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树影里

2024-08-16 00:00:00章铜胜
思维与智慧·上半月 2024年9期

废名去访俞平伯,两人闲谈,平伯指庭院中一棵古槐对废名说:“这棵槐树比这房子的年纪大。”废名看是一株晋槐,树虽老而生意不止。虽然只是平伯的一时即兴之言,却给废名带来了分外的欣喜。废名是爱看树的,不只是面前的古槐,从黄梅城外的桥边到花红山,那些树给了他和小说《桥》中的程小林太多的灵感和欢喜。就像藏在我们记忆深处的一些东西所留下的深刻印象,它们会在你不经意的瞬间突然到来,也像一些不同的树影,会经常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向来方向感不强,留在记忆中的树影其实只是我识路的标志。从家中出门,翻过一个土岗,可以望到不远处的村庄边有一株高大的柏树,向着这个方向走,过小石桥,再往前是一小片松树林和相连的另一片杉木林,再走上一条两边种满油茶和檫木的大路,就可以看见茶园围绕中的学校了。春天,檫木抽出的嫩叶是淡淡的黄色,远望如一树黄花,衬着茶树抽出的嫩绿的叶子,真是美到极致。冬天,上学放学的路上,我们钻到油茶林里偷摘采剩下的油茶果,互相扔着玩,在追逐打闹中如林中的鸟儿叽叽喳喳,扬起一路的尘土,引来路人的侧目,这些就是留在我上学路上的树影。

去外婆家路要远一些,要经过两个村子,然后在一处大池塘边是一片绵延的小树林。穿过小树林,从田埂边两株高大的枫杨树边走上圩埂,便能望见绿树掩映中的外婆的村庄了。春天去外婆家,我喜欢绕到池塘的另一边,看那株高大的棠梨树撑开一柄白色的花之伞和它映在池塘里的美丽倒影,想象着这是不是就是从《诗经》中流传至今的棠棣之华呢?夏天的枫杨树给了我一大片荫凉,走到树下休息,风扬稻菽十里香,再看看不远处的村庄,心里顿时轻快了许多。

三十多年以前,我常从学校沿率水河下屯溪,沿河观景,也看河中婀娜多姿的树。河中的沙石滩上总有三五成群的树生长在一起,它们相扶相携,无畏地面对自然的风吹雨打;它们相依相偎,坦然地迎接滋润的雨露阳光。也会有一两株倔强地挺立着的,逆着或顺着水流的方向,都展示着一种生命的顽强。这些树就像沙漠中的胡杨林、大海边的椰子树、灞桥边的柳树一样,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树之美。后来,在普里什文的《林中水滴》里,我找到了属于树的生活,发现了即使是树桩的废墟,也可以美丽如画。

“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但又有多少人能不迷失在故乡乔木的树影里呢?痴迷执着的废名眷念着湖北黄梅县后山铺的大樟树,当逃难中的他得知那株曾给幼年的他以莫大安慰的大樟树被人砍掉变卖以后,仿佛失掉了一种坚实的依靠,从而对同为冯氏族人的伐树者产生了极大的厌恶。他也羡慕陶渊明“提壶抚寒柯,远望时复为”的潇洒,常常一个人到大松树下独坐冥想。北平香山甘露寺的古松,停留在战时废名对和平年代京师生活的怀念里。“可爱春在一古树,相喜年来寸心知”,这是废名赠师兄诗中句子。古木逢春是一种欣喜,欣喜生命的珍贵;生意盎然则是一种报答,报答自然的恩赐。

鲁迅文章里的树木,读后会沉重一些,他在《秋夜》中写道:“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两株相同而又独立的树,相守相望,但却不相依相靠,是冷漠,还是一种无奈的隔膜,这样的语句只能让人体会到一种更加复杂的心情。

(编辑 兔咪/ 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