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中的晋陕大峡谷

2024-08-14 00:00:00唐荣尧
黄河黄土黄种人 2024年13期

黄河九天上,人鬼瞰重关。长风怒卷高浪,飞洒日光寒。峻似吕梁千仞,状似钱塘八月,直下洗尘寰。

——金·元好问 《水调歌头·赋三门津》

12 世纪的“四国演义”

从内蒙古河口镇至山西禹门口,黄河在这里改变了河套地区呈东西走向的走势,急转为南北走向:由鄂尔多斯高原挟势南下,左带吕梁,右襟陕北,从北到南725千米的地貌里,谷深皆在100米以上,谷底高程由1000米逐渐降至400米以下,河床最窄处如壶口者,仅30—50米,构成了黄河干流上最长的连续性大峡谷——晋陕大峡谷。

由于黄土丘壑泥沙俱下,晋陕大峡谷河段的黄河在这一段的来沙量竟占全黄河的56%,尽管它的流域面积仅及黄河的15%。可以说真正的“黄”河是在这里成就的。当这条峡谷走到10世纪前后时,它的人文历史也因为来自北方的游牧民族和宋朝的交锋而丰富了起来。

严格来讲,位于内蒙古呼和浩特市清水河县境内的老牛湾,是黄河晋陕大峡谷最北端了,这里因黄河与长城第三次握手处而出名(第一次握手处是我的家乡甘肃靖远县双龙乡发裕堡,第二次握手处是宁夏银川市兴庆区黄河东岸的横城古渡处)。黄河行至老牛湾,因为下游的万家寨水利枢纽工程建成,水流减缓,泥沙沉淀,河面上升,平静婉约,犹如一面碧蓝的大镜子,照着村子。这面大镜子同样照着荒芜的长城和突兀的烽火台。

斯宾格勒的名著《西方的没落》里有一句非常精彩的论断:“人类所有伟大的文化都是由城市产生的。”晋陕大峡谷两侧的陕北文化、河套文化、秦晋文化,显然会颠覆斯宾格勒的这个观点。

榆林地处陕西最北部、毛乌素沙地南缘,北临内蒙古,东临黄河与山西相望,西连宁夏、甘肃。北部是青草茫茫、朔风漫漫的蒙古高原,一代又一代的马上民族从这里一次次南下,挟裹着一股股令中原王朝陌生又心怵的大漠雄风,一片动地的胡笳声里,长弓劲马,铁蹄如潮,引发中原王朝朝政的不安和国防政策的变化。黄河流经的这片峡谷,也成了匈奴、鲜卑、羌、女真、党项、蒙古等游牧部族觊觎甚至攻击关中平原及中原地区的跳板。这片峡谷,成了这些游牧部族“跳龙门”的云梯,自然成了中原王朝的心病。

宋代,来自北方草原的这股大漠雄风,不再如汉唐时期单一的匈奴、鲜卑或突厥,而是先后拧合成了几股强大的力量,这些力量在改写宋朝历史脉向的同时,也改写了中国的历史。这里是宋、辽、西夏3个王朝交界地带,其西及北是西夏领地,南边是宋朝的疆土,东北隔河与辽国的东胜州、武州相望。这一带宜农宜牧,不仅是主要的产粮区,而且还出产良马。在冷兵器时代,骑兵相对于步兵具有天然的优势。宋朝在建国之初,没有能够占领燕山山脉,自然就不能够依靠长城来防御北方的游牧民族。宋朝无法像西汉那样,以大规模的养马来构建一个强大的骑兵军团——宋朝的版图之内缺乏可供大量养马的土地。和民间对马匹的要求不同,军队所用的马匹必须放牧,要有大片的牧场供马生长繁衍。整个中国古代,能够养马的地方大致有两个,一个是西北,一个是东北,晋陕大峡谷西侧的榆林地区和鄂尔多斯高原恰好处在这两大牧域之间。

晋陕大峡谷西北边的鄂尔多斯高原、河套平原地区曾经被党项人占领长达几百年,他们的后代悍勇善战。“人马精劲,惯习战斗之事”。所以,能否保住这一带是关乎北宋西北地区安危的大事。同时,为解决良马供给问题及国防安全,宋朝不能丢失介于西夏、契丹、女真之间的晋陕大峡谷周围地区。

为此,北宋朝廷对这一地区进行苦心经营,采取羁縻政策,给地方豪酋加官晋爵,这些党项贵族为了保护其自身的既得利益依附宋朝,成为捍卫宋河东路西北边疆的主要领导力量。这些党项贵族中就有民间传说杨家将里的佘太君。

神木——一个当代中国经济地理版图中盛产煤炭的地方。928年,杨家将的第一代开启性人物杨业就出生在神木。契丹势力强大时,纵横整个太行山脉、吕梁山脉,并将触角探及黄土高原。身份是北汉政权臣子的杨业开始联合党项羌人折从阮、折德父子,并娶折德的女儿折太君为妻子(后人因折和汉族中的佘音同,便称呼为佘太君),一起抵御契丹。

神木往南300多千米便是北宋时期的葭州,“铁打的葭州”就是从党项羌和宋朝的征战中得名的。985年,党项人在部落首领李继迁的带领下,离开被唐王朝安置的米脂无定河一带(无定河是陕北黄土高原上黄河最大的支流),向北到鄂尔多斯高原腹地,建立了军事武装。后来,其向周围扩大势力,东面一直延伸到晋陕大峡谷,并在葭州的柳树会大败宋军。1010年,宋朝军队在葭州的葭芦川打败党项羌军队,在今天的佳县县城北5千米处修筑了葭芦寨,这是今佳县的雏形。1099年,这里因为地处晋陕大峡谷中段,地理位置很重要,葭芦寨被西夏朝廷破格升为晋宁军,领辖面积一直延伸到了黄河对面的山西临县。1184年,晋宁军改为葭州,从一个军事机构变成了西夏的一个行政机构。

1212年,女真人的势力已经深及这一带且占领了葭州,西夏神宗再次发动了对葭州的争夺,但未能成功。至此,葭州从西夏政权手中漂移渐远。金和蒙古交战时,蒙古人也因为攻打不下这里,只好绕城而过。

晋陕大峡谷的西部地区,一直是夏宋交战的焦点地区。佳县往南便是米脂、缓德、延安等地了。米脂是西夏建国前党项羌活动的主要地区。西夏建国后,由于主力用于向西边疆域扩张,这里一度成为西夏和宋朝拉锯战的战场。而绥德、延安就成了西夏和宋朝交战时的前沿地带,一代文臣范仲淹就曾经在这里带兵驻防。

内蒙古境内黄河拐弯的地方,同样成了西夏和辽较量的地方。1044年10月,辽兴宗率军西征,西夏开国皇帝元昊在辽军连续获胜的情况下,一面遣使请和以示弱,一面退守贺兰山,沿途坚壁清野,烧光野草,使辽军的战马无草可吃。当辽军马饥士疲之际,西夏军队发起攻击,辽军大败,辽兴宗险些被俘。

当金国兴起并南下灭辽时,西夏获得了长足的发展。1122年和1123年,西夏两次出兵援辽,援军就是穿过晋陕大峡谷北段进入山西境内的。1124年,西夏见辽亡已成定局,派出使节向金国奉表称臣,愿以事辽之礼事金,金国则把辽国西北阴山以南的部分地区割让给西夏——这使西夏得到了晋陕大峡谷的北端地区。1126年,西夏乘金攻宋之际,出兵攻占内蒙古乌拉特前旗东北、土默特旗东南等地。1127年,金朝将陕西北部地区千里之地割给西夏,以河为界,黄河成了金和西夏的疆域分界线。

12世纪,整个晋陕大峡谷地区四周,成了辽、西夏、金和宋“四国演义”的北方精彩地段,峡谷地区的北段,黄河以西地区是西夏和宋军事较量的地段;黄河以东地区,后来成了金军南下攻打宋的通道。这种局势到了南宋晚期,蒙古人从蒙古高原上强大起来时,得到了改写:它改写的不仅是这段峡谷的人文历史,更是终结了这里走马灯似的交战各方的命运;不仅终结了党项人和女真人在中国民族谱系中的面孔,也终结了南宋的历史。

黄河津渡的密集地

黄河在河套平原上完成“几”字的左边和上边的书写后,剩下的后边一笔,就由晋陕大峡谷来完成。从内蒙古的托克托县流出后,黄河开始在左陕西、右山西的黄土夹峙中一路南下,两岸民众的往来、历代政权出晋入陕的军事扩张、商旅们在不同时期活跃于晋陕两地等因素,使得这条峡谷间布满了津渡;民渡与军渡交错,商渡与农渡掺杂,进而形成了黄河津渡的一个密集带。

如果把晋陕大峡谷比作一座自然资源和人文资源丰富的宝库,那么,位于陕、晋、内蒙古3省(区)交界处的碛口古渡,就是这个宝库的北大门。

碛,在当地人的说法里是指黄河上因地形的起伏而形成的一段一段的激流浅滩。黄河水在这浅滩上飞溅发出巨大的声响,激起雪喷般的浪花,成为一道景观。

“物阜民丰小都会,河声岳色大文章”描绘的便是碛口古渡的繁荣盛况。黄河流到碛口段时,峡谷里的那种逼仄已经不再,它“轻舒一口气”后,便开始在这里恢复平原上的平缓状态,这就为其形成晋陕大峡谷沿岸700千米的第一渡奠定了基础,使这里成为通商贸易的天然港口和黄金水道。碛口古渡和对面的陕西吴堡渡口千年长相守,犹如一对千年相望又恩爱互补的伴侣,隔岸传递着情爱,也如一对互相依托的生死搭档,互相交换着各自的物产,更如两个知音,聆听着对方的秦音和晋音,交流着枕河而眠、隔河而望的情感。黄河的浪涛把两地隔开,保持着情感中最美的距离,又将两地以水为媒地捆缚在一起,联系在一起,那划过河面的一艘艘渡船,经由古老的木船到现代机动船的演变,叙说着黄河在这里的节奏和历史。尤其是自清代乾隆时代后,这里就一直扮演着黄河流域著名商贸重镇的角色。

京包线没有修好之前,这里每天有大量的木船、皮筏往返,大批的粮油、皮毛、药材自西北、塞北地区运来,而从太原、临汾等地驮来的棉布、丝绸、茶叶、陶瓷在这里被转销往西北地区,商贸的兴起繁荣衍生出大批依靠碛口而兴的村落,沿着黄河散落着西湾村、李家山、高家坪等以姓氏开头的村庄。从中不难看出,这里在传统农耕社会时期就形成了以宗族为纽带的社会组织。

万甲黄河一幅画,千年世事半局棋。黄河流经碛口自然就形成了这一幅画中的精彩部分。在碛口放船而下,水流景变,沿岸的天然雕塑更像一幅幅岩画,但不同于黄河上游地区的贺兰山、香山、照壁山和内蒙古境内阴山的人工创造的岩画,这些画完全出自自然之笔,是千百年来黄河水冲刷、风蚀形成的一幅幅妙趣横生的总面积约1万平方米的天然画卷。和岩画、壁画等黄河边的人工之作相比,这里是大自然留给黄河的一段本色画廊。那些依水林立的风化石,有的像动物,有的像建筑物,有的像抽象派的绘画作品,犹如大自然以岩石为画布、波涛为画笔绘制出的一幅幅巨幅图案,山水打造出的粗犷和豪放之气,充满在大自然的杰作中。

漫步碛口一带的乡村,我能够感受到矗立在黄河边上的明代、清代民居散发着古韵。黄河卵石铺成的街面,将那些古老砖瓦的房舍构成一排排小单元。不少房屋已斑驳失修,虽不致残破,但却风骨奇峻。一个个民居构筑成一条条街道,这些街道交织在黄河边,俯视着水边一度兴盛的商埠。这才是碛口在万里黄河中最具特色的地方。随着步伐的逐渐迈进,一条条青石,一排排大瓮,一个个油篓子,一座座饮马槽,无不充分感受到历史的辉煌与商业的繁荣。

正如当地民谚所说:黄河滚滚波浪翻,牛皮筏子当轮船;九曲黄河十八湾,宁夏起身到潼关。万里风光谁第一?还数碛口金银山。

黄河出碛口不远,在山西柳林县和陕西吴堡县城所在地宋家川相连的地方,形成了宋军渡这个名字的来历也很奇特:在陕西这边叫宋渡,山西这边叫军渡,民国时期才合称为宋军渡。这是晋陕大峡谷中段历史悠久、意义重大的渡口。978年,宋太宗赵光义远征太原时,大军曾自此东渡黄河。1518年,明武宗巡幸延安、绥德后,从这里东渡返归。古老的宋军渡历来是华北与西北的交通咽喉,抗日战争时期有陕甘宁边区东大门“巨锁”之称。1969年,这里建成黄河公路桥,古老的渡口随之进入了历史的深处。

黄河出壶口龙壕峡谷后,再次呈现出一种脱离束缚的状态,河岸豁然由50米一下展宽为240米,流速明显缓和下来,并且出现了“河中山分两股流”的情形:矗立在黄河中间的孟门山,从空中看就像一扇门,从底下往上看就像一座山,而从侧面看则像一叶舟,将黄河水分为两股,黄河流过孟门后又汇为一体。河流在山西境内的渡口叫孟门津,当地的俗语里也叫圪针滩渡口,古老的渡口连接着山西的圪针滩和对面的陕西宜川。(作者系“中国第一行走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