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爱情
立冬后,母亲比先前更忙碌了
她得赶在年前为方圆几十里的乡邻
缝制好过年穿的新衣裳
父亲也是
上了年岁的一部分老人熬不过寒冬
须提前打制好棺木
被乡邻称颂的两个手艺人
村东或村西,日出或黄昏
总在不停奔走的路上
年幼的我们还无法理解新年和死亡
也无法理解一把剪刀,一把尺子,一支画粉笔
一把斧子,一把锯子,一把刨刀和锉刀
在路上不停奔走的意义
月亮常常代替父母照看了我们
在他们还没歇下来的晚上
悄悄爬上床沿,亲吻我们稚嫩的脸
睡梦中隐隐约约传来缝纫机叭哒叭哒
和锯子锯木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醒来
堂屋一角整齐摆放着母亲的工具袋,父亲的工具箱
好像从未有人在晚上动过它们
好像最好的爱情就摆放在那里
秋天我要挑个最好的日子去看你
秋天就快结束了
我还没有去看你。我困于俗物
和怠倦的庸常之间
我要挑一个最好的日子去看你
那一天必定风烟俱净,河水清澈
白云棉絮般铺在湛蓝的天上
不管坐哪一辆车,都带上我的好心情
穿过稻子金黄的田野,穿过片片红枫林
当我抵达你门前
你停下手中所有的活计
拍一拍我身上的风尘
你早已为我准备了素洁的床单
干净的洗漱用具,简单而精巧的食物
你领我去附近的山上
秋天为我们备好了一山鸟鸣,满地松针
秋风浩荡,叶落纷纷
仿佛先前写给你的信在此刻都得到了回应
夕晖缓缓披在我们身上
世间最好的情谊此刻终得圆满。
夜色越来越浓,借一杯月色当酒饮
饮到动情处,你误把我眼里的泪花当星辰。
落日
我看着它从对面塔尖往下落时
成为一只火鸟,烧红了自己
也烧红了整片天空
它投身于即将到来的黑夜
像一声祷告,落进黄昏的盛典
此时的落日,不是我少年时写下的落日:
轻佻,动荡不安
也不是暮年的落日:苍老中疲惫
它在我的中年落下——缓慢,坚韧,充满理性
仿佛一种完满
年轻时,我曾以梦想和诗歌喂养它
我一直视它为知音
它为我保守秘密:成长中的艰辛与挫败
流浪中的离索与忍耐。
人生已过半,我只剩下滚烫的荒凉
它陪伴我,以亲人的身份
我们交换情谊——当我以一粒雪的身份,蹲在对面
和它对望,凝视它慢慢熔掉我
像熔掉珍藏已久的一粒金子
期待雪落的冬天
秋已深,后山上的松针落了一层又一层
我一遍一遍清扫着院子里的枯叶
它们在空中打着旋儿,或贴着地面飞
仿佛追逐流逝的光阴。我们在菜地里种上
白菜,萝卜,莴苣,香菜,大蒜,芹菜
薄薄的白霜下,拱出微微的甜
你总有使不完的力气
在院子里劈柴时,细密的汗珠
沿着阳光的弧线闪烁,跳跃
仿佛连接冬天的隐秘音符
劈好的柴火整齐地码在屋檐下
等斜阳和霜雪轻轻弹奏它们。时间沉静如谜
我期待秋天快点过去
期待落雪的冬天在某个黄昏降临
我们一根一根往炉膛里添柴
红薯粥在灶火上冒着热气
羊肉火锅里,新鲜碧绿的菜蔬
在汤水里翻滚出岁月的方程式。
生活需要这样一种仪式一
两杯小酒,三五句掏心窝的话
窗外的大雪被压得一低再低
抱紧我们的春天似乎又回来了
馈赠
“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
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读到这一句,茨威格给安托瓦内特的命运
画上了句号——奢华的她,被贪婪押上了断头台
她忘了向上帝赠予她的一切
道声谢谢。并挥霍了这一切
生活同样赠予我们很多:
锅里的碗。火炉上的壶。窗台盛开的郁金香
泥土地里扬花的麦穗儿
一封远方来信
美好的事物并不为某一人留存
每一刻我们都在享用它们的荣光
万物均是馈赠。你有没有
俯身向它们道声谢谢——
感谢牵我们走过黑夜,迈向光明的手
感谢日子递给我们一杯苦难和甜蜜交汇的果汁
感谢季节交替,岁月轮回,让我们
指认出最亮一颗星,最红一枚叶
感谢父母为我们缝补衣衫,爱人为我们蓄满泪水
深廊
这幽深僻静的长廊,将我带入黄昏——
鹅卵石铺成的小道,指向茂密林中
摩挲着沉到足底的夕光
槭树,榉木,香樟,落叶松。多年的邻居
互相传递信任和尊重
偶尔递过来一两截树枝
钟情于我臂弯好看的阴影
鸟鸣从枝叶间漏下来,在潮湿的泥土上
溅起回音。附和着
两旁的零星小花,向凉风频频点头
最后的虫鸣,草叶间闪烁
也在加紧修饰大地的安魂曲……
此时空气清澈得什么都没有
只有时间在头顶上方流动
一种宁静的力量一圈圈消磨掉我
像要带走一个个虚无的梦——
仿佛我从未来过这里
现在也没有抵达:一条长廊,如此幽深僻静
焊接了我和黄昏。带我滑入世界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