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杭州

2024-08-15 00:00彭玉平
名作欣赏 2024年8期

作为南宋的首都,杭州近年一直在大力推广和研究宋韵文化,上上下下都在参与,已经形成了一定的规模效应,以此来作为中国文化和浙江文化的典范,我觉得这个切入点是很好的。杭州虽然是到南宋才成为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但其实主要延续的还是北宋的模式。换句话说,两宋文化具有相当的一体性。也正是在这种两宋一体的背景之下,苏轼才能成为宋韵文化最好的样本。苏轼一生辗转多地任职,而停留时间最长的正是杭州;以地域而论,创作诗文最多的也是杭州。这么说来,苏轼与杭州的关系也就不能不说了。还要特别说明的是,无论是元丰与元祐年间,苏轼在朝廷政治生涯曾一度达到巅峰,还是乌台诗案之后,苏轼沉沦在黄州、惠州和儋州,仕途到了最低谷,这种个人命运的极盛和极衰,或许都带有一定的特殊性。而两任杭州则从状态上而言,似乎恰居其中,也就是介于巅峰与低谷之间。你说得意,他就不用自请外任了;你说不得意,但显然比乌台诗案后在黄州、惠州和儋州的境遇要好。如果我们也采用去掉一个最高分和一个最低分的考量模式,那么杭州的五年时光,或许是评估苏轼一生行事风格和精神风貌的最好样本。简单来说,杭州的五年应该是最接近苏轼本色和底色的五年。苏轼曾感慨自己与杭州不解的缘分说:

轼于钱塘人有何恩意,而其人至今见念。轼亦一岁率常四五梦至西湖上,此殆世俗所谓前缘者。(苏轼:《答陈师仲主簿书》)

这足以说明,苏轼与杭州也是一种双向奔赴。一个人与一座城市,有的时候确实有一种神奇的缘分在。

苏轼两任杭州的具体时间:第一次从熙宁四年(1071)十一月至七年(1074)九月任杭州通判,历时两年零十个月;第二次从元祐四年(1089)七月至六年(1091)三月任杭州知州,历时一年零八个月。两任杭州的时间总计四年零六个月,苏轼自己说“居杭积五岁,自意本杭人”(苏轼:《送襄阳从事李友谅归钱塘》),所谓居杭五岁,只是四舍五入,说的是约数。即便在这四年半中,苏轼还经常因工作关系要到周边的湖州、常州、润州、苏州等地或巡察或赈灾,实际在杭的时间满打满算大概也就四年左右。

苏轼在第一次去杭州之前,原本仕途还是顺利的,但似乎顺利之中总夹杂着一些不顺利。如苏轼刚刚考中进士,在朝中掀起一股“苏旋风”的时候,母亲去世,他只能按下仕途的暂停键,回川守丧。守丧期满,回到京城,苏轼又考中了制科考试,接着被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任期满四年后还朝,不久又通过学士院的考试,任直史馆。按这个节奏,苏轼的仕途简直是一片光明,结果在这个节骨眼上,父亲苏洵去世。苏轼再次按下了仕途暂停键回乡守丧。三年后回到京城,面对的就是轰轰烈烈的王安石变法了。苏轼授官告院,而苏辙在制置司。苏轼已经隐约感到“主上求治太切”的问题,为了保障财利之法,专门设置了制置司,苏辙虽在其中工作,但“诸事措置”还是在王安石、陈升之二人。(参见苏轼:《与子明》一)王安石变法得到的制度保障简直是全方位的,这意味着抵抗或者反对的空间十分有限。

从1069年到1071年,苏轼不断通过多种方法表达了对变法的担忧甚至反对,苏轼对王安石变法的态度,以他对宋神宗说的“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三句话为核心。宋神宗一开始也大体听进去了苏轼的话,表示要慎重考虑苏轼的意见,但王安石以及同党生怕被苏轼的这一番话惹出事端,所以想尽办法来排挤苏轼,更有人借此诬告苏轼。苏轼看来势汹汹,自己已经努力了两年,希望能把变法拉回到一种理性而有序的状态,但基本没有效果。而且在王安石同党的排挤下,他在朝廷的空间也越来越小。在这种情况下,苏轼才自己要求暂时离开变法的政治旋涡,去杭州避一避,也借此看一看变法在基层到底产生了怎样的后果。这是苏轼第一次去杭州的政治背景。

1079年,苏轼在政敌近十年蓄谋已久的收集材料和罗织罪名后,遭遇了著名的乌台诗案,苏轼锒铛入狱,后九死一生便被贬谪黄州。1085年,宋神宗去世,宋哲宗继位,因才8岁,无法管理朝政,所以由祖母太皇太后高氏听政。高太后的政治态度与宋神宗截然不同,她大力恢复旧法,一度被贬谪各地的旧党陆续回京,重获重用,司马光、苏轼等纷纷回到京城担任要职,司马光更是一度为相,苏轼以礼部郎中被召还朝,随后升为起居舍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知礼部贡举等,堪称一路飙升。但这个时候旧党内部的矛盾也逐渐趋于公开化,司马光有意尽废新法,而苏轼认为新法问题虽然很多,但并非一无是处,有些被证明还是合理可行的,应该继续执行。如此苏轼又得罪了司马光以及诸多旧党成员。司马光大为光火,一怒之下,曾想驱逐苏轼出京城,只是很快司马光就因病去世了。但苏轼在京城的日子从此也不好过了。以前新党排挤,现在旧党对自己也有看法,两边都在压制他,苏轼想想为了清静,不如再请外任算了,这样就有了元祐年间苏轼出任杭州知州这件事。

虽然苏轼两任杭州都被称为自请外任,似乎是主动要求到地方上去的。其实在苏轼而言,这种“自请”,也与“他请”差不多,只是程序上,自请显得更有风骨一些。“小器易盈,宜处不争之地”(苏轼:《杭州谢执政启》),虽自称“小器”,但不希望身处过于复杂之地,大概也是苏轼的基本立场。因为彼此相争之地,尽是无情,他领教过多次了。“为求闲散以避其锋”(苏轼:《与张君子》二),就成为苏轼的主动选择。更重要的是,他综合研判朝中形势,似乎因为政治立场与王安石的对立而导致其处境日趋逼仄,他也担心早晚会被罗织罪名。他在《与子明》之四中说:

轼近迁居宜秋门外,宅子稍得厅前颇有野趣,可葺作一小园。但自揣必不久在都下,无心作此也。近日事体颇新,兄弟蠢拙,颇为当权者所忿。孤远恐不自全,日虞罪戾耳。

这才是苏轼要自请外任的真实背景,他已经预料到在朝廷难以立足的处境,甚至担心被无端加罪,以至于对这个颇有野趣的小园也无心打理,在“自揣必不久在都下”的心理驱动下,当然是自请外任为上策了。

按照苏轼当时的身份和地位,外任去杭州当个知州应该也没问题,而结果只是当了个通判。为什么不让苏轼当杭州的一把手呢?苏轼自己的分析是这样:

轼久怀坟墓亲友,深欲一归,但奏状中不敢指乞去处,一任陶铸,故得此也。上批出,与知州差遣,中书不可。初除颍倅,拟入,上又批出,故改倅杭。杭倅亦知州资历,但不欲弟作郡,恐不奉行新法耳。此来若非圣主保全,则齑粉久矣。知幸知幸!余杭风物之美冠天下,但倅老冗耳。(苏轼:《与堂兄》四)

这一封信实在是太重要了,好像还不大为苏轼研究学人所关注。苏轼虽然是自请外任,所谓“故求外补,以尽余年”(苏轼:《杭州谢上表》一),但任地与任职却是一波三折,其中背后的政治斗争真有点刀光剑影的味道。很显然,苏轼自请外任,一开始并未说明要去哪里。宋神宗一开始批示的职务是知州,结果中书反对。中书的建议是颍州通判,结果宋神宗下诏是杭州通判。杭州通判的地位与知州差不多,为什么不让苏轼当杭州的一把手呢?就是担心苏轼到了杭州带头不推行新法。苏轼大概是了解这个过程的,所以特别感谢神宗的保护之意,若按照王安石等人的意见,苏轼的下场可能就更惨了。苏轼当然知道杭州的风物之美,所以上表说“乞越得杭,又过平生之望”(苏轼:《杭州谢上表》一),但也深刻地知道通判是要具体干事的,有点担心被杂事困扰住。

什么叫“乞越得杭”?似乎苏轼原来希望的是外任四明(宁波)或淮浙一郡(参见苏轼:《与范子丰》一),似乎也想过去会稽(绍兴),其《与钱穆父》之四云:“会稽平日欲乞,岂易得哉?”《与钱穆父》之五云:“旦夕入文字乞郡。江湖之东,行亦得之,但恨会稽为君家所夺耳。”目标大致在今浙江境内,而结果是通判杭州,这是苏轼没有预料到的。

再补充一句,苏轼要求外任,也是多年努力的结果,并非只是偶一提出便达成目的。苏轼在《与家退翁》之三中说:“轼连岁乞补外,请越得杭,恩出望外。”《与范子丰》之二中又说:“轼百凡如昨,然方求郡,累削不允,终当坚请,以息烦言耳。”苏轼已经不能忍受朝中的“烦言”了,所以,连年要求补外,似乎至少有八次上章乞郡。(参见苏轼:《与孙正孺》一)他最开始想去的是绍兴,没想到到了地理位置更优越的杭州,所以才有“恩出望外”的惊喜感。

苏轼第一次去杭州前,其实想的是“深欲一归”。杭州通判任上,他想着去宣城或干脆入一宫观——如果去了宣城,则与我的家乡溧阳就近在咫尺了。杭州任满,苏轼依旧想的是回到家乡,只是因为与苏辙的兄弟情义,才去了密州。他在杭州通判任上即将结束之时致信友人说:

某此安健。官满本欲还乡,又为舍弟在京东,不忍连年与之远别,已乞得密州。(苏轼:《与杨济甫》七)

显然苏轼本心无意在不同的地方外任太久,而且外任的种种制约,其实也没有给苏轼留下多少施展政治拳脚的机会,故一再想回乡安居。但兄弟情义确实让苏轼左右为难,最后当然是兄弟之情决定了苏轼的人生方向,他去了密州。而在密州任上,苏轼也一再希望任满后能西还蜀中,归老家乡。(参见苏轼:《与程彝仲》二)

苏轼第二次到任杭州,他的心态究竟如何?我们可以看他写给友人的一封信:

在内实无丝毫补报,而为郡粗可及民。又自顾衰老,岂能复与人计较长短是非,招怒取谤耶?若缄口随众,又非平生本意。计之熟矣,以此不如且在外也。(苏轼:《与张君子》五)

如果是给朝廷的公文,苏轼也许不得不夹杂一些场面应酬之语,这封给朋友的信其实写得清清楚楚。在朝廷已经没有多少做事的空间,到杭州还能切实地为百姓做点实事。自己年纪离花甲已经不远了,这么大的年纪还与人争什么长短,辨什么是非呢?让人生气甚至诋毁自己就更没有必要了。若要我天天见到不合心意的事,却闭口不说,这又不是我的性格,更重要的是我在京城,那些小人会视我为眼中钉,必除之而后快。反复考虑,我还是离开京城到外地更自在一点。苏轼从熙宁年间自请外任开始,他的人生已经介乎进退之间了。他在路经镇江所作的《游金山寺》诗,就有“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之句,这也说明苏轼多少带了一点归隐心态而奔赴杭州。还要赘上一句的是,苏轼希望到杭州,还有一个原因便是相识的僧人比较多。他在翰林任上致信辩才禅师说:“日望东南一郡,庶几临老复闻法音。”(苏轼:《与辩才禅师》一)无论如何,到杭州还是切合苏轼心愿的。

很久以来,民间一直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说法。苏轼去杭州,原是为了回避政治矛盾和斗争,但没想到杭州的山水真是太有治愈功能了,他初到杭州就情不自禁地写诗:

前生我已到杭州,到处长如到旧游。

更欲洞霄为隐吏,一庵闲地且相留。

(苏轼:《和张子野见寄三绝句》)

这个诗你要说写得有多好,倒真的未必了,你看前两句三个“到”字就觉得琢磨的工夫还是少了,但来杭州的人为什么对苏轼这首诗特别喜欢呢?我觉得就好像来了太开心,以至于把这种开心表达得结结巴巴,但在这种情境下,结结巴巴也是一种美。苏轼说,怎么感觉我前生就好像来过杭州,到处看着似曾相识,我想就留在这里当个“隐吏”,像隐士一样的官员,找一块清静的地方好好修行自己。这种感觉我不知道各位是不是也有过?有的地方你明明没去过,但第一次去就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就好像林妹妹怯生生地走进贾府,第一次见到林黛玉的贾宝玉居然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被祖母呛了几句话之后,贾宝玉退而求其次,说:“虽然未曾见过她,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红楼梦》第三回)杭州与苏轼是有前缘的地方,换句话来说,杭州天然与苏轼有着独特的缘分。一见如故,亲切感无处不在。用文学的语言来表达,就是杭州的山水好像就是为苏轼量身定做一般,他有一千一万种爱要交给杭州,他对杭州的感觉,就是既霸气又温柔。

熙宁七年(1074)秋,当时的杭州太守陈襄即将离任,在有美堂宴请群聊。作为下属的杭州通判,感于陈襄与自己的友情,即席赋词云:

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尊前醉倒、且徘徊。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苏轼:《虞美人·有美堂赠述古》)

把杭州的湖山之美、同僚的情义之美以及杭州城中的人文之美都写进去了。“沙河塘”在杭州城南,“一江”指钱塘江。其实陈襄离任不久,苏轼也离开了杭州,所以这种“湖山信是东南美”的感觉是经过数年观察和体会才得出的,也因此更能见出苏轼对杭州非同寻常的热爱之情。

苏轼在杭州通判任上,与三位杭州太守:沈立、陈襄、杨绘相处得都十分融洽,与陈襄相处两年多的时间,两人齐心协力把杭州管理得井井有条。更重要的是,这个陈襄在政治上与苏轼也高度一致,对王安石变法中的许多内容都持反对态度,所以二人的政治态度与做人做事的原则都十分相近。杨绘是熙宁七年(1074)七月接任陈襄为杭州太守,两个月后,苏轼就去了密州。他与杨绘在杭州共事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杨绘也是王安石变法的反对者,他们短暂的相处想来也是十分愉快的。

苏轼在杭州与老百姓也建立了深厚的情感。他的词《南歌子》上片云:

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游人都上十三楼。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

这个“十三楼”可是苏轼在杭州的办公场地。在迷人的山水之间,杭州市民要来苏轼办公的地方看看,他十分欢迎,这就是水乳交融的官民关系。他觉得大家都赞美不已的古扬州,大概也不过如此,有什么好羡慕的呢?杭州的一切确实治愈了苏轼原本有点落寞的心。

苏轼是因为反对王安石变法而来到杭州的。如果说在朝廷中公开反对王安石变法,主要还是出于一种与王安石不同的变法理念。现在来了杭州,可以在实地考察的基础上,对王安石变法的具体措施提出更切合实际的意见和建议。苏轼的初衷是好的,但其实杭州之行恰恰是后来乌台诗案的重要关口。他其实已经意识到自己与其他人的区别。他在杭州致信友人说:“吾侪作事,十分周备,仅可免过;小有不至,议者应不见置也。”(苏轼:《与钱穆父》十一)苏轼知道自己是注定要被苛刻对待的人了。他只能尽量把事情做周备,尽量不留下瑕疵,尽量保护自己。他来到杭州,看到了令人悲凉的贫困到极致的情况。“惟见聋道人,老病时绝粮”,他除了“赠别留匹布,今岁天早霜”(苏轼:《游灵隐高峰塔》),居然没有任何其他办法。变法不是为了让民众过上更好的生活吗?现在这个聋道人,年纪这么大,满身是疾病,家里无余粮,这难道是朝廷希望看到的现象?

钱塘江潮来潮去,乃古今之大观,但因为浪急涛高,每年溺死者很多,所以朝廷下令禁止弄潮。钱塘潮那么有名,苏轼当然不能缺席。但他从弄潮之事想到了更深刻的朝廷之事,《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绝》其四云:

吴儿生长狎涛渊,冒利轻生不自怜。

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

对于后生们勇敢冲浪但往往不顾及生命的行为,苏轼也不赞成。但更重要的是,钱塘江海边的盐碱地,如果能懂得圣上的意思,变成桑田该有多好。很显然,苏轼在末二句对朝政的讽刺要更深层。相对而言,这才是朝廷更应该关注的事情。苏轼说的对不对呢?肯定是对的,但在乌台诗案前收集的材料中,此诗正是所谓罪证之一,且被御史台官员做足了文章。

苏轼为了更全面地了解江浙一带的农村情况,在通判杭州期间,多次深入周边地区了解民情。他在《吴中田妇叹·和贾收韵》诗中说:

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

霜风来时雨如泻,杷头出菌镰生衣。

眼枯泪尽雨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

茅苫一月垅上宿,天晴获稻随车归。

汗流肩赪载入市,价贱乞与如糠粞。

卖牛纳税拆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

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

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

贾收就是贾耘老,浙江湖州人,是苏轼的诗友。因为家境贫困,所以发明了家用省钱的办法,就是每天控制用度,一天一挂,这样才能维持基本的生活。苏轼后来在黄州,也是用的这个办法,才勉强渡过了难关。这首诗作于熙宁五年(1072),地点应该在湖州。

这首诗的核心是“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二句,王安石新法,到秋天只收现金不收粮食,因为要把从老百姓手中收来的钱用来讨好西北的羌族等少数民族。老百姓的钱当然只能通过售卖粮食而获得的。但这一年的问题比较大了,第一,粳稻比平时晚熟,一直到秋天才成熟;第二,成熟的时候连续暴雨,无法收割,农具都生锈了;第三,好不容易等到天晴,终于收割,结果因为卖粮者太多,价格十分低廉;第四,钱凑不够,只能卖牛来还税,已经无法考虑明年的生计问题了;第五,据说满朝都是清廉的好官,怎么好官满朝,百姓却活不下去呢?老百姓无路可走,还不如跳河一死了之。

苏轼这首诗的批评力度真是太大了,老百姓遭受层层剥削却依旧无法生存。这都是“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的新法带来的灾祸。你说苏轼的影响力这么大,而他的诗歌批评的力度也这么大,怎么能不让政敌恨之入骨呢?这些在杭州通判任上所作的诗词,很多后来就变成了乌台诗案的直接证据。

其实,刚踏入杭州的土地,苏轼也想过退一步海阔天空,因为时事艰难,自己实在是无能为力了,但内心深处的爱国爱民之情,又决定了他只能往前走。这种仕与隐的矛盾,在苏轼这一时期的作品中非常突出。如他刚到杭州写给弟弟的诗云:

眼看时事力难胜,贪恋君恩退未能。

迟钝终须投劾去,使君何日换聋丞。

(苏轼:《初到杭州寄子由二绝》其一)

苏轼看出了时事发展已经偏离了自己期望的方向,自己也无力扭转方向。本来在这种情况下应该退居一边,莫管国事了,但皇帝对我有恩,还是不能去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反应迟钝,跟不上形势,终究会弃官而去。投劾是指自己弹劾自己的文字,也就是弃官的意思。我什么时候能不当这个通判呢?不当我就不用这么左右为难了。“聋丞”就是副职的意思,通判相对于知州来说,就是副职。

现实无法面对,隐居难以安心,苏轼的杭州岁月就在这样的政治困境中慢慢地度过了。总体上来说,苏轼在杭州任上,虽然内心充满了矛盾,但还是恪尽职守的。他第二次来杭,正逢旱灾,并导致了饥饿与瘟疫的流行,苏轼面对这一情况,上书朝廷,免掉上供米的三分之一,稳定了米价,确保了灾年能平稳度过。第二年更是降价售米。此外,还发动救济,开设专门诊疗。杭州因为是水陆交通的枢纽之地,本来一旦疫情发作,往往情况比较严重,但因为苏轼运用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方法,最终确保了大灾之年无大疫。他自己更是个人贡献了五十两黄金,以赈灾救民。第二年下半年,杭州又遇严重的水灾,苏轼估计年底及下一年肯定又是饥民甚多,再次上书朝廷,要求减免掉一半的上供朝廷的米,并通过其他办法筹集粮食,吴越一带的老百姓也因此避免了流离失所的困境。

苏轼具有出色干练的行政能力,既能抓住主要问题,又能做出有预防性的措施。就像他在给友人王巩的信中所说:

某未尝求事,但事来,即不以大小为之。在杭所施,亦何足道,但无所愧怍而已。

意思是我也不是刻意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事情来,无论大小,我都努力去做好,在杭州做的这一系列事情,其实也是地方官员应该做的,做了应该做的事情,内心的愧疚就少一点了。所以苏轼不是为了树立什么形象工程而去劳民伤财,而是要解决最迫切、最重要的问题。简单来说,苏轼是一个务实而能干的官员。

苏轼处理行政事务,讲究的是效率。有记载说:

公事必著于历,当晚勾销,唯其事无停滞,故居多暇日,可从诗酒之适。(周煇:《清波杂志》)

他关注的是过程,西湖修筑长堤时,有记载是这样描写苏轼的:

筑新堤时,坡日视之。一日饥,令具食,食未至,遂于堤上取筑堤人饭器,满贮陈仓米饭一器尽之。(施德操:《北窗炙輠》)

苏轼天天盯着筑堤坝工程,防止中间偷工减料,以至于饿了就随便用民工的饭盒装满了陈米做的饭,巴拉巴拉就吃完了。你说市长在第一线监督工程,还有谁敢去糊弄工程呢?

从这两段文字,我们大概就能了解,苏轼没有我们现在所常见的拖延症,当日事当日毕,做一事,则从头到尾把好关,这样他做的事情才能既及时又高效,所以他才有空游山玩水。我们不能因为他到处游玩,写诗喝酒,就以为苏轼在杭州是享受个人生活。恰恰是他高效的管理方式给自己创造了更多的空间。这才有了行政之外,那个充满灵性和趣味的苏东坡。

现在杭州城的大部分地区,原本都是钱塘江的旧地,后来才逐渐聚积为陆地。但成为陆地,有些根本性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彻底解决,譬如因为临近入海口而带来的水质不好的问题就一直困扰着杭州居民。只有在靠近山的地方开挖水井,才能得到可口的甘泉。但在唐代以前,这个方法普及的程度并不广,所以更多人依然被又咸又苦的水的问题困扰着。

唐代李泌在临近花甲之年出任杭州刺史,他了解了杭州用水难的问题后,就在城区人口密集的地区开挖了六口大井,分别叫相国井、西井、金牛井、方井、白龟井和小方井。相当于六个蓄水池,把清甜的西湖水引入六井,以确保居民的生活用水问题。

在李泌之后近四十年,白居易来到杭州,出任刺史。这个时候的西湖因为没有及时得到疏浚,所以被葑占去了很大一部分,葑就是我们现在说的茭白的根系,白居易再度疏浚西湖和六井,然后把西湖的水引入运河,灌溉良田。但在白居易之后近二百五十年,苏轼通判杭州,这时候的西湖,一眼看过去,几乎都是葑田了,水面所剩无几。李泌当年开挖的六井已经基本上无法使用了。苏轼协助当时的杭州刺史再次疏通六井,并用四百多条小船清除葑草,但清除出来的葑草怎么处理呢?苏轼自有办法,他致信友人说:

葑脔初无用,近以湖心叠出一路,长八百八十丈,阔五丈,颇消散此物。(苏轼:《与章子平》八)

他将被清理出来的葑草变废为宝,大致在湖中心南北方向就地筑长堤,在长堤上种植芙蓉、杨柳等,葑田不见了,行人方便了,景观也更美了。如何确保西湖不再受葑草的侵害呢?苏轼也有办法,当地人喜欢在西湖上种菱角,苏轼就募集人来种菱,因为种菱人到春天就需要把湖中水草清除掉,这样就形成了一种良性循环,让葑草没有了生存环境。你说这苏轼真的是聪明过人,他要做的事情不是简单地应付一下,而是以根治为目标。长堤之所以后来被杭州人民称作“苏公堤”,就是因为苏轼把对西湖的贡献凝固在那里。其实,疏浚西湖葑田此前并非无人想做,而是不得其法而已。苏轼在疏浚了一个多月西湖后,曾致信王定国说:

有一事拜托,杭人欲开葑田,盖五六十年矣。但有志于民者,无不经营。亦有数公下手开凿,终于不成,惟不肖偶得其要。开之月余,有必成之势,吏民欢快,如目去翳……更乞应副此一事,使西湖一旦尽复有唐之旧,际山为界。公他日出守此邦,亦享其乐。(苏轼:《与王定国》五)

五六十年间,西湖基本上成了葑田的世界,带给杭州人民的是无尽的烦恼和无奈,期间虽然也有数公希望能解决这个问题,但因为没有找到科学合理的办法而终于束手无策。苏轼说自己“偶得其要”,很偶然地发现了解决西湖葑田的诀窍,当然是谦虚之词,他是找到了葑田遮蔽西湖的根本原因以及解决这一问题的路径,所以才有信心有能力把西湖恢复到唐朝时的模样。盖天下之事,凡智者多只能解决表象,有时甚至连表象也解决不了,而超智者才能洞察关键,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苏轼有一篇文章,叫《钱塘六井记》,把六井的前世今生以及与西湖的关系说得清清楚楚。事情是苏轼领衔做的,但苏轼在文章中把主要贡献归于当时的杭州知州陈述古,用智商去处理事情,用情商去协调关系。看来苏轼除了有直言敢谏的性格特点,还有曲尽人情的地方。

但变化还是比计划快,当元祐四年(1089)苏轼再度外放杭州知州的时候,也才过去了十六七年,西湖居然再度面临严重的茭葑之害,当地人已经在感叹,恐怕再过一二十年,西湖就要从杭州消失了。在苏轼心目中,“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苏轼:《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西湖长了茭藓,就好像人的眼睛上长了一层遮蔽视线的膜,这种膜不去掉,就好像人的眼睛要瞎掉了。这一次自己是知州,可以自己决定怎么办了。元祐五年(1090),苏轼向朝廷上《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云:

熙宁中,臣通判本州,则湖之葑合,盖十二三耳。至今才十六七年之间,遂堙塞其半。父老皆言,十年以来,水浅葑横,如云翳空,倏忽便满,更二十年,无西湖矣。使杭州而无西湖,如人去其眉目,岂复为人乎?

苏轼说不过十六七年的时间,西湖竟然快要消失。没有西湖的杭州,就好像人没了眼睛,没眼睛的人不能称为完整的人,没有西湖的杭州,还能说完整吗?

从苏轼两任杭州,都如此关注西湖,你就知道西湖在苏轼心目中有多高的地位。在这个背景下,我们读他的《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通过前面的分析,就知道这是苏轼在通判杭州后大力疏浚的西湖,这是让杭州的眼睛亮起来以后的西湖。这样的西湖才能叫西子,山光水色,彼此辉映,就像西施无论是淡妆还是浓抹,都是明眸善睐,顾盼生辉,让人啧啧称赏的。我们平时可能都沉醉在苏轼笔下的西湖美景之中,而对于苏轼为创造这一美景所做的不懈努力可能就比较忽视了。其实这首诗中蕴含着苏轼在艰辛疏浚后的畅快感,并由这种畅快感引发了强烈的审美意识。

神交白居易,很可能是在杭州任职的苏轼最大的精神收获。苏轼一生为人赞赏不已的进退自如的性格,看上去是追慕陶渊明的结果,其实更是在杭州切身感受白居易所带来的精神变化。

白居易与苏轼,这两个科场上的胜利者,同样因为直言敢谏的性格问题,而不断遭受自己仕途生涯中的滑铁卢。而更有意思的是,两人居然都来到了杭州。苏轼公开宣称自己出“出处依稀似乐天”(苏轼:《予去杭十六年而复来留二年而去……》),更有人说:

本朝苏文忠公不轻许可,独敬爱乐天,屡形诗篇。(《二老堂诗话》)

这个“独”很有分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杭州的苏轼,并未觉得白居易是在历史的深处,而是恍然就在眼前。那波光粼粼的西湖,那有点被堵塞的六井,哪一样不凝聚着当年白居易的贡献呢?

更有传说,北宋杭州府治里面,有一座虚白堂,虚白堂前面有两株紫薇,传说是白居易种下的。而宋神宗更把白居易的紫薇花诗书写了送给苏轼,那苏轼简直是与白居易天天要相逢了。

唐代的杭州就很繁华,宋代当然更有过之而无不及。白居易在杭州近两年,而苏轼近五年。很有意思的是,出任杭州刺史的白居易与先后出任杭州通判、杭州知州的苏轼,据说都是“自请外任”,当然背景都是觉得在朝廷的处境比较艰难,所以就到地方上去避一避风头,也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

白居易在离杭时作《别州民》云:“唯留一湖水,与汝救凶年。”他只带走了两块天竺石和华亭鹤。又说:“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白居易:《春题湖上》)苏轼对西湖投入了那么多的感情,应该也有承接白居易情感的成分在内。他曾在给朋友的信中说,杭州事务繁忙,物价高攀,经济不景气,“但一味好个西湖去”(苏轼:《与堂兄》七),西湖成了一个时期苏轼唯一的精神安慰了。

白居易后来非常推崇“中隐”的生存方式,并专门写了一首《中隐》诗,其中就有“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之句,试图找到一条在官员与隐士之间的生活之路。苏轼在杭州通判任上,就已经受到这一思想的影响。他有诗云: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苏轼:《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其五》)

因为有白居易的“形影不离”,苏轼在杭州也就不再孤单了。

苏轼对于一个正直的士大夫的命运,其实很早就有了深刻的体会。他曾说:

自古同功一体之人,英雄豪杰之士,世乱则藉以剪伐,承平则理必猜疑。(苏轼:《拟孙权答曹操书》)

无论是世乱还是承平,英雄豪杰的道路都注定不会平坦。因为有这样的认识和心理体会,苏轼面对生活中的突变才不至于张皇失措,并把每一个苦难的日子过成享受的状态。两任杭州时期的苏轼,当然心态也有不同,通判杭州时期的苏轼,虽有隐逸之心,但还是放弃个人之心,积极为地方民众办实事;担任杭州知州之时,已经经历了乌台诗案之残酷,又经历了重回朝廷后的夹缝中生存,心态便已放松了许多。苏轼如果会转个弯,能与时俱进,适应风云变幻的政治形势,他或许可以过上富足而有尊严的生活。但他的天性就是独立不迁,我们都知道改变一个人的天性,有的时候比改变江山都难。苏轼太了解自己了,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

昔之君子,惟荆是师;今之君子,惟温是随。所随不同,其为随一也。老弟与温相知至深,始终无间,然多不随耳。(苏轼:《与杨元素》十七)

以前的士大夫都听王安石的,现在的士大夫都追随司马光。前后追随的虽然有不同,但一定有个追随的对象则是一致的。苏轼说,我与司马光真是熟得不能再熟悉了,两人关系也很好,但我还是一直不能完全苟同他的想法。“随”,也许会给苏轼带来一生的平安与富贵;“不随”,也就只能使苏轼的生命难免时时处在灯火阑珊处。但不随的苏轼两任杭州,由此而成了杭州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代言人、最具公信力的老市长。我们到底是愿意见到一个因为“随”而荣华富贵的苏轼,还是愿意见到一个虽然有点落魄,但永远不失灵性和自在的苏轼呢?苏轼说“前生我已到杭州”,要是“随”,怎么能来杭州呢?“不随”的苏轼才能成就一个城市的灵魂。

作者:彭玉平,中山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语言文学系系主任,兼任中山大学期刊管理中心主任、《中山大学学报》编辑部主任、《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主编。著有《诗文评的体性》《王国维词学与学缘研究》《人间词话疏证》《唐宋词举要》《中国分体文学学史·词学卷》等多部。

编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