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通“六义”兼达诗史

2024-08-15 00:00史晓宇
名作欣赏 2024年8期

小引:“六义”融汇与综合研究

陈贻焮先生在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学领域长期深耕,可谓述编并行、著作等身。从专精大方向来看,陈贻焮先生为新时期唐诗研究的基础性工作付出良多;从个别作品来看,他的《杜甫评传》被公认为“20世纪杜甫研究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典范之作”。作为学成于20世纪50年代的老一辈学人,陈先生的治学条件虽然艰苦,但始终笃实地坚持着自身的为学之道,实属可贵。他曾有夫子自道:“钻研古典文学应该把考据、义理、辞章、时代、作家、作品这六者有机地结合起来,进行综合研究。”本文拟以这条自叙为线索,以陈先生的《孟浩然事迹考辨》《唐代某些知识分子隐逸求仙的政治目的——兼论李白的政治理想和从政途径》《论李贺的诗》三篇文章为主要分析对象,并结合陈先生的其他著作,对其古代文学研究的法门及学术史价值略作管窥。正如陈平原教授在《学术史研究随想》中谈及学术史的功用:“通过‘分源别流’,让后学了解一代学术发展的脉络和走向;通过描述学术进程的连续性,鼓励和引导后来者尽快进入某一学术传统,免去许多暗中摸索的工夫。”此语正道出了本文深衷之一所在。

从基本考辨做起的考据研究

考据、义理、辞章本是桐城派古文写作的要义,陈贻焮先生将之移植为研究古代文学的方法,具体所指与桐城派或中国传统文人的定义自然有所不同,然而重视第一手资料的考察的精神仍与旧学一脉相承。以《王维生平事迹初探》为例,他遍征《太平广记》《国秀集》,又结合王维《上张令公》《寄荆州张丞相》等献诗时的心态,考校出王维隐居终南山的时间约在开元二十八、二十九年前后。在王维一生中的其余关键节点上,该文也对清人赵殿成的《右丞年谱》多有纠谬。《王维生平事迹初探》一文成为后世王维研究绕不开的文献,80年代的学人在此基础上对王维隐居终南、辋川的时间点做了更多考订。

除去对原始材料的考征,陈贻焮先生还有以下两个独特方法:

首先以作家作品原文本为参证,从诗歌中寻找隐秘的联系,辅以方志记载,从而对作家的游踪做一个较为细致完整的考辨。如在《孟浩然事迹考辨》中,开篇明确孟浩然隐居鹿门山的事实,同时提出问题:孟浩然在襄阳是否有其他住所?平时主要居住在何地?在此前的孟浩然研究中,这些问题即便不是完全无涉,亦多一笔带过,或仅粗糙勾勒。陈先生则认为对之做深入探索将有益于理解孟浩然的生活与创作,这充分体现了他敏锐的问题意识。通过钩稽孟浩然好友王迥的诗作,将关注点移至诗前缀有的小传,并参照孟对王的多首赠诗,陈先生得出结论:是王迥“家住鹿门山”而非孟浩然。接着陈先生进一步综观孟诗(如《涧南园即事贻皎上人》等),指出孟家本宅为涧南园,再通过赠诗中的方位细节(如“南山近”“北郭赊”)确定涧南园相对具体的位置。随后陈先生从王士源《孟浩然集序》中“终于冶城南园”出发,探查“冶城”所指、“冶城南园”与“涧南园”的关系。按照“古代称冶铸军械处为冶城”的命名传统,陈先生结合史书(如《梁书》)和府志(如《清一统志》和《襄阳府志》等)所载,并再度回征孟集中在襄阳近郊游览宴会的诗歌,捋清了岘山、望楚山、万山、鹿门山、襄阳城、涧南园的相对关系。他如是总结道:“浩然祖传园庐在襄阳南郭外岘山附近江村中,因屋北有涧,又其地旧有冶城,故一名涧南园,一名冶城南园,简称南园……隐居鹿门山当在写作《登鹿门山怀古》之后。《后汉书·庞公传》载庞德公先居岘山南,后隐鹿门山。想孟浩然有意步武先贤,借扬清德,故虽偶住鹿门,而仍以归隐名山相标榜。后人不察,就不知有涧南园,更不知其在岘山附近了。”这纠正了对孟浩然隐居地研究的一个普遍性的误认,并对其部分家乡隐居诗歌的系年、整体年谱的撰定大有帮助。解决了定居地问题,陈先生转向孟浩然的交游。他从张子容和孟浩然的关系切入,以张子容的仕途起落作为脉络,引出孟浩然出京后的行迹。在这一过程中,孟诗几可按季编次。通过分析关于张九龄、王维等人的史料,考出了孟浩然开元十六年入京赴举、岁暮还乡,之后又“自洛之越”并做吴越之游的全部路线,还推定了每段游历的大致持续时间。这是探求孟浩然山水诗歌创作高峰的原因的基本依据之一,且孟浩然游踪中的人际交往也可为其他作家研究提供佐证,在更大视域内形成一种对当时文化团体、文学精神的整体性把握。更难得的是他并未止步于此,还将孟浩然的另外几次出游如下扬州、游湘桂、下赣石、滞洛阳、入蜀等一并囊括。这些考证对研究孟浩然的生平和思想,乃至更有所本地解读他的诗作有奠基性作用。之后的学人虽有补正,或多对其细节处做探讨,如王辉斌《孟浩然集中之卢明府探考》一文,即认为陈文中的“卢明府”并非卢象而是卢僎;或针对孟浩然的某一次游历敷陈发挥,如王辉斌《孟浩然滞洛探究》、黄薇《孟浩然入京与下江东问题辨说》等文,但可以说,基本是在陈先生研究的范围内进一步完善与新变。《孟浩然事迹考辨》无愧于海外学者“权威的论文”“卓越的著作”之誉,在整个孟浩然研究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陈先生以诗人诗作为核心内证,以他人酬酢赠诗为旁证,以方志地图为外证的考据方法,对勾勒作家一生中与创作相关的行止有较大启发。这与传统考据关注版本校勘、个别字词训诂相比,需要对细处拥有更明敏的洞察力;须在直接材料相对匮乏的情况下,深入开掘作为整体的作品。因此不仅难度更大,还要求研究者具备“适可而止”的“想象力”。有“想象力”,才能将作品中的蛛丝马迹串联起来;“适可而止”,方可稳惬地落入当时的时代背景,使其于情可通、于史有征。典例即为陈先生在考求“冶城”一词时,发现士礼居旧藏宋本孟集王序中作“治城”,推想乃因避唐高宗讳为“冶”,虽“若然,则‘治城’似指襄阳城”,使陈先生“终觉不惬”,但仍“录以备考”。这也是陈先生学风谨严的表现。他将这种方法更圆融地应用在了《杜甫评传》的写作中,如面对杜甫献三大礼赋的前后生平模糊之点,即从诗作内证出发,考出了较为分明的头绪来。陈先生以杜甫《奉留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原诗为据,参以唐时官阶品秩,反推“《新唐书·杜甫传》中关于献三大礼赋在天宝十三载的记载实误,黄鹤改订于十载至确”g。总之,此种考据方法不但确能钩沉出作家的一些隐没事迹,且与对作家的人事交往、创作条件、日常生活状态的论述浑整为一体。与考据过程几乎同步,诗作本身也由此获得了一个较为充分的阐释语境。

其次,将对典故的熟悉与自身的旧诗创作经验结合,对具体诗作进行“将心比心”的考据。典例为陈先生对李商隐恋爱事迹的考辨。学界对李商隐无题类诗歌的阐释主要分为托寓说和本事说两种大路径,后者由清人冯浩首倡,并由苏雪林继续阐说。苏文《玉溪诗谜》多由主观揣想而来,陈先生则分析无题诗中大量复现的道教及女仙典故,并凭借李商隐常以同类典故指向同一事物的创作习惯,对李商隐与玉真公主的入道宫人相恋一事做出了较可自圆其说的判断。熟习典出固然是古代文学研究者的基本素养,但陈先生的优势在于身为旧诗作者,能更入微地感知典故的原始语境、诗作与中古比兴传统之间的张力。

研究是不断发展的,随着对浮表问题的解决大致赅毕后,要想发掘更深层次的问题,则有赖于视角的转换和方法的更新。陈先生考据方法的创新之处为古代文学研究的范式更新做出了有效示范。

从个案分析到宏观思考的义理研究

从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中国古代文学史的义理研究主要是对作家思想和作品风格进行划分和评价。限于当时的意识形态,划分标准往往聚焦于阶级,多以作品的一些表层特征(如描写对象,甚或仅是作者自身所处的社会地位)来判定“人民性”,从而衡量作品的“进步性”。这种研究带有简单化倾向,对文本审美特质的探寻易让位于“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二项对立,对作家的文学史定位也不免失当。在这样的学术大环境下,陈先生尽可能结合当时的政治经济条件,牢牢把住作家所处的现实,足谓饱具学术勇气。他研究作家思想的主要特点是:兼顾作家天生性情、生平遭际与时代氛围,不断将他们还原成鲜活的个体。尤其不回避作家作品中看似矛盾的思想,而将矛盾处拈出并历史化、语境化,如此便能立体地论证一个作家思想的不同侧面与发展阶段。如在《王维的政治生活和他的思想》一文中,陈先生将王维的仕隐与他和张九龄的交游相联,指出王维并非始终是一位恬淡的山水田园诗人,其积极进取的政治思想随着开明政治的幻灭转为出世思退。这一观点就为更为全面qJ4jxXXWh6M1M5jx7RL+8g==地评价王维思想,而不仅拘牵于其消极退藏的一端开拓了空间。陈先生还含蓄地反驳了一种论点:即将王维亦官亦隐“只看作为佛学对他所产生的坏影响”。他认为王维的学佛“也应看作为他思想意识中妥协一面发展的必然结果”,此处将因果倒转,体现了王维对自身思想转变的自觉,能与其后期的圆通哲学衔接。这便为后人分阶段研究王维思想,更精确地讨论佛教对王维的影响另辟了新思路。如陈铁民的《王维新论》,从考索分类王维的交游来分析其政治态度,分判王维对佛教各宗各派的接受程度,均不难看出对陈先生的理路在继承基础上的出新。

陈先生向来重视将作家作品视为时代政治的文化表征,但对不同的作家,他会考量外部大环境和个体生命体验对作品产生影响的不同程度。比如他对李商隐、李贺的分析就更注重诗人们生命中的特殊经验、具体事件在思想层面的呈现。在《论李贺的诗》一文中,陈先生强调了李贺因避父讳无缘科举这一重要遭遇,因此“李贺诗歌中的‘哀愤孤激之思’主要并不出于‘忧宗国’而出于忧己身的不遇”。在以反映社会性为重的评价体系中,陈先生把看似个人化的母题“怀才不遇”上升为“漫长封建社会中始终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和强烈现实性”的普遍主题。陈先生通过将李贺诗作阐释为对封建时代广大知识青年现实痛苦内心世界的真切描摹,而将之纳入“现实性”的尺度中,这实际上也蕴含着对当时学界不可避免的、相对狭窄的“现实主义”程式的转换与超越。在今天的文学史研究中,“不遇”作为个人体会和社会现象,其间张力仍是一个可供深思的主题。

从上论述可见,陈先生处理作家思想的路径是始终关注时代背景和原发天性,这自然会使他从个案研究转向对某一宏观现象的思考,典例即为《唐代某些知识分子隐逸求仙的目的——兼论李白的政治理想和从政途径》一文。从写作时序上来看,该文是陈先生在研究王维、孟浩然等盛唐诗人的隐逸行为后,将隐逸作为一个整体性人生选择和文人传统进行的更深一步探究。

本文从李白这一个案出发,打破了学界一度流行的两个论断:首先是李白的雄心多为文人空谈、主观空想,其次是李白的政治抱负、热衷干谒与其学道经历似乎矛盾。陈先生针对性地提出两点:第一,李白的大志有一定的客观依据;第二,“就是为了实现他的大志所采取的交游干谒、隐逸求仙等从政活动方式,也有很大的现实可能性”。文章广列史料,对比分析了六朝和初盛唐在社会阶层分布、统治者策略、人才选拔方式等方面的不同,力证从贞观之治到开元盛世期间,确实较便于才智之士实现其进步理想。这一仕进有门的政治情况,便是李白等当时诸多自命不凡的知识分子欲实现大志的现实根据。尽管交游干谒是“旧社会任何时代求仕进者所习用的从政活动方式之一”,但在唐时选士制度下,这于应举者而言更为必要。至于第二条途径:隐逸求仙,它偏离出世之举,成为士大夫利用的另一类“登龙术”,已是其来有自的了。从六朝时的谢安、陶弘景、皇甫希之、周颙,到盛唐时的李白等文人,几乎形成了一个序列。陈先生追溯史载,尤聚焦于唐时隐者,将他们的隐逸动机进行归类:卢藏用渔猎富贵,司马承祯追求名誉,更有“隐逸世家”与最高统治者保持密切联系。文章从正反两面考察,揭示了隐逸行为固有的内在反抗性,和隐者们借之与庙堂形成的某种微妙对峙。于是不论统治阶级礼聘隐士,还是知识分子归隐问道,二者作为李白所生存时代的历史现实,其中的政治目的皆是十分显豁的。此处可特别注意陈先生对隐士的选择:司马承祯、吴筠等人与李白均有直接来往,关系之密切散见于史书年谱,因此这既是一种综合人事交游的个例研究,又足以反映初盛唐时知识分子与道人隐者的互动,从而使文章的论述有了延展的可能性。

李白自认有很大可能实现大志的用世之心,却不可能真正改变对统治者的依附结构,那么其“平交王侯”的自我期许便是无法达成的。陈先生的阐述推进了对李白认识的深化,他并未一味鼓吹李白人格中的抗争性、高扬其诗作解说中几已成为刻板滥套的浪漫激情,而是点出李白诉诸“由隐至仕”这一途径的客观条件,指明其行止中热衷功名、济人入世与明哲保身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同时这矛盾是唐代知识分子或大部分封建士大夫所共有的。陈先生开掘的这一共性便为此后作为思想史或文化史的隐逸研究、士人心态研究、在朝在野的政治史研究等领域提供了启发。具体到文学层面,则对探索盛唐文人的政治理念、生活方式,以及整体的时代好尚、精神面貌有深远意义。后来学人对该文的发挥主要有三类:或从李白交往对象切入,研究李白与道教的关系,如钱志熙教授在《李白与神仙道教关系新论》中指出:“陈贻焮先生通过对唐代方外隐逸与神仙道教活动人物和政治之重要关系的研究,指出李白隐逸求仙活动的一个目的,即通过这种方外名声的建立,来达到宏大政治理想的实现,接触到问题的实质。”或从求仙归隐的主题或盛唐气象之下的诗歌创作潜流出发,对盛唐诗歌做综合性探察,如杜晓勤教授的《从“盛唐之音”到盛世悲鸣——开天诗坛风貌的另一考察维度》。

总之,陈先生在义理研究方面的创变可有效地从个例中归纳出共性,并成为后来研究的生发点,演变为一种学术潮流。如他的《从元白和韩孟两大诗派略论中晚唐诗歌的发展》就是此类方法的延续,以两大代表性诗派为中心,大手笔勾画中晚唐诗歌的发展脉络。葛晓音教授指出:该文的思路“在60年代颇为罕见,而在80年代则被广泛运用”。她的近作《中唐古诗的尚奇之风》也是从中唐各有代表性的诗家诗派中总结出一股追奇求险的风尚,并突破表层风格研究,兼探诗人们“求奇”的内因与外因。她在该作的《后记》中写道:“笔者又受到业师陈贻焮先生分析孟郊和李贺诗的方法的吸引,很想透过一些显而易见的表层因素,说清其奇特艺术表现中的一些深层道理。”陈先生研究方法的影响之深,可见一斑。由于将对时代境况的关注落实到研究的每一环节,陈先生总能别抱一种历史的同情。这种尽可能贴近历史真实的努力或许不在西方阐释学的论域中,却是孟子式“知人论世”的体现,且对较全面地理解作家思想、较公允地评判作家文学史地位大有助益。

从感之既深到发之成理的辞章研究

古代文学研究中的“辞章”,主要是对作品的艺术风格、修辞技巧进行微观研究,偶亦包含对某一特定流派、某种文体的美学特征和发展趋势的研究。80年代的古代文学研究界,艺术研究薄弱至趋近于无的现象得到一定改善,但能讲谈至深至新的实不多见。盖因高水平的古诗艺术研究需要研究者本身具有灵锐的审美感知力和相应的理论化分析能力。

陈先生的古诗艺术研究有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善于从大处把握,抓作家创作主基调。对一些有浑融之美的诗作,陈先生一般不对其意象、修辞做过分琐碎的评析,而是从同类作家的对比中下论断。比如在《论王维的诗》一文中谈及陶渊明与王维的诗歌特色:“其中最显著的是:陶诗着重白描,王诗长于彩绘;陶诗虽善写风景,而表现生活感受居多,王诗虽情景交融,却仍以景物描写为重。”寥寥数语,将同被视为山水田园诗人的陶、王二人的同中之异说得分明。这或许是一种会被认为有简化嫌疑、断而不论的方式,但应认识到对于一些本身艺术境界浑成的诗人,如此方不会损其美质。

第二,善于备观古人之说而脱其旧论,将一些过于直感的、印象主义式的批评梳理提纯为较有理论性的洞见。在《论李贺的诗》一文中开篇即引述了杜牧评李贺诗的一段,并将之主旨归纳为以下几点:“一、多样的情调和风格。二、接受了《离骚》的影响,‘理虽不及而辞或过之’。《离骚》有寄托,贺诗可能也有寄托。三、取材奇特新颖,不落窠臼。”杜牧之评在后世多引争议,如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中曾认为:“……则徒事排比,非复实录矣。长吉词诡调激,色浓藻密,岂‘迢迢’‘盎盎’‘明洁’之比。且按之先后,殊多矛盾。”此评固然从否定的角度述说了李贺诗的内质,也摆脱了杜牧以诗论诗的模糊性,精当足见神髓,但陈先生解得更简洁平易,还从思想内容、有无寄寓、取材选题等方面爬梳了后世对李贺诗的评价。他参详陈本礼、董伯音、宋琬、姚文燮等人的诗评,几乎可以说是一段小型的李贺诗歌接受史。他在对前人诸说的修正中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李贺的许多诗歌具备强烈的现实内容,但主要是一抒己身孤愤;部分诗歌也有寄托,但并非如某些评者认为的那样“无一不为世道人心虑”;不应拘泥牵强地理解李贺诗中的典故,也不应为了将之纳入某种正统的诠释体系内而强行祛除其“‘牛鬼蛇神’的奇诡之处”,此乃李贺诗风之特出处。陈先生将董伯音对杜牧诗评的反驳“诗者缘情之作,非谈理之书”中的“理”阐释为“诗歌中形象思维的‘思维(理),并非指抽象的概念的‘道理’或‘事理’”,也是一个将中古传统诗话式批评术语中的暧昧处澄清了的好例子。

第三,陈先生针对不同题材类型,会采取不同的赏析角度,力求有的放矢。如在《论李贺的诗》中,陈先生对于李贺“写隐退生活及心情的诗篇”和“写人生飘忽的悲伤或故作放达、企图派遣这种悲伤的诗篇”这两类,集中于分析其情感浓度和表层语言、意象背后的矛盾心绪。比如阐说《将进酒》:“诗中前段关于人间乐事瑰丽而夸大的描写,既已极力反衬出死的可悲,而后段奉劝终日醉酒以遣暮春愁思之辞,却又回过来表露了生的无聊,这样,就十分生动而真实地将落魄人们内心深处所隐藏的、死既可悲生亦无聊的最大矛盾和苦闷揭示出来了。”经此分析,诗中的情感还得到了一种更普泛甚至是形而上的升华,成为心理攸同的生命状态。对于李贺能“探寻前事”即咏叹故事的咏史类诗作,陈先生则主要从诗前序言探索作者的意图与创作动机,重点发掘李贺如何从“铜人泪下”“庾肩吾身陷敌军又逃回家”等看似平凡的素材中出新意。对于李贺的闺思宫怨类诗歌,陈先生便从形象、意境、格调加以赏析。比如赏评《大堤曲》:“……不仅创造地运用了原辞的题材,揣摩着原辞的风格精神,形象生动地写出了大堤女儿的绰约风姿,写出了她的妩媚多情;还巧妙地有机地将诗人自己深邃的人生感叹,以及他对生活和青春的热爱,融合在大堤女儿殷勤留客的情意里。”这种分类型、分侧重点赏诗的方法自可将一位作家诗作研究透辟。

第四,针对那些在想象构思、表达方式上确实特异的诗作,则下功尤著,往深处讲,力图形成一种可借鉴的模型。比如陈先生对李贺的诗歌构思过程进行科学分析,指出李贺设想奇异处常出自有所触动的遐思,这些遐思联结的方式是“运用他的生活体验和丰富的想象力,根据故事、史料的梗概,像亲历其境那样地去想象并通过艺术的概括去再现已经过往的历史陈迹”。《金铜仙人辞汉歌》之所以能写得别致,除了新巧的意象、生新的句法等表达技巧,更离不开诗人遐想被“铜人落泪”这一传说所触发的情境,以及不失跳跃性却又建基于真切感发之上的丰富想象。《天上谣》中“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一句,写天上情景,却是诗人心中理想人间的艺术性概括。这样一来被捋清的不仅是李贺的运思,连一般思维形象化的方式也在其中有所体现,可以迁用至与其风格相近的诗人研究中。比如在《谈李商隐的咏史诗和咏物诗》一文中,解李商隐《谒山》“一杯春露冷如冰”句,层层回溯其联想源头:指出该句直接化用自李贺诗《梦天》“一泓海水杯中泻”,二者都是自广阔的别处空间遥望尘寰,产生剧烈的时空对比感,且可结合麻姑“沧海桑田”之典。如此,《谒山》虽晦涩,然一些基本意绪依旧能索解:登山见落日流水,遂生叹逝之情。所以,陈先生解决的便不仅仅是独一诗人的诗艺问题,还给广大晚唐诗歌研究者提供了一种思路。葛晓音教授的《李贺诗歌“求取情状”的两种思路》一文正是返归杜牧诗评中“探寻前事……求取情状,离远绝去笔墨畦径间”,沿着陈先生对“探寻前事”的阐释接着讲下去,指出李贺钩深穿幽的求取是“努力开拓心理认知的范围,发掘感觉事物的深度”,这是对陈先生总结的李贺构思方法的进一步阐明。

第五,在论述某一时段的特定诗人、特定诗体时,始终将之放归到更大的历时性脉络中去。当陈先生赏评李贺的《江楼曲》时,即点明其与南朝乐府尤其《西曲》《神弦曲》等歌辞间的联系,又提示《江楼曲》并非它们的简单复制,这是一个兼顾美学风貌与文体流变的判断。《盛唐七绝刍议》一文用相当篇幅回顾了七绝这一诗歌体式的发生发展过程,从杂见于汉魏诗中的五言短古到七言短歌,受到民歌及梁陈宫体诗的影响,加之音律发展的自然趋势,唐绝格调、形式便逐渐形成。这种梳剔“前史”的眼光,从格律、句法、节奏考察唐诗与前代文学尤其是与六朝诗歌的关系的思路,后来学人多有采纳。如葛晓音教授的《先秦汉魏六朝诗歌体式研究》一书,便是从节奏结构与诗行建构角度发掘了各种诗歌体式内部演变的规律。其中“七言诗的生成原理及其与各类诗型的关系”一编,尤可见出对陈先生思路的拓展。

由上可见,陈先生对诗歌的辞章研究得益于个人禀赋性情甚深,能在一种评注式的积累中归纳出理论性规律。审美研究易染弄笔习气,就更需要研究者具备厚植的学养与一定的逻辑化思维。

集大成的研究

以上尽管是从考据、义理、辞章三方面略论了陈贻焮先生的三篇论文,然只缘体例有限之故,从各文中拈出最能代表其特点的一端而已。正如陈先生自叙,他的每一项研究都尽量做到了“考据、义理、辞章、时代、作家、作品”的全面结合:作品既是考据的内证、义理的载体,也是对辞章组织结撰最后呈现的整体;把对作家天性、遭遇、时代背景的关注时刻熔铸为一炉。最能体现陈先生治学理念集大成的著作便是《杜甫评传》。它以杜甫的一生跌宕与诗文创作为经,以生平交游、同代诗学发展态势为纬,不但是生活气息浓厚且有情的微观研究,而且兼涉唐时经济、政治、哲学、宗教、绘画、音乐、舞蹈、章制律法、风土人情,详赡地铺陈了一幅安史之乱前后唐帝国由盛时气象转入衰颓的全景图。

首先,陈先生将杜甫放置在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中,如在杜甫的不同人生阶段查考他与众文人的交往,天宝四载前的活动踪迹便能与同代李白、高适等人的诗文互证。其次,他把杜甫的作品不是机械对应,而是还原至其原初生命史中,比如《杜甫评传》中对夔州诗的研究。不同于一般研究者只将重心放在《秋兴八首》上的做法,陈先生排列了杜甫在夔州的浪游路线,与最终安顿下来的居停细节,将关注延伸至另一类夔州时期所作、更为朴率少修饰的诗歌,它们也是杜甫诗境臻至纯熟的标志。又及,他总是把杜甫的诗艺与中国古典诗学史上的一些“大问题”整合处理:如论李杜优劣;杜甫七律对这一诗歌体式做出的贡献;盛唐诗风转入中唐诗风的隐线;艺术思维、审美心理与比兴形象的关系……如斯种种,皆证明《杜甫评传》是宏观视角下兼备诗歌史与作家研究的一项整体研究成果。

总体来看,无论主题为何,陈贻焮先生做研究有以下三个特点:

其一,学科视野宽阔,初始材料来源范围广,遍及史书、类书乃至笔记小说、笺注诗话。《杜甫评传》中广征《资治通鉴》《旧唐书》《新唐书》等,史料密度甚大;考辨孟浩然诗歌中“紫盖山”的位置时,除却考索其余诗文府志,还详稽《古今图书集成》;论唐知识分子隐逸行为背后的政治目的时,陈先生援引了《集异记》载王维事,并《云麓漫钞》中的概述。《集异记》本属传奇小说,陈先生却并未摒之不用,而仍备为一说。这对科层壁垒逐渐加深、学科分工愈来愈细的当下,或应是一种提示。

其二,纵横比较,在通变之间将文学现象串联起来,于并观对读中出新见。在意趣相投、基本同代的诗人之间,陈先生分判入微,如谈王、孟诗:“王诗显得丰润而富有生趣一些,孟诗显得清秀而意趣淡远一些。”这是为下判断做准备的:“若问总的成就,则孟诗不如王诗。”在同类诗体中则善于将之与前代作品相联系,如论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时,便把该诗归入中国古典诗歌“杂拟”体的谱系,认为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的取材构思虽与之颇多相似,然不若李贺诗“逼真、洗练而丝毫不露摹拟痕迹”。结论固有讨论余地,但这种不惮于做出文学判断的态度是难得的。

其三,论文写作本身深具美感。陈先生自身旧诗功底深厚,作品集结为《梅棣盦诗词集》,可见其诗学与诗功兼修、研究和创作并擅。有创作经验,故在研究中分外能体认作诗三昧、诗人甘苦;有问题意识,故能将感受条理化,并掘之出之。如论李贺诗,便未曾止步于表层现象而随大流笼统地将李贺简括为“鬼才”,却坚持论证其后“人”的意义。分析李贺《美人梳头歌》时,陈先生写道:“诗中写美人情态,美丽而不浮艳,韵致而不妖媚,细腻而不雕琢;颜色天成,巧手自得;虽是铺陈,而兴寄实深。”几可称为以诗论诗,又未陷入旧式诗话体完全浸溺于兴发感动的空疏,很好地说明了李贺恋情闺思诗的特色:部分继承齐梁诗歌而脱其艳体积习,达到平衡诗境,且备寄托。这种有针对性的嘉词丽藻,在陈先生的诗歌研究中俯拾即是。正如他曾提及文章语言的三个境界:“第一步做到表达清楚,第二步要求词汇丰富、漂亮;第三步要注意语言风格与评论对象相协调,要特别讲究措词的语感。”这种高标准贯穿了陈先生的学术生涯。

小结

陈贻焮先生将己身情志与学问融汇:旧学功底既深,考据所得翔实可靠;历史眼光独到、辩证意识强烈,故能复杂多面地剖析现象,深入作家心绪思想并诗史相合,对义理别有所发;有身为诗人的灵心锐感,便可讲透作品的美学意境和艺术规律。以所论三篇文章和《杜甫评传》为代表,陈先生研究的价值在于:其创辟的思路和提出的一些细节问题可供后学不断做下去。如《杜甫评传》和《评曹孟德的诗》等,其中探寻作家人格和作品风格相结合、文本赏析与价值判断并行不悖的方式,在新一批专题性的作家研究中得到了颇多应用。诸多后学或觉“理所当然”之处,对之回溯考源后均可见其在彼时学术环境下的新颖,这恰是前辈学者们的筚路蓝缕之功。对陈贻焮先生的研究略加学术史考察,意义正如陈平原教授在《学术史研究随想》一文中指出的:“……关键是在这一研究过程中,亲手‘触摸’到那个被称为‘学术传统’的东西”,从而“获得一种学术境界”。陈贻焮先生的研究方法或难复制,但在部分古代文学研究过度追求体系化、理论化之风尚存的当下,总是指向另一种理想的可能。

作者: 史晓宇,北京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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