹阿一、曹阿二分了,还能被曹操媳妇硬生生讨回来,重新画了个三等分,曹操家分到的还是边上的。据说用的方法倒也没什么特别,就是整天坐在门口,见人就哭见人就告状,说兄弟如何欺负曹操。阿一、阿二,实在扛不住,商量着跑来求和了。

曹操的妻子连生孩子都是利索的。挺着大肚子了还跟着去翻滩涂上的海鲜。那一天,脚一软一个人就重重地滑在滩涂上。天蒙蒙亮,但看得到那血水一下子从她跌坐的地方涌了出来。众人着急要拉她上来,她却利索地来了一声“别动”,然后自己伸手到自己的下体掏了好一会儿,就这样掏出来个孩子。

曹操的妻子总得意地对曹操说 :“你看啊,要不是你母亲找我来管你,看你怎么活下去。”

曹操笑眯眯地一直点头。

曹操的妻子最终给曹操生了两个儿子,生了就养,养大了曹操的妻子又给他们各自张罗着婚事。小儿子结完婚的第二天,曹操的妻子召开了个家庭大会,把家里之前的东西盘点一下,分成三份,她和曹操分了其中一份,宣布她会带着曹操搬出去住。

她的理由很简单 :“我不习惯拖累谁,我也不习惯让曹操拖累谁。”

曹操的妻子领着曹操到了西码头边上找了一块地,建了小土房。每天一大早妻子领着曹操去滩涂讨小海,讨完小海,就让曹操挑着担,自己吆喝着走街串巷地叫卖。

据说,曹操妻子的叫卖声可是中气十足,老远老远就能听到,而且口气笃定得让听过的人都相信叫卖的每个词语 :“东石第一新鲜,味道又香又甜……”

大概是曹操六七十岁的时候吧,那天镇上敲锣喊着台风要来,老太太又着急爬到屋顶,脚一滑,重重地摔在地上。这次摔下来的地方不是滩涂,是石板路。曹操知道那可比滩涂硬得多。这次磕到的不是屁股,是同样硬邦邦的脑袋。

妻子还挣扎着坐起来,头凹陷了一块,喘着气,总结一般 :“嗨,你看这都一辈子了。”

又说了一句 :“我这下没法管你了,你可怎么办?”

妻子脑袋流出了血,血盖满了她的脸。

曹操惊恐,但还是笑眯眯地说 :“你流血了怎么办?”

妻子说 :“没办法了啊,是人就得死啊,活着就得吃饭啊。”

曹操哭着,但还是笑眯眯地说 :“ 那也是。”

妻子就这么走了。

祭祀的仪式还是没变,千百年不变,就这几十年就更不会变。只是当年的师公早走了,现在管理这一片的师公换成一个比曹操年轻许多的人。

师公又要招魂了,师公又要念名字,师公说到“请亡人之夫——”,然后就噎住了。

曹操站起来,说:“要叫,操,操,操……”

众人都笑了,连那师公也笑了。笑完之后,大家才看到曹操站在那儿呜呜地哭。

仪式结束后,曹操就一直躺着了。那一年,台风又来了几次,每次都照着屋顶的漏洞拼命灌水。不仅曹操的孩子来收拾过,曹阿一、曹阿二各自带着孩子也来帮忙收拾过,但曹操还是愿意躺在那儿,泡在水里,直到曹操那天晚上梦见了观音菩萨,梦见自己老婆随观音去了。

“曹操从那时到现在,就这样每天背着观音一来一回地走,一直没断过?”我问母亲。

“是啊,到死那一天,一天都不少。”母亲说。

“到死那一天?”我虽然听得明白,还是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是啊。”母亲也感慨了,“从你出生前走到了前天,你看,你都从没有到有、从小孩到离开家乡、从离开家乡到现在,他就每天一直在这条石板路走着。”

母亲说 :“说起来,你读大学离开家乡到现在都快二十年了。你在外面的日子,都超过在东石的日子了。”母亲笑着说,“某种意义上,你越来越不是东石镇的人了。”

母亲说得我难受,但母亲说得对。细究下来,对现在的人来说,家乡都是可疑的。此前的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这里,极个别离开了,真的只是出个远门,总是要回来的。而现在,出去了就知道自己大概回不来了,但又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我还在想着,母亲像猜中我心里所想的那样,突然说了句 :“放心。”

母亲说 :“只要我还活在东石,你便觉得自己是有家乡的吧。”

我听着有些难过。

“所以你能理解我为什么不能随你去北京了吗?”母亲继续说,“因为家乡有很多很重要的东西、人和事,比如这么多神明的祭日,比如曹操啊,而且,为了让你觉得有个可以回来的去处,即使明知道你永远回不来,我都要守在这里的。这样,直到——”

母亲说到这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 :“直到我死了,你的家乡才会死吧。”

我和母亲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父亲的离世。

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来便是个独立到让人觉得有些凌厉的人。

母亲在嫁给父亲前,在那边家里是老三,前面有个哥哥、有个姐姐,后面有个妹妹、有个弟弟。我很小时,她就和我说,外公疼最大的哥哥,然后还算照顾第二大的姐姐 ;外婆疼最小的弟弟,然后还会纵着第二小的妹妹。她没有抱怨,只是解释着自己性格的来源。她说,所以五六岁就知道了也接受了,自己没有人疼,那就学着自己疼着自己便好了。

长到 20 岁,她便自己找了媒婆说 :“我是可以嫁了的。”还说,“我实在不想为此拖累父母,帮我物色下,不要彩礼的我都可以去看看。”

而我父亲这边,我爷爷早早就去世了,奶奶在我父亲母亲的婚礼完成后没几天,便也突然去了。在我小时候,母亲经常对着不明就里的我唠叨 :“你奶奶真是厉害,原来那时候就知道自己要走了,还不动声色地手脚麻利地张罗好这复杂的礼节,笑呵呵地把我迎进家门。我一进家门了,她说走就走。”

母亲说 :“我不信那时候的她身体没有一点儿难受的,但她一丝表情都没透露。”

我出生的时候,奶奶便不在了,因此我无法判定奶奶是如何的人。但我总觉得,母亲之所以能看出奶奶是憋着疼完成最后的职责的,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就是个这样的人——或许每个人最能看见自己心里已经有的部分。

满打满算,房子只建了一半,后半截没有建好,连个门都没法安,肚子里还怀着我,而公公婆婆又都不在,母亲笑着撵父亲去出海,她问父亲 :“不去咱们吃什么?”

父亲担心,孤儿寡母总是不安全的。母亲回房里拿出奶奶留下来的劈柴的斧头,有模有样地挥舞着 :“你看,我怕什么?”

从我出生开始,母亲便让我和姐姐同她睡一间房,而母亲的枕头边便一直放着那把劈柴的斧头。

因为家里没有门,而且确实是孤儿寡母,我家里当然成了宵小的好选择。每次听到点外面异样的动静,母亲会让我们躲床底下,然后自己拿着斧头,靠在房门后面,喊 :“我听到你了,我有斧头,我会砍人的。我知道你力气比我大,但万一被我砍到一下呢?你自己掂量下,划不划算?”

几次,这样说完,外面便没了声音。

还有次晚上,我三四岁的时候吧,我突然间醒了,看到母亲把斧头翻了个拿在手上,专心致志地盯着窗外。趁着月光,我看到窗户伸过来一只手,试图摸着点什么。母亲把那只手猛地一拉,用斧头的背面冲那手上一敲,窗外传来号叫声,想把手收回去。母亲赶紧用两只手抓住,喊着 :“回答我,还敢惦记我家吗?”

外面的人估计怕被认出声音,不敢说话,带着哭腔含着嘴,呜呜呜地哭。

母亲说 :“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吧?必须回我,还敢不敢惦记我家?”

外面的人带着哭腔说 :“不敢了,真不敢了。”

母亲这才放他走。

父亲大概半年回来一次,每次父亲要回来前,母亲就要叮嘱我和姐姐,谁都不许说我家遭贼的故事,谁说了就打谁。

我父亲因此对这些故事完全不知情。父亲出海一直出到我读到初中,而我家的房子也是直到父亲回东石第三年才建好的。房子终于有像样的大门了,母亲这才自己和父亲说。

我父亲听得目瞪口呆,估计在想,自己到底是娶了怎样的妻子。父亲感叹地说 :“难怪我每次回来,在东码头喝酒,总有人偶尔跑来和我说,你家婆娘可真厉害。我还想着,他们夸你会照顾家呢。”

母亲听了愤愤不平地说 :“你看看说的那些人受伤没,有没有伤疤,估计那里面就有被我打的贼人。”

父亲不出海了。父亲回东石了。父亲开店了。父亲开店失败了。然后我读高三那一年父亲中风了。

母亲自父亲中风后,就催着我去学校住宿。我不理解,母亲说 :“你父亲的事情是我的事情,不是你的事情,你的事情是读好书赶紧跑。这是我的决定,你必须听。”

我不听,母亲便和我冷战,不和我说话。我看着她一个人给父亲伺候大小便、洗澡、吃饭、睡觉,我要来帮忙端什么,她便把我的手打掉,我要来帮忙抬父亲,她便用身体把我撞开。

当时的母亲五十出头,还不到 100 斤重。偏瘫的父亲已经 300 多斤了。父亲跌倒了,她得像只驴一样,自己趴在地上,让父亲把身子靠在她背上,她再一点点支撑着把父亲驮起来。我看着难过,她自己不难过。她说 :“咱们商量好的,你父亲的事情就交给我了,你的事情就交给你自己。尽量考出去,别回来。记住了,我们的事归我们,你的事归你,我们帮不上你,你也别来帮我。”

“这怎么可以?”我生气了。

“这怎么不可以。”母亲说,“以前咱们这儿谁老了干不动活了还要拖累后代了,就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死了的。”

我说 :“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母亲说 :“这就是上代人自己都活明白的道理。总之,伺候到你父亲死了,我便可以走了。我的任务就是,不能让他拖累到你们。”

母亲说 :“这是我的责任,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责任。一个家有部分坏掉了,修不好了,另外一部分就得拼命好。那才是你的责任。”那几年,母亲争着把所有照顾父亲的活全抢过去了。

我读大学了,我打电话问她 :“父亲如何了?”

她说 :“很好,你别管。”

我说 :“我假期回来。”

她说 :“你好好去实习,我和你爸没钱给你,以后找工作没关系给你,你趁假期赶紧想办法去。”

我大学要毕业了,我说 :“我要回来找工作。”

她说 :“你回来找工作我就把家门关上不让你回家。”

我难过地说 :“你总得让我帮点儿什么吧?”

母亲想了想,说 :“你如果想帮,就帮我向老天爷祈祷,让我死在你父亲后面。”

老天爷遂了母亲的愿望。三年前,中风多年的父亲有次摔倒,就此走了。

停灵停了三天,那三天母亲一直很利落的样子。流程该如何走,仪式要哪个时间点,乐队要奏什么乐……母亲冷静得如同饭店里利索的总经理。

我看着这样的母亲,心里说不出地愤怒,我在想,母亲这样的人到底是为什么活着呢?

葬礼结束后的晚上,所有仪式的东西都撤出去了,母亲把门一关,这个家里就剩我、我姐和我母亲了。我母亲突然宣布 :“我任务完成了,我可以走了,我准备走了。”

然后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菩萨啊,你要是可怜我,就让我赶紧走,他一个人上路可太孤单了。”

葬礼结束后,母亲就催着我离开家乡。我生着气,而且我知道我无法和父亲离世这个事情相处,借着母亲的催促,便订了机票回了北京。

倒也不是刻意,本来到北京后,我就想打个电话和母亲说几句话的,但要拨通那一瞬,我知道自己依然非常愤怒,我知道自己依然非常难过。而母亲,似乎也如此,她也没有主动和我打电话。

一不小心,我们竟然半年不说话了。

直到,母亲打电话和我说曹操成佛了。

我问母亲 :“曹操到底做了什么事情,让你觉得他应该成佛啊?”

母亲脱口而出 :“他做得可多了。你不知道吧,其实我前几个月差点死成功了,还是曹操拉住了我的。”

母亲说得很平淡,我却完全愣住了。

母亲看我似乎被吓到了,说得更云淡风轻了 :“其实也没干吗,就是你们都走了后,我就突然发烧病倒了,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没力气起床拿水喝,没力气给自己弄吃的,我本来是有犹豫过要不要打电话给你或者你姐,但我后来想,我不是觉得自己可以死了吗,我想,这样也挺好,我就这样走了吧。”我想说点什么,但终究说不出来。

母亲继续说下去了 :“本来这个计划挺好的,我感觉自己意识越来越模糊,我感觉到自己身体越来越虚弱,然后,我突然听到,有人透过窗户不断喊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啊?’我知道,是曹操来了。

“你知道的,他每天早上 10 点左右,要路过咱们家。你知道的,他越看到谁家门关着,越要踮起脚,拼了命问。我当时哪有力气回他话啊,我当时也不愿意回他话啊。我就想,喊久了没有回应,他自然会走吧。但他可真倔强,趴在窗户上,一遍遍地问 :‘你今天好吗?你今天好吗?你今天好吗?’我本来是生气的,但他每问一句,我心里就咯噔一下。他又问一句,再问一句,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把我问哭了,然后我哭着说 :‘我不好啊,我过得不好啊。’他一听我回应了,开心地喊着 :‘要不要和菩萨说说话啊?这次抽签不用钱,菩萨说的。’”

不知不觉我眼泪已经涌了出来。

母亲可能听出来了,她沉默了一下,估计是在考虑要不要安慰我,但她最终没有安慰我 :“其实啊,曹操救了我可不止一次,好几次可能连他都不知道。比如,有次是你还没出生,你父亲出海去了快九个月了还没回来,我几次去轮船社问,他们也说完全联系不上你父亲那艘船。我有次抱着你姐姐,想着干脆吃老鼠药死掉算了,曹操恰好经过了,他笑眯眯地问我 :‘你今天过得好吗?’有次是你快出生了,我突然摔了一跤,一摸,出了好多血。家里穷,我不敢去医院,当时你父亲又出海了,我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我惊恐地摸着肚子,我感觉肚子里的你似乎没动静了,我自责到一宿一宿地睡不着,头发一直掉。然后曹操经过了,问我 :‘你今天过得好吗?’那天他还说,菩萨让我免费抽支签。我抽了,是上上签,曹操说 :‘签诗的意思是,这个孩子是菩萨送来给你的,任何妖魔苦厄都夺不走的……’”

我越听越难过 :“这些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从来不和我说?”

母亲倒自己笑了 :“为什么要让你们知道,活在这世界上,谁的人生不是堆满了苦头,谁不需要学会吞下自己的苦头呢?就像你父亲,肯定也有很多苦头没和我说,就像你,肯定很多苦头也自己吞了,不是吗?”

母亲说 :“所以这世间才需要有东石镇的曹操啊。每个人心里都是汪洋,都自个儿在沉浮着,哪有力量看着别人啊。需要有这么一个人,每天走到每个人心里头问一句,不管被问的人有说没说,不管那个人是真好还是假好,但听着问这么一句,心里总要过得好许多吧。而且曹操走过那么多难走的路,自然更能看得到所有人更多的难吧。”

“所以你觉得曹操一定成佛了,对吧?”我觉得我终于理解我母亲为什么这么认定了。

“那可不是。”母亲着急地否定着,“关于曹操为什么一定是成佛了,可不是因为我说的这些,而是我亲眼看到的。

“我亲眼看到的。”母亲又强调了一遍,“曹操就在我面前升天的。”

“那天,台风刚过,满天都是好看的红霞。曹操背着观音从东边走回来了。是上午,所以他把观音菩萨背在后面。他走过来,路过咱们家,他看到我坐在门口,眼睛还偶尔瞥着东边,他笑眯眯地问我 :‘今天怎么样啊?’我说 :‘很好啊。’他笑眯眯地说 :‘那很好啊。’他开心地往前走了,就走几步路,突然就地坐下来了,就坐在咱们家门口边上。我问 :‘曹操你今天怎么样啊?’

“他笑眯眯地说 :‘我很好啊,就是有些乏,我坐着休息下。’我忘记他坐了多久,我以为他睡着了,就继续做着手工。然后突然有道霞光直直从石板路的西边一路找过来,直到找到他的身上。曹操背上的菩萨全身都在发光,发着金色的光,曹操全身都在发光,发着金色的光。我看见曹操和观音菩萨背靠背坐着,发着光。我走到他跟前喊他 :‘曹操啊,你还在吗?’曹操没有回答我。我看见曹操耷拉着的脸上金灿灿的笑容,仿佛每条皱纹里都透着光。我知道曹操走了,我知道不用哭,但我还是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应该赶紧抬起头,然后我抬头了,我看到天上有团金灿灿的光,我认真地努力地辨认,我看到了,我看到那是曹操背着观音菩萨的样子。我赶紧跑到巷子里,一家家敲门,喊着大家一起来看。很多人出来看了,很多人也看到了,他们开心地喊 :‘曹操背观音去了,曹操真的背观音去了。’”

母亲突然停下不说了,我听出来了,母亲在电话那边轻声地啜泣。

关于是否为曹操立庙这个事情,母亲和街坊们奔走了好些天,最终商量由各家宗族大佬和各个寺庙的住持,聚在一起讨论。毕竟几百年没人成佛,这真是天大的事情。

最终商量的结果,是到观音阁用问卜的方式确定。毕竟是随观音去的,要请观音菩萨来确定。至于方法,倒是简单,如果连续七杯都是圣杯,那就在观音阁旁边给他立一座神像。

“如果不是,那倒也不是说曹操没有随观音去,只是他想念家人,不愿成佛。”母亲这么说。

“那什么时候问卜呢?”我也莫名跟着在乎了。

“等三天后,等曹操的葬礼办完后。”母亲说,“得让他先按照人的方式被送走,再问他是不是愿意用神明的方式回来。”

第三天晚上,母亲给我发信息,说 :“曹操的葬礼办得很好,东石镇上能来的人都来了。”

最后假装无意间说了句 :“明天就要知道曹操愿不愿意留在东石了。”

我知道母亲异常紧张。

第二天醒来,我就跟着莫名紧张起来。我心神不宁地不断拿起手机看,但终究没有来自母亲的电话。我好几次想打电话去问母亲,但最终担心得到的是坏消息而作罢。

直到晚上 8 点多,母亲终于打电话给我了。

母亲笑着说 :“你知道吗?出来第一卦就不是圣杯。”

母亲说 :“观音阁的道山师父笑着喊 :‘你看,曹操多想念他的亲人啊,大家让他赶紧去和家人团聚吧。’他不愿意留在东石当神了。”

母亲说 :“大家先是有些难过,然后有些恼怒,最后有人还喊了句 :‘操,你可真不管我们了啊。’”

我听得出母亲语气里有着努力掩饰的失落。

“你没事?”我问母亲。

“我没事啊,我只是想着,你离开家乡这么多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你不知道,咱们这条石板路,人走得真多真快。一户户里的人正在死去,一户户的房子正在空出来、关起来。我现在走在那条老街里,都不敢轻易往左右看,我害怕看到死去的这一块块记忆坍塌朽坏的样子。但现在,连石板路上的曹操,也随观音去了。东石镇的石板路也空了。”

母亲说不下去了。我知道母亲为什么难过,但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挂了母亲的电话,我心里堵得实在难受。我知道,母亲扎根的土地正在老去,我的家乡正在死去,很多人赖以度过了大半生的精神秩序正在死去。而且,我们都不知道,失去这些之后,我们究竟要靠着什么活下去,究竟能去往哪里。

我忘记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一大早,我便听到手机短信提示音不断在响。我昏昏沉沉地爬起床,打开了手机。是母亲发来的。

母亲从早上 7 点就开始发短信给我,到刚刚已经发了三条。

每条的信息都是一样的。

母亲在短信里问 :

“你今天过得好吗?”

“你今天过得好吗?”

“你今天过得好吗?”

我鼻子酸酸的,但止不住地笑。

我想,果然是坚强又凌厉的母亲。

我想,母亲现在应该把大门全打开了,坐在门口,边做手工活,边问每个路过的人 :“你今天过得好吗?”

毕竟是老去的小镇了,路过的很多人应该大都是老人,他们应该都会记得这曾经是曹操每天会问大家的话,他们因此应该都会会心一笑,他们应该都会开心地回答着我母亲 :“我挺好的啊,你呢?”

母亲最终找到办法了,母亲最终还是顽固地把曹操留在她的东石镇了。

秋姨的赌博

要说我在家乡有曾经害怕遇到的人,那便是秋姨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回到家乡,秋姨总会知道。甚至好几次,似乎我刚下车,沿着石板路往家里的方向走,风就把消息捎给她了。我拖着行李刚到家,母亲刚给我开门,秋姨就到了。

秋姨总是满脸堆笑,笑容快溢出来了。以前她的身后是她怀孕的患有痴呆症的儿媳妇,后来,身后便是她儿媳妇生下的孩子。

然后秋姨说 :“你能摸摸吗?”

以前是让我摸她儿媳妇怀孕的肚子,后来,是让我摸她孙子的头。

这个怪异的动作开始于 8 年前。不过因果或许很早就埋下了。

中学时期,我去北京参加作文比赛拿了个一等奖,这样的消息,在小镇很容易被传说成类似于古代进京赶考的大事。本来因为父亲生病,低着头憋着劲儿生活的母亲,好不容易有个抬头扬眉的机会,见人就问 :“知不知道我儿子去北京拿奖了?”然后,便要回忆我成长的各种故事,中间不断穿插强调她作为母亲做得尤其好的部分。

那段时间,母亲逮住人就说,一说便总要夸张化许多细节,说得多了,这些夸张的东西,她倒因此笃定得千真万确了。比如我小时候有段时间不太爱和人说话,在母亲嘴里变成了我一度痴呆过,她还补充了细节 :“我找医生,医生说糟糕了,你儿子可能是痴呆儿。我说怎么办啊。医生说,我们没有办法了,你得去求菩萨了。”按照她的说法,她就领着我到处去拜菩萨,结果有天我突然开口说话了,然后一说,还出口成章。故事的结尾是,她后来特意跑到观音阁问,菩萨到底如何帮忙的啊?观音阁的师父说 :“是菩萨特意来摸你儿子的脑袋了……”

故事就此被加工出了某种传奇的粗糙的样子。

在这人间生活过的人应该都知道,传奇如杂草一般,总是容易生长且不容易去除的。有时候长久不见,以为它已经消失了,哪天一阵风过雨来,再出门,发现,在某个墙角里就又冒出来了。

我不知道秋姨具体是在哪儿听到这个故事的,但她听到了,激动得当夜跑来敲我母亲的门。

母亲虽然不解秋姨的激动,但时隔多年,竟然有人愿意重新说起带有她荣光时刻的传奇,她当然愿意非常笃定地承认,甚至还带点感激 :“是啊是啊,就是这样啊,真没想到大家现在还记得啊,真是不好意思。”

母亲一承认,秋姨激动了 :“那可得让你儿子帮帮我一家了。”

母亲纳闷了,她不解我能帮忙什么。

秋姨认真地说 :“你儿子的灵魂是被菩萨摸过的,菩萨的佛光应该在他身体里,我得请他来摸我的孙子啊。”

秋姨这个怪异的想法,母亲没当回事,还当作故事和我说了。只不过说完,她自己也感慨 :“阿秋也是太辛苦了,辛苦到都如此魔怔了。如果你真能帮她,该多好啊。”

结果那一年过年,我从北京回老家,拖着行李刚到家还没 5 分钟,秋姨就到了。她当时领着的是她的儿媳妇。

看样子,出门前,秋姨用很快的时间帮她儿媳妇收拾过了,头发包着一块头巾,脸是被擦干净过,只是她儿媳妇又流了鼻涕和口水。衣服看来来不及换,全身都是吃饭时滴漏的酱汁的痕迹。挺着个小小的圆圆的肚子,看见秋姨对我笑,她也跟着笑。

秋姨把她往前推,推到我跟前。秋姨笑着用祈求的眼神看着我,说 :“帮忙摸摸啊,顺时针的方向摸三下,再逆时针的方向摸三下,然后轻声和肚子里的宝宝说,早点开智慧啊。”

虽然听过母亲的讲述,我还是没有预料到,真会有这样的场景发生在我的人生里,我内心受到巨大的震撼,愣了很久,看着那个小小的圆圆的肚子,一时手足无措,连推脱的话都不知道如何说。

秋姨有些着急,把儿媳妇又往我身上推,用祈求的口气说 :“求求你帮个忙了,求求你了,我问过算命先生,也问过寺庙的师父了,说这样可能有用的。”

“可能”,我知道,应该是秋姨把她想象的逻辑告诉对方,对方在她如此可怜的眼神注视下,不得不如此应和吧。

我向母亲抛去求助的眼神,母亲刚刚应该也是被吓到了,她自己是后退了三步,缓了好一会儿,她看看我,再看看秋姨,她看到秋姨眼眶已经红了,她自己跟着眼眶也红了。

“你就摸摸啊。摸摸又怎么样。”母亲最终这么说。

我没有想到母亲是如此反应,心提到嗓子眼,却也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我紧张地伸出手,我摸到了。那软软的、暖暖的、圆圆的肚子。我手够到的时候,肚子里那小生命似乎感受到了一般,踢了一下。我不由自主地吓了一跳。

秋姨激动了,她噙着泪花说 :“宝宝有反应了,有反应了,你快说,赶紧开智慧啊宝宝,赶紧开智慧啊宝宝。”

我一字一句跟着念了。

秋姨满意地感动着,然后问我 :“我们明天早上 9 点来会方便吗?”

我没反应过来。

“还是 10 点?对哦,你好不容易回趟老家,是该好好睡些觉的。”秋姨试图理解我的表情。

见我还是一副不解的样子,秋姨又补充说了 :“师父说,每天摸效果更好。”

我不相信师父会这么说。我无法想象接下来每天都要做这么奇怪的事情,我生气了,拉着脸,一声不吭。

母亲却帮我答复 :“好啊,那就 11 点吧,大概中午吃饭的时候,他肯定得醒来的。”

我困惑地看着母亲。

秋姨一走,我刚想把气发出来,母亲倒抢着先开口了 :“你也知道阿秋在绝境里,难道你不想帮她吗?整个东石镇的人都希望自己能帮,你怎么能不帮她呢?”

“但是……”我还没说完,母亲就打断了 :“是啊,这种想法很奇怪,但再奇怪的想法,只要是某种希望,就是好的吧。”

母亲探出头去,看着石板路上秋姨牵着自己儿媳妇那欢欣的背影,自言自语着 :“反正我还挺敬佩她的,挺想帮她的。”

我的话噎了回去。是的,母亲说得对。对绝望的人来说,还有创造希望的能力,即使再古怪,都那么值得尊重。

那几年,秋姨的事情俨然成了东石镇上大家最揪心的事情。

每次回老家,走在街头巷尾,总要听到街坊们相互更新着秋姨家里的风吹草动,调整评估着秋姨的胜算。但每次算着算着,总要觉得绝望,说着难过的时候,是会跟着掉几滴泪水,掉完泪水,却又突兀地愤怒起来 :“该,偏偏要做这样和老天爷当对手的赌博,该。”

人的愤怒经常来自对自己无能的察觉。街坊们不理解,秋姨为什么要开这么个一定会输的赌局。

秋姨的赌博,是从十几年前就开始的。东石镇上的人也跟着揪心了十几年。在那之前,秋姨是我小时候最期待见到的人。

应该是我七八岁的时候,国家在改革开放,大家突然有钱了,因为贫穷死去的节日,也开始在东石镇复活。那些被贫穷欺凌了将近一辈子的老人,竟然在埋自己的土都堆到胸前时,突然有了机会,便报复性地想弥补此前人生的遗憾。他们用生命最后的力气到处搜索着记忆和典籍,只要依稀找得到线索的节日,便迫不及待郑重地提出来。而年轻人也特别愿意复活节日,他们刚拥有财富,又还不知道如何表达心里的窃喜,节日因此是多么好的东西。

为此我越来越经常见到秋姨——秋姨的丈夫阿福,是我们家族最受欢迎的乡宴厨师。

阿福是我同一个宗族的亲戚,可能算是我堂叔吧。本来是顶他父亲的职在东石镇上的酱油厂工作,每天给酱缸戴帽子脱帽子,偶尔拿根棍子给正在发酵的黄豆搅拌一下,工作还算清闲。

那一年,宗族长老提出希望恢复 60 年一次的宗族进主大祭祀。长老们很激动,因为这大祭祀上一次可是清朝时办的,此后整个民族蒙难,虽然中间挣扎着几次想复办,最终还是流产。而如今,“要是能在这一代重新办成了,我们到地下见老祖宗可长脸了”。长老们越想越是激动。

老人们翻箱倒柜,竟然翻找出了祭祀的流程,以及相应的宴席菜单。找到了,便要发愁了。这些祭祀的菜单,原来的底子是西晋时期第一波迁徙到闽南的祖宗拟的,后来历经不同朝代,家族中有飞黄腾达的人,在当时见着了新的精致东西,再提增补的。这些增补,也是严谨得很,需要在家族的“话事人”请得神明和祖宗认可后,才能归入菜谱,并最终结合到祭祀仪式中去。只是,国家经历了百余年的贫瘠和苦难,到哪儿去找这些菜式的做法?

家族长老们,琢磨了半天依然没有头绪,有人提议,要不最后努力下,誊写几份,分给各个家庭去辨认。兴许,有些家庭藏有这些菜式的记忆的碎片呢?

阿福的父亲也因此拿到了一份,他就随手放厅堂里了,阿福从酱油厂里回来,一看,就没放下,琢磨了好些天,对他父亲说 :“好几道我好像知道如何做的。”

阿福的祖父的祖父经营过航运和布料,是阔过的家庭,但到了他爷爷那代,早已经是真真切切的无产阶级。他的父亲应该都没尝过祖上阔绰时候的锦衣玉食,更何况阿福呢?

父亲当然是不信的,但阿福那天下午就自己琢磨着做了一道。像个样子,而且还好吃。父亲激动地唤来家族里的长老们,长老们让阿福再做个几道,最终成品大家觉得有些味道和卖相应该不对,但大部分菜式,他们真切地觉得,对得有点神奇。

那场宗族大祭祀,由此让阿福来担纲主勺了,据说办得轰轰烈烈,许多人边吃着宴席边激动地说死而无憾了。

可能实在好到有点匪夷所思,宗族里的人还有偷偷议论,说不定阿福是家族此前的祖宗再投胎回来的,还说,估计孟婆汤只偷喝了一半就跑回来了。他们还说,只喝了一半孟婆汤的魂灵,怕是会被发现突然被抓走吧。

但传说总归传说,好吃却是真真切切的好吃,阿福就此成了东石镇的厨神。宗族的大小祭祀和每户人家的红白喜事,大家都想请他来掌勺,后来他干脆不去酱油厂了,就此搭了自己的队伍。

节日到那时就已经如此之多,我甚至每周都要见到秋姨的 :她坐在丈夫阿福的自行车后座上,两只手搭在阿福的腰上,穿着裙摆很长的白色连衣裙。

阿福的皮肤黝黑黝黑的,应该是长期被火烤出来的,骑自行车的时候嘴巴总是开心地咧着,露出白白的牙齿。阿福骑自行车每次都蹬得格外起劲,骑得飞快,镇上的海风总是到处窜,偶尔再撞上些海风,秋姨的白色连衣裙就要飘起来。

那时候,东石镇上的女人,大部分连自己好好轻松地走路的机会都没有,总要拎着点、抬着点、挑着点、扛着点什么,她们一天天看着穿着白色连衣裙的阿秋,从自己眼前一次次欢呼地飞过去时,总要愤愤不平 :“爱卖弄。”然后又酸酸地自己回 :“谁让人家命好。”

阿福的身后,一般会跟着三个人、两辆三轮自行车,像跟着巡游一般。

一辆是个胖子骑的,载着一个巨大的锅炉。胖子叫阿山,长得确实像座山一般,小时候我和另外两个小孩手拉手围成一圈,才能抱住他。他就负责锅炉。

另外一辆三轮自行车有两个瘦子,一个叫阿海,一个叫阿波。他们是亲兄弟,年岁不算很大,估计也就 13 岁吧。他们轮流骑自行车,另一个人就看着堆满车斗的铁锅、蒸笼……以及一把鸡翅木的交椅和一张可以折叠的圆形小桌子。

那把鸡翅木的交椅,是当时东石镇最有名的交椅。每次阿福领着大家到了目的地,便会勘探好设置炉灶的位置,就此自然可以定出备菜、炒菜、出菜的动线。他总会在可c8cfa31b0f7d0d56d41c404ea871b6f5以正对着炒菜台又不会被油烟熏到的位置,用帆布铺好一个底垫,再搭好一个顶棚,然后把那把鸡翅木的交椅搬下来,调整好位置,对着秋姨说 :“试试,这样坐舒服不?”

秋姨点点头后,阿福才开始烧菜。

说实话,当时的秋姨真不算招人喜欢。

秋姨自小说话就是夹子音,走路一小步一小步的,像迈着莲花步的小娘子。如果是生在那种豪门世家,这样的娇滴滴,应该算是美德,偏偏她生在一个讨小海的渔民家庭里,因此总让人觉得气恼。尤其她还喜欢干净,从小闻不惯海腥味。父亲母亲打是打了、骂是骂了,她也捏着鼻子去帮忙做海里的事情,但每次总要呕吐到脸色苍白。秋姨的母亲很发愁,哪个家里没点腥臭的人家肯娶这样的女人,她怎么也望不见自己这个女儿的未来。但偏偏,一次亲戚的宴席上,阿福见到了秋姨,回去就想着念着,一定要娶她。阿福的父母也不敢阻挠,想着 :说不定阿福这趟回人间就是为了要寻这个人的,说不定这姻缘是哪一辈子就定了的。

秋姨就这样成为镇上的女人最羡慕的人也是最不受人待见的人。说不出秋姨有哪里做得不对,她见人总一副热情的模样,只是东石镇的女人们,看着自己眼前望不到边、无尽波折着的生活,总是要愤愤不平地想起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秋姨,想着,这人间真有天生注定命好的人吗?想着,这人间本来就是波涛汹涌的,怎么有人就是风平浪静呢?想到生气处,还会私下咬耳朵 :“不是说,人是来人间历劫的吗?劫难呢?”

估计老天爷也想不到,秋姨的命好,还动摇了镇上女人们本来的安分和认命。

果然,难处确实来了。

秋姨嫁给阿福后的第二年,就生了,生的还是儿子。那段时间,鸡翅木交椅上,坐着穿着白色连衣裙的秋姨,和他们那又胖又白的儿子。只是,那孩子看来是有些怪的,自出生就似乎不太爱回应人,一开始大家还善意地解释,可能是以后要当官的,矜持。但是又过了好几个月,那孩子矜持得仿佛不知道这世界还有其他人。

阿福和秋姨带着孩子到处寻医,据说厦门、广州都去了,那一年多,宗族里的几场宴席不得不为此挪后了时日。等到阿福和秋姨回来了,却关在家里许多天。最后是秋姨出来和大家说话的。她已经找到了逻辑。她说 :“是啊,我家孩子是痴呆儿。”她说 :“是啊,阿福受到很大的打击生病了。”她说 :“但是我们放心了,这世间哪有一好再好的事情,对我们不好的事情就落在这儿了,我们家就此全部都要很好了。”

她应该就是用这个逻辑安慰了自己和阿福。秋姨为此找到大儿子的名字了——天助,她觉得,老天爷是用这个特殊的方式来帮他们的。她觉得,全家都得感谢天助帮忙挨了这世间对他家里不好的部分。

第二年,秋姨又怀上了,生的还是个儿子,而且健康又聪慧。秋姨见人就说 :“你看,老天爷还是帮我们的。”

阿福开心地把这个孩子叫作天成。

天成刚出生,要把屎把尿。天助虽然出生很久了,也要把屎把尿,而且长得越大,把屎把尿的难度越大。就此,秋姨再没跟着去做宴席了,她和所有镇上的女人一样,每天在家里柴米油盐,再没穿过白色连衣裙了。

自从秋姨终于过上了穿不上白色连衣裙的生活,镇上的女人们发现自己突然喜欢秋姨了。比如我母亲,那段时间隔三岔五地大惊小怪地夸秋姨 :“那阿秋,想不到啊,娇滴滴的,还能那么利索,天助不痴呆吗,大便完屁股夹着屎突然要跑,她一个虎扑,把他按住,手抓着纸准确地一抠,干脆利落,真是厉害啊。”

母亲尤其夸一点 :阿秋在大是大非上门清。天成才 3 岁,但已经知道自己哥哥笨,老爱欺负天助。阿秋每次都要恶狠狠地教训天成,然后告诉他 :“是因为哥哥的牺牲才有我们一家的顺遂,天助是我们家的菩萨。”

阿福似乎也是这么想的,虽然天助确实管不住屎尿,阿福还总喜欢带他出去做宴席。天助就坐在那把鸡翅木交椅上,阿福边做菜嘴里边发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音节和天助说话。但总有主人家是忌讳的,特别婚宴,毕竟天助随时随地拉屎拉尿,而阿福又总在出着菜,哪知道哪次帮天助处理屎尿,阿福手来不来得及洗干净?

总会有人憋不住,在订桌的时候要问一句 :“天助会来吗?”阿福就会直接说 :“你家我不做了。”

任谁来劝,开再多钱,都不做。

我记得那场宴席,在祠堂前面的广场里整整摆了 300 多桌。我忘记那到底是什么节日了,好像是先祖来东石镇开疆辟土第几百年吧。到那个时候,被打捞复活的节日实在太多了,我都记不全了。但我记得,那场宴席是阿福掌勺,上了他拿手的“山海汤”“万般红”……

宴席是流水的,一道道菜上的。阿福人手一直就这些人,所以每上一道菜,中间就总得隔个一二十分钟。大人就趁着这一二十分钟猜拳喝酒,小孩则赶紧去打闹。当时的我不大不小,十五六岁了,老爱去后厨看阿福做菜。阿福那天很高兴,他听说我喜欢写作,对我说有空时和我讲一道道菜他是怎么悟出来的。他说比如山海汤,就是有一天他知道了,每种活法,老天爷都放着味道在身上的。山珍有山珍的香味,而且山顶山腰山脚的味道不一样,海味也是如此,比如入海口的鱼和大洋里的肯定不一样,他说,山海汤就是用山珍加海味来谱香味的交响曲……我听得不甚明白,但自此倒也知道如何煲汤了。后来我在北京工作,试着用猪肉、鸡肉、牛肉等,搭着不同的海鲜煲汤,总会有些特别的味道。

倒数第二道菜是“多子多孙”,用各种坚果和糯米做成的菜。这道菜是给干粗活的人顶饿的。顶饿对他们来说,是食物最高的美德。然后就剩下最后的甜汤了。

“多子多孙”端出去了,阿福笑嘻嘻地和我说他有些累,他说最后一道菜容易,就是把熬好的花生汤盛出来,放几颗自己包好的汤圆。他说他眯着休息一下,也让那些还没喝过瘾的人把握最后的机会冲一冲。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到家族里话事的三叔公喝得满脸红光,激动得到处猜拳。前几年他老病恹恹的,见着任何人都抱怨命运不公,到老了才碰上人间的好光景。现在看,我估计他应该不会那么轻易离开这人间了。

虽然是特意给喝酒的人留时间,但留得也太久了。三叔公喝完第二圈,着急了,叫人去催阿福。催的人边哭边喊着回来的,说甜品没了。

“为什么甜品没了?”

那人说,阿福没了。

参加宴席的人拥到后厨围观,阿福就坐在那把鸡翅木交椅上,像是睡着了。

三叔哭着感慨了句 :“哎呀,看来还是被发现,叫回去喝孟婆汤了。幸好,幸好他把菜都给带回来了。”

时隔多年后,总有人还会说起,阿福的最后一场宴席真是绝。说实话我忘记确实的味道了,但我记得,那真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宴席了。那段时间,我总在想,或许阿福叔便是老天爷派来帮这个好起来的世道庆贺的吧。只是复活了菜谱就让他回去,老天爷也太不把人当人了。都来人间了,他已经在这里有妻子有孩子有牵挂有不舍了,说召回就召回?

毕竟是家族的大宴席,人到得全。阿福走之后,女人们留下来清理,男人们把阿福抬回家,然后大家再赶回祠堂继续还没完成的祭祀,祭祀一结束,再赶场到阿福家。

再赶到阿福家的时候,他已经被整理得干干净净在厅堂中间躺得好好的了。秋姨搬来鸡翅木交椅,就对着阿福坐,如以往一般。

秋姨一副不解、愤怒的样子,嘴里反复唠叨着 :“不是说好了,这世间对家里不好的东西,天助已经受了啊,凭什么还要阿福走?”

女人们围着秋姨安慰,她们知道,秋姨果然和她们一样,甚至,比她们还可怜。她们跟着愤怒起来 :先把最好的给了,再全部拿走,这老天爷,是戏弄人啊。这样子,还不如不给。

宗族里一直有人在生生死死,相关流程和配套都是现成的。

流水线一般,开始有人帮忙在大门口搭大棚摆桌椅,按照老家的风俗,下葬前几天,亲戚朋友都得来陪阿福度过这最后的时光,得有地方让大家喝茶吃饭打牌嗑瓜子。厅堂里,宗族里糊纸最好的人鬼手七已经在支灵堂。他嘴里叼着根烟,边搭边自言自语着 :“阿福你要什么,我都糊好捎给你,我给你糊多几瓶茅台?”想来想去,实在不知道阿福喜欢什么,末了他还要问一直用夹子音呜呜哭着的秋姨 :“我糊个美女先过去陪阿福可不可以?”

三叔公来了,说 :“去祠堂那儿问了祖先,去九龙三宫庙问过王爷,合适出殡的日子有两个 :第三天及第七天。”

说 :“要不就第三天吧,现在大夏天,身体容易臭的,让阿福走的时候清爽点。”

秋姨不吭声。

三叔公走近了,又问了一遍。

秋姨突然站起来了,靠在阿福身边,激动地喊起来 :“这不对,这太不对了。”三叔公当然理解秋姨的难过和愤怒,像哄孩子一般劝着。

但哪劝得住。秋姨自己想明白了。她说 :“我杠上了,老天爷真是坏,它给我家一个白事,我便要还它一个红事。”

“你是要做什么?”三叔公听不明白。

“三叔公,我记得的,咱们这儿的风俗,父亲死了,要么在入土时赶紧结婚,要么儿子就得 5 年不娶亲对吧?”

三叔公大概知道了,又惊又气 :“别添乱了。”

秋姨说 :“我选第七天的葬礼。”

其他长老也来劝了,宗族里的女人们也七嘴八舌地劝着 :“你如何在七天内给天助找媳妇啊?”“痴呆儿找的也一定是痴呆儿,你如何背得起?”

“阿秋啊,你何苦把自己逼到绝路啊。”……秋姨说话还是夹子音,因为激动,声音更尖更锐了 :“我家是从天助身上开始不好的,所以我要从他身上正常起来,我要赢回来。”

秋姨走到供桌边,翻找出圣杯,用她的夹子音对着阿福的尸身倔强地问 :“阿福我问你,要不要给天助成亲?”

两块木片落在地上,一阴一阳,意思是肯定。

秋姨哭着用夹子音喊着 :“阿福,我再问你,咱们要不要赢回来?”

大家还想劝什么,她捧着圣杯往地上一扔,一阴一阳。秋姨用夹子音尖声地喊着 :“我们必须赢回来。”

灵堂在当晚就搭好了,我被母亲叫上,一定要和大家一起给阿福守灵。大家是真舍不得,镇上但凡和阿福搭点亲戚关系的人都来了。女人和女人凑在一起,总有各种感伤、各种回忆,然后各种说头。

那晚,她们说得最多的是秋姨——秋姨 6 点多就自己找阿海打来了饭菜,边守着阿福边吃。晚上 8 点多,她把阿山叫来灵堂前,当着大家的面叫他回去休息,叮嘱他明天早上 6 点骑车来接自己。她说 :“咱们只有 7 天,咱们要在两天内跑完镇上所有媒人,还要跑完附近镇所有媒人。”她说 :“咱们得在第三、第四天开始安排相亲,最好在第五天相亲完,这样还有第六天、第七天筹备婚礼。”说完,9 点不到她和大家招呼一声,就躲到房间里睡觉了。

秋姨说得很大声,大家都知道她是故意说给所有人听的。

“哎呀,怎么能和天杠上?”有人这么说。“是啊,阿秋此前太顺遂了,所以才不懂,这世间就是这样啊,低头把能过的日子过下去便是了。”“但确实是过分,真不如和我们一样,从一开始就不给。尝过甜再来尝苦,总是更苦的……”

不过最终大家都决定不劝了,想着,7天内给痴呆儿找痴呆媳妇,这本来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让她发泄下也好。”大家最终这样认为。只是终究还是要替阿福叫屈 :“人生毕竟只死一次,自己的妻子不给自己亲自守灵,是不是也显得可怜。”

第二天秋姨 5 点多就坐在灵堂前等阿山。本来她应该披麻戴孝的,但毕竟是要去讨个婚事的,她想了想,换去那身白色的丧衣,换上以前穿的白色连衣裙,头上也不戴麻了,她簪了一朵白花。有看不惯的人说着 :“穿得这么喜庆,去哪儿啊?”秋姨当作没听见,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死去的丈夫。

那应该是我见过最诡异的相亲了。因为念着阿福叔的好,那几天我上学前会绕去给他烧点金纸,上完课就去守灵。经常第二天就看见有穿着红艳的媒婆,在灵堂里进进出出的——她们不断更新着收集来的信息。到晚自修下课后,我还看到,几个媒婆正坐在灵堂前,拿出一张张照片,和秋姨激烈地讨论。第三、第四天,就看到竟然还有媒婆干脆领着前来相亲的女方,在灵堂排队等着,一个个轮流去和天助对看。这些女生,都是痴呆的,有的还是特意从精神病院领过来的,因此,阿福叔的灵堂前,经常停着来自各地精神病院的车。

我好奇过秋姨的标准,毕竟痴呆儿如何判定哪个好?她和媒婆讨论的时候我大概听到一些。好像就是把女生和天助放一起,如果不会打架就是好的选择。

第五天我晚自修下课回来,秋姨正在努力说服宗族亲戚帮忙筹备婚礼。她说 :“你们刚才看到了啊,这阿屏一走进去,天助就一直笑,阿屏也一直笑,你也看到了啊。天助刚才还说了‘喜欢’。”

三叔公又气到脸红彤彤的 :“怎么就不听劝,你考虑过后果吗?先说着,如果以后再生个痴呆孙子,宗族不帮你养的。”

秋姨生气了 :“我什么时候要宗族养?我自己养。”

“你养不动啊。”三叔公着急到都直跺脚了。

秋姨突然想到了,说 :“咱们问阿福,这个事情得问阿福,能尊重阿福吗?”三叔公张了张嘴,气到说不出话。秋姨燃上香,详细地讲述了阿屏和天助看到的样子,说着 :“你是一家之主就由你来定。”

然后她要掷圣杯了 :“阿屏是你给天助挑选的媳妇吗?她是不是一定会给我们生下健康的孙子,帮天助延续香火?如果是,阿福你给我一圣杯。”

圣杯落在地上,一阴一阳,代表肯定。

秋姨高兴到眼泪一直淌,拿着圣杯说 :“这事,我就听我丈夫的,你们谁都不能拦。”

阿屏和天助最终在第七天结婚,也就是阿福出殡的那一天。

这婚事丧事怎么合在一起办?宗族大佬也讨论了许久,还翻找了宗族保存的记录。还好历史上是有的,民国时期有两例,清朝时期有一例,明朝时期有三例。不过,这些都是本来就谈好婚姻,或者富裕的家庭想在老人走之前赶紧促成婚事,趁老人的灵魂还在的时候,最后让他高兴高兴。

最终商量的办法是先办喜事,按照原来的习俗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然后大家再一起换上丧服,再办丧事 :“让阿福看到天助结婚再走。”

难度大就大在,按照祠堂卜卦确定的时间,阿福必须在下午两点前入葬。

我记得那一天整个家族的人都很忙,大家都先穿着喜事需要的大红衣服,如正常的喜事那样,一进门就说恭喜恭喜,早生贵子。然后新娘坐着车入场了——婚车是精神病院的车改造的,因为担心新娘结婚当天过度亢奋会闹出事,结婚前一天医院还是建议在医院里观察。新郎新娘开始拜天地父母和对方。

整个过程确实艰难,阿屏和天助以为在玩过家家,开心地四处跑。最终是双方的母亲各自盯着自己的孩子,硬是按着头拜完了。

一送进洞房,主持人大喊 :“开席。”阿海阿波就赶紧出菜,因为抢时间,菜是两个两个上。主持仪式的三叔公,拿出了祖传的怀表,到一个时间点就喊着 :“大家抓紧着,第三个菜必须 12 点 40 分上,12 点 45 分撤,换第四个……”大家像打仗一般吃着婚宴。

终于最后一道甜汤上了,就是阿福叔此前没上的花生汤圆。三叔公大喊 :“甜头甜尾,幸福美满,礼成。”我都还来不及盛一勺吃,三叔公又大喊一声 :“阿福送殡仪式,正式开始。”

我听到三叔公的声音有些发紧,再一看,三叔公在台上老泪纵横,喃喃地说着 :“阿福啊,你高兴吗,今天你儿子天助结婚了啊。”边难过边看怀表,着急地喊着 :“诸位亲友赶紧换丧服,万万不能误了时辰。”

婚礼办完了,葬礼也办好了。大家又笑又哭一天后,都各自回家了。

按照习俗,结完婚大门还要开着 7 天,大家还要连续 7 天去闹洞房似的放鞭炮。我每天晚自修下课后还是绕过去看看,但秋姨家里总空荡荡的没有人。大门口也没有放鞭炮的痕迹。

我回到家,心里很不是滋味,问母亲 :“你们干吗不去闹洞房?”

母亲说 :“哎呀,我们也不知道,心里怪怪的,这到底算是场葬礼还是婚礼。我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生气还是难过,阿秋如何能让自己背上这样的人生。她不知道人生累起来多累吗?”

当时我父亲已经半身偏瘫,我母亲已经知道了人生的累。

“我是知道那种不服气,但是如何把这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啊?”母亲在那儿难过着。

生气的不只是母亲。那几天,我每天上课下课,去菜市场吃早餐、陪母亲去买菜,总要听到东石镇上的女人们各种讨论,一开始肯定是难过,再来是担心,然后是生气,最终她们彼此安慰对方 :“但还好,两个痴呆儿应该不会那个事情,应该不会有小孩的。”还有人提议 :“我们这几天都去各个庙里拜拜,请菩萨保佑千万不能让这对夫妻有孩子,要不阿秋可怎么办啊?”

镇上的人们为秋姨捏把汗,秋姨倒把日子过得斩钉截铁的。阿福走后,阿山、阿海、阿波合计了一下,找到秋姨,说他们想把这个乡厨队继续做下去。他们问,利润的百分之三十给秋姨如何?秋姨不认可,她说 :“这乡厨队我们家就此使不上任何力气,拿你们的钱,买的东西我都吃不下口。”他们担心秋姨如何养活这两大一小,何况这两个大的都是痴呆儿。秋姨说 :“如果担心,你们就偶尔救济我们一些吃的,没有谁的性命该让别人担的。”

秋姨知道自己无法出门的,痴呆的大儿子和大儿媳吃喝拉撒都要她,经常大儿子拉在裤子里的大便还没清理干净,儿媳又来找她,开心地说 :“便便拉在裤子里了。”

秋姨最终找到的方法是,拼命争取些能拿到家里干活的工作。她先找到的工作是剖牡蛎。东石镇的人从古好吃牡蛎 :牡蛎煎、牡蛎饼、牡蛎地瓜粉汤……这么多种做法,都需要把牡蛎剖开,一只只铡到盆里养着。她每天凌晨四五点抢在儿子儿媳醒来前,跑去码头贩卖那些刚从礁石上剥下来的带壳的牡蛎,然后支起桌子来,一只只剖着牡蛎。牡蛎的壳很锐,有时候不好剖,剖牡蛎又是用尖锥去撬的,经常一不小心手一滑,直直往肉里戳。秋姨的手坑坑洼洼的都是伤。

操持过日子的人,都知道秋姨的日子是如何的难,镇上的人一想就难过。

阿福的徒弟们每次承接的宴席有剩菜,隔三岔五就往秋姨家里送 ;有女人自己今天过得太累了,晚上吃着饭的时候,想着阿秋太难了,盛了些饭菜就往秋姨家送……我母亲也是,记得有次过年我们好不容易炖了只鸡,她刚喝了一口汤,说 :“真甜啊。”突然一想,又说 :“哎呀,阿秋年夜饭不知道有没有着落。说完,找了个汤碗直接分了半只鸡就要往外跑。我偏瘫的父亲看了着急地喊 :“我好久没喝鸡汤了。”母亲白了他一眼,说 :“你不知道单独挑一个家的女人多难,别叫。”

只不过,经常送东西去关心秋姨的人总是气呼呼地回来的。送过去的东西,秋姨总是要感激地接过去的,只是,关心的人总要唠叨,说着 :“哎呀谁让你太倔强了,硬是在自己已经很难的担子上再加难处,你看你现在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哪天是个头。”说着说着,关心的人就要难过,难过到最后便又生气了 :“该啊,该啊,看你怎么办?”嘴里是骂着的,泪倒是哗哗地流着。

秋姨说 :“不会啊,等天成长大有出息了,等天助和阿屏生出个绝顶聪明的孙子了,我日子就好了啊。”

听的人生气了 :“你真是疯了,还想要孙子。”

秋姨认真地说 :“怎么不要,就是得要,不要怎么找老天爷讨回道理来。”

关心的人因此气到骂骂咧咧地离开,但过几天,总要担心着又来了。

毕竟是家族的人,总不能撒手不管的。一开始家族的大佬组织着节日的时候送点油粮及钱,然后好几次动员秋姨把天助或阿屏送去结扎。然后,就被秋姨真的拿起扫帚给扫出来了。边扫边用她的夹子音骂 :“宗族长老要宗亲断子绝孙,你看老祖宗怎么收拾你。”

经历过几次,宗族的人不爱来,也不敢来了。

但好在,半年过去了,阿屏的肚子没有任何动静。大家窃窃私语 :“老天爷帮阿秋啊。他们两个不懂这个。”

两年过去了,阿屏的肚子没有动静,镇上的人终于安心了,见面都要彼此庆幸一番。

结果,秋姨反而着急了。夫人妈庙的庙婆惊恐地和来拜拜的人说,秋姨突然每天都要去夫人妈庙求赐子。每次秋姨求完,她就悄悄也燃起了香,和夫人妈解释,说 :“刚才那个阿秋不懂事,乱求的,夫人妈千万别显灵。”

但庙婆没把握,夫人妈会听谁的祈祷,赶紧拉众人商量。最终得出一个方法 :秋姨能出门的时间只有剖完牡蛎回家后到天助阿屏起床前,庙婆观察过,一般秋姨 6 点就到,然后 7 点就得走。要不,夫人妈庙干脆改到8 点才开门?

第二天,夫人妈庙门口挂了个牌子 :根据夫人妈庙董事会会议决定,即日起开山门时间改为夏令时早上 8 点。特此公告。

据说,秋姨气到早上 6 点到夫人妈庙门口敲门,整整敲了三个月,边敲边骂。那住庙的庙婆说,她屏住呼吸躲在庙里,大气都不敢出。

天成读小学了,天成读初中了,天成不仅是懂事的孩子,还是读书很好的孩子,果然是老天要成全的。镇上的人,心越来越放松,想着,再熬个六七年,天成大学毕业后,秋姨该轻松一些了吧?

但是,又认真想想 :“天成结婚的时候,又如何会有姑娘接受这样的家庭?”

另外,大家是知道秋姨的,秋姨肯定会觉得天助和阿屏是自己的事情,她是不会让天成来帮她挑的。但是,秋姨会老啊,老到挑不动了,这可怎么办?镇上的女人们讨论

到这里,就又要愁眉苦脸长吁短叹。我记得是我到北京工作的第二年吧,那天我正在报社值班接听热线电话。母亲打来了电话我按掉,她又打来我又按掉,她还是再次打来,我好不容易听完热线电话之后,赶紧接起母亲电话,没好气地说 :“什么事啊,非得这么着急?”

母亲的口气着急坏了 :“糟糕了,糟糕了啊。”

“到底怎么了?”

母亲上气不接下气 :“真的有了,怎么就有了啊,这可怎么办?”

我没反应过来 :“到底什么有了啊?”

“阿屏啊,天助他老婆啊,怀孕了啊,这可怎么办啊?阿秋怎么办啊?”

母亲说,就今天早上,秋姨拿着两条杠的测孕棒,激动地到处给人看。秋姨的脸上虽然一直笑,但手一直一直地抖。“她估计也开始害怕了吧。”母亲说。

那年春节,镇子上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息。很多人心里都默默在数着这个赌局几次开盘的时间。医生检查,到春节已经是第四个月了。那么第一次开盘就在六个月后,看生出来的孩子,是不是身体健全的。第二次开盘,估计得有个两三年,才能确定这孩子智力发展如何。

因为我摸过秋姨儿媳妇的肚子,我也成了众人紧张追问的对象。我去买春联,卖春联的阿玉婶赶紧放下其他客人,把我拉到一旁盘问 :“怎么样啊?”

我问 :“什么怎么样啊?”

阿玉婶自个儿想了想 :“我也是神经了,你用摸哪知道怎么样。”说完自己不好意思地咧着嘴笑,但还是忍不住又问了 :“那摸起来怎么样,就是感觉健康吗……”

事实上我感觉那段时间,很多人都魔怔了。我听她们自己说,有的人睡到半夜一个翻身不小心打到自己丈夫,突然坐起来愣愣地发呆 :“哎呀天助是不是和阿屏还睡一起啊,哎呀,天助哪懂轻重,会不会一不小心打到阿屏的肚子,如果恰好打到肚子里宝宝的脑袋,那可要出事了。”想着着急了,等不到天亮就去敲秋姨家的门。

那个春节我干脆不出门了,大家很紧张地和我打听,然后又都知道我哪懂什么,但还是要问我。她们还会和我说她们如何紧张的故事,听着听着,我也跟着紧张起来。而且,我依然适应不了要摸阿屏肚子这个事情。每天早上,在秋姨祈求的目光下,我一次次强迫着自己的手伸向那个肉乎乎暖绵绵的肚子。我的胃紧张得快要痉挛。

但那句祈祷的话我倒是非常真切地说 :“赶紧开智慧啊宝宝,全东石镇的人在等着了。”

好几次我难受到想提前回北京,但是,最终还是告诉自己必须坚持住。从高二我父亲生病,我自己的家里开始面对接踵而来的那么多痛苦,也是这帮族亲、邻居这么不懂分寸地关心我们。我试图理解他们,我想,面对生活他们根本没分什么大家小家,只是简单地把所有人都当战友。这种活法,是会拥挤喧闹到让你不适,但终究还是温暖的吧。

而且,我发现了,我和东石镇上所有其他挣扎的人一样,是那么希望秋姨能赢。

仿佛这场赌局,是秋姨代替我们东石镇上的所有人,代替在生活里匍匐挣扎的每个人,向命运吐了一次口水。我们也早已经对这世间无尽的波折如此愤怒了。

是在 7 月出生的,比医生算的预产期早了一点。5 斤 2 两,体重也偏少一点。听母亲说,东石镇的诊所害怕自己出错,没敢给阿屏接生,最终还是阿山开车帮忙送去泉州市区的医院的。

毕竟是如此特殊的父母,孩子还早产了,医院的医生强烈建议要让孩子住保温箱。但家里实在没钱,秋姨给小孩住了一天,就打算抱回来。三叔公拉族亲召集了个会,说这是家族大家的孩子,大家一起保。最终由宗族发动自愿捐款,让孩子住了 10 天的保温箱。母亲在电话里说 :“三叔公总算是英雄了一回。下次宗族大佬选举咱们继续投他吧。”

那几个月,母亲如同我预订的线上连载故事一般,每到周六晚上 10 点,便自动打电话给我,和我说孩子的故事。因为说得多了,她也不绕绕弯弯了,直接说 :“上周不是说到,大家担心阿屏不肯给小孩喂奶吗?结果你家阿招姨想了个办法,阿屏一给孩子吃奶,她们就奖励阿屏吃糖。结果,后来阿屏每天追着秋姨想抱孩子……”“这周发生大事了,夫人妈庙的庙婆和董事会商量,能否请夫人妈真身移驾到阿秋家里住一个月,帮忙孩子安住神。一问卦,三个圣杯,夫人妈也特别愿意。现在夫人妈就住阿秋家里了,大家如果还要去找夫人妈求事的,都直接去阿秋家里了。”

我说 :“所以连神明也想秋姨赢啊。”

母亲说 :“那当然啊,阿秋必须要赢,要不这世间太不值得来了。”

每次听完母亲的故事,我总在心里想,这个可爱的东石啊。然后就会庆幸,幸好我出生在这么个地方,要不,我面对着自己命运中的惊涛骇浪,还会误以为,从来只能一个人去面对的。

再一年春节,我提前把年假和春假也放在一起。

虽然不只是这个原因,但我也确实想早点回家看看那孩子。我甚至还随手买了本婴儿养育手册,想说,在飞机上看看,想说,看能不能从科学角度也帮忙点什么。

下了飞机,打了车到东石。拖着行李沿着小巷往家里的方向走,我还在自己分析,这次秋姨应该不会追过来了吧?毕竟孩子已经生了,而且还不满半年,不好就这样顶着冬日的风抱出来吧?哪想,我一开门,看见秋姨正坐在客厅里抱着孩子和我母亲有说有笑地聊着天。看见我来了,她笑盈盈地对宝宝说 :“这不,黑狗达叔叔来了,我们让黑狗达叔叔摸摸头啊。”

我虽然预想过有这种情况,但又一次着实愣了一下。

我说 :“要不我先洗洗手吧,秋姨啊,以后谁要抱小孩或者摸小孩都要让他们洗手。这是科学,记得啊。”

秋姨还是笑盈盈地,说 :“赶紧摸赶紧摸。记得啊,一定要说,赶紧开智慧啊。”

那个春节,我感觉大家还信心满满的,各自回忆着自己带过的小孩,对比着类似月份的小孩。秋姨的这个孙子,该有的反应都有,你挠他痒,他咧着嘴赶紧缩,你和他咯吱咯吱,他就开始笑。甚至,母亲还在隐隐期待,他应该是聪明的小孩的。因为母亲发现,他特别容易受惊。有人路过说得嗓音大点,他就要吓得身子一缩,巷子口的狗叫了,他也要哇哇地哭。“小时候越胆小的人越敏感,长大越聪明,比如你。”母亲觉得自己不会看走眼。

唯一的担心就是,六个月了,还不见他有学话的迹象,甚至连发一些音节都没有。大家安慰着秋姨 :“不怕的,贵人说话晚。”母亲赶紧又拉出我来说了 :“黑狗达一岁多都还不说话,我还以为我完蛋了,这辈子要拖累死了,后来一开口,话可太密了,比我还唠叨。”

我生气了 :“我哪有话密,明明是你先说我的,每次你先挑我,然后又……”

“大家看,话密吧。”我还在生气地解释着,母亲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听得我头都疼了。”

虽然大家这么说着,其实各自隐隐担心。我回北京工作后,母亲总要隔三岔五和我焦虑 :“阿秋的孙子怎么还不开口,我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了。”我问母亲 :“去看医生了不?”母亲说 :“大家早拉着她带小孩去看了。医生说目前没有检查出什么异样情况。我们问医生 :‘所以那就代表小孩是好的吧?’医生说 :‘反正目前没有检查出什么异样情况。’”“你看读书读多了,说话就不老老实实说。”母亲最后这么总结。

再一年我回老家去,秋姨又带着孩子来了。孩子依然没有开口。秋姨还是笑盈盈,只是母亲一副忧伤的样子,拉着秋姨的手说 :“阿秋啊,你要相信,要相信。”

秋姨说 :“我很相信啊。”

母亲悲伤地说 :“那就好。一定要相信。”秋姨带着孩子走了,母亲难过地和我说 :“这一年,大家一起把能想的办法都想了,无论医学的,各座庙、各路偏方,甚至连咱们家斜对面那个神婆,把他们家不外传的秘方都给了,但就是没有动静。”母亲难过地说 :“阿秋比天助大 23 岁,阿秋比那孩子大四十五六岁,也就是说,如果孩子也出问题了,阿秋哪怕坚持到七八十岁最终要走了,得把这四五十岁的天助和阿屏、二三十岁的孙子交给谁啊?她如何合得上眼啊?”

母亲说得太难过了 :“整个东石镇上的人都快绝望了,但还好,阿秋相信。她老给人说,黑狗达不也说话晚。甚至他 10 岁的时候有段时间不会说话呢,后来不都开口说了。”

“我不应该为了吹牛乱夸张的,这下都害了阿秋了。”母亲难过地说。

东石镇上的人似乎已经接受了孩子可能无法正常成长的事实了。听母亲说,宗族里最终还是特意召集了会议,大家商量着,要不要大家捐点钱设立一个基金,有担心的人,在有余力的情况下就捐点钱,由宗族统一管理,以后一起照顾秋姨家里。除此之外,宗族还在讨论,等秋姨身体没那么好的时候,是不是大家排班轮流去帮忙。

“自告奋勇的人还是挺多的,我想了想,也报名了。”母亲和我说,“当然,这些事情你秋姨都不知道,大家想了想还是不能跟她说,她听到了,估计第一反应不是感激,恐怕是要愤怒的,她会生气大家不相信她能赢回来。”

宗族里的人还特意让我母亲叮嘱我 :“孩子的头,你秋姨让摸还得认真摸,千万别泄露任何一丝放弃的情绪。”

又一年过去了,我结婚了,安家在北京了,犹豫了一下,过年还是带着妻子回老家。妻子问我 :“为什么不把母亲接来北京过次年?”我说 :“我得回去摸秋姨孩子的头。”但再一年我妻子怀孕了,而且算下来,到春节时就八个多月,实在不适宜长途旅行的。我焦虑地问母亲 :“这可怎么办?今年我回不了东石了。”母亲说 :“要不你自己打电话给秋姨解释下?”便把电话号码发给了我。

我还是拖了好多天,才拨通了秋姨的电话。

秋姨一听到是我,先是非常高兴,激动地问我 :“在北京啊?北京好啊。北京天安门是不是很大啊,是不是很好看啊?你在北京买房子了吗……”

然后她说 :“以后我孙子肯定要考到北京去,要留在北京工作的,我肯定要让他带着我去看天安门升旗的。”

我听着难过,我说 :“秋姨你随时可以来北京找我啊,我带你去。”

“不,我就要我孙子带我去。”秋姨说。

然后,秋姨开心地问我妻子好不好,以及作为东石镇的女性长辈总要谈到的话题 :“你们什么时候要小孩啊?得赶紧要啊。”

我抱歉地说 :“秋姨啊,我们要到小孩了,春节的时候八个月左右,所以今年回不来了。”

秋姨愣了一下,然后意识到自己发愣是不应该的,赶紧笑得很大声说 :“好事啊,我们家黑狗达也要当爸爸了。”

我说 :“秋姨对不起啊,我今年没法去摸你小孙子的头了。”

秋 姨 说 :“ 怎 么 会, 已 经 麻 烦 你 好 多年了。”

“你都很帮忙了,大家都很帮忙了,而且,而且……”秋姨突然哽住了,“是不是我错了啊,是不是我错了啊……”

我说不出话,眼眶红着。

秋姨在电话那边突然恶狠狠地说 :“反正我想明白了,我认输的,大不了,我死之后,再去地府闹,我一定要讨个说法。”

春节过完几个月,我的孩子便出生了。带小孩很辛苦,我们日夜颠倒了几个月,还要更努力工作赚奶粉钱,实在没办法回老家了。连我那个不爱离开东石的母亲,也不得不从东石镇赶来帮忙。

几次累到腰酸背疼,母亲就会感慨 :“真是佩服阿秋啊,太厉害了,这么个小宝贝就把我折腾成这样,她家两个大宝贝一个小宝贝,她竟然一个人能照顾下来。”然后她叹了口气,“可怜的阿秋啊。”

母亲在北京住得很不习惯,这里没有她认识的人,她也认识不了人,再加上一累,整天闹着要回东石,还希望我家女儿和她一起回去。“这里一点都不像家,过起来没有家味。”母亲总是气呼呼地说。

我鼓励她要在小区里交些朋友,把城市当成小镇来过,这样才会开心起来。我说 :“你试试,把北京这个小区‘东石化’,这叫‘在异乡发明家乡’。”

她还真听了,第二天拎着一些糕点,雄赳赳气昂昂地下楼。我和妻子赶紧抱着孩子,在楼上的窗户边紧张地观看。

我看见母亲先是害羞地慢慢靠近正在说话的一群老太太,然后拿出准备的糕点分给大家,然后就此坐得又近了一点。老太太开心地说起什么,母亲似乎抓住那个话头,赶紧说了什么。我们看见那群老太太,似乎很认真地在听母亲讲着什么。妻子开心地说 :“老妈还是厉害的。”我说 :“她是为了我们,努力让自己留得下来。”

我们还在高兴着,却发现母亲突然不说了,突然站起来,一转身,一路小跑,跑回单元楼里来。不一会儿,电梯上来了,门开了,我们看到母亲满脸泪水地跑进来。

我 问 :“ 老 妈, 这 是 怎 么 了, 谁 欺 负你了?”

母亲呜呜地哭,像孩子 :“没有人欺负我,就是我努力说了很多话,她们很认真听了,然后她们问我 :‘大妹子,请问能用普通话说吗?’我生气地说 :‘我刚说的就是普通话啊。’她们一脸震惊,然后全笑开了。”

“我不管了,我要回东石。”母亲往地上一坐,像孩子一样耍赖起来。

自那以后,母亲不出门了。不忙活孩子的时候,她就掏出手机翻着通讯录一个个地打电话。她是开着免提的,不知道是老担心对方没听见,还是担心我们没听见她在抱怨,总之,就这样对着电话吼来吼去,从早上吼到晚上,吼得我脑袋嗡嗡作疼。

我和妻子熬了几天,也实在扛不住了。商量后决定,由我和母亲讨论如何送她回老家的事情。我刚推开她房间的门,她倒先开口了 :“儿子你赶紧给我订票,我今天就得回去。”

我以为我和妻子偷偷商量的话被她听见了,她在怄气,刚想解释,结果她激动得快蹦起来了,大喊大叫 :“孩子说话了?”

“谁?”

我看到母亲拿着手机的手激动地抖着,里面传来秋姨开心激动的夹子音 :“黑狗达啊,黑狗达啊。是我啊,秋姨啊。”

我听出来了,秋姨在边笑边哭 :“黑狗达啊,我孙子会说话了,你听,你听。黑狗达啊,我孙子真的会说话了。”

我跟着激动起来了,我屏住呼吸,把手机靠在耳边,我听到了,是啊,我听到了,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在叫着 :“奶奶,奶奶……”

母亲还是回东石镇了。每天打电话给我就两件事情 :第一,想把我女儿接回东石住,说她太想念自己的孙女了 ;第二,再次连载秋姨孙子的故事。

听起来,她每天都去秋姨家里,连载的故事充满细节。母亲说 :“你别看宝宝这么小,那小嘴啪嗒啪嗒地自己说着我们也听不懂的话,机关枪一样,我真被他说得脑袋快裂了。”

“我理解那种感受,那是真难受。”我故意调侃着母亲。

母亲完全不搭理我,只是自顾自开心地说 :“但我高兴啊,我听着可太高兴了。”

因为小孩在北/ejbI8JUHxi78zRiYURkbnv/d9cr1P3y+68jHT7rHDs=京读书,我们确实难得回老家了。忘记过去多少年了,就记得那一年是我小学母校百年校庆,校长打电话要我一定回去参加庆典。有两个环节要我参加,一个是让我给小孩子做个讲座,一个是和几个校友代表一起给年级前十名的学生颁奖。那天学校很是热闹,我坐在台上,看到

一个个小朋友睁着一双双圆圆的眼睛盯着我,像一颗颗闪闪发光的星星。我真喜欢那些眼睛。

我看到母亲、秋姨和很多个家长站在最后面的角落里,和旁边的人边说着什么边开心地对我笑。我想,说的估计又是那些被菩萨摸过之类的“传奇”。

母亲又来了,我知道的。

到颁奖的环节了。我是给小学三年级的颁奖。我一个个和他们握手,一个个对他们说 :“加油哦。”

我记得有个小朋友,得的好像是第三名。他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蔡众生,我当时看着这名字,很是吃惊,毕竟在东石,竟然有家长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我问他 :“你父母做什么的啊,怎么给你取这个名字啊?”那孩子说 :“是我奶奶取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秋姨一直在台下等我。我一下台,她就冲过来,紧紧抱着我,说 :“黑狗达,谢谢你啊,这些年来太感谢你了啊。”

“我没帮什么啊,比起秋姨自己,比起东石镇的人们,我真的没帮上什么。”我说的是实话。说起来,我还挺感谢有机会参与到秋姨这场赌博里面的,这些年来,我每次想到这个故事,总是莫名地高兴。

“现在孩子怎么样了啊?今天有来吗?”我问秋姨。

秋姨眉毛一扬、嘴角一撇,得意地笑了起来,满脸的沟沟壑壑似乎都在发光 :“来了啊,你见到了啊。”

“我见到了?”我没反应过来。

“你刚才颁奖的孩子当中,有一个就是我孙子啊,就是你摸着我儿媳妇肚子,让他一定要开智慧的那个小宝宝啊。”

我愣了一下,然后我知道了,我突然知道了 :“是不是叫蔡众生啊?”

“是啊,就是众生啊,”秋姨脸红彤彤的,眼泪哗哗地流,她像站在旷野上对着大地突然激动地喊起来,“他只能叫众生,他必须叫众生。黑狗达,我赢了啊,黑狗达,众生赢了啊,我们赢了啊……”

我知道,自己的泪水莫名跟着扑簌簌地往下掉。我想,这是这么多年来,我在这人间听到过的,最好的消息了。

冲啊,猛虎

一大早,观音阁里正在做着早课。73 岁的蔡桂花突然给 71 岁的黄梨花打来电话。

黄梨花今天的位置是敲磬,大家每吟诵完一章,她便要敲一下,会有清脆又浑厚的声音,从她手上蔓延开,然后不断在大殿里跌宕回响。

作为义工团团长,本来她只需要调度安排寺庙的日常配合工作,而这个位置,她确实排了几个人轮流跟着的。只是,最近越来越多人请假,到今天的早课,竟然没有能顶上的人了。仓促间,黄梨花赶紧抓起磬,自己站到了位置上。

她因此实在没法接这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大姐,还如以往倔强。手机响了,黄梨花按掉 ;又打来,黄梨花再按掉 ;再打来……她只得走出大殿接。

还是老样子,电话一接通,便如开闸放水,澎湃的情绪和急促的话语泥沙俱下 :“梨花啊,咱们好像被观音菩萨骗了。”

黄梨花就站在大殿门口,看了看大殿正中那慈眉善目的菩萨神像,怎么也没预料到,蔡桂花近大半年给自己打的第一通电话,说的第一句便是如此。

情绪的泥沙还在通过手机冲刷着 :

——“梨花啊,菩萨根本就好久不来咱们东石了。”

——“梨花啊,咱们得去菩萨家找他。”

话说完,蔡桂花就斩钉截铁地等在那了。黄梨花知道的,大姐等着自己的回复。

黄梨花瞄着神像看了许久,她先习惯性地脱口而出 :“是啊。”

然后调动自己心里的感受,再琢磨了一下,回想了最近发生的事情,最终,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也这么说了 :“对啊,我也感觉,菩萨似乎好久没来咱们这儿了。”

“果然,你也感觉到了,对吧?”蔡桂花激动了。

黄梨花本来还想解释下,为什么自己有这样的感觉,但马上被蔡桂花判断印证后的急迫打断 :“咱们得召集众姐妹商量一下了。”

“我现在就过来。你通知众姐妹快来。”听声音,蔡桂花应该已经一只手拿着电话,一只手正在打开她那辆老头乐的门。

黄梨花还想询问她是什么事情非得找到菩萨,以及为什么她感觉菩萨没在,但黄梨花张了张嘴,最终放弃了,她想,还是待会儿见面再问吧。

电话要挂掉时,黄梨花才又突然觉得不对 :“但是大姐,你不死了吗?”

黄梨花强蛮地追问了一下。

“我哪有空死啊。”蔡桂花的语气里听得到巨大的怒气,“早前顺我意让我死了,一辈子多圆满啊,偏不让 ;现在要我死,我可瞑不了目。”说罢,便恶狠狠地挂了电话。

黄梨花想,刚才说这些话时,蔡桂花肯定抽空对着天上翻了下白眼。

会的,蔡桂花是这样的人。

蔡桂花就是因为坚持认为“自己要死了”,这才告别观音阁的。

众所周知,东石镇有观音阁七朵金花,黄梨花排行老三,现在寺庙的义工团由她管理,里里外外的人都称呼她为三姐。

蔡桂花便是七朵金花中的大姐,也是东石镇观音阁义工团的创团团长。

当团长的时候,蔡桂花动不动老爱说 :观音阁可是她救起来的。

她特别愿意当着寺庙的菩萨神像说这事,说完,还要嘚瑟地转过头,对着神像说 :“不信啊,你们问菩萨。菩萨可记着我这个情的。”

这个工作她做了三十多年,直到两年前,她突然召集大家开了个义工大会,在会上兴高采烈地宣布 :“我要死了,这工作以后就交给黄梨花。”

那次义工大会是在新修好的千手观音殿开的。那座大殿修得可真好,主殿楼顶足足有 20 米高,斗拱完全用以前的榫卯结构,菩萨的塑像足足有 16 米高,真真切切塑了 100只手,每只手手掌里的每只眼睛,都上四下三七根眼睫毛——这都是蔡桂花盯着工匠一根根画上去的。

那天,蔡桂花站在这尊千手观音神像前面,众目睽睽之下,突然伸出她的右脚,把裤管一拉,露出莫名肥大的腿,激动地说 :“大家看,我的腿是不是肿得很不正常?”

大家不解,蔡桂花为什么特意召开义工大会?为什么要当着菩萨和大家的面,伸出自己肥胖的大腿?

蔡桂花用手重重地抓了下自己的大腿,大腿现出白色的手指印。蔡桂花高兴地说 :“对吧,肿得很严重吧?咱们这义工团前前后后也走了很多个老人了,我知道的,但凡是腿开始肿了,就是人的精气神从底部开始撤退,等撤退到头部,人便可以走了。”

“也就是说,我要死了。”蔡桂花激动地宣布。

四下喑哑,众姐妹和义工们,不知道该发出如何的声音,来回应这个如此兴奋地宣布自己死讯的人。

蔡桂花不解四下的冷场,激动着又重复一遍 :“我要死了啊,你们怎么了?”

看大家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回应,蔡桂花也不管了,自顾自说着自己的感想 :“我这辈子啊,真是不错。小时候父母兄长疼,嫁人了丈夫老让我,老了儿子孝顺事业有成,现在孙子又一个个长成了。最重要的,我帮过菩萨忙,攒了大大的功德,死的时候,我可得用好这些,找菩萨谈判下辈子寻个好去处……”

也不管别人听没听懂、理不理解,总之,蔡桂花说完,就真的开始了风风火火的告别。

庙里的厨房有她从家里带来的老铁锅和勺子,她仔细地清理干净并涂上菜籽油 ;佛像底下的柜子里存放着她做活动守夜要用的毯子,她先抬到放生池边上的广场晾晒一番,再小心地折叠起来 ;罗汉神像底下藏着她从家里搬来的电动扫地机,她想了想,就干脆留着吧……她一件件整理出来,请义工们帮忙塞进自己那辆老头乐,然后到一尊尊佛像面前去道个别。

道别的方式也很简单,就是合个掌,对着神像鞠个躬,笑嘻嘻地说 :“菩萨我回家了啊,咱们天上见啊。”还不忘叮嘱一句,“您可得亲自来接我。”

离开寺庙那天,蔡桂花就去老街那家裁缝店做了几身衣服,她和裁缝说,是自己要办八十大寿穿的。之所以没去寿衣店,是因为寿衣的款式可太老土了 ;之所以多做几身,是因为她得备着往生后需要出席的场合多。她每天在寺庙里,当然听过佛经里的故事,各种法事、宴席可不少。她憧憬着往生后的日子。

定好衣服后,她还去照相馆约着要拍一组旅拍。她容易晕车,不想折腾太远,就定了现在最火的泉州古城 2999 宋元气质古装加东南亚娘惹服套餐。旅拍是早上 6 点出发的,一直要拍到下午 1 点多。那一天,她在一堆堆年轻貌美搔首弄姿的女游客里,硬生生地抢出一次次的 C 位来,她的想法是,要把这些努力得来的美图,挂满整个灵堂。

然后她回家了,吵着闹着,一定要自己的儿子蔡志强,马上按照老家的习俗,把自己房间里的床搬到厅堂里来。

儿子蔡志强自是不肯,明明母亲吵闹时的中气如此之足,感觉都可以唱她在寺庙联欢会上经常表演的《天路》,哪是可以死的样子?何况,作为一个 20 世纪 80 年代就经商的闽南人,家里和其他最早做生意的人一般,一楼前厅除了佛龛,就是一张金丝楠木的大茶桌——闽南商人大都没有办公室,一楼大厅就是谈生意最重要的地方。

他如何能让毫无往生相的母亲,在他和客人们谈论生意的时候,就躺在那儿满脸期待地等死?

蔡志强妥协过,问 :“阿母,要不咱们放到一楼后厅?”后厅是厨房和餐桌,反正也算是一楼。

蔡桂花寸步不让 :“那可不行,按照咱们这儿的习俗,没有死在前厅,没有死在菩萨的注视下,就没法上天的。”

蔡志强说 :“那要不我把神龛搬到后厅去,这样神明就看得到你了吧。”

蔡桂花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不行 :“这样就死得太不光明磊落了,和我的气质太不符了,反正,我就得在正厅里躺着。”

一旦老人开始像孩子了,就会越来越像孩子。蔡志强从母亲蔡桂花 60 岁左右时,就知道这一点了。最终,妥协的当然是蔡志强,他把自己的大茶桌搬后厅去了,蔡桂花就一个人睡在前厅。只是每个要来和蔡志强讨论生意的人,进门先经过前厅,喊着 :“桂花婶好,在准备死啊?”

蔡桂花总开心地回 :“是啊。”然后招手让来客走近一些。一走近,她就赶紧伸出自己的右腿,得意地炫耀起来 :“你看我腿多肿啊,我快了。”说完,咧着嘴开心地笑。

蔡桂花就坚持躺了一周,躺来躺去实在没法死去。她躺不住了,就此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看到有人路过,才赶紧爬上床,招呼人过来,伸出自己的右脚抱怨 :“明明肿了啊,怎么就死不了?”

或许抱怨也是体育锻炼,一天天动情地抱怨,中气越来越足,或许不断捏腿也是按摩,腿越捏越实,不仅不发白了,最终反而似乎要按摩出肌肉的模样来了。

蔡桂花看着自己越发硕壮的腿,知道自己错过死亡了,先是难过了好几天,然后又尴尬了好多天,最后开始生气了——她不断偷瞄自己的儿子,这个时候还不赶紧劝自己别死了啊,劝自己搬回房间去啊。

但儿子迟迟没来劝。

儿子蔡志强每次路过前厅,总是偷偷瞄一瞄她,瞄完,就捂着嘴悄悄笑几声。她知道了,儿子在故意和她闹,她又不好挑明,愣是在前厅坚持了一个多月。但路过的人总要不自觉地往自己这边瞟来不解的目光,他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蔡桂花实在觉得丢脸,熬不住了,拉下母亲的面子卑微地询问儿子 :“好像还需要时间死的,要不,不睡前厅了,睡后厅去?”但还是没忘记提了要求,“只是,菩萨是不是也跟着请到后厅来?”

儿子笑嘻嘻问 :“您不是说,不在前厅死不光明磊落吗?”

她太生气,一拳头狠狠敲了儿子的头 :“就你这么不孝,死之后我肯定不保佑你。”

她本来的规划,后厅也是缓兵之计,她想过渡个一两周,再适时提出回到自己二楼的房间。

哪想,这一睡,她还发觉了好处——以前自己的房间孤零零的,在二楼角落里,她总看不全自己的子孙——家里住着大儿子、儿媳、大孙女、二孙女、三孙女、小孙子、大孙女的大儿子、大孙女的小女儿……

现在,她卡着家里的交通要道,家里人进出大都走后厅,吃饭都在这儿,上楼的楼梯在这儿,这么多子孙后代,每个人总要路过她的床,总要看到她,总要问候她。

每天躺在那儿,一会儿“奶奶”,一会儿“妈”,一会儿“太奶奶”……她觉得真好听,于是,她想,就此干脆睡在后厅了,反正人到老了,哪有什么隐私,而且真要死了,也很方便——推到前厅就可以做仪式了。

挂完电话,黄梨花脑子马上浮现出蔡桂花一路卡着黄灯开着老头乐往观音阁冲过来的画面。

黄梨花记得,蔡桂花的老头乐是粉红色的。老头乐是蔡桂花孙女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本来孙女理所当然地给她买了稳重的黑色,蔡桂花觉得实在难看,硬是要求换成粉红色的。

黄梨花想,蔡桂花现在应该还是那头红发吧,那还是她七十大寿那天瞒着家人染的。她记得,那天宴席上,蔡桂花得意扬扬地走出来时,她头上那团火红,衬得她身旁的儿子脸也红彤彤的,感觉都嗞嗞冒烟了。蔡桂花看着儿子的表情,得意坏了,自此,就一直染着红发了。

这么多年姐妹,黄梨花可太知道大姐的脾气了。待会儿一到,肯定就要狂风暴雨地催所有人的。黄梨花想到这儿,心头一紧,还是赶紧通知为宜。

黄梨花掏出手机,置顶的,便是七朵金花的联系方式,按年龄排序。

第一个是蔡桂花。大姐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排第二个的是二姐黄冬冬。冬冬姐已经去世了。黄梨花想,毕竟魂灵来得快,自己通知完还活着的其他姐妹,待会儿到观音阁后面的安息堂烧炷香,她应该马上就能到的吧?

众姐妹开会,无论谁先往生了,也都得通知到的——这个规矩,二姐去世时,大姐就这么定了。

二姐要走的时候,大家去看她。二姐难过地说 :“众姐妹我先走了啊,咱们是一生一世的好姐妹。”大姐蔡桂花直接不高兴了 :“二妹你哪能这么说,咱们可要当几生几世的好姐妹,别以为你先死就可以不履行姐妹责任,你先去给大家探路,我们以后去你得保证安排好。”

二姐捂着肚子咯咯咯地笑,笑到最后,不断咳嗽,一咳,都是血。其他姐妹还在慌张,桂花姐却还要二姐保证做到。黄梨花记得二姐含着血笑着说 :“我保证,往生后也会好好努力的,为姐妹们铺好路。”

大姐这才露出满意的笑。

二姐往下,便是老四黄秀根。

想到老四,黄梨花着实担心,毕竟这黄秀根可是不省心的角色,即使最早通知,怕也要最晚到吧。

黄秀根的外婆,是东石镇原来有名的神婆。或许是因为跟着神婆长大,黄秀根讲话总像神婆做法事时那种慢条斯理的咏唱调,一个字非得拉好几个节拍说,或许也因着这般说话,后来走路,一步路非得等几个节拍再迈。

外婆要走的时候,黄秀根问 :“外婆,能把陪着您的神明赐给我吗?”外婆看着她一直笑,说 :“傻孩子,神明说你不适合。”

为了这个事情,黄秀根怄气到都不去送外婆。后来结完婚生完孩子,她觉得自己完成作为女人的天职了,突然想,一定要活出真我——她一定要当神婆。她因此又开始了新一轮折腾。只是找各路神明,请了半天,最终好像都没有什么神明降临。黄秀根跑去外婆墓地上哭。后来是黄秀根的丈夫蔡建城托人找关系找到蔡桂花,黄秀根这才在寺庙义工团任了个管理诵经团的活——镇上的人但凡有人往生,愿意菩萨来护送上天,观音阁便会派诵经团前去诵经。

这活,黄秀根是真心喜欢,终究也算是护送灵魂的活。只是她性格真是温吞,几乎每次诵经都要迟到。好几次误了人家的时辰,人家着急地喊 :“秀根啊,你看看天上,菩萨和我老婆都等你半天了。”黄秀根慢吞吞地回 :“哦,是吧,哎呀,没关系呀,菩萨不是看我都尽量快了吗?而且干吗着急死啊?”气得人家直跺脚。

黄梨花想,估计还得让七妹骑着摩托车去接,才拉得动这头老牛。

七妹张秀琼,虽然看上去瘦瘦弱弱像猴子,但说话做事像张飞。她住在离镇上七八公里路的村里。丈夫是开养殖场的,主要养黑猪。自 20 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丈夫每隔三四天用拖拉机载着黑猪到镇区里给那些肉摊。大家一看到他来了就喊黑猪来了。叫得多了,大家就忘记他本名了,见他就叫黑猪。不知是不是因着自己也叫黑猪,他越来越不敢杀猪了,每次都哆哆嗦嗦的,下手要么轻了,要么歪了,猪疼到凄厉地号叫。每天早上四五点,如果邻居被从她家传来的猪的哀号声吵醒,便知道,又是黑猪杀猪了。被吵醒的邻居会冲出来大骂 :“能不能让你们家黑猪别再折腾猪了?”

后来或许是被邻居的投诉烦到了,抑或,也同样被自己丈夫的腻歪劲儿搞烦了,有一次,丈夫黑猪还在犹犹豫豫,张秀琼来了。她摸着猪的头、猪的身体,和猪说话。有人走近听过,说的是 :“这辈子你本来就是要履行下畜生道的罚,早结束早回去。”还在说着,猛不丁地拿刀往猪的心脏一插。猪就此直直躺下了。

自此,那个村庄的早晨安静了。村里的人每次见到张秀琼,总是心生敬意。杀猪逐渐变成张秀琼的事情了,没有人注意到她内心的波澜,她开始吃素了,她梦里总要说梦话,说的都是自己会遭报应的话。20 世纪 90年代,市场上开始有录音带和录音机卖之后,她就给臭烘烘的养猪场到处安装上了。她的养猪场,就此 24 小时吟唱着佛经。后来她听说观音阁正要扩张,亟须帮菩萨做点事情的人,就此每天骑着这种高排量的摩托车,在家里和寺庙间来回。

黄梨花拨通秀琼的电话 :“七妹,大姐要大家开个会。你去接下你四姐。”

“好。”张秀琼说。

黄梨花说 :“你不问为什么吗?”

张秀琼说 :“大姐不专心去死,抽空拉姐妹们要开会,肯定不会是小事。”

黄梨花咧开嘴笑 :“就你机灵,那你接上你四姐?”

张秀琼说 :“要不还能谁啊?”

剩下的,就是当数学老师的老五黄安化,还有偏瘫在家的老六蔡阿乃。黄梨花想,就不折腾阿乃的皮囊了,到时候电话联系便是参加了。但却是得赶紧通知老五,毕竟,估计还得老五才搞得定眼看就要暴走的老大蔡桂花。

在来观音阁之前,在七朵金花还没结拜之前,黄梨花每次见到黄安化,都要紧张地叫一声黄老师的。黄安化虽然比黄梨花年纪小,只有 65 岁,但她可是读过高中的,退休前是数学老师,而且,她还养出了个在北京国家研究所当研究员的儿子。

说起来,黄梨花到观音阁来,还是邻居黄安化拉过来的。黄梨花经常说,要不是五妹黄安化把她拉来观音阁,她当时实在无处可去、无路可走了。

黄梨花的坏日子是从家里开始变好之后开始的。

从三四十年前开始,黄梨花和丈夫就经营着一家早餐店,主营面线糊和咸稀饭。每天三四点就得起床,洗米、熬粥、卤猪杂、炒海鲜……忙活到六七点,便有人来吃早餐,一般得经营到十点半过后。待客人走完,铺子一关,就着剩下的东西,吃了当午餐。吃完午餐后,丈夫蹬上三轮车,自己坐车斗,赶到海边的那家菜市场买明天的食材。买到家后,鱼该杀的杀、骨头该剁的剁、肉该炸的炸,一不小心,就是晚饭了。随手抓点东西炒一炒,夫妻俩吃完晚饭就赶紧睡,明天一早又得起床开店了……

这样的日子过起来飞快,儿子就这么长大了,女儿就这么嫁了。然后,丈夫前几年某个早上没醒来。办完丈夫葬礼第三天,她想过是不是要换种活法,但想来想去,自己这辈子就懂这种活法,于是就让日子继续如往常循环。

日子过起来当然有差别,比如三轮车得自己蹬了,比如骨头有时候她剁不开了,但好在忙啊,日子过得肌肉记忆一般,连回忆和难过的时间都没有,过起来,还是相当轻快的。

问题出现在儿子大学毕业后。儿子在镇上开了一家手机店,没几年,就单方面认定家里日子开始好起来了,死活不让她开店。有一天,她早上起床准备开店,发现儿子把她准备好的食材全扔了。老顾客们吃不到早餐,她道歉了一早上。后来她把食材搬到自己的房间顾看,但她总有时候要睡着的,一睡着,第二天东西又没了。经过几次折腾,她确实开不成了,不开了,她想着先得“报复”下儿子,每天走门串巷给儿子谈婚事。这下轮到儿子被她搞得没脾气了,最终糊里糊涂就结婚了。

她想着,儿子结婚了,自己当然有得忙 :忙着催生孩子,生了孩子就带孩子……她倒算过,如果自己活得再久点,还可以继续催着孙子生曾孙,曾孙生完带曾曾孙。她想,这套过日子的解决方案也是不错的。

结果,儿媳妇生完,突然雇了个月嫂。黄梨花伸手想抱着孙子摇,儿媳妇说 :“妈,孩子不能这么摇。”然后,她发现自己剩出来了。

一剩出来,才发现那日子一天天,真是长啊。她是做过自己的思想工作,这不乐得轻松吗?以前不舍得吃的,就去吃 ;以前没去玩的,就去玩。但真雄赳赳气昂昂想去哪家酒店吃一顿饕餮大餐,突然发现自己没兴致吃任何东西,而至于玩,不就是换着不同的地方孤独嘛!

最终她就窝在家里,看着什么不顺心,发着脾气——她知道,她成了这个家里的炎症了。

她好几次告诉自己,不应该成为这个她好不容易张罗出来的家最难受的存在。她后来每天一大早就把自己赶出家门,出了门,却不知道往哪儿走,她想,要不往自己娘家走吧,走到一半,才想起,自己的父亲母亲早走了,自己的哥哥弟弟都随孩子去外地了,自己的姐姐妹妹都嫁人了……她在大街上坐了许久,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去处,然后她听到有人叫她。

“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一转头,看到黄安化关切地问。黄安化这么一问,她“哇”一声哭出来了。

那天黄安化和她说 :“你现在的处境,不是你一个人的处境,是这一代人的处境。”黄安化说,“我们可是这个国家这么多年来第一届不用干活干到死的老人,但我们从出生到现在,哪学习过什么享受生活。”

黄梨花听得似懂非懂,但知道原来不是自己一个人有这样的问题。

最后,黄安化说 :“走,带你去个地方,那个地方有活干。”——这便是观音阁了。

黄梨花是到了观音阁才确定,突然间剩下来的,果然不仅是她。隔三岔五总有老头老太太在寺庙门口探头,大姐蔡桂花每次看到了,就要招手大喊 :“姐姐妹妹们,你们有空吗?”这些老人会说 :“有啊。”然后也加入干活的行列了。黄梨花也是到了观音阁才知道,这寺庙对她这样的老人真是伟大的发明啊 :不仅有活干,而且干了活,菩萨就会保佑自己的子孙——老人干的活可太有用了。

在观音阁里,最经常出现的对话便是这般的 :

“听说你儿子在北京买房子了?”

“是啊,都是菩萨保佑啊。”

“那也得多亏你认真拜菩萨,菩萨才保佑的。”

“是啊。”

…………

被夸的那个老人得意扬扬笑着。而夸人的老人,也跟着莫名期待 :“我可得努力拜菩萨,这样我儿子在北京也能快点买上房。”

“安化妹妹,大姐说要开会,你方便吗?”黄梨花对她说话,还是忍不住客气。

“现在吗?可以的,几点几分到比较好?我想,我现在还需要 7 分钟左右出门,走路要 12 分钟,最快 20 分钟到,这样可以吗?对哦,我把上个月寺庙的账也带过来,我算好了……”

自安化加入寺庙义工团后,一直在推动寺庙上什么财务系统、OA 系统,做好的账还每个月贴在寺庙门口的布告栏中。黄梨花和蔡桂花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老五安化要这么折腾自己,但看到自己寺庙的布告栏上,除了法会通知,还有像人家上市公司格式的财务公告,总莫名觉得寺庙跟着很时髦。

打完电话,黄梨花想了想,自己还是先不进大殿了,她就站在门口等着姐妹们。其实蔡桂花家里的事情,她听到过一些。不仅蔡桂花家,这年头,关于年轻人的坏消息,可太多了,像这夏末秋头的风,一会儿这样刮一会儿那样刮,刮得人心里一阵冷一阵热的。她试着参与解决过,但这些事情太浓稠黏腻了,像滩涂,一只脚踏进去,就难以再拔出来。

别的不说,就在这观音阁,人间的冷暖,肉眼可见地浮现了。

应该从一年多前开始吧,黄梨花发现,以前雷打不动风里来雨里去的义工们,陆陆续续有人开始请假。

一开始黄梨花没那么在意,想着,或许是有些老人年纪更大了,身体不好了,或者,终于在老去前寻得自己的热爱了。那倒也是好事。

但她去市场买菜,她发现原本在寺庙里大家都挺舍不得让她干重活的 87 岁的蔡阿珊,正在码头边上顶着寒风剖生蚝。她心疼地问 :“阿珊啊,你这身子骨扛得住吗?”阿珊慌慌张张地,赶紧咧着嘴笑着 :“哎呀,就喜欢干这活,不干心里不踏实。”说完自己又强调了一遍 :“真的。”身子也不知道是紧张的,还是冷坏了,一直发抖。

自不做早餐店后,黄梨花就习惯晨起去海堤边慢走。那一天,她看到,阿游、红线、玫瑰三个加起来两百岁的人,穿着大雨靴,相互搀扶着在滩涂里摸小海鲜。红线似乎抓到了一条鳗鱼,但被咬了一口,流着血,但开心得像小孩子叫着。阿游和玫瑰羡慕地看着……

她发现,那些请假的义工,又开始讨小海了、开始车衣服了、开始装卸了……人就这么一天天少下去,到上个月,经常来报到做义工的,现在就只剩下三四十人了。人来不了,但请假倒是很紧张,每周都千叮万嘱一定要和菩萨解释清楚,而且请菩萨一定一定要疼爱保佑自己的子孙。

也别说这些义工了,事实上,黄梨花已经有半年多没看到七妹了。至于四妹、五妹,也只是一些大的庆典时才出现了一会儿。

关于寺庙遇到的问题,黄梨花犹豫过要不要去和蔡桂花说,几次都骑着摩托车往蔡桂花家的方向去了,但走了一半,还是掉转了方向。她知道大姐的,听到这些肯定要着急出山的。但是,黄梨花越来越怀疑 :这些问题是个别东石镇老人的问题,还是很多老人的问题?是很多老人的问题,还是这个世道的问题?如果是这个世道的问题,一个 72岁的老人又能做什么呢?黄梨花想,那还不如让大姐好好准备去死。

粉红色的老头乐冲进寺庙里,停在正殿前。车门“啪”一下子开了,是蔡桂花。她一手抱着 5 岁的曾孙阿猪、一手抱着 3 岁的曾孙女阿玲下了车。阿猪和阿玲手上还拿着袋装面包片。

蔡桂花还可以更早到的,只是刚一出门,想着,她这一出来,俩曾孙估计就没人看着吃早餐了。毕竟这俩孩子的父母,她的孙子孙媳妇已经几个月不见了。她又赶紧跑回家,爬到二楼曾孙的房间,把他们俩包着毯子从床上直接抱着就来了。

蔡桂花从路边拾起几根树枝,指着路边一块草地,难得温柔地说 :“你们自个儿玩好不,阿太有架得去吵。”蔡桂花从来不是慈眉善目的曾奶奶,其实此前她一直和家里新增的小家伙不和,蔡桂花想着,你们是小,我是老,凭什么我得让着你们。她觉得自己已经老到要走了,老到不需要承担什么所谓大人照顾小孩的责任,因此老和曾孙们争夺好吃的,攀比家人对谁的关注多。是直到发觉孙子孙媳妇不在后,她才突然舍不得小家伙们,觉得没人顾得上他们,那就得自己来了。

俩曾孙不知所以地点点头,蔡桂花便火急火燎马上往正殿冲,边走边嚷着 :“黄梨花,大家到了吗?”

蔡桂花走得太急了,走到跟前,喘着气一直看着黄梨花。

“还没呢,应该快了。”黄梨花看到大姐的眼睛布满血丝,满头红发已经很久没染了,不像之前那般精神,而是杂草般横七竖八地塌着。黄梨花考虑要不要先和大姐聊聊天,但她还是退却了。她感觉得到,话一开始,怕就是一口深井,还是得有人在旁边用条绳子绑着拉着自己。

蔡桂花看黄梨花没想问自己的样子,喘着气,怒气冲冲地冲进正殿里,拿来个蒲团,对着菩萨便坐下了,斜着眼,瞪着佛像。来做早课的人还没散完,被蔡桂花这架势吓到了,有的跑到黄梨花耳根旁问 :“这大姐是怎么了?”黄梨花悄声说 :“正在和菩萨怄气呢,你们赶紧走。”

接下来到的是七妹张秀琼和四妹黄秀根。黄秀根本来疯疯癫癫就要往大殿冲,张秀琼赶紧拉住了。她看着大姐的背影,吐着舌头说 :“看这样子情况不简单,等大伙聚齐了再一起进吧。”就等了十五六分钟吧,姐妹们都聚齐了。黄梨花还是畏畏缩缩的,黄安化大概明白了什么,直直往大殿走,边走边说 :“大姐,是不是出事了?”

其他姐妹这才敢跟着进来。

大姐蔡桂花还在和菩萨对峙着,回道 :“是啊,出大事了,你家菩萨不厚道。”

黄梨花听出来了,菩萨都变成别人家的了,这事,小不了了。

是黄梨花赶紧安排大家进后殿开会的。后殿是这座观音阁最早的佛殿,因为申请到文保认证,便不怎么对外开放了。黄梨花想着,今天大姐估计是要大闹一场的,那还是和菩萨关起门来说话好。

说起来这后殿,也是蔡桂花帮着拾掇起来的。确实可以说,就是蔡桂花救了这座观音阁。

20 世纪 80 年代,华人华侨开始返乡探亲祭祖。那日,有位当时的侨领叫杨西来,在乡政府干部的陪同下,来到蔡桂花丈夫担任村支书的村里,说要找一座观音阁。

杨西来先生说,他三四岁的时候,也就是 1949 年,随生父、生母从昆明来到东石,准备搭船去台湾,登船时却被人流冲散了,看着白花花的浪和白花花的阳光不知道往哪儿走。他看到有些应该是逃难过来的老人,往一个方向走,他也就跟着走,走着走着,看到一个巨大的坟场,坟场里一个个坟墓还像花朵一样盛开着。

当时到处都是战争,很多人的逃亡是连宗带祖的逃离,因此祖宗的墓地都被挖开了。他看到有些老人找着些空的墓穴就此躺了下来,他知道他们要干吗,他只好自己在坟场里到处走,想着能否找到些吃的,再一抬头,看到坟地里竟然有座观音阁。

观音阁里住着个老尼姑。老尼姑告诉他,这座庙原本不是建在墓地中的,只是当时很多人知道自己即将饿死了,挣扎着到菩萨周围来,希望菩萨庇佑。老尼姑说,菩萨当时庇佑不了他们活下来,但让她帮着把一个个可怜的人给葬了。

这座观音阁,因此成了被墓地包围着的观音阁。

杨西来先生说,那老尼姑当时六七十岁,走路都颤颤巍巍的,瘦得像墓地常见的松树。她端出一碗地瓜汤想给西来吃,告诉西来,就在这里住下来,直到外面的世界变好。但西来也是聪明的小孩,他知道那点吃食,老尼姑自己都不够,这样下去,怕是连累老尼姑一起饿死。他自己跑出来找吃的,最终被他后来的母亲蔡屋楼领养,再后来,去了马来西亚,创办公司了,成了爵士了。他第一次回来,便想寻那座寺庙。

杨西来先生的这个愿望,乡政府也很是重视。循着“墓地中的寺庙”这一线索,特意让方志办的人陪着一块块坟地找过去。那天,便问到这个村了。

那时候丈夫是村支书,蔡桂花当着村里的妇女代表,本来没有她的事情的,但她听说有个大华侨回来,便赶紧换上连衣裙跟着来看。

“墓地中的寺庙啊?”蔡桂花的丈夫抓抓脑袋,“墓地一大块,寺庙肯定没有。”

“谁说没有?”蔡桂花激动地嚷起来,墓地这事她太熟悉,从小同龄的女生嫌她力气大,不爱和她玩,男生嫌她是女生,不爱和她玩,她就自己一个人在后山那些坟地里跑。有时候还拿着一些散落出来的头骨,一个人玩过家家。

她一巴掌拍在自己丈夫后背 :“有的,我带你们去。”

穿过一个个有主无主的坟,便看到一片杂草和灌木覆盖着的废墟,蔡桂花扒拉开杂草,大家看到了一些木构——还真是寺庙啊。

蔡桂花后来老爱和人讲他们再次看到的观音阁的样子 :几座破损的塑像因为供桌的朽坏,坠落斜靠在倒塌的墙角,塑像依稀辨得是菩萨的模样,恰好和墙角构成了一个可以钻进一个人的三角空间,人们在那个地方,看到了一具盘坐着的尸骸。他们想,这应该就是那老尼姑了。他们想,这些泥菩萨也真是好,自身都难保了,还是想着给老尼姑遮蔽点风雨。

她还记得,杨西来先生一开始还是一副绅士的模样,但自从走进坟地,看着一个个坟就开始哭,最后发现那尼姑的尸骸时,更是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的,还拿着自己一看就很贵的西装,盖在了尸骸上,跪下来,磕了好几个头。

借着杨西来先生的发心和第一笔捐款,大家开始收拾这寺庙。蔡桂花也参与到收拾中,不过,那时候还不是什么好发心,只是因为给的钱多,大家都抢着做。

收拾出石碑,大家才知道,这座庙宇有些来历 :原来这座观音阁唐五代时期就有,当时某位公主梦到观音带她来到东海之滨的礁石上,指着海边那一个个瘦弱如杂草的人说,这世间这边还有苦难的人民,他们的声音你们听不到。那公主在遥远的长安醒来,便每日惦记着这件事,以至于忧思成疾。皇帝听说后,特意下令在当时的天涯海角建了这一座庙。

蔡桂花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想着,这故事可真美,公主可真美,又想着自己如杂草一般的祖先被这么美的发心关心,心里就一直温温的。

接着又收拾出很多块功德碑,记述了不同时期的这块土地上的人,受到这座庙宇菩萨的哪番显灵。蔡桂花不识字,但听方志办的人念过一段,便缠着他继续念。她边听着,边看着被收拾出来靠在一旁的佛像,想着,原来这人间从过去到现在,烦恼的事情差不多啊,原来这泥土塑像还干成了这么多好事啊。

本来杨西来先生是希望把观音阁建成三进的结构,只是,杨西来先生后来觉得,得把观音阁周边那些杂坟对待好。毕竟杨西来先生也认识他们,或者也曾是他们中的一个,因此挪了一半的钱,修了一栋三层楼的安息堂,而寺庙的部分,便只能是一个一进的院落。

这安息堂建好后,成了当时那儿附近最高的楼,在村子里稍微抬起头就可以看到那栋往生的人住的楼。村子里的人觉得晦气,怎么被死人盯着看?但蔡桂花觉得这很好,让这些在人间受过苦的人看看这世间正在一点点变好,这不挺好?

寺庙建好后,就空着了。关于寺庙能不能恢复,要不要恢复,如何来运营,当时的政策和各方态度都是模糊的。蔡桂花经常一个人跑来看,想着那个观音托梦的公主,想着功德碑上记载的一个个故事,想着老尼姑和杨西来。

几年后,杨西来先生突然去世,按照他的遗嘱,家人来村里问能否把他的骨灰放到这观音阁来,但听说寺庙现在无人看管,最终还是把杨西来先生带回去了。

蔡桂花一直想着那个穿着西装的杨西来先生。蔡桂花想,杨西来先生死之后住不进他自己的这片发心里,想着这寺庙这样下去可太不应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多了,某一个晚上,她好像也梦见菩萨了。她好像梦见菩萨带着她站在安息堂楼上,指着东石镇和她说 :“你看,这一个个瘦弱得如杂草的人,我们得帮。”

蔡桂花到处和人讲这个梦,她开心地说,没想到自己得到了和那千年以前公主一样的待遇,大家看着她粗犷的脸,怀疑这梦的真实性。但无论如何,她开心地宣布 :“你看,菩萨来找我帮忙了,这寺庙就是我的责任了,别人不管我来管。”

自此蔡桂花就管了,这一管,五十多年,撺掇着给寺庙登记、办证,请住寺的师父。她可认真了,有段时间,骑自行车到几十公里外,看厦门的南普陀、泉州的开元寺如何建造,如何管理。还向自己做生意的儿子学习,给寺庙组建了个董事会——直到她的脚突然肿胀,她觉得自己应该是要死了,然后兴高采烈地宣布退休。

七妹张秀琼把六个蒲团铺成一个圆圈,大家就此坐下来了。黄梨花说 :“大姐你先说?”

当着菩萨的面,蔡桂花先开口了,不过说的却是她正对着的菩萨 :“菩萨,你说,你这样厚道吗?你说,你怎么没有保佑我们?”

黄梨花觉得尴尬,拉了拉蔡桂花的衣角 :“菩萨听着了,小心说话。”

蔡桂花转过头来看着黄梨花 :“不,他没有在听,他要真的在听,怎么会放任我临死的时候遭这般劫难?”

蔡桂花的嘴角抽动着,像是受了欺负的孩子。五妹黄安化站起来想去安慰她,还没等走到,蔡桂花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

“大姐这是怎么了?”蔡桂花一哭,老四也莫名奇妙跟着要哭。

黄安化掐了一下老四,凶了句 :“别添乱。”然后坐到蔡桂花旁边,一直轻轻抚拍着她的后背,像安慰哭闹的婴儿。

“大姐你慢慢说,如果菩萨不对,我们自然会陪你算账去。”

蔡桂花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然后她说了 :“还好我搬到了后厅,要不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子孙正在落难。”

关于如何当好一个老人,蔡桂花早早就和观音阁义工团的姐妹们分享 :“那学问可大着了。”比如,对于子孙的事情,老人可以旁敲侧击,但不能开口问。一来,每个时代都会长出新的逻辑,老是想用自己过去人生经验习得的逻辑,来解决子孙现在的问题,最终肯定情况要更糟糕的。“所以一定要忍着,可以关心,但不要过问。”二来,孝顺的子孙通常会以不想让老人知道为最后底线在努力着,如果一问,这信念垮了,再要搀扶起来就难了。

按照蔡桂花的理论,老天爷为什么要让老人反应越来越迟钝?就是想帮忙把老人的耳朵和眼睛闭上一些。最难当的老人,便是到老了不仅耳聪目明,而且还格外敏感,看到的担心的东西太多,老在心里放着,痒,比如蔡桂花自己。

蔡桂花说 :

“比如,我孙子和孙媳,有一天突然跑来和我说‘奶奶我爱你’,然后还哭着亲了我一口。自此就没见着了,连他们的孩子都没带走。我儿子儿媳不说,我也憋着不问。

“比如,我小儿子黑昌,最近总莫名其妙跑来找我,没干吗,就一直拉着我的手摸。他每过一会儿就捂一下胸口,每捂一下胸口,脸就扭曲一下,看到我在看又赶紧笑。我问黑昌 :‘你怎么瘦这么多?’黑昌说 :‘在减肥呢,给你俩孙子办婚礼穿西装精神点。’我问黑昌 :‘你怎么老捂着胸口?’黑昌说 : ‘我开心啊——’我知道黑昌在骗我,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让他疼。

“比如,我大儿子蔡志强,最近老容易发酒疯,一发酒疯就抱着我老伴的遗照偷偷哭,说自己差劲、无能。我大儿子从小就要强,生意做成了点就傲慢得很,怎么会说自己差劲了,这肯定是有什么事,他知道过不去了。

“比如,我二媳妇,嫁进家门我就知道她天性懒,我想着反正二儿子勤快。但是,我躺在厅堂的时候就看到她一天好几次从家门口路过,白天去超市当售货员,晚上在家里做衣服,我看她总是载着大包小包做好的衣服,骑着摩托车风风火火地奔走着……

“我知道了,我孙子孙媳妇应该做生意犯官司跑路了,我大儿子估计生意要出问题了,我小儿子可能患了什么不好治的病了,我二儿子应该遇到什么事情没法出去工作了……”

蔡桂花难过地说 :“早知道就不闹着赶紧去死。不躺到厅堂里,便不知道这些了。”

蔡桂花讲的这些,黄梨花却是有听说到一部分,但她还是说 :“大姐你想多了,你不是说,人老了这都是你自己乱想出来的?”

“不是的,我知道了,子孙发生什么,我们一定会知道的。”蔡桂花说得非常认真。

黄梨花张了张口,终于不知道要说什么。

四下都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老五黄安化开口了 :“既然大姐说了,那我今天也和众姐妹坦白一下。我最近之所以少来咱们观音阁,是因为,我猜我儿子许安康可能失业了,而且应该抑郁症比较严重。他说过几天要带我孙子转学回来,我很紧张,我现在还有力量陪他扛过去吗?”

说完,黄安化把脸撇一边,姐妹们知道,她在难过,但她性子很倔,不愿别人看到。

老五黄安化说完,老七秀琼举手了 :“那轮到我说了,我家黑猪买什么基金全亏了,我儿子好不容易到三十多才总算相中一个女孩要结婚,女方提出想在厦门买套婚房,但我真的没钱了。”

老四秀根原本惶惑地看着大家,听完后开心地笑起来了 :“原来大家都藏着这么多事情啊,那我也可以说,我儿子借钱做钢贸,赔光了钱。前几天,银行已经下通知要让他当老赖了,我赶紧让他把公司法人转给我,反正我年纪大,本来就老,就由我来赖吧。”

黄梨花听着听着,憋着的一口气一散,干脆瘫坐在地上了 :“哎呀,算了,那我也说,我今天和姐妹们忏悔,你们交给我的观音阁义工团快被我管没了。”

黄梨花突然哭起来 :“姐妹们知道今天早上做早课几个人来吗?就七个啊。大姐,我真的一个个去找了,这些老义工们真的都有事,她们都被卡住了,她们都年纪这么大了,她们挣脱不了啊。”

大姐蔡桂花生气地站起来 :“梨花,不是你的错,就是菩萨的错。”

蔡桂花盯着大殿中的菩萨,感觉真的要冲上前指着菩萨的脸吵架了。

老五黄安化赶紧拉住蔡桂花,说 :“大姐,咱们公平地讲,子孙们遇到的事情,肯定不是菩萨愿意的,是这世道又起风浪了。”

“起风浪才需要菩萨啊,要不菩萨干吗的?”蔡桂花还是很激动,“姐妹们,你们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一定要开会了?是因为,我偷偷求菩萨求了好久了啊,但他一次都没有显灵。今天一大早,半睡半醒间,我看到菩萨从身边飞过,我喊着 :‘菩萨啊,弟子有事想求您啊。’菩萨没听到,继续飞着。我又喊了 :‘菩萨啊,弟子的子孙正在落难啊。’我记得自己喊得如此难过,我忘记自己梦里有没有哭,所以我自己也不确定,醒来时眼角那些湿答答的,是老人常有的眼油还是自己哭出来的泪水。最后那声,菩萨是听到了,但他转过身来,只对我微笑了一下,就又飞走了。”

“菩萨不管我们了。”蔡桂花难过地说。

“会不会现在世道太差,需要帮忙的人太多,菩萨忙不过来了?你看见他的时候,他正累到想赶紧回家里休息一下呢?”黄梨花问蔡桂花。

“会吗?”蔡桂花想了想,“那也有可能。”黄梨花听出来了,蔡桂花其实不是想和菩萨吵架,毕竟作为一个老人,她只能指着菩萨帮忙。

“那怎么办啊?”老四黄秀根问。

“要不我们去菩萨家里找他?都跑家里堵他了,总该听到了吧。”蔡桂花说。

众人明白了,蔡桂花怕是早打定了这个主意。

老四黄秀根激动地举起手。

黄梨花认真想了想,去一趟也好。她也不知道如何陪着菩萨帮自己和义工团的姐妹们了。她举起了手。

剩老五黄安化。老五还在思考着 :“但什么时候啊?我儿子他们过几天就从北京回来了,他们寄回来很多东西,我这几天都在忙着收拾。我想把这些东西收拾到好像天然在这里的,这样他们回来会开心一些。”

蔡桂花说 :“要不明天就去?”

黄秀根又第一个抢着回答 :“好啊,走。”

黄梨花看了看老四,看了看蔡桂花,问 :“来得及准备吗?”

老五想了想,决定了,她站起来说 :“那就冲?”

大姐蔡桂花开心地喊 :“冲!”

是打定主意要去,但如何去呢?老五黄安化翻出订票软件,搜了下,动车没有直达,飞机很贵,每个人来回仅仅路费就得四五千,而且老四黄秀根还是老赖,好像坐不了飞机和动车。

蔡桂花说 :“看来大家都知道了,都跑去普陀山菩萨家里堵菩萨了。”

黄安化想了想 :“要不咱们开车去吧。一来路费省了,二来咱们以前去普陀山进香,不都是跟着队伍坐大巴吗?那样安排本身也是最省钱的 :傍晚六七点出发,早晨五六点到蜈蚣峙码头,赶最早一班轮渡登岛,然后咱们像此前那样速度快点,就可以一天内拜完岛上每座寺庙,赶最晚的轮渡出来,可以不用在岛上过夜,岛上住宿我记得一晚比舟山贵好几倍。”

“是啊,干净点的都得一千了。”黄秀根撇了撇嘴,“而且这样还可以抢第一班轮渡登岛,我记得听咱们观音阁的师父说过,能抢到头香最好,这样菩萨肯定听得见。要不,到了后面一大堆人同时对菩萨说话,总要有点遗漏的吧。”

“但我们自己开车扛得住吗?我会开车,四姐学过车,三姐也会开,就是三姐这个年纪开车可以吗?”老七担心地问。

“我什么年纪啊?人生七十才开始。”黄梨花故意调侃。

七妹想要解释,大姐插着话说了 :“比起梨花,我担心的是秀根,怕不是把咱们带到北京去了……”

众姐妹还在叽叽喳喳,黄安化举起手 :“姐妹们严肃点,咱们如果明天就要去,今天傍晚六七点就要出发,时间可紧张了。我总结下,从东石镇开车到普陀山,车程大概十个小时。而且如果要赶一大早到普陀山,那就得通宵开车。七妹还在送猪,开车自然是最溜的。我自己虽然年轻,但连坐车都会晕,更别说开车了。四姐赶过新奇学过开车,但她总是晕晕乎乎的,大家不放心。会开车的还有三姐黄梨花,只是确实也 70 岁了,得认老,对吧。我建议的方法是 :七妹每开三小时,就换四姐和三姐各开一个小时,七妹就赶紧休息下,最好闭眼打个盹,由三姐和四姐轮流监看对方,两个小时后,再换七妹接班。至于路线,我也查好了,有几种走法 :第一种走沈海高速,最快但最贵 ;第二种走甬莞高速,慢了快一个小时,但便宜点。我想,咱们都省了这么多钱了,就奢侈一点,多花几十块走最快的,毕竟咱们不是还要抢头香吗?”

大 姐 激 动 了 :“ 太 好 了, 咱 们 齐 心 协力,一定抢最早的轮渡,第一批登岛,抢下头香。”

姐妹们正要鼓掌通过,七妹反而突然面露难色 :“只是我那辆商务车,现在偶尔也会运一下猪。”

“多偶尔?”黄秀根想着猪的臭味,捏着鼻子说。

“就昨天送了,今天早上我也刚送。”

“很臭吗?”老五安化问。

“那姐妹们我们赶紧去清洗啊。不过,一身猪臭味去菩萨家里也好,让菩萨更记得咱们吧。”大姐说。

算下来,下午众姐妹满满当当都是活。

除了各自处理各家的事情,老七、老四负责清理车子 ;老大蔡桂花、老三黄梨花负责去采购些拜拜需要的沉香和贡品——怄气归怄气,去人家家里总还得带礼物的 ;老五黄安化负责把整个路线规划得细致一点,确保能抢到头香,然后还得负责采购些路上吃的食物和水——行程赶,就直接路上吃,这样还能省点钱。

“众姐妹一定得在下午 5 点的时候完成全部事情回到观音阁来,我们集结好了,就出发。”老五黄安化总结说。

“冲啊,众姐妹,冲啊。”要散会的时候,蔡桂花突然两只手握成拳头向上一振。

其他姐妹你看我,我看你。黄梨花笑着问 :“大姐,咱们现在还搞这种吗?咱们不都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的吗?”

“哎呀,这次不一样啊,这次要边喊‘冲啊’边喊‘阿弥陀佛’。”大姐笑着回。

“好啊,那就冲啊。”黄梨花也跟着振臂高呼,喊完就抱着肚子笑。

其他姐妹跟着喊起来,最后大家笑成一片。

车上还是有猪的臭味,一打开车门,黄安化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臭味到底藏在哪里啊?我们可真是每个细节都清洗过了。”老七看到老五皱着的眉头有点不好意思。

“估计是这些毛毛的坐垫吧,还有车顶上那种毛毡。这种东西最容易蓄着味的。”看来老三黄梨花也觉得味道有些冲。

“我们躺在里面一个晚上,明天一大早去见菩萨,菩萨会以为我们是哪个猪圈跑出来的吧。”老四黄秀根说。

“反正我这日子,还不如猪了,就刚好给菩萨看看,看他要不要赶紧保佑。”蔡桂花说。

车一启动,众姐妹就莫名兴奋起来。

刚驶出观音阁,老三黄梨花就开始把吃的东西传起来了。老三已经贴心地把买的面包、牛奶等东西分好了,还买了红牛。毕竟年纪大了,每次观音阁做活动总有姐妹扛不住,便是靠红牛扛着一口力气。

“要不要碰个杯啊?”老三拿着红牛问。

“好啊。”老四开心地拿起红牛,一杯杯和大家敬起来。

“你们这群老小孩,搞得像小学生春游一般。”大姐蔡桂花开心地笑着,喝了一大口红牛。

东石镇老镇区道路两旁的房子,大部分都翻建了店面,既是做生意讨口饭吃的地方,也是家里人生活的地方。下午五六点,恰好是饭点了,陆续有人家搬出折叠桌椅,招呼着家人吃饭。坐在副驾位置的大姐蔡桂花探出头,边喝着红牛,边看着一晃而过的一户户人家发呆。

坐在第二排的老三问 :“怎么了大姐?”蔡桂花说 :“没有啊,就感觉,车这么一路路开,一户户一个个场景滑走了,还挺像人生的。”

蔡桂花继续说着 :“我不知道你习惯了没有,我都老到可以死的年纪了,有时候还会突然在某个时刻觉得,怎么就一辈子了啊?”

黄梨花抿着嘴边笑边点头 :“我也是哦,小时候看那些老人,觉得,怎么有这么老的人?现在每天自己一看镜子,怎么自己也长这样了?”

后排的老四黄秀根也凑过来说 :“我前段时间难受的时候老是想梦到我外婆,有一次终于梦到了,在梦里我激动地跑过去抱着她撒娇,说外婆外婆这人间的日子太难熬了你都不陪我。我外婆看着我直发呆,说老太太你是谁啊,哪有老太太也不知道日子怎么过的?”

众姐妹哈哈大笑起来。

“看来你外婆还是不够疼你。”蔡桂花接过去说,“我前几天梦到我母亲。我母亲六十多岁走的,梦里我看到她比我还年轻,我哭着和她说 :‘阿母啊,我真没用,连自己生下的子孙都护不周全。’我母亲本来是抱着我亲的,听我说着这些,倒突然责怪我 :‘你怎么这么老了还不懂事,这么老了还不知道,人老了还想护着子孙?别折腾了,子孙自有子孙福。’”

“是啊,有时候也劝自己,子孙越来越多,我们年纪越来越大,真的连心都操不起,还怎么护啊?”蔡桂花自己感慨起来了,“但忍不住啊,心里不放子孙,能放什么?”

“谁让我们当时傻,像母猪一样拼命生,生完还挺得意的,看到别人生得更多了还着急。特别咱们父母那一辈,生孩子还像竞赛一样,老想着要比别人家多。”老四说。

“你知道她们当时为什么想着要拼命生吗?”老五黄安化问。

“我要出嫁的时候,母亲附在我耳边问我这个问题,我说我不知道啊,她说偷偷告诉你啊,这日子啊过起来枪林弹雨的,不知道能活下多少个孩子,所以你嫁过去要拼命地生孩子,你现在可能不知道,但以后知道了就晚了。”黄安化说,“我当时听完难过又生气,原来是备着有孩子活不下去的啊,所以我就偏不生,生了个儿子,就不干了。”

“还是你聪明。”大姐蔡桂花难过地回。

车一直往前开,出了镇区,往新建的跨海大桥走。这条高速道路去年才通车,收费比其他路线贵了 20 块,众姐妹此前都没走过。大家趴在窗户上东张西望。有一些船正在驶出东石港,有些船正在驶入,陆地上,那个小小的东石镇区万家灯火,映照在海面上。此时的海面意外地安宁,风不大,海面轻微地一漾一漾的,像婴儿熟睡的呼吸。灯火还是被掰碎了,均匀地散开了。她们仿佛行驶在一片碎银上空。

“这世间有时候还是挺美的。”老四黄秀根小声地自言自语着。

开车的老七轻声应和着 :“是啊,而且好多咱们还没看过呢。虽然咱们一不小心都老了,但咱们还得努力过得好起来啊。”

蔡桂花忘记自己是几点睡着的,再醒来时,猛一睁眼,她感觉自己在往一条深深的隧道里坠。她吓得跳了起来 :“我在哪儿?我是要死了吗?死了是这样啊?”

“大姐怎么了?”耳根边传来关心的询问声,好像是老七。蔡桂花定了定神再睁眼,原来她坐在副驾座位,她们的车正在过隧道。

“现在几点了?怎么我不记得中间有停下来换人?”

“我掐着时间的,大姐,但老七看老三老四睡得很死,不想把她们叫醒。我在一旁递着红牛的。”轻声说话的是老五黄安化,她也没睡,“我想,等出了这个隧道便出福建了,到舟山也就剩下四个多小时了,到时候再叫醒老三老四,让老七抓紧睡几个小时。”

“放心,我这个年纪,睡三个小时够了。”老七笑嘻嘻地说。

隧道里均匀地分布着路灯,车开得飞快,灯光在老七脸上一明一灭的。蔡桂花看到老七眼睛困得都肿起来了。

“大姐啊,我边开车边想,我这样说可能不对,但今天我还挺开心的。虽然我很多难过说不出来,但我看着你们,想,我难过的事情你们应该都知道了,你们都挺过来了,而且姐姐们活了这么多日子,还这般英雄气概的,这还挺鼓励到我的。”老七边打着哈欠边说着。

“我哪有英雄气概,我是狗急跳墙吧。”蔡桂花说着说着自己笑了,“跳不过了,这不,还拉着人一起去找菩萨耍赖去了。”

“确实是有点像碰瓷的,我刚一路也在想,我怎么越老混得越差,混到碰瓷团里来了哈。反正我看出来了,大姐是无论如何要赖给菩萨了。”黄安化笑着说。

“那是,谁让他是菩萨呢。”蔡桂花自己笑了起来。

车在休息站一停,蔡桂花就下车到第二排座位来,喊着老三老四起来接班了。老五调出手机上的地图,说 :“姐妹们开个小会,咱们调整下策略。”

按照老五的建议,接下来这三四个小时就让老七在后排乖乖地睡好,老三老四轮流开车、坐副驾,老三监督老四开车,老四监督老三开车。

休息站里,除了她们这辆商务车,大都是载满货物通宵赶路的大货车。老四看到窗外收费站有个面店开着,聚满了过路的司机,他们吃得热气腾腾的,她含着口水说 :“好像很好吃啊。”

老七醒来也看到了,说 :“看上去是很好吃的样子。”

老三说 :“要不走?”

于是众姐妹便一齐下了车。

推门进去,满满都是四五十岁的男货车司机,一个个蓬头垢面的,眼睛里都是血丝 ;吃着面,满头大汗的。

看见是一群老人在这个时间结伴而来,他们也恍惚了。有个司机愣了好一会儿,试探地问 :“你们是人吧?”

蔡桂花一下子被点燃了,用闽南普通话发着脾气 :“我们当然是人啊,咒人啊,鬼能来吃面?”

大家笑开了。那个司机脸登时红了 :“抱歉啊,就是太新鲜了,一群老太太半夜结伴出现在高速路收费站要吃面。”

蔡桂花还在生气 :“别看我们老,我们可还活力四射,猛着呢。”

“好好好,你们确实太猛了,我七八十岁估计干不了这事。猛女们你们想吃什么?我请你们了。”那司机笑着说。

面馆里就两种面——蔬菜面和兰州牛肉面,价格可不便宜,蔬菜面 30,牛肉面 50。当然不可能让司机请的,大半夜出现在这里的,赚的可真是血汗钱。老五黄安化本来想去砍砍价的,老三拉住了 :“这大半夜在这做生意,是应该需要这个钱的。”

姐妹们商量了一下,就一起叫了两碗蔬菜面。按照拜佛不成文的规矩,晚上 10 点到早上 10 点是不好吃荤食的,而且无论什么时候,最好是不吃牛肉的。姐妹们也说不清楚从哪儿听的规矩,但她们就一直遵守着。

面上来了,她们开心地正准备开动,老板又上了一碗牛肉拉面。

老三说 :“老板送错了啊,我们没有点。”

老板指了指刚才说话的司机,那司机正要出门,对着她们喊着 :“你们都吃点肉,大半夜出现在这里肯定都有不容易的事情,得吃点肉,长点力气啊。”

蔡桂花向那司机致意了一下,犹豫着这戒律破不破。就想了一会儿,然后撸起袖子,说 :“不管了,反正菩萨现在忙,还不一定发现呢。发现了又怎么样,反正他此前干得也不好。”

“老七辛苦了,得吃肉。”蔡桂花边说边把一块牛肉夹老七碗里了。

“大姐明天要和菩萨吵架,辛苦了,要吃肉。”老七说着,也把肉夹给蔡桂花了。

老四给自己碗里夹了一块 :“反正我自己觉得可辛苦了,我要吃肉。”

老三被姐妹们逗笑了,嚷着说 :“那我也要吃肉,不能抢光了啊。”

老四叫醒大家的时候,是凌晨 5 点 10分。蔡桂花看了一下天,发着雾一般的灰。

快了,天快要白了。这个时间也挺好,离蜈蚣峙码头第一艘开往普陀岛的轮渡,还有半个小时。

老五用手机调出一张地图,上面标示着,每座庙她规划几点到达、几点出发,以及预计坐岛上穿梭巴士的时间。老五的地图上,第一站是紫竹林,传说观音菩萨就在这里修道。然后穿过紫竹林,便是“不肯去观音”庙,观音阁的菩萨就是从这里分灵出去的——这就是菩萨的家了。

“我现在就去买票,票是不安排座位的,大家上船后,尽量往左边的门抢位置。我查过了,轮渡一般会用左边船身靠岸,一靠岸我们就往通关大厅走,通关大厅一过,就马上左转,那边便是公交车站。一辆公交车可以坐二十多个人,咱们只要挤上第一班公交,下车走快点,就可以第一批到菩萨家里,抢在所有人面前先和菩萨说上话。”老五黄安化和姐妹们交代战术。

老四黄秀根愣了好一会儿 :“能再重复说一遍吗?”

老三黄梨花掐了一下她 :“清醒点,不行就跟着我们走。”

“要不老三你和老七就负责一左一右挽着老四走,拖也要把她拖到地方,好不容易到这儿了,可别耽误了没抢到头香。”老大说。

“那我就陪着老大。”黄安化自觉补位。

她们还在说着,突然听到有“冲啊”的呼喊声。一抬头,才发现,就在她们商量的这几分钟里,停车场里突然涌来了好几十辆游览车。车一到,门一开,就有人拿着引导旗子,喊“冲啊”,然后每辆车就像水库泄洪一般,突然冲出一堆和她们年纪差不多的老太太。

“她们是谁啊,她们为什么喊‘冲啊’?”老三有点慌了。

“赶紧去抢头香啊,赶紧跑啊。”潮水一般的人群翻滚着这样的声音。

姐妹们知道了。老大着急地喊起来了 :

“姐妹们,她们也是来抢着和菩萨说话的啊。我们赶紧冲啊。”

老四没见过这种场面,傻在原地 :“怎么冲啊?”

老三、老七默契地冲去车上,胡乱地抓起了准备好的贡品和香,然后跑回来,架起老四就要往前跑,边跑边说 :“我们先去港口卡位置,老五和大姐赶紧去买票,你们到了,摸过来找我们。”

老五一听,撒腿就跑,边跑边喊着 :“大姐我先冲,你向着我跑。我买到票,马上折返来找你。”

老太太组成的潮水一直往码头方向涌去。老三、老七着急地想加快速度,越着急越发现自己的脚和老四的脚总要打上架。一低头,老三绝望地喊起来了 :“老四你穿的是半高跟的鞋啊,老四你疯了,竟然穿的是半高跟的鞋啊。”

老四脸涨得通红 :“我想着要见菩萨得穿好看点啊,说不定他看上我让我当神婆了,我哪知道见菩萨还要冲锋啊。”

老三着急到边跑边跺脚 :“怎么说你啊,怎么说你啊,我怎么这么倒霉和你当姐妹,你光脚能跑吗?”

老四愣了一下 :“三姐,这水泥地上也一堆沙子和小石头啊……”

那边老五冲得很快,但冲到排队大厅的时候,发现每个窗口都已经排上人了。老五告诉自己要镇定,然后她看到了,有二维码购票通道。老五开心地叫起来,心里想,果然知识就是力量啊。她突然很感谢,自己父母在那个年代让她成为东石镇上同龄人里唯一读书的女孩子,为的就是这个时候,她可以从这一群同龄的老太太中突围啊。

她拍了二维码,边查看如何购买,边往登船方向走。她看到老大还在往这边跑,赶紧招手喊 :“大姐掉头,登船,登船去。”

老大听到了,远远地对她比了个 OK,赶紧转身跑向登船处。

老五赶到登船大厅时,众姐妹已经各自被卡在不同的位置了。排列的队伍依次进入登船通道,一排两排三排四排,然后一关,这就是坐第一艘船的人了。

老三老四老七在第一排的末尾,老大在第三排中间对老五招手,而老五在第四排最后方,但还好总归赶上了第一艘船。

老五看到老大不断向她招手,她想着得去陪着大姐,拿着票要往前挤。她前面是老太太,再前面还是老太太。前面老太太们感觉老五在往前,不耐烦地撞了一下她 :“挤什么挤,要讲素质。”

老五毕竟是老师,被这么一说,脸登时红了,不敢再往前挤了。

老大看老五没动,着急坏了,一直招手,比着什么手势。看了好一会儿,老五知道了 :老大要她翻栏杆。她脸更红了,干脆低着头假装没看到。

老五想了想,对老大喊 :“看手机啊,让姐妹们看手机。”姐妹群里,老五说 :“我给大家买票了,大家刷身份证过去就可以,不用等我,姐妹们往前冲。”

老大听完语音,对老五比了个 OK。第一排的三个姐妹,向老五挥挥手,也比了个OK。

船来了,人潮中发出激动的欢呼声。船靠岸了,老五感觉周围的老太太一个个摩拳擦掌、蓄势待发的。老五打量着身旁的老太太们,她看到她们一个个屏住呼吸瞪大双眼,像一只只猛虎一般,老五跟着紧张起来了。

船舱门一打开,老太太们就喊叫着往船里冲去。

老五很是着急,但前面的所有人堵着,后面的所有人推着她,她被人潮夹住了。她突然想到,每次台风过后,总有一堆鱼被海浪拍上岸。小时候她总赶紧在台风后去捡那些鱼。捡的时候,那些鱼有的还活着,看着她,眨巴着眼睛。她当时还想,它为什么不再努力跳几下,海就在旁边啊。

她理解了,那些鱼真的尽力了,就和自己现在一样。

总算被人潮拍进船舱了,她慌张地想要寻自己的姐妹,突然被人用手一抓。是老七。老七开心地喊 :“我抓到你了。”

老五分不清自己脸上是汗还是泪水,她把脸上的水擦去,她看到了,老三一手抓着左边的船舱门,一手抓着老四,老四双手紧紧环住老七,老七则一只KNAsWaYJxPtA/ZlP/vjRjA==手不断地往人潮里探,像从水中抓鱼一般,最终抓到了她。

老五问 :“老大呢?”

老七指了指门的另外一边。通过人流中的隙缝,老五看到蔡桂花了。

老七激动地说 :“我们做到了。”

老四又要哭了 :“我们做到了。”

老五喜悦到也跟着鼻酸了。

船要开了,不断有保安来巡视,要求大家尽量落座。大部分乘客都找座位坐下了,东石镇观音阁的金花们得意扬扬地就近把着门蹲在座位旁。

老五还是在脑子里不断复盘,想了想,觉得要根据情况稍微调整下战略。她压低声音生怕被其他人听见 :“姐妹们,刚刚大家都看到了,那些老太太太凶猛了,但咱们有优势,咱们知道公交车站在左转 300 米那个岗亭,岗亭有一列列路障,写着去往哪里的。待会儿大家不用谁等谁,出站就往左跑,挑那个写着‘紫竹林’的牌子卡位。然后谁先上车了,记住,占住最靠近门的位置。”

一个晚上赶路,大家都觉得乏了。折腾了一路,老五现在头疼得厉害,想着闭目养神一下。

大概就合眼了 10 分钟吧,老五听到老七急促的声音 :“老五快醒醒,好像不对了啊。”她一睁眼,看到船要靠岸了,但是其他人拼命往对面的门挤,而自己这边的门,空荡荡的,只有她们。

老五吓出了一身冷汗,不对啊,不应该啊。然后她看到船在掉头后退,老五知道了,今天的潮水改方向了,是在对面的门下。

她着急地喊起来 :“姐妹们,潮水的方向变了,是对面的门下啊。咱们现在赶紧冲那边去。”

但是,已经晚了,前面塞满了人,姐妹们无论如何都塞不进去了。

老五告诉自己要冷静,她一个个数起了人头,前面有三四十个人。每辆车能坐二十多个人,码头公交车站停的不仅有去紫竹林的,还有去其他地方的,至少有三个方向的车。

老五算给大家听,说 :“姐妹们不慌,前面三十多个人,我们还是有机会的。”

大姐着急地打断了 :“万一她们都是去紫竹林的呢?”

老五一下子回答不上来。

大姐是真着急了,拼命向前挤,前面的老太太三四个人应该是一个团来的,转过头来对着大姐劈头盖脸地骂。

老 三 着 急 地 问 :“ 怎 么 办? 咱 们 要 失败了。”

老五说 :“姐妹们要不要赌一把?”

大姐还没听方案,就追过来,声嘶力竭地喊 :“赌!”

“那这样,咱们不坐穿梭巴士了,咱们待会儿出站了直接往右跑,跑一站地就是紫竹林了。”老五说。

老四一听说又要跑,整个脸又拉下来了。

老三不解地问 :“但我们怎么能跑得过车呢?”

老五很坚定 :“有可能跑得过,因为,车站在码头的左边大概五分之二站地,紫竹林在码头的右边五分之三站地,然后车站要等车到,等乘客上完车,确定乘客买完票,这才出发。现在摆渡车都是扫码买票的,我相信很多老太太不懂,估计要折腾一会儿。”

老大听明白了 :“所以咱们有胜算的。”

老五说 :“是。”

老七说 :“那就这么赌。”

船要靠岸了,门要开了。人潮沸腾了起来。

门一开,哗啦啦地,人群涌了出来,瞬时分流了。有的直直往左边拐着,就奔着公交车去,有的在原地蒙圈打转,不知道去哪儿。老五觉得自己的策略对了,小声地喊着姐妹们 :“跟我往这边。”

出来是广场,广场要走个 100 多米才是公路。老大本来着急马上要跑的,老五说 :“不跑不跑,一跑马上会有人无脑跟着跑,我们也当作找不到方向一般摸索着走。”

老五还刻意走得东拉西拐的,果然没有人跟上。

老大不管不顾了,大喊一声 :“冲啊姐妹。”

众姐妹就此奔跑起来了。奔跑的姐妹们,真是跑得奇形怪状。大姐跑的时候两只手往前扑腾着,像在旱地上游泳 ;四姐跑的时候,两只手贴着身体左右地摆着,像鸭子……

老七本来跑得最快,但看着老四在那边慢慢地挪,一着急,赶紧转回头,跑到老四身旁,一手叉着老四往前。

老五看到大姐跑得颤颤巍巍的,担心地贴着大姐跑。老三冲在最前面,匀速跑着,不时转过头看。

“四姐,你能把鞋子脱了吗?这一段柏油路,不那么疼。”老七还是着急老四跑得太慢了。

老四快喘不过气来了 :“老七啊,饶了我吧,而且咱们现在应该要赢了吧?”

“是啊。”老大开心地说,“咱们应该会是第一批到菩萨跟前的。”

前方传来喇叭声,是来码头公交站接人的接驳车。再一看,写着的牌子就是“紫竹林”。

老三喊起来了 :“姐妹们,紫竹林的接驳车过来了。”

“怎么第一辆就是紫竹林?”老五目测了车的行驶速度,从车这边到公交站的距离,大概算了一下,一算,她着急了,“跑起来姐妹们,他们一接一折返,就要赶上我们了。”

“姐妹们,冲啊,冲啊。”大姐着急了,咬着牙根,努力想加速起来。

大姐一加速,其他姐妹们也都加速了。但老四加速不起来,她越跑脸上表情越扭曲。

老七看看老四的脚,感觉趾头都被鞋子磨伤了。“加油啊四姐。”老七着急地一直喊。

老四看着远去的众姐妹,突然一个刹车,停下来脱下两只鞋子,用手举起来,像举着冲锋号,大喊着 :“姐妹们,咱们拼了。”喊完,疯狂地往前跑去。

“姐妹们,看到紫竹林的标志了。”跑在最前面的老三喊,“咱们胜利在望了。”

老五转过头看,后面的车到公交站了,老太太们以迅猛的速度冲进了公交车,公交车好像要启动了。她打量着姐妹们和终点的距离,还有四分之一。

“情况不妙啊。”老五在心里叫苦,赶紧提醒姐妹们,“公交车要来了。”

“公交车开出来了。”老五心脏提到嗓子口了。

“冲啊,冲啊,冲啊……”大姐痛苦地冲刺着,“姐妹们冲啊,就差一点了。”

公交车朝她们过来了,众姐妹感觉到车灯的光在后面快抓住她们了。

老四看看车,看看前面在冲刺的姐妹,突然下定决心,大喊一声 :“姐妹们你们冲,帮我和菩萨说,一定保佑我家,我掩护你们。”说完,便慢慢放慢了步伐。

大姐不理解老四要干吗,转过头喊 :“你怎么又耍赖了啊,你怎么关键时候还耍赖啊?”

老四生气了 :“姐姐你不要这么说我啦,我不是老赖,我是为了子孙才老了还不得不赖的。”

老七知道意思了,喊着 :“就让老四殿后,咱们赶紧冲。”

公交车追到队伍的末尾了,老四假装跑起来,眼看车要经过老四了,老四突然假装体力不支地要往道路中间歪。

后面的公交车紧急刹住车,司机愤怒地一直冲着老四按喇叭。老四慢悠悠地挺起身子来,转过头对着司机抱歉地点点头。

公交车又启动向前,老四跑几步路又要假装体力不支,司机愤怒地按起了喇叭,车上其他老太太打开窗户对着老四一顿骂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一看就是故意的,你这样会遭报应的……”

老四被骂到面红耳赤的,讪讪地走到一旁,难过地坐在路边一块石墩上,彻底瘫了下来,嘴里喃喃着 :“姐妹们,我尽力了啊。姐妹们,冲啊。”

老三一边难过得鼻酸,一边生气地骂着 :“这家伙,太丢脸了,还好大家不知道她是咱们东石观音阁的。”

老大喊 :“姐妹们,咱们没有招了,咱们只有冲了。姐妹们冲啊。”她攥起拳头,呼哧呼哧地拖着自己的身体往前犁。

但车子已经追上来。车子已经超过老四了。车子快要接近她们了。

蔡桂花感觉自己快哭了。蔡桂花知道自己已经哭了。

蔡桂花突然又听到紧急刹车声,是老五黄安化突然又歪向公交车。车上的人已经愤怒了,有人喊着 :“你们这样拜菩萨有用吗?菩萨会保佑你们这样的人吗……”

老五不知道是被说得难过了,还是累坏了,眼泪哗啦啦地一直掉,她边哭边喊 :“姐妹们往前冲啊,大姐冲啊!”

“我为什么要生下他们?如果我不能替他们受罪,我不应该生下他们的。”蔡桂花边跑嘴里边喃喃自语着,蔡桂花的脸已经煞白煞白,她感觉自己要昏倒了,但她分明看到寺庙的入口了。

突然一个踉跄,蔡桂花脸直直往地面扑了过去。

姐妹们都吓坏了,冲在最前面的老三喊了一声 :“我苦啊,大姐啊。”着急掉头想往回跑。

“黄梨花你给我往前跑啊,你他妈快跑啊,傻愣着干吗?”大姐挣扎着抬起头大喊。

“但大姐你摔倒了,但大姐你在流血。”黄梨花愣在原地了。

蔡桂花捂着满脸的鼻血,哭着大喊 :“你帮帮我啊,你冲啊,你冲去菩萨那儿,告诉菩萨要帮咱们啊。”

蔡桂花边喊,边挣扎着爬起来,继续拖着脚往前跑。

蔡桂花感觉到车在她身后了,她感觉到车超过她了,她号哭起来 :“菩萨啊,你先听我说啊 ;菩萨啊,你先帮我忙啊 ;菩萨啊,我好难过啊 ;菩萨啊,我救不了我的子孙了 ;菩萨啊,我老了啊 ;菩萨啊,我老到对这个世界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菩萨啊,我怎么办啊,我现在不能死但也没法活啊 ;菩萨啊,我太老了,我太累了……”蔡桂花一个踉跄,再次摔倒在地上。

眼睛再睁开的时候,蔡桂花看到姐妹们都聚在她身边。她看到老三头发湿透了耷拉在脸上 ;她看到老四一拐一拐地想靠她近点,脚上青一块紫一块 ;她看到老五的脸上全是水,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她看到老七捂着脸一直呜呜地哭着。

蔡桂花说不出话,看着公交车刚开到紫竹林门口,一到站,车上的老太太们喊着“冲啊”,汹涌地向菩萨的家里冲去了。

“抱歉啊姐妹们,是我拖累大家了。”老四哭了。

“是我应该道歉,我算错了,抱歉啊。”老五黄安化也哭了。

蔡桂花站起来抱着老四、老五,老三、老七也走过来抱着她们。东石镇观音阁的金花们,就一起抱着在观音菩萨的家门口像孩子一般哭起来了。

“那现在怎么办呢?”老三问。

“肯定还是要去找菩萨的,咱们就拖着这惨样去给菩萨看看。”大姐说。

她们一瘸一拐地走到殿前。看到香炉里插满了别人敬的香。蔡桂花知道,这里的每一根香,都是某一个老人拼了命的一次挣扎。

大殿里人密密麻麻,每个人都点燃着香,把香举得好好的,嘴里虔诚地念着什么。她们在人潮里,挣扎着挤到香炉前,点燃香,挣扎着挤到蒲团面前,看准时机抢着跪在蒲团上,挣扎着在一片祈祷声中,声嘶力竭地说着自己的祈祷……

走出来,刚好看到太阳正要升起。蔡桂花记得,自己第一次来紫竹林,就是为了迎菩萨到东石镇的。那天她抱着观世音菩萨的一座神像,到香炉前转了几圈,嘴里念着“恭请菩萨随我们到东石”,然后便着急回东石去。陪同来的丈夫硬拉住她,说他看宣传册介绍,据说坐在观音殿出来的那个望海的亭子里诚心祈求,就可以看到菩萨从海上走来。

蔡桂花问姐妹们 :“要不我们在亭子里坐坐?说不定能看到菩萨呢。”

她和众姐妹走到亭子那儿,一直盯着无垠的海面看。她想着,丈夫现在应该在哪儿呢?投胎去了吗?想着,丈夫看到自己的子孙这样的境况,应该也在努力帮忙吧。想着,刚才那么多人那么声嘶力竭地祈求,菩萨真的能听到吗……

三姐看大姐看得入神,激动地问 :“大姐怎么了,大姐看到菩萨了吗?”

“是啊,我看到菩萨了。”蔡桂花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这么说。

“真的吗?”老四激动起来。

“真的!”蔡桂花是笑着说的,但泪水涌了出来。

“菩萨说什么了吗?”老七激动地问。

“菩萨笑着对我点了点头,指了指南边的方向,比了个 OK,我想,他是在和我说,他要去东石了,菩萨要赶去东石帮我们了。”

“那我们也赶紧回去吧。”老五着急地站起来,海风吹着她杂草一般的头发。老五说 :“我儿子全家快回来了,我得去帮他,我一定要帮到他。”

体面

母亲是用脚推开大门的,她两只手提满了东西 :用各种二手塑料袋装着的菠菜、生菜和茼蒿。

母亲气喘吁吁,说 :“还记得应莲吧?”

我正在客厅的沙发上瘫坐着。我说 :“当然啊,前天见面我才和她打招呼了。但她好像没看到。”

母亲把手上提的东西拿给我看 :“这都是她送的,她说听说你回老家过年了,她想约你聊聊。”

聊聊?我确实心里犯着嘀咕,那天她应该有看到我的,但她低着头就走了。而且,她有什么可以和我聊的呢?

我正这样想着,母亲把东西放到了厨房,两手叉着腰喘着气,说 :“我在想,她有什么能和你聊的呢?”

母亲走进厨房,穿起袖套,是准备做饭了。但她突然想到什么,走出来说 :“我觉得啊,你还是先考虑下她要找你聊什么。遇到困难的人其实都挺不好意思开口的,可一旦和你开口求助了,你没能承诺或者承诺后做不到,那对他们都是伤害。”

我觉得母亲说得很对,但马上察觉到不对 :“那你怎么还收人家送的菜?”

“我硬塞了鱼给她了啊。”母亲一副得意的样子,“本来这可是你母亲我斥巨资买来想给你们一家三口北京游客补补的。红斑鱼啊,我找渔夫阿小吩咐了 3 天,今天才有的。”

母亲说 :“哎呀,那个鱼可真好吃啊。”说着,自己吞了下口水。

我躺在沙发上,想着,我确定应莲看到我了啊。

老家巷子多,横七竖八的,修得歪歪扭扭,毫无规律。路都是石板铺的,两侧都有排水沟,随便拿水一冲,总是会显得很干净。

镇上的妇人都习惯在门口挑菜洗菜洗衣服晾衣服。其实那不是正事,正事是和路过的人聊天,和同样出来挑菜洗菜的人聊天。

真什么都可以聊 :老公半夜放屁,屁味变重了是不是生病了?儿媳妇其实有脚气怎么提醒……风窜来窜去,一条条巷子像一个个传声管道,这群妇女聊天的效率是提高了,这小镇因而也没什么秘密了。

我每次回家还是会像小时候一样,得空了就在巷子串。不是因为好事想听这些碎嘴,只是这些人从小就在这儿讲,她们口中的主人公和故事情节,我都追更十几年了。很多讲故事的人,以及很多故事里的主人公,都陆陆续续离世了,还有越来越多人离开老镇区,我因此格外珍惜这些机会了。

女儿还没满周岁,妻子留家里照顾。我则如每次春节回来那般,放下行李就在镇上的巷子里乱逛。

我当时正走在一个巷子里,然后看到一个身影从巷子口一下子过去了。我开心地喊 :“莲姨?”

那个身影没有停留,我追到巷子口,看到那身影似乎很慌张,要随便拐进就近的另一道巷子。

我又喊了声 :“莲姨?”

那身影还是就此消失在另一个巷道里。

回来的路上我就在琢磨,那应该是她啊。

微微臃肿富态的身材,头发烫得卷卷的。

但确实觉得有哪里不对,我仔细琢磨了再琢磨,好像,那头发虽然还是卷卷的,但看上去却很塌。我认识她几十年,从没有哪一次看她头发塌过,一丝一缕都要往上卷的,一走,看上去像蓬松的浪,一浪接一浪地随风摇曳着。

再有,那背影穿的是一身发白的黑色衣服,显得脏脏旧旧的。莲姨是个指甲缝都得洗得干干净净的人,即使在我三四岁东石镇上的人普遍不富裕的时候,她的衣服总要弄得特别清爽,她如何能允许自己穿着这样的衣服出门呢?

晚上吃饭的时候,妻子问母亲 :“找到可以带去北京的保姆了吗?”

自从女儿出生后,我们先雇了专业的月嫂,但毕竟太贵,妻子心疼钱,一个月后就让她离开。之后换了几任保姆,总觉得照顾孩子不那么上心,做起饭来实在不合口味,妻子生完孩子肠胃一直不那么舒服,就更是吃不下了。

这个事情我发愁得,到报社工作时,见人就唠叨。有个浙江的同事说 :“对的,我们家也遇到这个问题。后来孩子外婆从浙江诸暨老家空运了一个保姆来,第一顿饭,我老婆一吃就热泪盈眶,看她照顾起孩子的手法,我老婆激动地说 :‘对对对,就是要这样。’而且各种我不懂的习俗,她们都懂。”在一旁听的来自云南的同事也插嘴说 :“正解,我家也是这样搞定的。强推。”

我就赶紧和母亲说了。

关于这个任务,母亲说 :“哎呀,我可认真调研了,整一条街巷,35 岁往后 55 岁之前的妇女共有几种情况 :第一,儿媳妇刚生,开心地照顾自己大孙子的 ;第二,儿媳妇生二胎,或者小儿子的媳妇刚生,那可真是忙,要带一大一小两个小孩 ;第三,都有当祖母的,支援自己的孙媳妇带曾孙去 ;第四,家里有钱了,都要雇别人带了,怎么可能出去。”

母亲总结说 :“现在老家的妇女可稀罕了,东石镇的男孩子们长大后东南西北地去工作,这群妇女就空投到天南海北去支援。”

“除非 60 岁往上的,观音阁里义工团一大堆,但怕是干不动这个事情了。”母亲说。

我知道母亲的意思,应该是没戏了。但妻子还不死心 :“要不去农村问问?我们给和北京保姆一样的工资,放到农村应该算高的。”

母亲撇了撇嘴 :“但哪个老人不愿意守着自家子孙啊?”

说完这句,母亲就不打算继续说这个了,她语气激动起来 :“你们在北京还不知道,今年应莲家里出大事了。”

这几年来,我对母亲这样一惊一乍的表达,早已经免疫。倒不只是母亲,我发现小镇上的人年纪越大越喜欢把很多事情说得很严重。我想,究竟是我去了北京,知道每个人都很渺小,任何事情,即使生离死别,终究是微小如尘埃,还是因为母亲生活在镇上,每个人因此都显得很重要、每件事情都显得很大?

母亲说 :“那次可真是吓死我了。应该是十月初五早上六七点吧,我和街坊听到应莲家里有好多人在凶神恶煞地吼着,咱们附近的邻居,我啊、阿月啊、碧霞啊,各自带上点什么工具就跑过去。到的时候,我看到好多人啊,都是男的,穿着西装戴着墨镜,像出殡时那种哀乐团一样,把应莲团团围在中间。

“一看这阵势,哪是我们这群女的能对付得了的,赶紧做了分工。阿月赶紧跑去各个人家里喊上男的,我们想先一起挤进圈子中间,陪着应莲。”

“老妈,挑重点说。”我有点听不下去。

母亲白了我一眼 :“等我说下去啊。”

“那些人本来不让我们进去的,一个大块头嘴里骂骂咧咧地挡着我们。碧霞关键时候很好汉的,头硬接了上去,喊着 :‘你打啊,我是农村妇女现在也懂法律了,打一下我,我就发家了。’大块头倒真发怵了,竟然就让我们过了。

“我们抱着应莲,说 :‘应莲咱不怕,是咱们的理,谁都欺负不了 ;不是咱们的理,大家想着一起解决。’

“应莲哭着说 :‘姐妹们别和他们凶,理是他们的理。’我们就傻眼了。”

我有点不想听了,收拾吃完的碗筷要走,母亲赶紧拉住我 :“别这样,你听一下啊,这样应莲找你聊的时候你才知道背景啊。”

我想想也对,继续坐下来听。

“原来应莲的丈夫阿目不知道为什么找人借了钱。以前什么都没说,有天晚上阿目突然让应莲、儿子、儿媳赶紧收拾PCp0qamCe+bW6pdrPWcC9g==东西带着小孙子跑。至于跑去哪儿,阿目说还没想明白,说车出了东石再说。应莲出生在东石,嫁在东石,虽然她娘家是东石镇最早有钱的那一拨,嫁过来后阿目也发家了,她因此是最早逢年过节买衣服得去城里买的人,但她可没在东石以外的地方住过。

“应莲问阿目 :‘你得说清楚,没说清楚,我是不可能离开东石的。’

“阿目说 :‘我欠人家钱了,人家威胁要来绑人了,咱们得赶紧跑。’

“‘要绑人?’作为中年妇女,应莲电视剧当然看过很多,以前也听奶奶说起土匪强盗的故事,慌张得赶紧帮忙收拾。收拾了一会儿,应莲才想着不对,问阿目 :‘是咱们欠别人的钱别人才要来绑的吗?’

“阿目说是。

“应莲问 :‘那人家不是强盗喽?’

“阿目说不是。

“‘那咱们家是真欠那人钱,还是被坑骗的呢?’应莲问。

“阿目想了想说 :‘利息高点,不知道算不算合法。’

“应莲把东西一扔 :‘利息再高也是你找人借的时候同意的,这样我不走了,你们也不能走,这不是做人的理。’

“最终,阿目带着儿子、儿媳和孙子是凌晨三四点走的。家里的三辆车都开走了,一辆儿媳妇结婚时当作嫁妆陪嫁过来的保时捷,一辆阿目一直开着的宝马,还有一辆平时用来运载一些杂物的面包车。

“三个大人每人开一辆车,三辆车都塞得满满的,儿媳妇的 LV、爱马仕,儿子的拉菲,阿目的爱马仕,都带走了。本来儿媳陪嫁的金饰也要带走的,是应莲冲过去硬是扒了下来。

“阿目要走的时候,还最后努力了一下,试图和儿子直接把她拖走。情急之下,她对着阿目的脸上就一抓。她做着美甲的手,一不小心就把阿目脸上抓出几道在流血的伤痕,阿目气呼呼地摔上车门就走了。儿子、儿媳跟着走了。

“应莲跟在车屁股后面骂。

“当那群人来的时候,应莲把自己所有现金、金子等全搬出来了,然后说 :‘够不够,不够我再想办法。’

“那群人中间站着一个穿西装的,一看就是头目。那头目说话倒是客气,只是说完,应莲吓坏了。他说 :‘姐姐啊,你丈夫欠我大概 5000 万,你怎么还?’

“应莲这才想起来了,阿目此前几次和她唠叨过,承包了一个小地方政府机场配楼的工程,已经填进去大几千万了,但政府说不合格,一直不肯付款。她想着,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啊?

“应莲说 :‘这房子抵押给你们吧。’然后想了又想 :‘中学旁边那排店面也是我家的,我找土地证去,也抵给你们。’应莲知道还不够,说 :‘我再想想啊。’

“应莲还在想的时候,附近的男人们和宗族的一些人也赶到了,听完了前因后果,由他们家族的长老阿义伯出面说了 :‘你看,这应莲也挺英雄的,她不跑,而且也想办法了,其他的,你们再宽限些时日?’

“也不知道是那西装男看到这么多人心里发怵,还是确实被应莲的表现折服了,西装男对应莲竖了个大拇指,说 :‘你这人可交,我信。这样,你们这房子也大,房间也多,我们留一个人住,对接办理过户手续,也陪着帮应莲姨的忙。’

“宗族里的人听不过去 :‘哪能这样的,一个不认识的外人怎么能住进只有一个妇女的家里的?’

“阿义伯还是公道的,他想了想,说 :

‘咱们家族是讲道理的,我们也理解你们的担心,你们也得理解我们的风俗和脸面,这样,我们家族也派一个男丁住进来,一起帮忙如何?’

“西装男一听,也挺好,说为了表达尊重,请莲姨自己挑选一个人。

“应莲认真打量着围着她的这群人,她这才看到,其实来的人差不多都可以给自己当儿子的。然后,她看到一个白白净净躲在后面的人,指着说 :‘要不就这个孩子?’”

“但是她想和我聊什么呢?”我问母亲。

“会不会想请你找报社曝光一下这个事情?”母亲说。

我说 :“有可能,但对方有实施暴力吗?”

母亲说 :“没有啊,何止没有,搞笑的是,她和来监督她的人相处得很好,都要认干妈了吧。”

“干妈?”我愣了一下。

母亲撇了撇嘴 :“那小孩,一看就是刚出社会工作的,应莲看他像自己孩子,他看应莲估计也像妈吧。”

母亲说 :“我们长到这个年纪,还是容易看出一个人的灵魂是年老还是年少的,穿戴什么样的身份可掩饰不了。那小孩,一看就是小孩。”

母亲说得没错,那人还真是像小孩。瘦瘦弱弱的,见人说话因为没底气,反而故意拿着个腔,但就只能扛几句,再多说一些,立马露出自己的生涩和紧张来。

第二天就是他陪应莲来的。刚走进来的时候,全身廉价西装还戴着墨镜,站在应莲的身后,一言不发。

应莲说 :“抱歉啊,他坚持要来。你知道他是谁吧?”应莲预料她的事情母亲肯定要和我说的。

我招呼着应莲坐,也问讨债人代表要不要坐。他故作深沉地摇了摇头。我看了看他的年纪,应该高中毕业吧。

“怎么没读大学就来干这行?读书差?”我问。

“我可是考了我们老家县里前十名的,没钱读才到福建来打工的。”他激动地解释起来,“哪想……”他话一下哽住了。

“所以你是被骗了,当时招聘上写的是财务管理对吧?”我做记者,接触过这样的新闻。

他吃惊地看着我,最终委屈地说 :“是啊,办公室还在银行楼上。”

我笑开了 :“确实是财务管理啊,坐吧,一看你们也不是专业的。”

他看了看我,犹豫了一下,找了个位置不好意思地坐下来。

本来母亲也准备坐下一起听我们说的,但应莲用祈求的眼神看了看我母亲。母亲还是识眼色的,赶紧说 :“我去菜市场看看还有没有红斑鱼啊。”

应莲满怀感激地目送母亲离开。

坐近一看,应莲沧桑了许多。莲姨从少女时期就开始给自己涂雪花膏,后来又是这片街坊第一个用外国护肤品的,还特意去韩国做过什么护理的,虽然五六十岁了,但皮肤看上去白白嫩嫩的,算是镇上妇女团的美容女王。但现在的她,如同我在重度污染区看过的树,是努力地翠绿着,但全身上下莫名蒙了一层灰。

虽然整个客厅只有我和应莲了,但她开口前还是压低了声音 :“黑狗达,我落难了。我现在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

“都没了?”我虽然知道此前的故事,但我倒没想到她如此山穷水尽。

“是啊,那天讨债的人来,我是真心实意地把口袋最后一分钱都翻出来给他们的。”这是应莲会干的事情,我知道的。

“一开始我谁都不敢说,但我算了算,家里本来买的粮油食材估计就够吃三四天吧。那天我娘家母亲来看我,塞了 1000 元给我,要换以前,我怎么可能要,那天我满脸通红地收下来了,我就一直靠着我娘家老母亲给的那点钱扛着。”应莲说着说着,脸登时通红起来,“这个事情我谁都没说,我连菩萨都没说,请一定帮我保密。”

“我一定不会说。”我向应莲保证。

“都说到这儿了,我也不怕不体面了,实话和你说,这几天我老是趁下午的时候到各个菜市场去逛,我看着机会捡些人家不要的菜叶,我和他们说,我捡回去喂鸭子啊,其实是拿回来吃。我不敢去就近的菜市场,这个菜市场的人以前老给我家送菜,他们知道的,我家没有养鸭子的。”我知道母亲拎回来的那些菜怎么来的了。

“阿目叔呢?联系得上吗?”

“你阿目叔刚开始几天不敢联系我,我知道他怕,也气他,也没联系他。过了一周多,他联系我了。我是叫来这位阿奇兄弟开免提接的,我觉得每句话每个字都得让他听到,得光明磊落些的。”

我这才知道那个小孩叫阿奇。

阿奇像在法庭上做证一般,突然站起来说 :“是的,应莲阿姨每次和欠债人阿目打电话都开免提叫我起来一起听,有几次我睡着了,凌晨 1 点多了,应莲阿姨还特意叫醒我。”

“1 点多打电话,不就是想绕开阿奇吗?我还不知道阿目想干吗?但我有自己的原则。”应莲说得又生气了。

“你阿目叔说,他真的不是故意欠账,而是被骗了。他做的那个项目是找第三方承包的,他想自己估计是被那家公司骗了,你阿目叔说,你……你能不能帮忙找媒体曝光一下?”

果然是要我帮忙找媒体的。我说 :“好啊,你让阿目叔打我电话。”我起身想去拿笔,写我的电话号码给她,应莲以为我要走开了,赶紧拉住我,说 :“不是的,其实我还有个事情开不了口。”

“怎么了,莲姨?”

她又犹豫了一会儿,才终于开口 :“你知道的,我家很早以前就是咱们这片街坊日子过得比较好的,所以我可知道怎么做好吃的,可爱干净了。”

我大概知道她要说的了。

“就是,听说你不是要找个保姆啊,我想你是不是就不雇保姆了,我去北京照顾你们?”应莲眼眶红着,用乞求的眼神盯着我看,“我本来想过找工作,但我开不了口,这几十年东石镇上的人都把我当富太太了,他们不一定习惯用我。到你那儿,我可以告诉自己、告诉别人,我不是给谁当保姆去,我只是因为疼你,帮你母亲到北京照顾你和孩子的。你知道的,我一直很疼你的。”

我着实没预料到。如应莲所说,从我小时候懂事开始,她便是富太太,也确实如她所说,大家因此总不好意思驱使她做什么。

但我知道,这确实是她最好的出路了——她还可以以此说服自己离开东石,暂时从目前这个窘境里离开。

“但问题是债权人会同意吗?”我心里想着,没说出来。

应莲大概知道我在想什么,赶紧说 :“其实我也就是想来问问你的意思,如果你这边同意,我还得征得债权人的同意。”

“但那样,他们就不一定让你离开啊。”

应莲说 :“所以我才更要问啊。”

要走的时候,应莲看我掏出钱包,知道我想拿些钱给她,慌张地站起来,后退着,像我手中拿着炸弹。“你得尊重我,你这样是在可怜我。”应莲很激动地说。

我愣了一下,但明白这就是应莲,所以把钱包放了回去。

那一刻,我下决心了 :“那莲姨你去问债权人,如果他们认可,我特别高兴你能来北京帮我。”

母亲从菜市场回来,我就叫来了妻子一起开会。

我照顾着应莲的性格,就说是我自己发现应莲因为疼我,愿意到北京帮我。母亲怎么会不明白呢?她先是说 :“但她能干这些粗活?你们好意思让她干那些活吗?”

又说 :“哎呀,我想了再想,我不好意思让她做家务的。”

但母亲显然也意识到这是应莲能解套的唯一方法了,最终说着 :“但你得帮忙啊,不对,你得让应莲帮你啊。”

母亲自顾自试图说服自己,说服我接受这个事情 :“你想,她吃过的好东西比咱们多多了,她来做菜,那肯定花样比我多多了 ;你看,她衣服总是全身那么清爽得体,肯定知道怎么能把家里收拾得这么好的……”

妻子不太熟悉应莲,但听着我们的紧张,不确定地问了句 :“让她睡厨房边上那间保姆房可以吗?没有窗户的,还有点油烟味。”

母亲脱口而出 :“当然不可以啊,没关系,她和我一起睡吧,就这么定了。”

妻子还是隐隐担心,晚上睡觉前拉着我嘀咕 :“我怎么感觉,你和母亲都很不好意思让应莲做家务啊?”

我说 :“是啊。”

妻子说 :“我怎么感觉,我们不像找了个保姆,而是多请来个婆婆啊,现在咱们要照顾小孩已经很累了,咱们扛得住吗?”

我安慰着妻子 :“我想应莲阿姨知道我们是为了帮她,肯定会很积极帮忙做事的。”我没出口的是,我想我和母亲应该都打定主意了,实在不行就我们看着补位了。

第二天起床后,我便去应莲家里找她了。

应莲的这个家 6 年前才又翻修的。当年落成时大手笔地宴请整条街的邻居,我当时也跟着来看过 :一楼有 200 多平方米,全打通了,可以停车,还可以摆宴席。一楼有个楼梯可以上到家人们居住的二三楼,楼梯边,摆放着佛龛。

应莲家里门窗和窗帘全关着,屋里黑乎乎的,感觉一个人都没有。我按了按门铃,发现门铃似乎没电了。我本来想对着楼上喊一声,但想着,应莲会觉得冒失吧,还是只用手轻轻叩了叩门。

应莲果然听到了。我进了屋,看到一楼空荡荡的,就佛龛前摆着一把塑料椅。我想,应莲刚刚应该一直坐在塑料椅子对着佛龛和祖先牌位发着呆。

我问 :“阿奇呢?”

应莲说 :“小孩嫌闷得慌,自己出去海边走走了。阿奇以前在老家没见过海,当旅游去了。”

我说 :“应莲阿姨,我母亲和妻子都特别高兴你可以来帮我们,你看,后天就过年了,我们打算初一初二抓紧去各个寺庙烧香,初三就回北京。早回去飞机票便宜。你方便给我身份证号码不,我赶紧给你订票去。”

应莲阿姨感激地看着我,说 :“谢谢啊,但先说好的,我是因为疼你,所以帮你带孩子,你一定不能给我什么工资的。”

我说 :“不是工资,就是贴补你些生活需要啊。而且莲姨,其实你有点钱能还一些是一些,心里也舒服点吧。”

“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应莲还在犹豫。我催着她 :“你先去拿身份证,越晚订越贵,你如果疼我,就可得帮我省点钱。”

这个说法真让她着急了,她小跑着要上楼,只是走到楼梯口,突然想着不对 :“黑狗达啊,你说是不是还是我不厚道啊,我其实是借这个理由逃跑了啊。”

我说 :“没有啊。你不是让阿奇去问那家公司了吗?”

应莲突然难过起来 :“我觉得我很糟糕,我是让阿奇去和他们公司说我要去北京的事情,但阿奇说不用,我就没催了。我想,其实是我自己不厚道了,害怕到想跑。”

我最终没能拿到应莲阿姨的身份证。

晚上我正在和母亲、妻子讨论如何说服应莲,突然有人来敲我家的门。是阿奇。

阿奇就站在门口,不肯进来,他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往我手里塞,他说 :“我帮忙把应莲阿姨的身份证拿过来了,你赶紧给她订票吧。”

我愣了一下 :“你们公司觉得这样可以?”

阿奇说 :“反正我和应莲阿姨说公司那边同意了。”

我知道了,笑着问 :“她就信了?”

阿奇说 :“我就说不信你打电话去找公司求证。如果我撒谎了,我可是要被公司惩罚的,我怎么可能撒谎。”

我明白了,应莲阿姨为了阿奇考虑,肯定不敢去求证的。

“你为什么要对应莲阿姨那么好啊?”我好奇了。

“我没有啊。”说着自己害羞地抓了抓头发,“就是,我这次高考完本来考上厦门大学的,但是家里没钱让我上大学,我母亲到村子里到处找人借。其实本来快借够了,但有一次我路过我一个亲戚家里,看到她跪着向人磕头。我就不读了,偷跑了出来。”

阿奇还是笑着说 :“我母亲和应莲阿姨一样,从小到大,什么事情都没求过人,硬骨头一块,我见不得这样的人腿跟软。我当时想来福建打工,就只是要到厦门大学来看看。我是坐绿皮火车到的,一天一夜,我到的时候马上坐公交车到厦门大学门口拍了张照片。”

阿奇掏出手机拿给我看了。

照 片 里 他 站 在 厦 门 大 学 门 口 比 了 个“耶”,好像是要来报到入学的新生。

第二天就是春节了,母亲一大早就自己扛着梯子贴起了春联。看我起床了,母亲大声地招呼着我走近一点,等到我走近了,再小声地说 :“我昨晚老在想,应莲今年过年一个家人都没在,要是我,可要难受死的。你去邀请她和阿奇来咱家一起过年?”

我笑着看了看母亲,说 :“咱家老妈还是人很好的嘛。”

母亲白了我一眼 :“你不会到今天才知道吧。”

我去应莲家里邀请她和阿奇,看到他们也正在贴春联。阿奇说应莲阿姨今天一大早就拉着他去买了春联,也买了一些年货。阿奇说应莲很认真地告诉他,过年该有个年样,日子要有规矩,才会清清爽爽的。

我问阿奇 :“那晚上年夜饭准备什么了?”

阿奇说 :“杂菜汤配米饭。”

“这应莲阿姨,规矩比肚皮重要啊?”我笑着说。

“是啊,铁骨铮铮的。”阿奇说。

应莲阿姨听说我邀请她,开心地到我家来了。她一进门就到处搜索自己能帮忙做的事情。她看到沙发上都是擦洗不掉的污渍,自己到厨房里摸索着做饭的醋、小苏打什么的,调好了一罐,用力地擦拭起来。她看到玻璃上都是水痕,自己翻找了半天合适的布料,一片片抠起来了……母亲看着清清爽爽的家里,开心地一直笑,偷偷靠在我耳根说 :“看来干净也是家学啊,果然富裕家庭出身就是不一样。”

忙活到下午 5 点多,休息一下,按照闽南的习俗,就该跳火群,放鞭炮,然后吃年夜饭了。

母亲拉着应莲才坐下来准备喝杯茶,应莲突然站起来说 :“搞好了,那我得回去了,我还没做年夜饭。”说完就小跑着要赶回家。

母亲追出来喊 :“不是啊,不是说好在我家里过的吗?”

应莲阿姨边跑边说 :“过日子有规矩的啊,家里其他人不在,我就更得在了。”

母亲莫名地生气,嘴里骂骂咧咧地 :“这个死脑筋,这不让我内疚吗?搞得我是要她报恩拉她来忙这一天。”想来想去,喊着 :“黑狗达,你把我炖的……”

“是那条红斑鱼吗,端过去给莲姨?”我猜出来,那是今天年夜饭最重头的菜。是母亲好不容易又抢到的。

妻子听了着急了,追出来说 :“又吃不上红斑鱼了啊。”

母亲才意识到,笑着说 :“哎呀,要不夹一半过去?但这样会不会太小气了啊?算了,算了,咱们改天再买吧。”——总之,那次春节我们就没吃过红斑鱼了。

以前父亲在的时候总是说,闽南人大男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天都是听丈夫的,就正月初一到初五这五天,全都得听女人的。

按照习俗,这五天,都是各个家庭里的老母亲,浩浩荡荡地带着自己的丈夫及子子孙孙,像走亲戚一样,把周围一座座庙宇一路走过去。

我们初三一大早就要回北京了,而母亲又认定,我们顺利有了小孩就是家乡神明的庇佑,所以镇上的每座庙都一定要去拜到。

这可把我母亲着急坏了,一大早 6 点,就催着大家起床,6 点 15 分,就催着要出发,然后宣布,中午也不回来吃了,拿祭祀完的祭品垫一垫。“每天必须完成七座庙,每座庙得先烧香,然后祭拜,然后询问是不是欢喜烧金纸,如果问卜是否定,那便是神明有话要交代,那就得请签诗……该走的流程都要走完,大家得加油啊。”母亲说得热血沸腾的,像军训时候的教练。

第一天我们折腾到晚上 8 点才到家。才打开灯,阿奇就急匆匆跑来了。“你们去哪儿了,我今天来十几次了。”阿奇口气有些着急。

“我们去拜拜啊,你有陪应莲阿姨去拜拜吗?”

“我没去,应莲阿姨一早就去了。我着急找你们,是因为公司通知我说,明天会有人来换班,让我放几天假。我说不用,但老板说 :‘咱们公司虽然是讨债公司,但一定要现代化管理,讲究人性的,说你春节都盯着了,不能老让你吃亏。’”阿奇着急地说,“你们能改明天的飞机票吗?”

母亲一听着急了 :“那可不行,我神明只拜了一半啊。”

母亲说 :“小孩你别着急,我去和应莲说,让她晚上就搬我家里来,明天不出门,后天一大早我们就飞北京?”

“但他们没看到应莲阿姨,肯定要到处找的。”

“所以我会让应莲明天就别冒头了,他们总不能直接冲进我家来找人吧,他们敢来,我可不客气。”母亲又一副要杠上的样子。

我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现在的问题是,应莲阿姨会不会同意到我家来躲着?”

他们知道我说的是对的,顿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母亲还是不死心,那天晚上跑去和应莲说了半天。回来的时候垂头丧气的,我不用问,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母亲愤愤不平 :“应莲太死脑筋了,这样的人活该受累。”

母亲说 :“怎么有这种人,帮都不让人帮。”我说 :“你不是那天还夸她英雄吗?”

母亲翻了翻白眼 :“不是了,是犟驴子。”

母亲发了好一会儿呆,难过地说 :“这应莲这样下去可怎么办?”

我知道应莲不会和我们去北京了,我说 :“要不我们拿点钱给她?”

“她不会要的。”母亲知道应莲的性格。

“我知道啊,我们让阿奇偷偷塞她家里哪个地方,如果发现了,就说是本来家里有的。”

母亲说 :“这倒可以试试。”

我本来拿了 3000 块,母亲嫌弃地看了我一下,自己又掏出了一把钱,装在口袋里,就去应莲家找阿奇了。

第二天我们拜拜回来的时候,又是晚上8 点多。回来后,妻子和母亲就像打仗一样,火急火燎地收拾行李。毕竟,从泉州飞北京的航班是明天早上 8 点半,意味着,我们明天一大早 6 点半就得从家里出门。

我们正在收拾着东西,应莲却突然来了,后面跟着个人——和阿奇换班的人。

母亲赶紧把应莲拉到一旁,咬着耳根说 :“你怎么来了,你带这人来我家,以后我们要掩护你离开,他们都第一时间会怀疑是我们的。”

应莲说 :“我肯定不走了啊,我让他也跟着来,就是不让你们再多费心了。”

说着,应莲要把手上拎着的红色袋子给我母亲。

“这是什么?”母亲紧张地把她的手抓住。

“没什么啊,你们明天要去北京了,我翻了半天,没什么能给你们的,看到我儿媳妇给我孙子买的两只老虎枕头,好像就是在北京买的,说是保佑孩子睡好觉的。”应莲说。

母亲还在犹豫着。她又说了 :“是嫌弃我落难了,连我送的东西都不敢要了?”

“谁说不要啊。”母亲一把把红色袋子抢了过来。

早上 6 点半我们出门的时候,看到应莲站在巷子口对我们挥手,我们也向她挥手,母亲突然难过了,嘴里唠叨着 :“你说这人生怎么回事,小时候觉得长大就好了,结果长大了那么多事,长大的时候觉得等老了,有子孙就好了,结果有子孙了,怎么各种事没完没了。”

到北京的家里是中午 11 点多了。我们在收拾着行李,母亲突然大叫起来,拿着那对老虎枕头边走边气呼呼地骂着 :“那个蔡应莲太狡猾了,太狡猾了,竟然把钱藏在这老虎枕头里。”

“她是疯了,连人家给的救命钱都不要,真是神经病啊,不行,我太生气了,我一定得去骂她。”母亲说着说着,掏出电话。

电话拨通了。应莲开心地说 :“阿珍啊,你们到北京了?”

“你干吗了?”母亲直接劈头盖脸。

“阿珍,怎么了?”应莲还在那边笑嘻嘻地。

“为什么老虎枕头里面有钱?”

应莲也不掩饰,说 :“是我放的啊,因为,我家神龛里突然有了这 5000 元,我就知道肯定是你们让阿奇干的。”

母亲转过头对我轻声抱怨了句 :“那阿奇可真笨,藏钱藏那儿?是个闽南人都知道,神龛怎么会放钱呢?”

应莲可能听到了,笑着说 :“阿珍啊,不怪阿奇。就因为他是实诚的人,才会放那儿啊。我真的很感谢你们,但也请理解啊,我就是这种人,我一定得这么做的。神明和祖宗都在看着咱们的,我可不想,到要老死了,才丢了这脸面。”

“但你怎么办啊?”

“我肯定会找到办法的。我就不信按照规矩我活不下去。”应莲说。

我们都知道应莲的性格,母亲好几次想打电话给东石镇的街坊,侧面打听一些她的近况,但想着应莲可能会不高兴,终于放弃。

我们通过中介,找了好几天,还是没能找到福建籍的保姆,最终找了个河北阿姨。河北阿姨说话做事很麻利,就是老听不懂母亲的闽南普通话。

农历七月要到了,我父亲的忌日要到了。母亲提前好几天就和我唠叨 :“你父亲会不会回东石了?会不会看到我们都没准备东西给他吃就怄气了?会不会一怄气以后就不来梦里看我了啊?”

我知道母亲又想家了。

母亲回去订的是最早的航班,虽然我交代她打车,但以她的性格,肯定是要坐公交车的。我估摸着,她到东石最快也得十点半。我在报社上班,想着 11 点再打电话问她行程是否顺利吧。不想,10 点 40 分左右,母亲就打电话给我了。

“猜猜我在哪儿啊?”我听到她电话那头很是热闹。

“在机场?”

“来,你听听是谁。”母亲把电话递给旁边的人 :“黑狗达啊,我应莲啊。”

“应莲阿姨啊。”我开心地叫着她。母亲一到老家就找应莲,可想而知,这几个月来母亲该多挂着这个事情。

“应莲阿姨你们在哪儿啊?”

“我在菜市场啊,我现在在卖菜。”应莲正和我说着,旁边有人问 :“这笋到季节了吗?”

“笋啊,实话说是要过季节了,但是,如果真想吃,这些还是可以买的,我去批发中心挑的……”

“你应莲阿姨正在卖菜,可厉害了。”电话到了我母亲手上,“她现在每天凌晨 4 点多到高速路口下面等批发车过来,挑选好之后,拿回家洗了,就挑着到处卖。因为她太知道什么东西是好的,挑选的菜,那一看就好吃。不过,可辛苦了,我看她手上都生疮了,背都驼了。”

“那还有人盯着她吗?”

“没有人盯了,说是催债公司老板觉得按照应莲的性格,肯定不会凭空消失的。应莲算了算,自己卖菜每周能还那家公司 500多块,她找那家公司要账号,说每周打一次500 块给他们。那公司觉得太烦琐了,说等年底再一并给,但你家莲姨不答应,说如果不打,她每一周都安心不了,追着对方一定要收。她一直一直打电话给那讨债公司的老板,那老板后来烦了,好像把应莲的手机号码拉黑了,现在,反倒是她找不到那讨债公司了。”母亲边说边乐。

我听着也忍不住笑起来了 :“这还真是莲姨能干出来的事情。”

“怎么会想到,咱们东石镇一个可怜的中年妇女,最终会成为让讨债公司如此恐惧的女人。”母亲笑得很开心。

“你是没看到,你家莲姨的蔬菜摊,是我见过的全中国最干净整洁的蔬菜摊了。白菜是白菜,花菜是花菜……该红的红、该花的花、该青的青,每一棵每一片叶子都精神抖擞的……”母亲说话的口气透着骄傲,“谁能想得到,这么不起眼的东石镇里这么一个不起眼的流动蔬菜摊,会如此有精气神,会如此……”母亲顿了一下,想寻找能配得上的形容词,终于她想到了,激动地宣布着,“会如此体面。”

我跟着莫名激动起来,想着自己是如此幸运,拥有这么一个体面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