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书瀛的美学著作《价值美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的出版,应该说是美学界的一件大事。因为这是杜书瀛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积多年的努力而结出了新鲜的学术硕果并超越了前人的一部美学著作。我准备讲三点:第一是杜书瀛的学术勇气,第二是杜书瀛的学术创新,第三是杜书瀛的时代感。
学术勇气
对于杜书瀛治学的严肃态度和学术个性,我在给他的《文学会消亡吗》一书所写序言里曾说:“他的著作内容新鲜,有求真创新之意,无哗众取宠之心;有平易近人之格,无拒人千里之调;有诙谐幽默之调,无枯燥乏味之论;读来痛快淋漓,读来有益身心健康。”这次读完《价值美学》再次印证了我的看法。但在阅读中又有新的感受,这就是杜书瀛的宏阔的学术视野和横扫千军般的学术勇气。宏阔的学术视野是指他在建立自己的“价值美学”的过程中,总结了古今中外的几乎所有的美学观念,旁征博引,搜集了能够搜集到的材料,加以研究和比较,眼界十分开阔,与那些有了点滴之见就大肆发挥的著作不同,作者走遍了美学的所有园地,似乎每一寸都丈量过。横扫千军般的学术勇气是指他阅读前人又超越前人,他的笔锋犀利,批判了古希腊的柏拉图,批判了亚里士多德,对狄德罗比较客气,因为他有“美在关系”说,但最终还是批判,尤其令人佩服的是他挑战了德国美学大家黑格尔的“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和康德的“审美无功利”等深入人心的观点。对于中国20世纪50年代美学大讨论的四大派,他都不同意,因此也是批判,批判蔡仪的“美是客观”论,批判吕荧的“美是主观”论,对朱光潜和李泽厚留了点面子,但最终认为朱光潜的“美是主客观统一”论是不对的,李泽厚的实践论美学也自相矛盾。对于这些美学高手,杜书瀛都做了研究,并在研究之后判定他们的错误和偏颇,一一加以批判。这要多大的学术勇气,这真是横扫千军如卷席的勇气。这里体现了马克思的批判精神。马克思说:“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是批判的革命的。”杜书瀛对这些美学家的挑战,是建立在他的学术自信心上的。他的很多批判是有理有据的,当然我觉得并不是每一点都经得起推敲,但总的说他的批判是高明的、合理的。还有一点,杜书瀛此书出版于2008年,这是中国文艺学界某些中年学者掀起了后现代的反本质主义的年头,不要说建立体系被认为是本质主义的,就是对问题加以确切解答、对概念加以明确定义也被认为是本质主义的,分成主客二元来谈问题,就更是本质主义的。杜书瀛不顾这一切,逆反本质主义之流而上,硬是拿出具有完整性和体系性的《价值美学》来,而且每一个问题都给出毫不含糊的清晰回答,每一个重要概念的内涵都予以明确的界说,清楚地从主体和客体二元的关系来谈审美,这也是需要学术勇气的。连我称赞你的著作也面临犯本质主义的危险,我也是要有勇气的。不过,我被反本质主义的先生们盯上了,但我不怕他们。我不是本质主义者,从未承认我是什么本质主义,我承认任何事物可能会有本质,但从不视本质为唯一的、僵死的、不能发展的东西。我比那些中年学者可能早十年前就讲学术上的“亦此亦彼”,讲学术研究中的“对话”,我讲各种关系,我讲“历史优先”。这难道是本质主义吗?我感到杜书瀛在这一点上是与我一致的。对一个美学问题能以坐冷板凳的精神,做深入系统的学理研究,正是我们所需要的,不要把任何体系性的东西都指责为本质主义。
学术创新
杜书瀛《价值美学》的最大贡献就是他从“美在关系”的理论假设出发,鲜明地提出了“价值论美学”的观点和思路,并加以多方面的具有学理性的论证。虽然这个思路以前有人谈过,系统的著作也有,如斯托洛维奇的《审美价值的本质》,我的老师黄药眠先生在1957年6月做过一个讲演,是从价值论来讨论美的本质的。但是就中国学者而言,杜书瀛是第一位就价值论美学展开他的系统深刻的论证的。杜书瀛在《价值美学》一书中,在考察了哲学的价值论之后,提出了审美是价值评价的新论。他在狄德罗的“美在关系”的设想的基础上,往前推进了一大步,认为“审美的秘密可能隐藏在主体客体之间的某种关系之中,隐藏在它们之间关系的某种意义关系之中”。“审美活动属于价值活动,美(美的现象)是一种价值现象”(见《价值美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64页,以下引自该著均直接标页码)。这是一种既基于理论又基于感悟的正确的探索与判断。杜书瀛从三个方面来论述他的观点:
第一,从人类最初审美的产生看,人的审美活动最初产生于物质实践活动中,如原始人利用石器同野兽搏斗获得胜利时,会感到愉悦,这就是审美的最初形态,在这里愉悦对人具有意义,这就是审美价值。这一点立足于美的诞生就具有价值,这个判断可以找到许多考古学的资料来论证,是经得住事实检验的。
第二,审美活动作为精神活动,不是认识活动,认识活动要回答的是“对象是什么”的问题,而审美活动要回答的是“对象怎么样”的问题,或对象对人如何、有何意义的问题。当审美在回答对象对人具有什么意义的问题时,已经进入了价值论的范畴。这一点立足于审美活动与认识活动的区别,无疑是合理的。
第三,审美活动和价值活动一样,都是主客体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的的活动,“当进行审美活动时,既有主体的对象化,也有对象的主体化。具体说,在审美活动中也像在一切价值活动中一样,一方面主体对客体进行改造、创造、突进,使对象打上人的印记,成为人化的对象,即赋予对象以人的,即人文的社会—文化的意义;另一方面,客体又向主体渗透、转化,使主体成为对象化的主体,成为对象化的人。……”(第66页)这样,审美价值也就诞生了。的确,既然我们谈论审美,就离不开要谈主客体的关系,杜书瀛的意思是审美价值活动是主客体的相互深入,主体评价客体,客体也作用主体,主客体在相互作用中,产生了价值,即审美价值。这一立论也是合理的、深刻的。杜书瀛说:“美(审美现象)也和其他价值现象一样,总是和人的目的、需要、理想、兴趣紧密相连。”这完全是站在人生的大地上发出的肺腑之言。
这样杜书瀛既吸收了前人的研究成果,又超越了前人。他的价值论美学实现了可贵的学术创新。
时代感
杜书瀛的价值美学是一个充满时代感的命题。今天我们社会的特点之一,就是务实精神。我们不再搞那些自我消耗的瞎折腾,我们一心一意搞建设,而且我们搞的是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市场经济的特点之一,就是处处讲价值、讲意义,过去,我们不敢讲物,不敢讲钱,但是没有物与钱,我们寸步难行。马克思的一个伟大发现,就是人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其他活动。但是在新中国成立以后一段很长的时间里,我们没有读懂马克思这个伟大的真理。新时期以来,我们树立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思想,改革开放,思想解放,讲经济价值,讲物质价值,甚至讲财富的价值,人民生活大大提高了,国家开始富强了。但是随之而来的是负价值的产生,即拜权主义、拜金主义和拜物主义的流行。这三“拜”的流行,涉及社会的各个方面,污染了社会的空气,精神文明建设受到严重的影响。在这样的时代文化语境下,知识分子中的一部分人终于喊出了人文关怀,各自发出了不同的声音。
今天我们听见了杜书瀛的声音,这就是要提倡正价值,即与拜权主义、拜物主义与拜金主义相对立的审美价值。杜书瀛说:“审美现象属于物质文化现象还是精神文化现象?我的回答是:它既可以包含在物质文化现象中,又可以包含在精神文化现象之中,既可以以物质文化形态表现出来,又可以以精神文化形态表现出来,但就它自身而言,根本却是一种精神文化现象。”(第33页)杜书瀛举了吃喝住穿为例,说明就是在这些物质文化现象中,也要追求精神的价值。如说“美食”,“美食家们吃的不仅是营养,更重要的、更根本的,他们吃的是品味,是情调,是精神。一句话,美食作为审美文化现象根本上是一种精神文化现象”(第35页)。杜书瀛通过这类论述,向人们传达了一种人文精神,一种审美取向,一种新的价值,但他又不是悬空起来谈。这种论证处处渗透着一种时代精神。美,根本不仅在物质,更在精神。一个社会、一个人要吃喝住穿,但又不能局限于吃喝住穿本身。我们要把物质的享受提升为审美的精神价值追求,杜书瀛实际上向人们发出了这个邀请。让我们都来接受杜书瀛的邀请吧!
(本文为童庆炳先生于2009年4月8日在“杜书瀛美学研究暨《价值美学》座谈会”上的讲话稿,童先生生前未发表)
作者:童庆炳(1936—2015),生前任北京师范大学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兼教育部人文社科基地北师大文艺学中心主任。著有《文学概论》《文学活动的美学阐释》《文学创作与审美心理》《文体与文体创造》《中国古代心理诗学与美学》《文学创作与文学评论》《童庆炳文学五说》《中国古代意义》《维纳斯的腰带——创作美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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