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高而淡静 科学见妙思

2024-08-15 00:00钟书林
名作欣赏 2024年8期

范晔(398—445),南朝刘宋时期的史学家、文学家,以《后汉书》著称于世。他自诩《后汉书》的序论笔势纵放,为天下奇作,不减贾谊《过秦》之篇,比肩班固《汉书》而毫不逊色。他的史书奇宕不羁,回荡着澎湃的激情。他是人生不得志才转而创作《后汉书》的,《南史》称他“至于屈伸荣辱之际,未尝不致意焉”,所以他的笔端饱蘸着自我生命的体悟,情感勃郁。《后汉书》名篇很多,《张衡列传》是其“以文传意”的重要代表作品之一,历来颇受选评家重视。

《后汉书·张衡列传》作为古代人物传记的传诵名篇,以生动翔实的文笔叙述了张衡波诡的一生,对张衡的人格魅力由衷地景仰,塑造了一位博学多才、从容淡泊、恬静寡欲的文人学者形象。作者措辞讲究,具有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传记起笔称:“(张)衡少善属文,游于三辅,因入京师,观太学,遂通五经,贯六艺。”开篇仅通过“游”“观”“通”“贯”四字,“三辅”“京师”“太学”三地,精当地传递了张衡从求学到饱学的成长历程。“通五经,贯六艺”,则言其知识之深广渊博,为一代醇儒。

张衡作为科学家、文学家、政治家,传记以“简而且周,疏而不漏”(刘知几:《史通》)的叙述笔法,有机地组织材料。作者胸中自有丘壑,详略得当,有条不紊,收放自如。作者以张衡的人物性格、政治生活为主线,将其科学活动、文学创作有机地穿插其中,浑然一体,互为补充。其政治生活,详写为侍中、河间相的活动,其他一笔带过;其科学实践,详写地动仪,略写浑天仪等;其文学创作,详写《应闲》《思玄赋》及两次上疏的创作背景,以凸显其时代背景和人生遭遇。全篇经过精心剪裁,细节突出,主次分明,通过典型事例、典型情节,以一代全,以一言多,笔调明快。

传记中关于地动仪的记载描述,备受后世称道,被誉为科普文的典范之作。其文曰:

阳嘉元年,复造候风地动仪。以精铜铸成,员径八尺,合盖隆起,形似酒尊,饰以篆文、山龟、鸟兽之形。中有都柱,傍行八道,施关发机。外有八龙,首衔铜丸,下有蟾蜍,张口承之。其牙机巧制,皆隐在尊中,覆盖周密无际。如有地动,尊则振龙,机发吐丸,而蟾蜍衔之。振声激扬,伺者因此觉知+eRZmsQI31JepEqpS0TTs9LACPob0VQoemrgcD+WQBw=。虽一龙发机,而七首不动,寻其方面,乃知震之所在。验之以事,合契若神。自书典所记,未之有也。尝一龙机发而地不觉动,京师学者咸怪其无征。后数日驿至,果地震陇西,于是皆服其妙。自此以后,乃令史官记地动所从方起。

范晔对张衡地动仪的介绍,前后仅二百余字,却详尽地记述了其制造时间、材质、大小、形状、内外结构、装饰、功用等,涉及方方面面。在介绍其构造特点时,又注重从中、傍、外、下四个方位介绍,从里到外,由上到下,简明扼要,朴实生动。作者先以静态描摹,后以动态参验,赞誉其“验之以事,合契若神”。京师学者先是“咸怪其无征”,继而“皆服其妙”,跌宕起伏,曲折有致。作者叙述之时,穿插议论,“自书典所记,未之有也”,“自此以后,乃令史官记地动所从方起”,以两个“自”字,表达出由衷的赞叹与高度的评价。

在文章的艺术技巧上,作者精于谋篇布局,匠心独运。《张衡列传》开篇连用四个“不”字精彩亮相,将张衡的性情和盘托出,为全篇张目。

(张衡)虽才高于世,而无骄尚之情。常从容淡静,不好交接俗人。永元中,举孝廉不行,连辟公府不就。大将军邓骘奇其才,累召不应。

张衡才高于世,“而无骄尚之情”,却终不得志,究其缘由,与其性情颇具关联。范晔既崇慕其才情,又伤嗟其遭际。作者用这四个“不”字,尽情凸显人物的性格,预示人物的命运走向。

其后又连用六个“乃”字布局全篇:“衡乃拟班固《两都》,作《二京赋》,因以讽谏。精思傅会,十年乃成。常耽好《玄经》,谓崔瑷曰:‘吾观《太玄》,方知子云妙极道数,乃与《五经》相拟。’……再迁为太史令。遂乃研核阴阳,妙尽琁机之正,作浑天仪,著《灵宪》《算罔论》,言甚详明。……自去史职,五载复还,乃设客问,作《应闲》以见其志。帝尝问衡天下所疾恶者。宦官惧其毁己,皆共目之,衡乃诡对而出。阉竖恐终为其患,遂共谗之。”“乃”字连用,浸透着一种韧劲,坚毅而执着。前五个“乃”字,尽显张衡在辞赋、五经、天文、史学、技艺五个方面的勤勉追求、锲而不舍、坚韧不拔。与四个“不”字,前后辉映,更见张衡的谦虚谨慎、孜孜以学。最后一个“乃”字,反讽意味特别浓。张衡以这样的才华横溢、这样的科学执着、这样的谦虚好学,竟然不为群小所容,而只好委蛇其间,“乃诡对而出”。文气里浸渍着一种沉重的莫大悲哀。这六个“乃”字,是《张衡传》的灵魂核心。最后一个“乃”字,有如四两拨千斤,成为传记的压轴重心。它的力量远远盖过了前五个“乃”字的分量。不管张衡在辞赋等方面有多大的贡献和能耐,最终都免不了被群小谗毁的悲剧命运。

传记开篇说张衡才高于世,“常从容淡静,不好交接俗人”,是一篇之“文眼”,是全传的主线、灵魂。所以,在政治上,他才会“大将军邓骘奇其才,累召不应”,才会“所居之官,辄积年不徙”,才会有“阉竖恐终为其患,遂共谗之”;在文学上,他才会“十年乃成”《二京赋》,才会“作《应闲》以见其志”,才会“作《思玄赋》以宣寄情志”;在科学事业上,他才会心无杂念,“研核阴阳,妙尽璇玑之正”,作浑天仪,造地动仪。

全篇以时间为序,分别叙述张衡文学、科学、政治各方面的才能和成就,中间穿插邓骘、安帝、顺帝、宦官等政治人物,立体展现了张衡所处的时代环境:“时政事渐损,权移于下”,外戚、宦官干政。张衡纵有才干,或“辄积年不徙”,或被排挤,外放河间相。传记最终落脚于张衡人格的崇高与作为才士的不幸。传记刻画了他勤奋严谨的治学态度,凸显了他淡泊功名,关心世事,却不躁进,对国家时局与政治有着自己独特的思考与见解,也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参与和努力去加以改变。文章最后写他出任河间相与奸党斗争,以“阴知奸党姓名,一时收禽”表现其高超的政治智慧,以“上下肃然,称为政理”彰显其卓然的政绩。寥寥数语,却精彩绝伦。终其一生,张衡在政治上虽然并不称心如意,但出任河间相成了他的“绝响”。

传记也写到张衡在乱世小心谨慎,独善其身,“常思图身之事”,又不愿同流合污,但亦有才华抱负难以施展的苦闷,他潜心学术,淡泊名利,但对于国家大事始终十分关心。虽然后世高度赞誉他的浑天仪、地动仪的发明,但这些在当时都属于被人轻视的“末技”。张衡通五经,贯六艺,才高于世,无所用武之地,被迫在“末技”上用功。这是从反面敷粉,形成艺术反讽,令人生慨。

范晔如此精心结撰《张衡列传》,在于他对于张衡才学的仰慕,又为张衡一生未能尽展才学而扼腕叹息。

《张衡列传》记载,张衡久居太史令,对史书颇有留意,曾纠出司马迁、班固所叙与典籍不合者十数条,多次向皇帝请旨,希望能够参与当时朝廷器重的本朝史《东观汉记》的编撰工作。《张衡列传》:“永初中,谒者仆射刘珍、校书郎刘騊駼等著作东观,撰集《汉记》,因定汉家礼仪,上言请衡参论其事,会并卒,而衡常叹息,欲终成之。及为侍中,上疏请得专事东观,收捡遗文,毕力补缀。……书数上,竟不听。及后之著述,多不详典,时人追恨之。”

张衡钟意于史书补撰,惜一直未能如愿,辜负大好的才学,一代引以为恨。《张衡列传》记载,时汉安帝开始亲政,张衡迁侍中,深得安帝器重,“帝引在帷幄,讽议左右”。但邓太后操持权柄,宦官监政,张衡虽满腹才学,亦有志难伸。安帝“尝问衡天下所疾恶者。宦官惧其毁己,皆共目之,衡乃诡对而出”,“阉竖恐终为其患,遂共谗之”。清代惠栋引唐人李善注云:“顺、桓二帝之时,国政稍微,专恣内竖,平子欲言政事,又为奄竖所谗,蔽意不得志,欲游六合之外,势既不能,义又不可,但思其玄远之道而赋之,以申其志耳。”(《后汉书补注》)清代沈钦韩也补充说:“钦韩谓草野之士,怀蕴忠款,患其不得面天子也。患其虽面而不得间,又惧其雷霆之威,陈之而不获尽也。洎人主虚己下访,则格君心,条便宜,无过于此时也。为衡者,宜切言民之大患,国之巨蠹,中其隐微宛结之滞,面启其纳约自牖之明,何意隐情惜己?主有清问,臣无直辞,孟子称贼其君,荀卿所云态臣,衡之谓矣。”(《后汉书疏证》卷七)李、沈之论,颇能体会张衡当时为臣之难以及“诡对”的不得已,但沈氏对其“诡对而出”则不免责之太过。揆之当时政局,宦官专权,张衡即使“直辞”奏对,亦不能奏效,或还会因此害命。此可与《后汉书·蔡邕列传》相对看。蔡邕“少博学,师事太傅胡广”,“好辞章、数术、天文,妙操音律”,时桓帝在位,宦官擅恣,气焰非常。桓帝特诏问政,蔡邕陈奏章,中时弊,“帝览而叹息,因起更衣”,被宦官曹节“窃视之”,“事遂漏露”,很快蔡邕惨遭报复,被下狱、弃市。即使后被减死一等,也遭刺客追杀,不得不亡命天下。直至董卓主政,“重邕才学,厚相遇待”,后董卓被诛,蔡邕因慨叹,被王允治罪身殒。其才华满腹,身世却极为不幸,比张衡更为悲凄。

在《后汉书》人物传记书写中,有一个容易为人忽视的怪现象:每每写到知名文士的传记,篇幅往往都比其他传记要长,也更精彩传神。这些文字洋洋洒洒,情感澎湃激昂,如《桓谭冯衍列传》《王充王符仲长统列传》《马融蔡邕列传》《张衡列传》《崔骃列传》《班彪列传》等。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自称“常耻作文士”“无意于文名”,但在这些不幸的文士身上,却分明折射了他自己的身影。他借助对才士不幸的反复抒陈,以他人之酒杯浇自我胸中之块垒。这也正是《后汉书》诸多传记颇富情感、议论风生、骨气凛凛的源泉所在。

作者:钟书林,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中心兼职教授。著有《隐士的深度:陶渊明新探》《陶渊明研究学术档案》《五至十一世纪敦煌文学研究》《敦煌文研究与校注》《〈后汉书〉文学初探》《范晔之人格与风格》《〈论语〉研读十二讲》《士与文学》等。

编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