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汪曾祺随笔抒情小说特征

2024-08-14 00:00:00周洁
雨露风 2024年6期

陈平原教授将现代小说内在动力源分为两个分支:史传传统和抒情传统。他说:“‘诗骚’之影响于中国小说,主要体现在突出作家的主观情绪,于叙事中着重于言志抒情。”[1]由此可见,抒情是中国文学的重要传统。在现代文学史上,现代抒情小说开始于五四时期,是在小说的基础上吸收了散文、诗等抒情文类的特征综合而成。20世纪20年代废名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抒情小说的开山鼻祖之一;30年代沈从文将抒情小说发扬光大;40年代汪曾祺的抒情小说又在此基础上有所创新。汪曾祺创作小说四十余年,其小说作品大都内容平实、语言质朴,文笔淡雅,寓哲理于自然,属于随笔抒情小说一类。汪曾祺的随笔抒情小说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作为“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汪曾祺以其质朴的语言,把生活中真实的、寻常的人和事,美好的东西以及美好的人性告诉读者。文字在他的笔下仿佛是随意驱遣的画笔,他写下的故事就如同随意舒展的风俗画卷,自然清新,引人入胜。

一、质朴语言,静态叙事

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对于一个作家而言,语言就是其人生经验、文化内涵、审美理想和个性气质最直接的体现,读者往往能从作品的语言中,看出作者的艺术风格。汪曾祺是一位有着很强的语言意识的作家,他曾说,“语言是小说的本体”“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小说的语言不是纯粹外部的东西”“是和思想内容同时存在的,不可剥离的”[2]。其随笔抒情小说,尤以独特的语言风格见长,质朴简约、生动自然、平实动人均在字里行间溢出,无法转换,难以言明。而其独特风格的语言所叙述的也常常是零零碎碎的生活状态、生活片段,呈现出无故事、无戏剧性行为的“静态叙事”。

汪曾祺对小说语言中因过分修饰所出现的僵化、呆板甚至欧化的现象感到不满,他在小说创作中,对这种语言写作现象做出了大胆的挑战与变革。汪曾祺的随笔抒情小说语言质朴简约,不事雕琢,呈现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自然朴实的状态。他常常对民间口语进行加工提炼,使小说语言显得格外质朴、自然,富有生命力,如在小说《受戒》中对赵大伯两个女儿的形象描写:

两个女儿,长得跟她娘像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眼睛长得尤其像,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滴滴的,一幅格挣挣的。——这里的风俗,十五六岁的姑娘就都梳上头了。这两个丫头,这一头的好头发!通红的发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个去赶集,一集的人都朝她们望。[3]

这里在对两个女孩的形象刻画中,作者并没有使用华丽的修饰性的书面语言,而是用民间口语,自然生动、栩栩如生地写出来两个女孩的美丽与质朴,洋溢着浓郁的乡土气息。除了对人物的描写,对家乡景物特别是水的描写,在汪曾祺的作品中同样能够找到神似之笔。比如我们都熟悉的《大淖纪事》。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对自己家乡的景物照实写去,他用生动又朴素的语言写家乡湖泊,写水边的野草,毫无雕琢之痕,十分和谐美丽。作者将这种平和式的、质朴的语言很好地贯彻在自己的小说创作中,呈现出生活的原生态,如讲故事般娓娓道来,带给读者一种“聊天”的随意感。无疑,语言的朴实化、口语化,也是他的随笔抒情小说像散文一样亲切、自然、生动的重要因素。

在汪曾祺用质朴简洁的语言描绘的美好世界里,大都不讲故事,它们所讲述的,常常是零零碎碎的生活现象、生活片段。事件之间没有时间关系,事件本身也缺乏故事的要素。因此,在叙事上,汪曾祺的随笔抒情小说便显现出一种“静”的形态,事件之间以共时态的关系静静地并存着。比如小说《大淖纪事》中写了很多形形色色的人物,作者也花了大量笔墨去描写他们,但他们在小说中并没有故事,也没有戏剧性的行为,只是作为小说中一些带着情调的生活场景、生活片段或情景出现:在浆坊忙碌的师傅、吆喝着卖各种小吃的小贩、从远处来做小生意的客户、一帮讲义气的锡匠……他们都在互不相干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而这些事情对他们来说似乎是永久的行为,没有时间限制,他们每个人都是相互独立的,缺乏有机联系的情节,处于一种相对静止的状态,无故事可言。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汪曾祺随笔抒情小说中对人物、场景的描述,不单是为了展示某个事件,也是在展示某种人情。情调使小说中的生活场景“凝固”在某一瞬间,静静地释放生活的情味。

“由于事件的共时性关系,作品所叙述的事件并不组成故事或历史,而成为‘风俗’”[4]197。汪曾祺的随笔抒情小说中就以“风俗”本身为对象作静态展示,表现故土浓郁的人情风俗,如《大淖纪事》中对当地具有地方特色的“倒贴”这一婚嫁风俗的描写。除了婚嫁风俗之外,还有许多内容丰富、形式多样的风俗,如《受戒》中的和尚杂耍时吟唱酸曲儿;《戴车匠》里清明节吃螺蛳;端午节要“系百索子、做香角子、贴五毒、放黄烟子、午饭要吃十二道红颜色的菜”;清明节要“抹柳球、种荷秧”等。汪曾祺笔下高邮故乡的风俗,是他对乡村故土长期的情感积淀在经过酝酿之后的重新审视与回忆。当这类经验成为记忆,风俗就酿出了情调,叙述中就会带有某种特殊情感。因而叙述是沉静的、是静态的,带着深深的怀念,又带着淡淡的哀愁。

二、寻常人生,哲理意味

“随笔抒情小说不构想情节,也不以故事作为小说叙事的依据,因而其所叙述之事,便显出‘寻常’‘一般’的特征”[4]200。汪曾祺向来“不善于讲故事”[5]。他的小说,“所关注的往往是小事,生活的一个角落,一个片段”[6],是“散文化”的随笔抒情,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作者质朴而脱俗的性灵。他所选择叙述的事件,并不着重于是否具有戏剧性,而主要着眼于它是否富于情趣和哲理意味,是否切近人性。

文学是人学,用来形容汪曾祺的随笔抒情小说非常合适。他的小说不重故事、不重情节,没有许多惊心动魄的事,生活的原样是寻常的、平淡的、散漫的。他的小说中常常描写寻常人的寻常生活、寻常人生,但他所津津乐道的,不是寻常生活中的“俗”气,而恰恰是寻常生活中寻常人身上那脱俗的、诗意的方面。如《受戒》写小和尚明海和少女小英子之间一段健康、纯洁的情感经历,其中对明海出家的原因、过程,小英子一家的幸福生活以及和尚们杀猪、打牌、算账、做法事等事都做了描写;《寂寞和温暖》写一位知识女性被打成右派后,在管制劳动期间依然热爱生活,一如往常地干活和读书;《异秉》写王二“熏烧”摊子发家的过程,写保全堂的规矩和晚间闲坐趣谈等;《小芳》写的是新时期一个乡村保姆的故事等。

汪曾祺的随笔抒情小说所叙述的“事”都是极其寻常的,甚至是琐屑的,但却是富有哲理的,是贴近人性的,是有“味”的,耐咀嚼的。《受戒》表面讲述的是一对少男少女之间懵懂的爱情故事,然而小说更深层地表现了生命本真的和谐美,其中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佛性、人性、自然的和谐。两位主人公单纯、自然地对话相处,是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美;明海与小英子健康、质朴、纯洁的性格,和他们的生活环境完美融合,这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美;没有受到佛教严格戒律约束的小和尚明海依然可以和小英子和谐地相处,他们之间没有隔阂,这是佛性与人情之间的和谐美。无疑,汪曾祺善于用质朴、亲切的语言去表现其对生活的感触与思索,在寻常的人生情态中寻得某种深邃的意味,使读者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得到某种会心的同情与理解。

除此之外,汪曾祺还关注着人的自然本性,珍视一切符合人性的事物,而一切压抑、摧残人性的事物都会令作者悲哀和伤感,他的小说也处处流露着以善和爱为核心、以人为本的人道主义精神。在他的小说里,和尚可以吃肉,小和尚还可以还俗娶媳妇,中年和尚可以接老婆来消夏,人性在小和尚明海和小英子的爱情叙说中得以展示。《大淖纪事》中的女性没有惯常地对男性的依赖,她们和男人一样挣钱,她们自尊、自信、自强,她们的生活全无“规矩”。传统里对女性的偏见和歧视在这里被冲淡,人性的美好在这里得以彰显。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汪曾祺就致力于描写普通人的寻常生活,这在当代叙事学的历史上,是具有重要意义的。汪曾祺从最平凡的人生现象入手,以最朴实的语言形式传达十分深远的意蕴,加上其独特的、具有哲理的人道主义书写,对现当代小说的写作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三、节制情感,含蓄抒情

汪曾祺的随笔抒情小说叙事上的“质朴”“静态”“寻常”等特点,形成了其小说平易自然的风格,也形成了抒情上节制、含蓄、淡然的特征。

汪曾祺小说的主人公大都是一些乡村或城市底层的小人物,如《王四海的黄昏》中的王四海、《岁寒三友》中的王瘦吾、《云致秋行状》中的云致秋、《受戒》中的明海和小英子、《大淖纪事》中的巧云、《八千岁》中的“八千岁”等。他们只是一些没有什么野心的普通人,只想着能顺利平安地过好自己的日子,在此前提下,他们也想实现一点人生的价值,有着自己的理想。在对这些小人物进行描绘时,作者往往是将他们放在各自平常的生活环境、日常生活中去描写,并没有故意刻画、描绘其如何得好,没有雕饰,但却能看出作者那难以抑制地对很多小人物美好人情人性的赞美。作者总是在平实的文字中含蓄地表达自己温暖的乡土情怀,诚如他自己所说,他的小说“平实自然,然而自有情致”。而这样的情致,又是不会让人感到痛苦的,只是会让读者的眼睛有点湿润,因为作者习惯于将其淡淡的哀愁隐藏在平实质朴的叙事之中。

沈从文说过:“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背后隐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7]受到老师沈从文的影响,在汪曾祺平淡温情的牧歌式小说的叙事下,也隐藏着作者深深的挥之不去的悲情。面对人处在困境中造成的悲剧,他总是用诗意化的笔法冲淡悲剧的浓度。《大淖纪事》中作者在描写逐渐消逝的手工艺时,行云流水地描写了其制作的过程,试图在超脱性的叙说中减轻留恋的苦涩。再有,小说叙说的是男女主人公经历生死的悲剧爱情,但作者却将这个故事置于诗情画意的背景下,使得悲剧的意蕴变轻、变淡,最后在小说结尾时还增加了希望:“十一子的伤会好吗?会,当然会。”《露水》中以“露水好大”开头,又以“露水好大”结尾,营造一种“满天凉月一颗星”的悲凉意境,表现底层民众的凄苦命运。《白蝶图》中作者并没有花大量笔墨用于人物剖析、人性剖析,相反尽量让读者流连于贯穿文本始终的情境之美上。从小说开端写小陈三的卖货担子到小玉为甄家即将出阁的小姐绣的门帘飘带,再到她为孙家四小姐缝制的不同花样的旗袍,每个情境细节作者都极尽笔墨地进行描绘。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才写出两人的爱情因小陈三母亲的反对而告终,文中并没有写被拆散的情侣的凄苦。很显然,是作者将这种悲伤的感情藏进了通篇的情境营造,结局的戛然而止,留给读者无限痛惜。

汪曾祺并不像鲁迅那样总是表现明显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批判抒情,他的抒情节制又含蓄,力避情感的直接宣泄,而是将热烈的情感和深深的痛苦作“淡化”处理。这“淡化”,不是否定或遗忘,更不是强颜欢笑,而是节制。小说中语言平淡、不动声色的叙述使节制的情感深深地隐含在言语之外,余味曲包。因而,他总是在平淡的叙述中平静地抒发自己对于平凡苦难生活的感受和对平凡善良人们的悲悯。

四、结语

若将汪曾祺的抒情化小说放到文学史中去考察,就会发现,他是一位具有承前启后意义的作家,他继承了由鲁迅开创、经废名发展并在沈从文笔下发扬光大的“现代抒情小说”传统。在此基础上又有所创新,形成随笔抒情小说的风格,他的小说始终不受文学思潮和时代主题的影响,致力于用朴素的语言、散文化的笔调书写寻常人的日常生活、寻常人生。力图用平淡的民间叙事、静态叙事、含蓄的抒情描摹美好的、理想的、充满人性之光的人类生活图景,让读者从中找到心灵的慰藉,探寻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

作者简介:周洁(1999—),女,贵州贵阳人,汉族,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2022级中国现代当文学研究生在读。

注释:

〔1〕陈平原.“史传”“诗骚”传统与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从“新小说”到“现代小说”[J].文学评论,1988(1):92-104.

〔2〕汪曾祺.汪曾祺文集·文论卷[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

〔3〕汪曾祺.受戒[M].北京: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4〕杨联芬.中国现代小说中的抒情倾向[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

〔5〕汪曾祺.汪曾祺短篇小说选[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2.

〔6〕汪曾祺.汪曾祺小品[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

〔7〕沈从文.沈从文文集:第11卷[M].广州:花城出版社, 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