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故乡和童年在时间的河流中渐行渐远,唯有方音,还珍藏着那时的青瓦、朱檐、石板路、吊脚楼。一开口,城门打开,枯木逢春,岁月被召回。
贺知章说:乡音未改鬓毛衰。还乡的人面目全非,乡音是最迅捷的暗号,它准确无误地判断我们的来路,准许游子归程。
只是如今,年轻的父母习惯在日常生活中用普通话和孩子交流。标准的普通话在许多偏远的方言区,会造就一种潜意识的优越感,它隐含着教育带来的分层,字正腔圆,泾渭分明。
学英文,有牛津腔或者纽约腔,总归是件时髦的事。《权力的游戏》中,“老狮子”泰温就通过艾丽娅嘴里“my lord”的尾音没有吞掉,轻松判断出了她的贵族身份。这是贵族或者是上层社会人士才拥有的口音,拥有这种口音可以传达出你出身中产以上阶级的信息。但绝大多数口音没有这样的好运,成为土气的代名词。用语音完成最初的身份甄别,这是语言发轫时人们没有料到的功能。
很多国家都致力于制定标准语,以促进政治、商业和文化的发展。但是,当语言呈现出单一的秩序,我们突然深感不适。即使那块土地赋予的口音被人认为是蹩脚而奇怪的,但总有一天,我们还是喜欢用自己的方音讲述自己的故事。
黑撒乐队用西安话唱《醉长安》,酣畅淋漓,那才是属于十三朝西北古都的声音,它雄浑而粗犷,带着黄土地的厚朴、亲切。它拒绝同化,拒绝与世界合二为一。
一位打算轻生的年轻人站在桥上,民警在他绝望的诉说中听出了口音,他们找来一位会说这种方言的警官。刚一开口,决心赴死的人就泪如雨下,在陌生都市的冰冷与迷离中,方音是一根救命的绳,即使素不相识,我们曾是同一地方的人,这种认同带来的亲切与温暖足够融化坚冰。
西南官话与普通话有很大的区别。曾有朋友说,一定要交往一个北方的男朋友,因为他可以用纯正的普通话说:我爱你。我们的方音中缺少这样的深情和庄重,抑扬顿挫,却有着市井的趣味和幽默。四川人不用方音说:我爱你。她们轻骂:你这个背时砍脑壳的。像许多年前湘西凤凰古城水边的翠翠,情和水一样,也有动人心魄的涟漪。
在这个趋同的时代,方音让我们差异明显,也让我们找到流离失散的人,追溯出许多断过的根。
许多年来,川北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我们都是湖广填四川时迁来的外乡人,祖籍不是湖北麻城就是湖北孝感。几百年的时间,足以将所有迁居的痕迹抹去。那些络绎不绝的艰苦跋涉在古书中没有留下痕迹,当初的希望、雀跃、艰辛、伤痛都变得面目模糊。生根发芽的人群把异乡变成故乡,即使在麻城,我们都找不到当年分蘖出去的根,我们从哪里告别的,已不重要。方音让我们找到来处,隔着几百里的山川和蜿蜒崎岖的路,乡音是秋夜星空下闪亮的北斗七星。
无论在时光中还是距离上,我们都走得太远,只有方向,失去路径。而方音还在,它那么顽固地保持着当年一群人聚集的记忆。尘土、山水、时光都不能湮灭那些存在的事实。洛夫在海峡那边吟诵:乡音原是耳朵里一块小小的平衡木。它治愈我们的晕眩、颠沛和倾斜。
我们什么都忘记了,唯有方音在时光中保存。我们求同,我们也存异。遍地江与湖,满空云雨下,青山与黛树,我们的祖辈都曾是同行的人。方音响起,故乡的听骨里没有骊歌。
(编辑 高倩/ 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