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走读本身就是诗意的,也是天下文章的踪迹所在。对于一个特定地域的走读,心中牵挂什么呢?时间吗?自我经验的关照吗?还是杯水交情的浓淡?走读相关自我情感,也是与人情世事烟火的相逢,是感受情感的温度。你来了,你没有来,其结果会是一样的吗?肯定不是。一直渴望有时间去一次神秘的府谷,不仅为了黄河,还有一种对煤的热情与执着。多少次追问自己,何时可以成行?我经常在内心暗思:不如来一次说走就走的邀约。当真正走读府谷之时,我惊讶这片陕北之北的热土,并为之陶醉。
以黄河读府谷
读府谷,从黄河开始。踏上府谷的土地,你会被它的气势磅礴和广袤无边所震撼。放眼远眺,大自然目之所及,虽然依旧有些干焦枯黄,面对纵横交错的沟壑,两岸高山耸立,有些光秃秃的树木枝条随风摇曳。然而,绿色已经覆盖了整个陕北,这是近20年的退耕还林与山川秀美工程带来的深刻变化,不得不说涵养水源,实现自然与人的和谐共处,是真正践行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山青水绿,与水土流失有关,水土流失与黄河有关。水土流失减少了,黄河就清了。
进入府谷县城,停车在黄河岸边,同行的冯老师问我:“这是黄河吗?”我说:“黄河在府谷被称为德水,无泛滥之患。”的确是黄河,黄河在府谷是宁静的,犹如一条护城河在静静地流淌。一是因为天桥水电站蓄水投入运营;二是由于河道地势平缓,在晋陕大峡谷上段没有巨大的落差。我始终在想:在遥远地质时代,禹门口以下是三门古湖,托克托之上是河套古湖,而处于中间地带的晋陕大峡谷,有多少湖泊处于淤积状态?河流的冲刷与回溯的方式,劈开吕梁与鄂尔多斯东缘之间的局部发育的断层,形成由北向南的主流黄河河道,作为晋陕大峡谷的入口,黄河龙湾是承上启下的主要河段,其平缓是可想而知的。
黄河承载着中国久远的历史,行进在与山西保德县连接的桥梁上,我与冯老师有诸多的话题要说:府谷是农林牧相互交错的地区,400毫米降水线与1000毫米蒸发线,与长城的走向是一致的。我在大地理的概念上确定了府谷的历史命运和战乱纷争,也是历代封建王朝不可逾越的生命规律。水是一切的因素,也是一切的命脉。秦代之后农耕文明的渗透破坏了原有森林草原的环境,汉代“屯兵守卫”和“移民实边”政策,南北朝及隋唐的滥垦,促进了农耕界限的北移,宋金元明少数民族多不再畜牧,而来此括民户良田,租人佃种,植被不得保护。特别是大明300年间,军垦、民垦、烧荒、修城堡、筑长城……原始森林及植被破坏殆尽,沙漠南侵、土壤沙化、水土流失,自然环境日渐恶化,时至今日,人们还在承受着自然的惩罚。
冯老师陪我乘车过桥,在山西保德县城转了一圈,前后仅用了一个多小时。而在古代渡河是需要船只的,府谷的煤炭、皮毛、黑矾等物资需要航运输送。每逢桃花水和秋水季节,沿岸舟楫林立,帮船而下,一派繁忙景象。府谷黄河边有48个村子,清代有18个渡口。从府谷到吴堡的黄河航道286千米,可通行25吨左右的机动驳船;从府谷到清涧贺家畔的398千米航道可通行10吨的挂桨机船。1984年之前,黄河边是没有固定码头的,货物装卸随黄河水位变化而改变,旅客就便登船,没有固定的泊位。1989年,府谷钢质驳船2艘、挂桨机舱船37艘、木帆船7只、渡口船10只、船工40人、社会运输船员100多人。1992年之后,随着公路交通的发达,汽车运输越来越多,黄河航运纤夫所走的纤道,失去了使用价值。
读府谷,因水而久远。滔滔黄河,蜿蜒在府谷县境东部,自墙头镇沿黄公路起点入境,从王家墩白云乡村出境,流长103千米。黄甫川、孤山川、清水川、石马川、胡桥沟和牛孛牛川等支流,从黄河右岸汇入,谷口地带土地肥沃,人众会聚,成为府谷最为繁华的地方。以黄河看府谷,是沟壑塬峁,是狂风劲吹,是干旱肆虐,是无尽的沙尘挟水而来的洪流。有关资料显示,府谷给予黄河的泥沙含量为每立方米1100千克。据不完全统计,黄河府谷段每年抬高6厘米至7厘米,河川地带防洪压力很大。府谷的历史地理告诉我们:黄土高原恢复森林草原之日,也就是黄河常清之时。
而只有黄河,能给府谷人带来幸福。正在建设的黄河东线府谷引水工程总投资10.89亿元,2017年9月动工以来,已完成投资8.5亿元,东部塬区已经部分供水,正在向西部塬区延伸。该供水线路全长113.6千米,2025年建成后引水量4735万立方米,对府谷县域经济社会发展、居民城乡供水、解决工业园区用水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读走西口
读走西口,就是读苦难征程,读艰难世事。读伤心,明盛世,莫过于重新审读走西口。那不是一首歌,而是一把泪。
在府谷,走西口其实是走“北口”,方位和方向上与山西的“走西口”“杀虎口”是不同的。“出去打工了”说的是清、民国时期,府谷人去内蒙古经商、种地,也包括移民、人口迁徙。山西人把过黄河出长城去内蒙古说成走西口,名实相符。把府谷人去内蒙古也说成走西口,总觉得让人心里别扭,方向不对,明明是走“北口”嘛!其实走西口原意是大同西,包括山西、陕西商人去长城外做生意,叫走西口。后来,把去长城外打工种田也称为走西口,走西口成了一个泛指。府谷人叫走西口为“走口外”,用现在话说,“出去打工了”。
有关资料显示,山西人走西口比陕西人早点。明代中后期,晋商就出长城外搞商贸往来。清雍正年间时期,山西就有人举家在今内蒙古萨拉齐地区垦荒种地,在府谷是古城、哈镇、沙梁。府谷人把去准(格尔)旗、去东胜不叫走口外,叫去准(格尔)旗、去伊盟(鄂尔多斯市)。翻越内蒙古准(格尔)旗与达(拉特)旗的交界处坝梁,进入河套地区才叫走口外。当时的陕西北部、晋西北本来土地贫瘠,自然灾害频发,人口激增后,民众食不果腹成为常态,因此,人们不得不寻求出路。而这时内蒙古中西部地区水草丰饶,畜牧业发达,土地相对易得,但粮草不足的问题也开始出现。一方是人口土地矛盾尖锐、民不聊生,另一方草原广袤、耕地亟待开发利用。据《陕绥划界纪要》记载: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康熙下旨放垦了“禁留地”。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划定在长城地直北“禁留地”内,“有沙者,宽三十里立界,无沙者二十五里立界”,允许汉民在此界内租种。“每年每牛一犋,准蒙古牧粟一石,草四束,折银五钱六分”。乾隆元年(1736年),“禁留地”又向北拓宽二三十里不等,允许汉民照旧给租耕种。乾隆四年(1739年),清政府在萨拉齐设立了直隶厅,专门管理汉民事务,大大方便了汉民。光绪年间,朝廷为还“庚子赔款”,彻底放宽口外移民政策,取消“口里”和“口外”的限制,走西口一下井喷。
山西的河曲、保德、偏关、岢岚、五寨,陕西的绥德、米脂、榆林、神木、府谷的人,潮水般涌入“禁留地”。“禁留地”开垦初期,土地肥沃,还能打下粮食。开垦时间越久,粮食产量越低,土地越来越贫瘠,“禁留地”原来的优越性丧失殆尽,土地贫瘠、环境恶劣,人们的生活条件也极差,如遇荒年旱年,又不得不流离失所。
为了生存,为了养家糊口,为生活所迫的府谷人把走向滩地,走向河套,看作又一次人生的选择,人生的出路。随着时间推移,走西口人生活发生改变,大家尝到了走西口的甜头。有的人走西口发家致富,回口里炫耀显摆,就像现在外出打工的人,比守土种地的日子好过,钱袋子容易鼓起来一样,让众多被生活所迫的未走西口人跃跃欲试。从清代中期至民国时期,走西口好像成了人们共同传承的一种风俗习惯。新中国成立后至20世纪70年代,仍然有走西口的人。
府谷的历史,就是一部移民的历史。史料记载,东晋、南北朝时期,五代、宋、明时期,府谷这里战乱不断,百姓颠沛流离。匈奴、鲜卑、突厥、契丹、党项、女真、蒙古等北方游牧民族,轮番占领过。金元时期,城池废弃,荒无人烟。进入明清以后,人口才逐渐多起来,但由于干旱灾害频发,近代又出现了多次人口大迁徙。府谷人逃荒的凄凉辛酸,让人落泪。1947年大旱,颗粒无收,饥民选择了逃荒,逃难的人从府谷的孤山川、清水川、黄甫川出走,牛拉木轮车,驴驮子,背负肩挑,扶老携幼,川流不息。1947年、1948年府谷逃荒人达5万多。有的村庄走的人多,留的人少。有村民讲,他们村1947年凡出逃的,都活了下来;留下的大部分饿死,有的甚至是全家饿死。1948年春季,据统计,全县饿死3300多人。石庙土焉村有一户姓温的人家,1947年一家四口人走口外。走时用一口大铁锅换了6升(约4.8千克)谷米,是唯一的路费盘缠。6升谷米根本不敢吃,一路讨饭前行。讨饭被人白眼,晚上多数时间露宿村头或好心人家院落。直到1949年内蒙古解放,日子才有了好转。
对走西口的人来说,去往他乡是为了谋生,为了解决饭碗、温饱问题。从民族交流与融合上讲,商人把内地的茶、布、丝绸运往草原,再把草原上的皮毛、肉类、奶食运往内地,打通了一条中原地区与草原地区的经济和文化的通道,带动了北方地区的经济繁荣和发展,推动了社会进步。大批内地移民来到草原,带来了较为先进的农耕技术,促进了口外的农业发展,促使草原游牧经济发生变化,逐渐形成了农牧并举。走西口的人与蒙古族人交流互补,和睦相处,共同生活、共同劳动。对内蒙古中西部地区从游牧文化到农业文化转型以及后来城市工业化,如呼和浩特、包头、鄂尔多斯等新兴工业城市不断地崛起,应该都有走西口人以及他们的后裔。
走西口人的汗水、泪水洒在了大漠草原,但大漠草原又让走西口的人脱离绝境,顽强地活了下来。新中国成立后,走西口的人越来越少了,许多关口已经废弃成为历史遗迹。走西口是一部迁徙生存、与命运抗争的历史,是一部吃苦耐劳、艰苦创业的奋斗史。
读走西口,泪水是向心流的。抬头望远,往事成烟。
作者简介:凌晓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