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蛙把春天的门扉叫开
一只青蛙,“呱呱”把春天的门扉叫开。一群青蛙,加入了春天的大合唱。
清水把草木的倒影和青蛙的嗓子濯亮。月光的丝绸里,仿佛有手捋长髯的乐公伫立于水上,抖动长袖,击打编钟。水灵灵的音乐,漫过田野,淹没了苏醒的村庄。一条羊肠小路,宛如肚皮发亮的水蛇。
跳远的蛙声从小荷尖尖的角上跃起,从低垂到水面的柳条上跃起,滚落到水底明晃晃的镰刀上,溅起一塘秦汉的星光。当绿油油的音乐漫漶,仿佛有一池冰镇汁流淌到龟裂的六月的唇边。
有的蹲在荷叶上,甘为唱针;有的匍匐在水草里,与世无争。此番唱罢,彼岸潮起,我看见了儿童团、少年先锋队、青年突击手、夕阳红。
为旭日寒露而歌,亦为黑夜流星而歌。青山绿水作证——当歌唱成为信仰,黎明终将到来。纵使面对屠刀,也用鲜血歌唱。在一个清晨把千万个沉睡唤醒,在一个子夜把千万道伤痕治愈。
此刻,我只想听从炊烟的召唤,牵着耕牛走向水边。看母亲弯下腰把谷种浸在音乐的中央,春天的涟漪向四周漾开,画着同心圆。
仰望高枝上的黑蝉
居高声远。黑蝉放歌的时候,整个夏天都在流汗。
坐在树阴下,我仰望着高大的皂荚树、笔直的白杨,树梢之上,是绣着棉朵和马匹的蓝绸子。仿佛有斑驳的箫声从树叶间筛下,“知了——知了——”蝉想告诉我什么?
忍受了四年的黑暗,才拥有一夏的歌唱。当命运阉割了嗓子,哑蝉以沉默歌唱。从此起彼伏的音乐里,我听出了忧伤,也听出了欢乐。
晚霞满天。蝉声是通红的,像炉膛里的烙铁。唯有不停地往音乐深处走,直到它消失在黑夜的长廊尽头。
最初与蝉相遇,是在我失魂落魄的时候。一只拱破泥土的蝉,从杨树下的洞穴里蜗牛一般爬出冬眠,我们对视着。它步履蹒跚,仿佛一个灰头土脸负重的樵夫。
蝉就近爬上一根灌木的枝条,犹如抓住一道闪电。
更多的时候,只能见到一个个撕裂的黄铜般的蝉蜕。以此为药,去忍受羽化之痛,作一次艰难的蜕变。
别无选择!大地是我的来路,也是我的归途。
纺织娘身体里有一辆纺车
“沙沙沙——”仿佛有一位女子在纺纱织布。
循声找过去,只见一个黄褐色豆荚落在花瓣上。祖母告诉我,那就是纺织娘。它轻轻一跳,又继续摇它的纺车。翅膀跟着抖动,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姑娘。随后,从祖母手中闪电一般逃走了。
月光淡淡地照着。它为谁纺织?它想成为谁的新娘?
夜深了。纺织娘,你冷吗?
渐渐地,我相信每一个纺织娘身体里都有一辆纺车。但它并不是我心中的纺车,也不是我心中的纺织娘。
薄霜打下来,门前的柴垛上爬满了黄瓜藤、丝瓜藤,它们相互纠缠着。缠绵的音乐从高处流泻下来,宛如大地上飘零堆积的黄叶,锁入黑夜的囚笼。
祖母裹着小脚端坐在枣红的纺车前,右手紧握手柄,左手捏着的棉条像春蚕吐丝一样。一支银簪插在高高挽起的发髻上,闪着岁月的银光。
深邃的星空下,又响起熟悉的金属质地的声音,像一曲旷远的古筝独奏。我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迷茫——枣红的纺车早已被劈碎当柴烧了,只剩下这空心的声音在萦回。
鸟是树上的花朵
鸟雀在门前的电线杆上画完五线谱,又回到树上。
树上到处是花朵。孤独的花朵,咬耳朵的花朵,赶集的花朵,鸣叫的花朵……一个飞走了,另一个飞来了。飞到哪里都是歌唱。鸟鸣粘在柳絮上漫天飞舞,将苦楝树淡淡的苦味融化了。
高处的喜鹊,低处的麻雀,形影不离的斑鸠,一飞冲天的叫天子,穿着燕尾服的燕子……它们一齐放歌,像大铁锅里炒蚕豆。它们保持沉默,黑夜变得沉寂而漫长。
树梢上挂着漆黑的鸟巢。鸟妈妈叼着青虫正从田野上飞来。
哪有妈妈不爱自己嗷嗷待哺的孩子的?曾经无数次仰望枝头。我也是妈妈的一块心头肉,是妈妈怀里的一只灰喜雀。但鸟雀是要归巢的。飞得再远,终归要回到树上。正如我回到藕塘村。
夜莺在头顶歌唱。我双臂伸展成枝条。请允许我低下高贵的头颅!我掏过鸟窝,也曾用气枪瞄准过斑鸠;我歧视过乌鸦和猫头鹰——它们对寒冬和黑夜独具个性的歌唱。
蜜蜂从来不会迷失方向
没有翅膀不能抵达的地方。哪里有鲜花盛开,哪里就有蜜蜂歌唱。漫山遍野的花朵。蜜蜂正从唐诗中飞来,唱着一支古老的歌谣。一路追逐着芬芳,小小的蜜蜂总能找到大海。在落日的召唤里,又返回炊烟袅袅的村庄。
白天采蜜,夜晚酿蜜。有时就在花朵的船舱里露宿,听风浪摇晃着小船:有时也会折翅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抑或丧命于搏命的一蜇。
蜜蜂从来不会迷失方向。一朝为蜂,便为蜜而生,为蜜而死。
正午的阳光涂抹了蜂蜜,晒得黝黑的养蜂人浑身发软。蜜蜂还在田野上穿梭,扇动透明的翅膀。蜜蜂飞到槐花上,蜜蜂飞到枣花上,蜜蜂飞到荆条花上,蜜蜂飞到油菜花上,蜜蜂飞到凡·高的向日葵上……蜜蜂飞到我的梦里——母亲左手端着瓷碗,右手举起汤匙,黄澄澄的蜂蜜滴下,滴在我苍白的舌苔上。
蜜蜂飞到我永久的疼痛里,我眷恋着人世间所有的清香和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