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从哪里迁徙而来?
寒风中,第一双皲裂的大手,捏着浊黄抑或赭红的泥,在平原上垒起了第一座土屋,栽出了第一棵挺拔的柳树,点亮了第一盏吱吱的油灯,开垦了第一块土地,从此,平原有了褶皱,有了起伏,有了光,有了负轭的牛,有了曲辕的犁,有了郁绿,有了金黄,有了千古不败的爱情,有了悲悲喜喜的传说,有了苍劲的歌,有了这块沃土对于生命的代代繁衍和变奏……
我曾来到天涯海角,在茫茫胶林中听到一丝平原的方言是多么欣喜若狂,那流落天涯已经几代的老人,语言仍是平原的语言,性格仍是平原的性格,生活习俗仍不改平原的生活习俗,日日的话题仍是平原,仿佛总人不了角色的演员,都那么多代了,却仍总觉和天涯的人情风物隔了一层,总盼着有一天,能回归平原……人在天涯,乡愁无边,心却永远离不开平原。
海外还有多少平原游子呢?
如今只有母亲——平原。
耸起凹不下去的,是坡;凹下耸不起来的,是河。河由窄细变宽广了,污浊的臭水变作清粼粼的净水,明媚的阳光下,皎洁的月辉下,悠游着平原汉子的打鱼船,摘了凫子,拍拍船帮,穿过一丛浅芦苇,划向鸭鹅齐鸣的深处。坡上的村庄,村庄的大树,村道上顶着白头巾、扛着锄头的妇女,村口一位位背着畚箕拾粪、口噙旱烟袋的老者,一一映入河底,即使再高明的画家也怎能画出这样一幅生动的画呢?村与村隔河相望,鸡鸣互答,犬吠相应,然而,河,隔不开平原乡亲的心。方圆几十里之内的人彼此亲熟了,于是结成亲友,共同改建着他们的家,共同生产着他们赖以生存的小麦、大豆、高粱、玉米……共同对抗意想不到的天灾人祸,创造着一代胜过一代的美好。
祖祖辈辈,岁岁年年,就是在这块褶褶皱皱的平原上,他们艰辛地劳作着,努力地奋斗着,虔诚地祈祷着一个丰年又一个丰年,一代又一代由少年迈向苍老,最终融入平原浑黄抑或赭红的泥土,这些消失的生命,化为草,化为花,尽管微小,却春来又返青,迎风就绽放。因此,我把平原上的一草一木也认作至亲。是啊,平原上,默默地诞生了多少代人,又默默地消失了多少代人,唱了多少悲辛的歌,弹了多少欢乐的曲,代代相传了多少大悲大喜大哀大乐的平原人的故事。这血与汗、悲与喜一脉相承,平原却永不会苍老,永远青春焕发,并且饱满而茁壮。你看,那一束束钻出泥土的野花,又在歌唱,它们,正是那些逝去乡亲的不死之魂。
听到那支幽古的拉犁歌了吗?
在平原的日落黄昏,在平原的月升暗夜,“哎嗨呦,哎嗨呦”,组成的,不就是一曲强劲的《黄河大合唱》吗?
从南头到北头,从北头到南头,沉重的犁,翻开平原大地苦难而板结的历史。犁出的一行行新泥,不是伤痕,而是诗行。
大口大口地喝烈性酒,醉了,大哭一场,然后踩碎冰凌捞塘泥的,是我的平原父亲。
烈日下默不作声地锄草,树阴下开怀朗笑着衲鞋底的,是我的平原母亲。
是他们,在平原大地上,植下了一棵树,让它发芽,让它生出绿叶,让它坚劲挺拔,风吹不折,雨打不断,日晒更加郁郁葱葱。放眼望去,是乡亲们的铮铮脊梁。
平原的父亲们母亲们,对于他们的儿女,从来只是奉献,从来没有什么苛求,如果有,也只是一个微小的,然而也是人间最崇高的愿望,那就是永远不要忘了他们,要记得他们,要看得起他们。无论你的地位有多高,作为他们的儿子,你若是摆出一点点架子,哪怕是装出一点点文绉绉的样子,那就是瞧不起他们,你就因此一钱不值了。你官位再高,他们可不屑攀亲:尊崇善举,信奉孝道,他们只认这个理。风白风清,灯火可亲,只要你把自己当成他们的儿子,和他们操着同样的语调,和他们同样地打趣说笑,和他们同样地痛饮大嚼,甚至和他们一样坐锅门、盘草屋,这样,你就是他们永远的儿子。他们就会亲切地喊你小名,才会直来直去地教训你。天大地大,人生起伏,他们只要求你守住你的一颗初心,这是任何叫做物质的东西都换不来的。
是的,他们对于自己的儿女,从不求得什么物质的需要。
永远记得他们,就是永远记住了生你养你的这块浊黄抑或赭红的平原大地,因为,你是平原的儿女。
收获平原
布谷鸟鸣已经歇止。焦热焦热的阳光,仿佛耗尽了所有的水分。任平原吹荡芬芳的风。
平原上厚厚的一层金黄,由成熟而饱满的麦子铺成。直挺挺的麦秸秆已支撑不起沉甸甸的麦穗,阳光漫流,柔风轻拂,漫野麦穗如合唱《丰收歌》的姿势,左晃有摆,跳起欢快的舞蹈。
于是,鸡鸣喔喔,天际微红,村庄就从沉寂中热闹起来,男呼女唤,磨镰霍霍。大片大片厚厚的金黄,一层一层饱满的麦子,随着熠熠的镰光,纷纷刈倒,弓着的脊背之后,一捆捆麦子昂然站立,站满平原,组成雄赳赳气昂昂的方阵,等待劳动者最庄严、最激奋的检阅。那弓着的脊背啊,就伸直,立起身来,泥手抹了一把额上亮晶晶的汗,昂首注目愈升愈高的太阳,嘴角禁不住露出灿烂的笑意,谁又能读懂这淡淡的笑意中包含着农人们多少朴素的欣慰?
转眼间,坦荡无垠的平原,就褪尽金黄的厚外衣,重新恢复了浩荡无涯的赭红。
麦垛,山峦一般堆在晒场四围。镜面一样平坦的晒场,新泼了一层水,撒了一层麦糠,经石磙轧过,连一丝裂纹、一丝褶皱都没有。
炎阳高照时,摊开麦子,覆满晒场,四轮车在上面来回飞跑,橡胶车轮下麦粒就啪啪而落。翻场。聚场。有风时扬场。最后聚合一堆的,就是颗颗饱满的赭红抑或银白的麦粒,最后,又一笆斗、一笆斗地归同,抑或归仓。
这就是农人风里雨里寒冬酷暑艰辛劳作所收获的果实。
啊,朴朴实实的农人,世世代代居住平原,世世代代走不出平原。春种夏收,夏种秋收,秋天种下的,又在冬天发芽,在春天郁郁葱葱。
平原上,他们世世代代艰辛劳作并且收获着平原的五谷杂粮,以此延续生命,赓续未来。其实,他们的思想非常朴素,那就是,现在比从前好得多了,那么,未来就肯定会比现在更好。由于深谙粮食的艰辛,世界上没有谁比他们更懂得节约。节约下来的粮食,兑换成钱,就盖出了他们愈来愈漂亮的房子,恬静的生活不再透风漏雨,平原也由此日益辉煌壮丽起来。
他们收获了平原的五谷杂粮,而最终收获的,亦必然是他们自己纯朴而伟大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