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延桐 香港文艺杂志社总编辑、香港文学艺术研究院院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散文集、诗论集、长篇小说共19部。曾获中国作家协会、中国音乐家协会、人民文学杂志社等机构与单位颁发的文学奖、音乐奖和优秀编辑奖等200余项。
我没有更好的糖给她
她,嚼着糖(不是口香糖,是“糖”),却一个劲儿地在自言自语:不甜……我知道,她究竟是在说些什么。可我没有更好的糖,给她,什么糖,我也没有,我很惭愧。
就那样,她嚼着名闻遐迩,却是名不副实的糖,融入了苍茫。要想把她从苍茫中给挖出来,只有太阳才会有这样的了不起的本事,可是,太阳,却迟迟就是不肯露面,已经是连续……我已经记不清,确确实实是记不清究竟有多长的时间了。
造糖,造阳光,我都是不会的。(至今,我也没有学会,并非我不勤勉,而是……)而今,我除了会像河流那样呼吸之外,我什么也不会,也不敢会。就这样,眼看着,她,就,已经是,不见了,消失在了何处,没有人愿意跑来告诉我。告诉我,我也不信。走着走着,我就又一次走进了风中,你看,风,刮得,树都招架不住了,何况,是我,是你,是他。我必须要抱紧了自己,才行,至于你是怎么去做的,我不想去问。
柏辽兹的配器法和我的词的配器法
叫我如何不把自己藏进一个词里,靠汲取词里的营养,维持我的朴茂的生活?叫我又如何不和这个依然保持着,热带丛林脾气的词一起,既藏在所有词的背后,也藏在深山一样的时间的深处,且频频举杯,举杯邀庄周?
碰杯的响声,肯定不是唯一的响声,不是的。我,是我(即使你并不认得,也是我)。我沿着词里的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即每一条纵横交错的路,走来走去……继续,便听到了词里的旋律,哦,那些旋律,是那么地……是的,没错,是埃克托·柏辽兹,法国的,那位酿制了管弦乐《海盗》等等的浪漫乐派作曲家,“他的火焰转瞬间照亮了整个天空,却在夜间,慢慢消逝”,但我,却仍然能从那些灰烬里捡拾到关于他的众多的传说:打开了一扇窗,然后,又打开了一条广阔的路,突然之间就把律动给搞得天翻地覆。不得不承认,柏辽兹的“配器法”和我的词的“配器法”是颇为相像的。那些——越陷越深的力量,也颇为相像,哦,太相像,你看,那头的铜管与这头的管风琴是怎样地遥相呼应,就更是,相像。正是其中的反弹,一弹,再弹,最终弹出了一个火热的夏天的。
瓦格纳在德累斯顿款待了他,而天干地支,子丑寅卯,却一起款待了我的词。此刻,时针的指向,究竟是指向庄周,还是指向嵇康,已经是没有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词与乐的合奏,早已是掀翻了一个,一个,又一个影子。
梯子占有了他
前半生,他一直都在造梯子。造梯子,用他的大大小小的骨头,以及几乎是点点滴滴的时间;后半生,他,则一直一直,都在爬梯子,用他的已经是受了好多次伤的手和脚,以及助推性质的魔咒。(一个,两个,三四个……)这时候,已经是有了自己的极其明确的想法的梯子,因此,而完完全全地占有了他。每当他说起,他的那个与他相依为命的梯子的时候,梯子便会“吱呀”一声,甚至“吱呀”两声或三声……每当这时候,便会有一阵风(常常地,都是挺大的),迅速地在裹挟着他,因此而让他,或是忽左,或是忽有……就这样,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忽。
忽,昨日又在很用心地爬梯子的时候,突然发现,梯子比往日,又光滑了许多,可是,越是光滑,他就越是担心,一担心,要去做什么的问题,也就全忘记了,唯一记得的,是梯子所在的那个地方,已经是长满了杂草,而那些越长越高的杂草,每天都在窃窃私语,有时候,说的是春天,而更多的时候,说的却是与春天毫不相关的一些事儿。每当,这时候,便会有梯子的影子,正在搀扶着一些什么,但,总也说不清,究竟是一些什么。
就这样,梯子,占有了他的整整一生。
花儿仍然是花儿
无论你是谁,是怎样的,花儿——我说的是谷中、园里和沙仑的那些经过了《圣经》的打扮,蒙受了神的祝福,特别地惊艳的花儿——都会笑脸相迎,没有任何的偏心,且让芬芳不断地扑向你的怀抱,让你在捡拾春秋以及春秋里的繁杂的营生的同时,也捡拾自己久违的爱琴海和雅典的月光。
这样的一些花儿,只会让春秋愈加地春秋,营生愈加地营生,爱琴海愈加地爱琴海,雅典愈加地雅典,当然,也让花儿愈加地花儿,可是,花儿……在这里,我只说花儿,不说叶子,更不说接二连三地在枯萎继之倒下的叶子,趁我还能说并且也有热忱去说的时候,趁我的名字还保持着最初的囫囵。
是岁月,置花儿于死地的,然而,“掞光耀明,洋乎如在”,最终,花儿,还是搬迁到了辽阔的记忆,以及广大的诗篇里。不能不说,花儿,仍然是花儿,既没有换姓,也没有改名,就连脾气也没有任何的改变,干嘛,要改?那么多的人都用自己的嘴巴,忙着在涂改,并且,是反反复复,涂啊,改啊……那么多的人都头戴花儿,而心里,却任何时候都没有花儿。那么多的人,都忘了,把花儿的事儿全忘了。
你真的认识花儿并且也说得出花儿的名字吗?你的已经黏在了一起的嘴唇……哦,我看见,我已经是,看见了。
日子是慢慢地浇出来的
题记:日子是慢慢地浇出来的,日子/都是慢慢地、慢慢地浇出来的,你/要像我一样相信,才行
一 浇花,便是浇日子,因此而让一个又一个已经有些耷拉的日子,喝足,喝饱,重新打起精神来,就像无忧无虑的孩子,那样精神。所有的日子,都是慢慢地浇出来,浇出来的,不信,你就搬来一个个有可能会开花的日子,(即使是有那么,有那么一点儿残缺,也不要紧。大体上是好的,就好)慢慢地,浇浇看。当然,最好,是连自己,也一块儿浇着,这样,好让自己也开花。都开花,开最美的花,才是正常的啊。都开花,想怎么开,就怎么开,只管开,就会有更多,更多的花儿了。当然,也会引来越来越多的蝴蝶,各种颜色的,各种流派的,一个一个,都像梁山伯和祝英台那样的,不是说变就变的。浇花,是多么地美好,让人陶醉的一件事儿啊。一边浇花,一边看花,是多么地有出息,也有成就的一件事儿啊,你说,是不是?
二 如果,正好你到我家来了,一边看我浇花,一边和我说一些五颜六色的话儿,(不一定非要说着有这花儿或那花儿的话儿)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儿啊。好,现在就开始,我要开始浇花儿了。我要浇的这花儿,今年已经八岁了,准确地说,是已经八岁整了,再过一年,它就整整七岁了——明白了没有,它是倒着长的,就像很多的东西,都是倒着长的一样。能不能不说花儿?明确地说,我不能,你可以要了我的命,但我就是不能不说花儿,我,不能。我,不能的事情,有很多,这,是其中的最大的一件。
三 你看,那些花儿,看见了没有?我这儿,正好有一副很适合你的眼镜,要不要,我现在就借给你,或送给你?哗,一下;哗,又一下……你看着,就行了。实在是看累了,确实是看累了,不愿再看这儿的风景了,你就去看别处。但,不要告诉我,千万不要告诉我,你看见了别处的什么。最好,也不要问,我为什么不想知道你究竟看见了别处的什么。
四 至于,花儿的精神状态,这个,我再说一遍,这个,你就不要管了——教堂的尖顶都能飞,花儿为什么就不能飞?鸟儿飞着飞着,都有可能会飞丢了;花儿飞着飞着,就飞丢了,就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一个可能,飞丢了,我就没有机会再浇花儿了,我就失业了,我就再也不会说花儿或浇花儿的事儿了。趁我,现在还能说,我怎么可能突然就不说了?不说了,我的好多好多的话,又该往哪里放?如今,还有谁的心里,会盛得一些话,甚至一句话?
五 唉,你一说到天上的那些云,它们总是飘来飘去的,除了能够驮起一些雨,还能驮起一些什么?佛,如何?不见,佛,不吃不喝,正在忙着打坐么?
在一里之外的那棵正在婆娑的树上
雨中,而且是在不小的,冷冷的雨中,仍然有那么一只“不合时宜”的鸟儿在唱……不断地,坚持着,将它的似是已经经过了浣洗的,清清亮亮的声音,送人我的耳中,(别的耳朵是不是也已经收到了,我不知,也无从知)致使我的耳道不再空旷,且有了一股能够照得见唐诗和宋词的清流。清流,就那么地一直都在涤荡着,仿佛梦中的河流在涤荡着广大的梦乡,想……想去认识那只鸟儿的想法,突然,我就有了,并且是那么地强烈,可是,始终,都有雨幕在隔着。我已经是淋湿过好多次了,再多一次,好像也无妨,于是,我就冲进了雨中,并且在一里之外的那棵正在婆娑的树上,不断地搜寻着……那么多的叶子,每一片,都是障碍,何况还有很多的枝子,白始至终都在支持着它们,一无所获,我也并没有马上就回来,(我知道,一无所获,是常事儿)用我的目光做棍子,我在不断地拨弄着,既拨弄着那些紧密地挨在一起的树叶,也拨弄着并不像树叶那样紧密的时光。
我,拨弄……一不小心,就又触动了……说实话,我也不知究竟是触动了什么,反正,清晨,突然就动了那么一下,就在这个时候,雨,便越下越大了,哗哗啦啦的声音,既慢慢地冲走了鸟语,也在不知不觉中冲走了清晨。
当然,我,也被冲走了。此刻,这个正在煮诗的我,很显然,是另外一个我。
青眼青眼
题记:时间,已经不早了。
青眼青眼?谢谢明月!哦,我谢谢明月,我是一定,一定要谢谢明月的!我又如何不慷慨地,而且是大把大把地掏出我的煨热了的谢谢?多难,我也是要掏出我的谢谢的,就像毫不犹豫地,马上,甚至是比马上还要马上,就掏出我的滚烫的心肺。
苹果树颠倒了,梨树不一定,是不一定会颠三倒四的,反正,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觉得的。既然我早已是认定了这样,我就相信且是坚信,是这样的。苹果该红,梨子该甜……剩余的,我就不说了。那些在杏冥之处浪涛一样不断地在涌起的,是什么?管它是什么。那些,都是不值得我去说一声谢谢的,不!值!得!就是这样!
另起一行,便是我必须要擦药的时间了,不是给我自己擦药,而是给时间,时间的伤,至今没好。你看看,我的亲爱的朋友,是不是?这擦药的活儿,我一干就是几十年,已经是非常熟练了,然而,却又非常地陌生,就像我的眼睛对眉毛的事儿知之甚少一样。你说怪我,无论有多少人说怪我,这也是极其地不公平、不公道的,有无罪业,这,我就不说了。(我要尽量地节省我的话语)这,擦药的事儿,我还得继续。你,阻拦不了,就像谁也阻拦不了春秋的经过。这,擦药的事儿,另有学问,应该是贯穿了再贯穿——要贯穿——不能贯穿了,也要像时间那样继续去贯穿。
这样的溪流和湖泊大概你也是见过的
阳台上有一条蜿蜒的溪流,那是浇花时,由于我过度慷慨,而留下的,痕,痕迹。(有时候,我的话语十分地顺畅,就像踩了风火轮,或埃利蒂斯或惠特曼的那些洋洋洒洒的诗句。有时候,甚至是非常多的时候,又,不是)有时候,我所留下的是一个微型湖泊,似乎里面,以及里面的里面,还有船,当然,是只有我一个人才能看得见的,或是这样或是那样的一些船,并且,我也总能在湖泊里照见我的干干净净的影子,也就是说,那一刻,阳台上的那个湖泊,是很乐意收留我或是在诗里流浪或是在歌里流浪的影子的。因为,这事儿,我感动了良久,至今,我的感动,也没有完全地蒸发,因此,我就爱上了浇花这事儿,并且是,越来越爱,既在阳台上浇花,也在露台上浇花,浇完了也还在继续想着,浇花的那些热带丛林一样生机盎然的事儿,进而在我的瘠薄的梦乡里浇花,浇各种各样的花:百合花,太阳花,再力花……总是忙个不休。我之所以喜欢浇花,其中的最大的秘密,在上面,我已经是完完全全地透露了,我是个坦白的人,正如我的名字一样坦白。花儿究竟长得怎样,哪一朵更加地长寿一些,在这里,我就不说了,因为,我实在是不想去提及那些越来越有脾气的天气,一提及天气……我的仅存的感动,便会一扫而光,不复存在,就像阳台上的溪流,或湖泊,以及装在里边的我的影子,而今已经不复存在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