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虽然深深掩埋在历史长河的厚厚泥沙之中,但只要岁月足够久远,总会有水落石出、震惊天下的那一天。
有一年春节回家,在郑州东站看到一句广告语:“所有的旅行都是出发,到了临汾咱是回家。”第一感觉是这推介语真不错,接着产生疑问,为什么到了临汾是回家?是因为洪洞大槐树,还是有更深层的原因?
直到有一天走进临汾,走近陶寺遗址,我才明白,为什么到了临汾叫“回家”。
山西南部的临汾盆地,汾河和塔尔山之间,有一个小村落叫陶寺。正是在这里,一个被覆盖在黄土台下沉睡了4000多年的古老王国被考古工作者唤醒。那个“王”连同他的子民,在一个个物件的修复中,在一个个沧桑的遗迹中,栩栩如生地向我们走来……
寻找夏墟的意外收获
中国有5000多年的文明史,很长一段时间,西方学者并不认可。国际学术界一直以“文字、冶金术和城市”作为进入文明社会的标准,以这三要素为指导,他们认为我们的信史是从殷墟开始的。为了打破这种偏见,坚定文化自信,我们先后实施了夏商周断代工程和中华文明探源工程,通过长期不懈的努力,提出了文明定义和认定进入文明社会的中国方案,为世界文明起源研究作出了原创性贡献。
以1921年仰韶村遗址考古发掘为标志,中国现代考古学诞生。自此,对中国历史的考证和研究,开始更多关注文献和实物的对照。一片甲骨惊天下,安阳殷墟,实证了商王朝的存在,这也鼓舞了学者们追寻“夏”的热情。
中国现代史学家徐旭生先生在《略谈研究夏文化问题》一文中指出,有两个地区应该特别注意:一是豫西地区,二是山西省西南部汾水下游一带。1959年夏,72岁高龄的徐旭生亲自带队奔赴豫西地区,实地调查“夏墟”,在这里发现了著名的偃师二里头遗址。今天,学界已普遍认为这是一处夏代中晚期都城遗址。
二里头的发现,也让山西南部成为被关注的焦点。无论是文献记载还是口口相传,晋南都是神话和传说密集的地方,是尧、舜、禹活动频繁的区域。史载,尧都平阳(今山西临汾)、舜都蒲坂(今山西永济),禹都安邑(今山西夏县),而且在山西芮城还有个渡口叫大禹渡。
根据史料和传说,考古工作者在山西襄汾县雄伟的塔尔山下、美丽的汾河旁,找到了陶寺遗址。刚开始只是发现了一些灰色的陶片,后来,这样的陶片越来越多,田间地头、沟壑之间,俯拾皆是。考古工作者敏锐地意识到,这背后可能隐藏着非比寻常的含义。陶蕴藏着丰富的历史信息,有灰陶、红陶、彩陶、黑陶、白陶等,颜色的不同,往往代表着时代的不同。灰陶意味着陶寺来自一个距今4000多年的史前时期——龙山时代。通过对陶片的清理和复原,有鬲、壶、罐、斝……种类繁多,有煮汤的、有打水的、有存粮的、有煮肉的……透过这些陶器,我们好似看到陶寺先民正在生火做饭,一派生机。而遥远的龙山时代也在这人间烟火中缓缓向我们走来,尽管刚开始形象有些模糊,但通过影影绰绰的轮廓,仍能看到一个伟大时代的文明。
礼乐治邦安天下
1959—1973年,经过多次调查,考古工作者发现,陶寺遗址的面积竟然超过了300万平方米。1978年,陶寺遗址试发掘开始,巧合的是,当时村民在平整土地的时候意外挖出许多人骨,一下给发掘指引了方向。
再宏伟的建筑,再美丽的国度,都会在时间的磨砺下渐行渐远,逐渐消失,而深埋地下的墓葬却往往收藏和保存着宝贵的历史信息。从人骨入手,考古工作者陆续发掘清理了千余座墓葬。这些墓有大有小,小的仅可容身,多数没有葬具、没有陪葬品;中型的有木棺,随葬有陶器、木器、玉石器等;大型高等级墓葬,木棺棺底铺满朱砂,陪葬品有陶器、石器、乐器、玉器等,丰富而精致,规格超出想象,而且这些大墓整齐排列在一个特殊位置,犹如金字塔的塔尖。古人视死如生,墓葬的巨大区别,说明当时的阶级分化已经相当明显。
从1979年发现的5座王级大墓看,墓主入葬时间有早有晚,前后持续100多年,且在每个墓葬里都发现了鼍鼓、土鼓、石磬,而且都是一对鼍鼓、一个土鼓、一个石磬。更让人意外的是,它们摆放的位置也是固定的,都在墓主左下侧。陶寺遗址考古领队高江涛称这个现象为“三固定”,即固定的乐器组合、固定的数量搭配、固定的位置摆放。在其中的4座大墓里,还分别发现了陶制龙盘。龙盘摆放于墓主人右侧偏上部,位置是固定的,数量也是固定的,仅1件。这一切都是巧合吗?显然不是,它们的存在清晰地说明陶寺文化已经形成一种规制、一种礼制,昭示着在位于龙山文化时代的陶寺已经有了礼乐制度的萌芽。
后来,又发现了铜铃。经成分测定,铜铃为红铜,较之青铜而言,它具有相当的原始性。其出现说明中原地区在龙山时代可能已掌握了复合范铸造工艺,为夏商周青铜礼器群的问世准备了技术条件。
陶寺大墓的主人,可聆听土鼓、鼍鼓和石磬的鼓乐齐鸣,可欣赏悠远的铜铃叮当作响,还可把玩精美绝伦的陶质龙盘。他,会是谁呢?《尚书·尧典》载:“日中星鸟,以殷仲春;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宵中星虚,以殷仲秋;日短星昴,以正仲冬。”根据这段天文记载,再结合尧、舜、禹的谱系,学者推断,帝尧的时期大概在4300年前。而《史记·五帝本纪》记载,帝尧以礼乐治邦,于是“九族既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合和万国”。记载和实物都对上了,墓葬的主人会是尧吗?
1984年的一天清晨,考古队员在例行拼对一件扁壶残片时,发现陶片有红色的印迹,正面鼓腹部朱书一字符,酷似甲骨文中的“文”字,这个学者已无异议。背面另有一字符,大家看法各异,有的认为是“邑”,有的认为是“命”。陶寺遗址考古领队何努认为是“尧”字。如果是“尧”字,结合“尧都平阳”的传说,我们惊喜地发现,传说和考古发掘神奇地吻合在一起。
繁盛的王者之都
高等级墓葬的发现,高规格的乐器组合,具有王者象征意义的龙盘,仿佛都在呼唤着一个王者之城的出现。
2001年,经过3年的苦苦寻找,考古工作者终于找到了陶寺古城的城墙。这是一个圆角长方形状的城池,城墙宽8—10米,高6米左右,周长7千米左右。被城墙合围的区域,面积超过280万平方米。同一时期,中原地区50万平方米的城址就算大城了,如登封王城岗30余万平方米,相较之下,陶寺古国的恢宏可见一斑。此时,良渚古城已经荒废,陶寺大城可以说是当时整个中国境内人口最密集、经济最繁荣的城市。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王巍认为:“第一次在中原地区,发现了夏王朝之前的超大型城址,这个是前所未有的,我们把它作为王权形成的重要标志。”
从2002年开始,陶寺遗址被纳入中华文明探源工程。随后,发现了陶寺早期小城,面积为56万平方米。2007年,根据18个柱洞,考古工作者找到一处史前宫殿建筑遗存,并陆续发现其他建筑遗址。最终,一个8000平方米的宫殿建筑群呼之欲出。后来,又发现宫城城墙,在宫城城墙的南墙上还发现一个类似后世阙楼式的门址,这是中国目前考古发现最早的相关遗迹。作为礼制和王权的体现,它巍峨地矗立在陶寺的黄土台塬之上,把中国的礼仪之门一下子推到了4000多年前。至此,一个典型的“回”字形,具备双城制结构的国都出现在我们面前。今天,如果去西安、洛阳、开封,你一定会发现,这些做过国都的地方,几乎都采用了和陶寺古城相类似的双城结构。
可以想象,4300年前,陶寺城中,恢宏的宫殿,装饰豪华,外墙是白灰皮,内墙装饰有图案,地面有“地板砖”,屋檐上有陶瓦,宫殿区域有专门烤肉的炉灶,有专门存放冰块的凌荫,甚至有专门洗澡的澡堂,有深埋于地下的陶排水管道。宫廷外,贵族居住区、平民居住区、手工业作坊、祭祀区、仓储区、墓葬区,整齐划一,井井有条。这早已不是普通的城市,而是一座繁盛的王国都城。
最初的中国
从新石器时代到青铜时代,中国西北是个非常重要的中转地,小麦、黄牛、绵羊等都从北方和西北辗转而来,整个黄土高原便得地利之便,陶寺就位于这样一个非常优越的地理位置。那时,陶寺古国赶走了有夏氏,控制了运城盐池,这让陶寺走上了快速发展的道路。经济的发展也促进了陶寺科技的“高度发达”,这集中体现在天文学上。
2002年,考古工作者在陶寺城址的东南方向发现了一座奇特的建筑基址,一块块整齐的夯土互不相连,却间隔连接成一个半圆形,后经研究证明,这是迄今发现的世界最早的观象台。13根柱子形成了12条缝隙,太阳自塔尔山升起后,阳光会透过缝隙照射到观测点,天文学家和考古工作者通过观象台多次观测地平日出,发现陶寺观象台的12、7、2号缝,能够准确对应春分、夏至、秋分和冬至4个节气。当时的人们将一个太阳年365天或366天分为20个节令,以此来指导农业生产,这印证了《尚书·尧典》中“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的记载。在此基础上,后世发展了二十四节气,有力地指导了我们的农耕生产,维护了中华文明长期以来的繁荣与昌盛。
陶寺遗址还出土了一件圭尺和立表,以及充当游标的玉琮,这是目前考古发现世界最早的圭表仪器实物资料。圭表是用来测量日影的,水平置于地面并标有刻度的是圭,垂直于地面的柱是表,正午时刻太阳照在表上,投下的影子被圭上的刻度标记出长短。陶寺先民利用圭表测量夏至正午日影长度,得到一尺六寸(约53厘米)的长度。这与《周髀算经》中记载的地中夏至正午影长相符合。这个发现表明,4000多年前,陶寺就是大地的中心——地中。当然,这个地中不单单是地理意义上的地中,更是政治意义上的地中,很多时候,强大的王权确保了这个地中的实现。这种居中而治的政治观,使得天地之中,成为君王大邑的选建之所,为后世所沿袭,并渐渐引申为“执中”的观念。从这个意义上说,陶寺,这个4000多年前的地中之国,就是最初的中国。
距今3900年前后的某一天,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降临陶寺王城。一支队伍,拆城垣、废宫殿、毁宗庙、扰祖陵、灭王族,陶寺古国自此荒废。有人认为是陶寺后期的统治者奢靡成风、等级森严,导致贫富差距过大,激化了社会矛盾,也有人认为它被从西北而来的石峁古国征服了。两种说法都能找到相应的物证,但又不足以一锤定音。不管怎样,陶寺在辉煌了400年后,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有学者评价,陶寺是中国新石器时代的一个高峰和绝响。陶寺古国消亡了,陶寺的文化遗产却延续了下来,礼乐制度、都城制度、丧葬制度、天文历法制度等,滋养着紧跟其后的夏商周三代,推动着中华文明不断向前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