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理论露出笑容

2024-08-15 00:00赵勇
名作欣赏 2024年8期

今年三月的一天,《名作欣赏》编辑斛建军突然与我联系,说是准备做一期杜书瀛老师的专辑,但稿子过来后发现四篇都是旧文。他说:“我们的意思是想有一篇总结杜老师学术成就的文章和一篇纪述杜老师‘这个人’的散文随笔,杜老师不好意思打扰别人。就我了解,您对杜老师还算熟悉,我想求助于您,看看您能不能帮忙组两篇这样的文章。”

杜老师的事情我是乐意帮忙的,只是问起一位年轻朋友,他说近年与杜老师联系稀疏,为文有些困难。不久杜老师说起此事,我便如实相告。于是他与他的弟子商量,然后给我邮件道:“若新写,一个是关于我的学术生涯的文章,可请陈定家写,至于关于我‘这个人’(散文随笔式的),我的学生里面恐怕都不善于写这类文章;你若有时间写,就很理想了。”

既然杜老师亲自点将,我已没有不写之理。于是我大包大揽,满口应承,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名“能打胜仗,作风优良”的革命战士。只是事到临头,我才觉得有些头大,余华的一番话也在我耳边响起。记得去年年底我访谈这位作家,曾问过他这样一个问题:你写过《小记童庆炳老师》,为什么是“小记”?为什么不能写长一点?余华答道:

我觉得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有些话暂时还不能写。……第二个原因是,童老师没法写,他的人就是这样,你要把他作为一个人来写的话,他不够生动,因为我们都是他的学生。比如说要写莫言的话我可以写10万字——因为生动!写苏童的话我也能写10万字。可是一写童老师,你觉得好像有很多话,但是他没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你就没法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随着“把柄”在你手上越多,你写起来就越好写。所以说最好的传记由谁来写?你的一个诚实的敌人。绝对不能是你的朋友,因为你的朋友会下不了手。必须是你的敌人,但这个敌人应该是诚实的,因为他会这样来写。

仔细想想,童老师之所以能被我反复描述,原因就在于他有“把柄”在我手上。而杜老师,我与他打的交道少,对他熟悉程度低,更没有捏住他的什么“把柄”,这可让我如何下手?

所以诸位看官,以下所言,实为我的一得之愚、一孔之见,您就凑合着看吧。

我认识杜老师是在1999年5月。当其时也,我还在晋东南师专教书,却已事先得知,屡败屡战的我终于考博上岸,即将负笈北上。而此前我已得知,“世纪之交:文论、文化与社会学术研讨会”将于5月中下旬在南京师范大学举行,又听说童老师也将出席会议,我便决定去一趟金陵,既聆听导师教诲,也放飞一下自我。南京有我一位师兄,十多年前读研,他的雅西卡相机就经常被我摆弄。于是我买胶卷,借相机,现身于会场,仿佛成了办会务的专职摄影师。

杜老师也参加了这次会议,但他发言时讲了什么话题,我是否给他拍过照片,这些都已悉数忘光。唯一留下影像记忆的,是有人给我们抓拍了一张。照片显示,我与他并排坐在会议安排外出的一辆大巴车上,热烈地交谈着什么。那个时候,杜老师恰好是我现在的年纪。他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只是头发已经三七开(三分黑,七分白)了。我说:“杜老师,下学期我要去童老师那里读博士,到了北京要多多向您请教了。”他答:“是吗?那太好了!我与童庆炳同志关系很好,是多年的哥们儿。”说罢,杜老师便呵呵笑起来,声音浑厚。

这自然是事过多年之后我想象出来的台词,但把它看成我们当年的情景对话,应该也大体不差。因为我那时心中有喜事,嘴上无遮拦,便恨不得广而告之,让每一位新认识的师友都与我分享胜利消息。更何况杜老师语多宽厚,面带慈祥,没架子,很随和,是我这种长期在“第三世界”厮混的小年轻最愿意接近的长者。杜老师这边,记得2005年12月他参加“文化诗学暨童庆炳学术思想研讨会”,曾用“哥们儿”为一些人定位,他自然也是作为童老师的“哥们儿”之一出场的。整整十年之后又开关于童老师的会,杜老师则说过这样一番话:“对于童庆炳同志——我这个‘同志’称呼老是旧习不改,别人都称先生了,我还称‘同志’……但是我还是觉得‘同志’这个称呼挺好的,志同道合嘛——这么多人来开会,凑到这儿来,怀念他、纪念他,这是一个很不寻常的事情。”既如此,那么在1999年的大巴车上,为什么他不能“同志”加“哥们儿”般地确认他与童老师的关系呢?

因为冒充摄影师,我也比别人多了一些敏感,看到了一些人不一定注意到的细节。比如,领取集体照后,我发现第一排基本上坐着大佬——钱中文、童庆炳、吴元迈、胡经之、陈传才、陆贵山、程正民、王元骧、朱立元等——却没有看到杜老师的身影。后来在一百多号人群里找,我才见他站在第四排的一个边角处。于是我心中嘀咕:他是“30后”,也是名副其实的学界大佬,为什么不去前排就座呢?

低调……低调,没错,就是低调!这是我现在能够找到的唯一解释。而且,我相信我的判断比较靠谱。

与杜老师在会议上相识之后,我好像就总能在开会时见到他。而且一说开会,我就总能想到戴维·洛奇在《小世界》中的一番妙论:

现代研讨会……也许要提交论文,至少要听别人宣读论文。但是,有了这个借口,你便可以到一些新的、有趣的地方旅行;与新的、有趣的人们相会,与他们建立新的、有趣的关系;相互交换流言蜚语与隐私(你的老掉牙的故事对他们都是新的,反之亦然);吃饭、饮酒,每夜与他们寻欢作乐;而且这一切结束之后,回家时还会因参与了严肃认真的事业而声誉大增。今天的会议参加者还有古时的朝圣者所没有的额外便利。

于是后来每每参会,我都觉得是对洛奇妙论的落实。比如,2005年10月,我与童老师、杜老师等一大帮人便“旅行”至一个“新的、有趣的地方”,在沈从文的家乡落实了一把。记得最后一站是吉首,傍晚我们吃散伙饭,中南大学的欧老师贡献出她买自凤凰的两塑料桶米酒。于是我们甩开腮帮子,撩起大槽牙,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童、杜二老师都不善饮酒,我与“新的、有趣的”小苏便分别成了两位老师的“酒替”。因是最后的晚餐,大家都宽音大嗓,欢声笑语,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只把喝酒的气氛渲染得锣鼓喧天,喊叫得鞭炮齐鸣。小苏替酒很仗义,大有“酒酣胸胆尚开张”的苏式豪放。我也不含糊,一股劲儿喝下去四大杯。结果不一会儿,米酒开始发威,小苏烂醉如泥,我也东倒西歪。前者吐得厉害,被我们几人抬上了返程火车。童老师怕他睡后滚落在地,便让出下铺,睡到了他的中铺。后者踉踉跄跄,虽勉强上了火车,不久即狂吐不已,反复三四次。因为这次事故,我与小苏成了酒肉朋友、莫逆之交。

这个醉酒故事生动地诠释了洛奇妙论,甚至由于替酒,也让我与杜老师变得“感情深,一口闷”了。可以佐证的是,后来我们从参会者变成办会者,相互邀请对方撑场子就既成为一种礼仪,也成了一种习惯。记得2015年12月,我们的文艺学研究中心举办“童庆炳先生学术思想座谈会暨《童庆炳文集》首发式”,杜老师便是我重点邀请的学者之一。2018年10月,我们召开“‘文艺学新问题与文论教学’学术研讨会(第二届)”,我又请杜老师出山,让他成为三个致辞嘉宾之一。而在2018年6月,我也接受邀请,参加了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举办的“杜书瀛《文学是什么》新书发布会”。这次会议让我印象极深的是,开会之前,我便收到杜老师的一个群发邮件,邮件中说:

诸位:孟登迎看出《文学是什么》中有错,真要好好感谢他。我几次都没有看出这个“关公战秦琼”式的错误,太不应该。太对不起读者了,向读者道歉。现在无法补救了,只待重印。

错出在该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6月版)第261页第15行和第17行(详见孟登迎邮件)。

等待你的批评指正。6月13日见。

书瀛

所谓“关公战秦琼”式的错误,是把“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和“欧阳修评好友梅尧臣(圣俞)的诗”中的“欧阳修”误写成了“韩愈”。本来,学界早已有“无错不成书”之说,出了这种差错也可以理解。但杜老师的痛心疾首之辞和勇于承认错误之态还是让我感动且感慨。两年多后,有人在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微信群中指出,马工程教材《文学理论》第二版中把《论衡·乱龙》错成了《论衡·乱伦》,结果多人嬉笑怒骂,讨论热烈。接着,讨论又扩展至中外文论学会群。想到杜老师的那个认错邮件,又想到《文学理论》初版童老师是首席专家,第二版又有我们中心的几位老师参与修订,如此被人穷追猛打似影响不好,于是我在中心微信小群中向现任首席专家进言:能否在两个学会大群里承认一下“乱伦”之错,这样可消除一些影响,得到学界同仁的理解和谅解。因为道理很简单,观点是可以讨论的,但硬伤则无法商榷;错了就是错了,认错并不丢人。结果,首席专家根本就没理我。

呜呼!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他想象成杜老师。

我错了,我认错!

除了开会,我与杜老师相遇最多的地方应该是北师大文艺学专业的博士论文答辩现场。

2007年,我被文学院任命为文艺学生产队小队长,此后每年安排博士论文答辩就成了我的事情。每每答辩前夕,我都要征求童老师意见,问他答辩委员会如何组成,校外专家请谁参加。这时候童老师就会告诉我:“你问问杜老师有没有时间过来帮忙,请他做答辩委员会主席。另一个嘛……”另一个请谁并不固定,主要依论题而定,但杜老师往往在必请之列,可谓雷打不动。

“为什么童老师特别信任您,要请您把关?除了交情深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原因?”后来访谈杜老师,我曾问过他这样一个问题。杜老师说:“‘把关’说不上,只是我和童老师在学术上,互相比较了解,有较高的‘信任度’,他可能认为我在‘大格’上不会出问题。一般说,不会让‘不合格的论文’过关,也不会把‘合格的论文’卡在门外。但是,与童老师比,在基本合格的情况下,我还是比较‘温柔’‘宽容’。”d验之于我的现场感受,杜老师所言大体不差。

童老师在世那些年,博士论文还没有进行匿名评审,于是第一把关人就成了他本人。童老师对博士论文要求高,标准严,当论文能够摆到答辩会桌面上时,往往学生已被他“折磨”到位,所以在答辩现场,学生已无被卡之忧。但依然会有评委会指出一些细节问题,这个时候,杜老师的“温柔”和“宽容”便派上了用场。因为他是主席,肯定最后发言,所以他的总结陈词就既是定音之鼓,也有圆场之效。而当他夸完学生也要顺着其他人的说法,非评委之所非时,他的宽厚和慈祥就淡化了矛盾冲突,缓和了现场气氛,疏解了学生情绪,仿佛是加了滤镜的照相机。记得有次答辩,方维规教授指着学生的论文说,把prose译作“散文”不对,应该译成“小说”。答辩者不但没有虚心接受,反而有了硬刚之态。老方很撮火,但又不好发作,场面一时有些难堪。这个时候,杜老师的作用便显现出来了。所以,答辩只要有杜老师在,学生基本上就福如东海了。

但童老师却没有寿比南山。2015年5月,我又为童老师的两位学生安排了月底答辩,主席还是杜老师。因两篇论文都做古代文论,答辩委员便成了袁济喜、李壮鹰、李春青、姚爱斌四位教授,我没到场。据杜老师说,临别前,童老师握着他的手,说:“明年还有两个学生毕业——是最后的博士生了,其中一个小伙子是你们山东老乡,济宁人,素质好,潜力大,我已经同学校沟通,毕业后把他留下来。明年你一定要来给他答辩啊!”然而,半个月之后,童老师却在金山岭遽归道山。

童老师谈到的这个学生叫杨宁宁。得知童老师的心愿后,第二年我特意与其继任导师姚爱斌教授商量,组成以杜老师为主席,以罗钢、李春青、张德建和我为成员的答辩委员会。杨宁宁的论文是《“情幾”诗学:王船山诗歌创作论发微》,我虽对王夫之所知不多,但读罢杨宁宁论文,也深知他用功不小,是上乘之作。记得答辩会合议阶段,罗老师说话了:“这篇论文写得好,应该定性为优秀博士论文。”杜老师立刻附议赞同,其他人也毫无意见。就这样,我们与杜老师一道,为童老师培养的博士生画上了一个圆满句号。

然而一年多之后,便传来杨宁宁身患绝症的消息。当我把这个噩耗告诉杜老师时,他在邮件中回复了一句:“杨宁宁的病使我很伤心。”

2022年春,杨宁宁走了。从那时至今,我与杜老师又有过许多次的邮件往来,但我似乎从未提起过宁宁之死,生怕杜老师再伤心。

答辩之后往往要吃饭,这时候就有了一些私底下的话。一般来说,这种话要比场面上的话更实在。

2013年6月1日上午,是童老师的博士生江飞和李立答辩的日子,答辩结束后,我们移步至实习餐厅用餐。那个时候,江飞已出版过散文集《纸上还乡》(敦煌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估计是他送过杜老师书,杜老师也读过他的书,于是散文就成了饭间的一个话题。

杜老师说:“江飞的散文写得不错,但有时候我又觉得像一股烟,有点抓不住。我和童老师写散文,是比较质朴的那种,就像北方的老榆树皮。”

江飞似乎一下子没get住要点,却依然点头称是。

童老师接话了,但他没说江飞,而是转向我道:“我给你的散文写过评论,当时主要是夸你,但有一个地方我没指出来。你的缺点主要是从理出发,应该从情出发啊。”

我唯唯,但一时也有些晕菜。

童老师说的是我那本《书里书外的流年碎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这本书我没给过杜老师,所以他无法评论。于是他转移话题道:“我们社科院那边,老学者中散文写得最好的是杨绛。都说钱锺书的小说写得棒,散文也好,但我觉得钱先生的散文不如杨绛。钱先生是说理,有理趣,杨先生是主情,情真意切。你看她写《干校六记》,回忆她父亲、姑姑,平实亲切,娓娓道来,真是散文精品。”

因为说到钱锺书,杜老师还提供了一则掌故:当年有传言,说钱先生说过“我不如敏泽”之类的话,有好事者便向钱先生核实。钱先生说:“我确实不如敏泽,但我没说过‘我不如敏泽’那种话。”

哈哈哈哈……我们在笑声中结束了这顿午餐。

第二天想起杜老师那番话,我便翻箱倒柜找藏书,既找《干校六记》《我们仨》,也找20世纪90年代后期就买下的那本《钱锺书散文选》。而重读杨绛、钱锺书的作品,追忆初读印象,印证杜老师的说法,就成了我那一阵子的主要功课。后来我读到杜老师的散文,果然写得质朴刚健。再后来我当面请教杜老师时,便抛出当年他说过的“老榆树皮”,问他是何意思。杜老师答曰:“是说我和童老师,老了,飞不动了,我们的思想和感觉,经过岁月的磨砺,起了一层老茧,像‘老榆树皮’,摸起来‘揦手’。”

摸起来“揦手”——说得好!

2023年3月26日下午,我带着两位同学前往杜老师府上做访谈,想请他谈谈童老师。因为那时我又出了两本散文随笔集,便奉上请杜老师指教。一个多月后,他忽然来了一封邮件,其中写道:

这两天我儿子儿媳领着10个月的孩子去姥姥家了,清净了许多,正好手边有你那天赠我的两本散文。本想随便翻翻,一翻,大惊失色:又发现了一个优秀的散文家!怎么这样熟悉的朋友,深藏不露?——其实是我孤陋寡闻,我才真是“刘项原来不读书”。我没有全读,只读了几篇,《刘项原来不读书》这篇文章,因书名就是它,所以先读。写得真有趣。其实,我追求的就是你这样的风格。读到写海波那段,我一个人在书桌前傻笑半天,海波有趣,你抓住他的趣,趣上加趣。写与《文艺研究》的交往,也非常好玩。你不仅“好玩”,也有见识。读《人生的容量》,头一篇《我的学校我的庙》,读来非常开心。我发现你是一块“双料”:搞理论的“料”,搞创作的“料”。你是“双料”选手,可以拿“双料”冠军。

杜老师不折不扣地夸我,让我很是惭愧。但想到这些赞语是出自既写散文也深知散文之美的理论家之口,我也忍不住嘚瑟起来,得意了三天两后晌。

杜老师说:“我追求的就是你这样的风格。”其实,这话应该由我来说,是我在追求杜老师那样的风格。

近些年来,我或者鼓吹论文随笔化,或者直接向我的大学老师梁归智先生学习,干脆把文章写成论笔,以便让它“具随笔之形,有论文之实”。而读过杜老师的著作文章后我才发现,吾道不孤,他早就在践行着这种写法,也把它推向了一个高处。所以读杜老师的书——如《文学是什么:文学原理简易读本》《从“诗文评”到“文艺学”:中国三千年诗学文论发展历程的别样解读》《学术一家言:新时期文艺学反思录》《美学十日谈:以“审美与价t7n+4Rl0lK8Ge987mr+Gr68ytXbqub3oWL95EQ0NVZA=值”为中心》《李渔生活美学研究》等——尽管大多是高头讲章,却无艰涩之相,枯燥之笔,而是深入浅出、通俗易懂、趣味盎然、可读性强。在“30后”诸学者中,像钱中文、童庆炳、李衍柱、陈传才、胡经之、王元骧、程正民等先生的书,我都不同程度地读过一些,但能把理论写得像说书一样,杜老师可谓独一份。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是“30后”一代学者中早已形成自己鲜明文风的文艺理论家。

口说无凭,试举一例:

电子媒介、互联网造成的后果之一就是把距离——空间距离甚至心理距离——拉近了,甚至取消了。有人说“趋零距离”。没有距离或“趋零距离”对文学产生了巨大的冲击,“连情书也不能幸免”。情书建立在什么基础上呢?建立在距离的基础上。因为有距离,才需要写情书。《诗经》中有许多写谈恋爱的诗。写自己所思念的情人(所谓伊人),“宛在水中央”,渴望相见。一个在上海,一个在武汉,两地相思,这就需要情书往来。工作一天后,晚上只剩一个人,思念就来了。在电灯底下想象着情人的音容笑貌,用燃烧的心写情书,倾诉自己的满腔感情。那都是情诗,都是文学。

德里达曾说:“在特定的电信技术王国中(从这个意义上说,政治影响倒在其次),整个的所谓文学的时代(即使不是全部)将不复存在。哲学、精神分析学都在劫难逃,甚至连情书也不能幸免。”i这几句话既是希利斯·米勒所谓“文学终结论”的理论支撑,也在中国的文艺理论界引起轩然大波。但就我目力所及,国内学者无论是赞成还是反对米勒此说,都没把为什么“连情书也不能幸免”的道理说清楚。杜老师引入“距离说”,四两拔千金,轻而易举就直指“情书终结”的要害。而且他讲得那么浅易、那么生动、那么通透,简直就是“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

除了这种通透的讲述,杜老师还善于把一些俚语、俗语、歇后语,唐诗、宋词、汉文章信手拈来,融入其论述之中,这也增加了文章的趣味性和可读性。如:“上述‘诗文评’的许多特点几乎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不言自明。”许多人写理论文章喜欢端着,为了显得严肃庄重,是绝不会允许“秃子”“虱子”现身的。杜老师却不避讳,他这么用起来,又把它融入其整体文风中,就觉得怎么看都很妥帖,不违和。

如此写作,其实是杜老师在以身示范。因为他早就意识到,理论因其面目可憎,早就吓跑了许多人;而要想拉近理论与读者的距离,只能让理论说人话,活泼泼,舍此别无他法。请看他的如下思考:

一提“理论”,总与“高深”“晦涩”“难懂”联系起来,觉得它有一副“不苟言笑”的“冷峻”的面孔,令人难以接近,甚至有点“可怕”;更有甚者,觉得“理论”是教训人的教条和打人的“棍子”。何以如此?部分原因,甚至大部分原因,是在我们某些搞“理论”的人自己身上——是一帮“歪和尚”把“理论”的经给念歪了。

必须声明:我绝非置身事外而仅仅批评别人,我首先骂的是我自己——我何尝不是“歪和尚”之一呢,虽然我还未严重到“棍子”的程度。以往,包括我自己在内一些“歪和尚”的某些“理论”,常常“培养”和“训练”出一般人对所谓“理论”的“畏惧”情绪。他们遇见“理论”会侧目而视、重足而立。这是理论的悲哀。现在,我想痛改前非,祛邪归正。在写“理论”著作和文章时,我想尽量通“人情”(普通人之常情),说“人话”(普通人能够懂的话),做到通情达理;尽量恢复“理论”的活泼泼的生气,露出些笑容,把“理论”著作和文章写得不那么干瘪和枯燥。我想让读者知道我爱他们。我让他们知道理论家不是“教师爷”,理论也不是“棍子”。我想做他们可以拉拉家常的无话不谈的朋友。

说得太好了,我举双手赞成。而且,这也应该是杜老师一生治学经验与教训的总结,值得理论界高度重视。当然,我也同时认为,杜老师之所以能够把理论文章写得生动活泼,应该得益于他一直都没有停下创作之笔。有鲜活的艺术感觉打前战,有丰富的审美经验做后盾,理论岂有不轻舞飞扬之理?

杜老师的文章写法让我点赞,杜老师的理论观点也令我惊叹。翻阅他的著作文章,每当读到正中下怀的断语,我就想到了那句俗话: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

比如,关于毛泽东那篇《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杜老师曾有如下断言:“毛泽东是列宁美学最忠实且富有创造性的中国继承者、传播者、发扬光大者、发展者和积极实践者。……我把这篇《讲话》看作列宁《党的组织与党的文学》基本思想的中国版。”这两篇文章我也熟读过,甚至我在撰写《本雅明的“讲演”与毛泽东的〈讲话〉》时还往这层关系上想了想,但为什么我没敢想得这样完全彻底?没有别的原因,肯定是我道行不够。

再如,从“诗文评”到“文艺学”,是杜老师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他甚至为此专门写了一本书。而早在世纪之交,当我读到他的如下文字时,就有醍醐灌顶之感:

具体说,从“诗文评”到现代形态的文艺学,这两者之间,不但学术的思维对象发生了变化,而且更根本的是思维方式、治学方法,范畴、命题、观念、术语,价值取向,哲学基础等等发生了变化。譬如说,古典文论(“诗文评”)多以诗文等抒情文学为中心和重心;而现代文艺学则转而多以小说、戏剧等叙事文学为中心和重心。古典文论的思维方式和思维方法大多是经验的、直观的、体察的、感悟的,与此相联系的是其理论命题、范畴、概念、术语等含义模糊、多义、不确定和审美化,耐体味而难言传,在批评形态上也大都是印象式的、点评式的(眉批、夹批、文前批、文末批等等),因而也显得零散,逻辑性、系统性不强;而现代文艺学的思维方式和思维方法则转而大多是理性的、思辨的、推理的、归纳的,理论命题、范畴、概念、术语都有严格的界定而不容含糊,在理论批评形态上也大都走向理性化、科学化、逻辑化,讲究比较严密的理论系统。

不刊之论!

这些道理许多人应该都懂,却一直不醒目,不显豁,不深刻。而一旦被置于从“诗文评”到“文艺学”的逻辑框架中,它们仿佛才被探照灯照亮,仿佛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为什么杜老师能发现焦竑命名的“诗文评”,应该是他研究李渔以及明代诗学,厚积而薄发,博观而约取。像我,只会搂草打兔子,是断然不可能有此发现的。

估计“诗文评”也给童老师带来了震动,以致他生前曾跟我们反复念叨:杜老师有学问,你们要注意他的“诗文评”。

对于童老师的学问人品,杜老师也是非常敬佩的,但对于其理论主张,他却并非完全认同。例如,童老师曾把“审美意识形态”看作文艺学的第一原理,这就意味着,“审美意识形态”在他的理论构建中重于泰山,是不允许也不能被轻易撼动的,但杜老师却另有看法。记得我访谈他时,他提出“审美价值形态”,我觉得新鲜,便进一步请教。于是他干脆写长信,为我解惑。信中说:“‘审美反映’‘审美意识形态’,虽有‘积极’意义,却拖着一条‘消极’的尾巴。”为什么是“尾巴”并且“消极”?因为“主要倡导者们根本上还是坚持‘反映论’的立场”。除了详细论证这一观点,他还特意告诉我:“我曾推心置腹对童庆炳先生说过我的保留意见。我的意见当然不一定正确,但朋友之间,有啥说啥,毫无顾忌。”

尽管我对“审美意识形态”和“审美价值形态”都没有做过专门研究,但仅凭直感,我也觉得后者涵盖面大,应用范围广,很值得我们深思。至少,它可以与“审美意识形态”并驾齐驱,并提醒人们注意,文艺学并非自古华山一条道,也不能一条道路走到黑。同时,想到学界因观点之争,兄弟失和者有之,师生反目者有之,他与童老师的和而不同就更让人羡慕,令人神往。

于是在定稿阶段,我把访谈录加了四个小标题,其中的一个特意写成“审美意识形态VS审美价值形态”。

稿子返给杜老师,我很快收到他的一封邮件:

赵勇:

突然觉得把访谈录集在一起挺好玩儿。发去(附件)。

不要误正事,有兴趣就翻翻;不然丢一边。

它的好处是,简要把我主要观点集中在一起了。其实,我一辈子就说了这么几句话——二三十本书,主要意思就这么多。别人很丰富,我很贫乏,很单调,往好的方面说,很单纯。赤条条来,长到老,没有穿上几件像样的衣服,属于学术赤贫阶级。稍微自我安慰:我没有装腔作势。

说句不太吉利的话:每一篇访谈,都像是朋友帮我写“悼词”——就像黄永玉所说,活着的时候,看到听到自己的“悼词”。

祝一切好!

书瀛2023年5月4日

看到杜老师如此谦逊又如此调侃自己,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杜老师不用手机,没有微信,但他用电脑,会上网。他与我、与所有亲朋好友最通常的联系方式便是写邮件、发邮件。而且,他既能单挑,也会群发,接收者多至二三十,少则五六人。通常的情况是,杜老师一旦写出理论评论、诗歌散文,便总要群发之,共享之。邮件往往三言两语,云:“发去游戏之作,借以贺春。”或是:“

诸位好!发去小文《当孙子》,一笑。能消暑否?”但有时他打抱不平,便不一定是自己文章,也不一定惜墨如金了。例如,2021年11月4日,他给23人群发如下邮件:

诸位好!

李泽厚去世了。他是中国当代最有创造性的哲学家、美学家。我非常尊敬他。

中国学界应该纪念他,但是许多人故意无视他,他应该作为一个重要人物来纪念……

发去至今我看到的很少的一些反映。

书瀛

打开附件看,那是他搜集过来的两三则报道。两年之后,他终于写出一篇纪念李泽厚的文章,第一段便说:“我的老师蔡仪研究员与李泽厚学术观点几乎截然对立,但我‘门派’意识很浅,甚至对所谓‘门派’十分反感,对朱光潜、李泽厚等所谓‘对立派’的美学家怀着深深敬意。”而此文也是他用邮件事先群发给大家的,接收者则有28人之多。

现在想来,杜老师实际上是通过邮件形式,建立了自己的朋友圈、微信群。有这些朋友相伴,或许他已感觉不到孤独,也不会觉得寂寞。

同时我还想到,“30后”学者中,凡是用电脑者、会发邮件者,说明他们在20世纪90年代“换笔”成功,也享受了电子书写革命带来的成果。我知道,杜老师、童老师都是电脑写作的受益者,所以他们的文章便源源不断,产量不低。相比之下,像陈传才、程正民等老先生,他们不会电脑,依然笔耕墨种,写得就少了些。

然而,正当我对杜老师的笔耕不辍感到庆幸时,今年5月却收到他的一封邮件。邮件涉及《名作欣赏》做专辑一事,他说:“《学术年谱(书瀛自述)》,最后我又增加了一段,红色标出,不知妥否(照片可按编辑要求集中在一起)。由你们和编辑定。”打开看,红色文字主要是杜老师增加了最后一小节内容——“向学界朋友道别”。往下读,悲凉之雾则弥漫开来:

近年来,我的许多老朋友一个个走了。

有的,临别打了招呼,譬如叶廷芳,他临走前几日,是一个星期天晚上九点,忽然给我发电子邮件,说:“我离死神一步之遥了。永别了,朋友!”我一时愣住了,赶紧写电子邮件……过几日,果然得到他去世的噩耗。大部分,不打招呼或来不及打招呼。邵燕祥,睡梦中没醒过来;童庆炳,游金山岭长城时突然心脏不跳了;程正民,今年春节还给我打电话,不到十天,悄悄走了,无声无息——我是两个月之后才得到这不幸消息的;栾贵明,一生有风光,有坎坷,走时,只有两个外甥为他办理后事……

我虽平庸,但还是愿意并努力做学问;我一生无他爱好,只对“道问学”有兴趣。2023年夏天,我过了八十五周岁的生日。七十岁时我觉得自己做学问“正当年”,雄心勃勃;八十岁时感到自己还有把子力气,思考、写作还算灵敏;可是近一年明显感到脑力、体力迅速下滑,记性大减而忘性激增,提笔忘字时有发生,连降血压、降血糖的药也常常忘了吃。

一个月之后,他又给我发来一篇文章,邮件中说:“非常吃力地写完了《当代‘西部诗王’昌耀》一文,发去指正,看看有什么不妥之处。这大概是我的封笔之作了。”我很快回复:“依然写得潇洒自如,看不出有什么吃力之处。您也不必封笔,能写则写,不能写就歇歇。”这当然是宽慰之词,因为那一刻,我还想到了无法打仗的巴顿将军,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壮也直窜心头。

但即便这样,我也仍然觉得,杜老师能如此谢幕,已然尽善尽美。

同时,我也想起杜老师分析过的李渔之词——《忆秦娥·立春次日闻莺》,其中下半阕这样写道:“黄鹂声最消烦恼,杜鹃声易催人老。催人老,由他自唤,只推不晓。”可不可以把那些脑力、体力、记性、忘性之类的东西看作催人老的杜鹃,“由他自唤,只推不晓”呢?我觉得可以。

好,那就这么定下,不再请示杜老师了。

2024年6月19日

作者:赵勇,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艺学研究中心研究员,文艺学专业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法兰克福学派、文学理论与批评、大众文化理论与批评的教学与研究工作。独著有《走向批判诗学:理论与实践》《法兰克福学派内外:知识分子与大众文化》《赵树理的幽灵:在公共性、文学性与在地性之间》《人生的容量》等,合著有《反思文艺学》等,主编有《文学与大众文化导论》等,合译有《奥斯维辛之后:阿多诺论笔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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