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库塞认为,工业社会的异化与发达工业社会的异化的不同在于,前者只是人在生产过程中发生异化,而在生活领域仍保有自主性;后者从生产领域蔓延至与人相关的各个领域,甚至是意识形态领域,使人不仅在生产中发生异化,还在本应属于自己的自由时间中被异化。发达工业社会中的全面异化依托于逐渐占据主导地位的技术,个体不自觉地顺从于技术理性带来的优越的生活质量,进而自动放弃了本能的否定性、批判性和超越性,成为“单向度的人”。马尔库塞以“单向度”构建了自己的技术批判理论,尖锐地刺破了资本主义经济营造的美好生活的泡影,将其试图用于掩盖隐形剥削的,以良好的生活条件、公平的社会地位编织的遮羞布果断撕破,为剖析现代人的主体性丧失提供了更宽广的视野。
工业革命将新动力带到人们面前,蒸汽和电力的使用带来了生产工具的变化。这是从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的转变。传统农业社会以手工劳动为主要方式,人在生产中发挥主要作用,生产力水平低、剩余少、积累慢,人将大部分甚至全部精力投入生产而少有精力开展自身的再生产。现代工业社会则依靠机器实现了生产力水平的飞跃,生产线又把人分成了只针对一个部门进行工作的“机器”,每个人都只需要负责一项工作,每个人都成为熟能生巧、yyeCF5+9NOhxyUudGDTHzw==刻苦钻研的“专家”。分工提高了生产环节中的每一个部门的生产效率,总体生产效率的提高带动积累速度加快,曾经珍稀的产品变得不再奢侈。
变革后的大机器生产与传统生产方式的区别不仅在于生产工具,更在于人在生产中的地位和发挥的作用,二者的关系在于工业革命带来的生产工具的变革使人在生产中的地位和重要性开始下降。在机器的辅助下,加工速度的提高还意味着加工难度的降低,人在整个生产过程中只需要重复完成单一的简单动作,任何另一个人都可以替代这一个人完成这个动作,这一个人也可以被机器替代,即工人在生产领域可以随时被替代。工人不得不以更低的价格出卖自己的劳动力,于是近代西方国家的工人为了争取自身发展的可能发起了反抗。进而资本主义社会进一步完善了工人阶级的福利制度,建立工会为工人提供服务,提高待遇让工人有可能享受各式商品,逐渐规范化的资本主义市场和更民主的社会环境为工人重新构筑了一张拥有美好生活的幻象。
现代工业社会中机器取代人的情况表现为数字技术的替代,生产力再一次跃升,更大规模更高效地生产制造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丰富的商品,进入消费主义时代,工人有与资本家同样的享受消费和服务的可能,尽管如此,也并不意味着工人在生产领域的地位与资本家相等,他仍是被剥削的生产者。此时,与前期工业社会相同的是异化仍然存在,不同的是异化的深化和人的反抗性的消失。在商品变得唾手可得的现代工业社会,人人的需求都能得到满足,但消费主义带来的是生产过剩,不仅已有产品生产过剩,商家还试图创造新需求和能满足新需求的新商品。生存的需求被满足后,资本家们主动将能够满足社交需求、尊重需求、自我实现需求的商品生产出来,再通过各种媒介将商品信息铺开在人们面前。大量重复的广告信息入侵了公共领域和私人空间。在广告的加持下,人们一旦有了这些需求的萌芽便会第一时间想到这件商品,甚至在需求尚未产生时就因为新奇的广告宣传为商品买单。这样的消费显然不是基于真实的需求,但在下一次诱惑下,消费者仍会为它支付,消费者在消费中的自主选择范围看似因商品种类和数量的丰富而拓展,其实被创造出来的需求裹挟而更加狭窄,于是技术对人的控制从生产领域走进了生活领域。技术进步带来生产力的巨大革新,一方面提高了劳动生产率,带来了财富增长,另一方面,带来了从经济领域渗透到其他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新的统治形式。中立的科学技术发生了异化,倒向了剥削统治的一边。
在技术的深度控制下,人不是选择反抗,而是选择与技术“和解”。原因是什么?是技术给人带来了“好处”。技术革新确实加快了生产的速度,提高了生产效率,资本家为了消耗大量的商品,为消费者创造了新的需求,通过各种传播手段将社会需要伪装成真正的需要。人们所消费的是资本家想让他们消费的,在虚假的需要得到满足后人们安于社会现状,逐渐不清楚其真实的需要是什么,他们被技术泡在蜜罐里无法自拔。金融市场中,资本家将发展到一定规模的企业上市,企业成为公共主体,曾经只是被压抑的员工有机会可以购买公司的股票时他就有机会成为自己的“老板”。一方面,他可以通过股票获得作为“老板”的收益和红利,另一方面,他作为员工仍要接受真正的老板对他的雇佣。他一边是失去自己的劳动产品的劳动者,一边是支持企业再生产的消费者,尽管他成了一个矛盾体,但他仍然愿意为了享有和资本家一样的商品和服务而心甘情愿与技术合作。于是人的反抗性就愈发被融入、内化为由内而发的对技术的服从和认可,至此,人们不仅失去了作为生产中的劳动者对劳动产品的所有权,更丧失了对商品的选择权和破除虚假需要的否定性和批判性。这是一种技术对人的驯化,这样的人被马尔库塞称为“单向度的人”。
单向度的人是丧失否定、批判和超越的能力的人,这样的人不仅不再有能力去追求,甚至也不再有能力去想象与现实生活不同的另一种生活,这正是发达工业社会极权主义特征的集中表现。单向度的人失去的是人本性中的反抗性、否定性、批判性、超越性,被保留的是妥协性、顺从性。单向度的人被技术理性束缚和操纵,掌握技术的统治者利用技术服务于他们的利益,在经济上企业成为寡头,在政治上成为统治阶级,在思想上控制意识形态。技术理性成为一种意识形态就意味着机器反客为主成为控制人的主体,人成为为机器服务、没有机器就无法工作的奴隶,“发达工业文明的奴隶是受到抬举的奴隶,但他们毕竟还是奴隶”。意识形态的控制总是在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各个方面悄然渗透,就如人们不知不觉就愿意为直播间里看似拥有巨大优惠力度的商品买单一样,悄无声息地就接受了技术的合理性,或者成为技术控制的帮手。人按照自我意志做出的选择变得毫无意义,其思想和行为都被同质化、统一化、单向化,对任何的制度规范毫无反抗,无法提出任何异议,成为只有肯定性思维的技术的同盟者。
社会变成了由技术控制的极权主义社会,其中的人们拥有了良好的物质生活条件却失去了理性的批判精神,劳动不成为人本质力量的实现方式,反而促进人向动物的退化,在对压迫的妥协面前,动物的本能反而成为自由的象征。
在现代工业社会中,数字技术代替机器成为新的控制工具和手段。伴随数字产业化和产业数字化一同到来的是以数字技术为基础搭建起的平台经济席卷世界,人和人的交流和联系因为互联网而变得更加紧密,所有人都被这张网囊括其中,控制的方式也由现实世界转移到了虚拟世界,但外部形势的变化没有改变其剥削的内在本质。数据垄断与算法操控使得平台对劳工的控制变本加厉和难以察觉,劳动在数字化时代以新的形态——数字劳动被数字技术和智能平台重新架构,数字劳动带来了生产与消费界限的模糊化,生产了数据这种特殊且重要的产品。依托大数据形成的推送机制,在互联网和物流体系的加持下,消费被推进网络购物时代。网络购物突破了时空限制,消费者可选择的商品数量和种类成倍增加,不仅能节省时间还能为货比三家提供巨大便利。伴随着各种促销购物节,消费者被淹没在商品的海洋中,消费的欲望被大大激发,因为折扣而冲动消费的情况屡见不鲜,实质上就是消费者落入了虚假需要的陷阱。在消费中,人们已经失去了对虚假需要的否定性。短视频的热潮如出一辙,在数字平台之上,人们不仅成为消费者更成为数字内容的生产者,所有人都有可能成为“数字劳工”,资本对人的剥削不仅是对剩余价值的压榨,更延伸到对非工作时间的无限延长,所有人都成为资本变现流量的帮手。比艺术传播得更广泛的是“接地气”的“土味”视频,其中恶趣味、媚俗化的言行与积极向上毫无关系,短平快的信息碎片占据人们的生活,审美力、阅读力、理解力、表达力的下降可以称作文明的倒退、素质的降低,被数据和算法控制的青少年失去远大目标而自愿成为其奴隶并为之沾沾自喜。进而是互联网为意识形态控制提供了更大的便利。从好莱坞大片到“韩流”热潮,年轻人紧跟时尚潮流的步伐,畸形审美层出不穷,值得庆幸的是,人们已经逐渐从审美绑架中发觉,并将中华传统美学奉为“新国潮”,文化自信在多年来的中华传统文化传承实践中得以重新树立。马尔库塞认为,要破除技术理性的控制需要审美作为感性与理性相协同,以想象力为内驱动力的审美感性能帮助人们重新审视个人主体与整体环境的关系,建立起新的符合个体特殊性的、超越同一的新理性。
在比以往工业社会发达得多的现代工业社会,技术由资本掌握,批判性和否定性的异化更加严重,应科学利用技术,发挥其在生产、经济等公共领域的作用,促进产业转型、经济改革,削弱其被私人占有的可能性,使其为人民所有,为人民利益服务。同时,人们已然开始自觉其妥协性并试图反抗,但人类社会的复杂因素就在于人的意识,批判意识的复苏引起了过激的自我意识表达,极端的社会运动成为打着平等旗号的激进代表。任何社会事件都能通过依托数字技术飞速传播,其影响不仅在于社会舆论,更在于社会和谐稳定、社会主流价值观传播、青少年价值观塑造。如何在批判意识觉醒后引导人们合理表达成为当下社会仍需探讨的问题。
(作者单位:广西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