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传奇小说中有大量关于“夜晚”的描写,即在夜晚特有的朦胧神秘氛围之下来写人或非人在夜晚的行为和情绪变化。李桂奎先生在《传奇小说与话本小说叙事比较》中提出:“传奇小说‘夜化’时空选择是服务于‘艳’和‘异’叙事的,其艺术天地里随处可见的灯光月色是为了叙述‘艳’‘异’故事而设。”[1]“夜化”叙事并非仅仅作为“昼化”叙事的补充,更多的是调整叙述视角,为叙事节奏、情节发展、人物塑造等营造艺术效果。
一、“灯前月下”“月黑风高”夜晚行非常规之事的母题
中国古代传统的社会模式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加之严厉的夜禁制度,“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衢茫茫室有月”[2]。因此,夜晚对于古代人而言意味着视线的遮蔽。由于不能外出,房屋变成了个人的隐私空间。这样的文化特质之下,黑夜行事便成了非常规的,如《烛之武退秦师》中烛之武见秦国国君是“夜缒而出”。夜晚的视线遮蔽作用可以为小说叙事营造私密空间,为小说中“灯前月下”男女私会的情节提供必要条件。
古代礼法要求“男女之大防”,青年男女的私下交往在传统道德观念里是不被认可、不被允许的。夜晚的遮蔽感,能给白日里不能相处的男女们设置一个私密空间。如《莺莺传》里红娘给张生送彩笺,是在晚上。“是夕,红娘复至,持彩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3]108信中所约定的会面时间,也是夜晚。“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4]花前月下浪漫的相聚时刻,是有情人相会的最好时间。
“张亦微喻其旨。是夕,岁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东墙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逾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3]109
后崔莺莺甚至在红娘的陪伴之下,与张生相枕而眠,“后数夕,张生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3]109在张生看来,夜晚的崔莺莺美丽娇弱而又大胆奔放,不由自主地对莺莺的感情更深一分。在传奇小说家们精心构思之下,“偷香窃玉”的故事发生在夜晚这种幽静的环境,给其增加了许多奇特的魅力。
《飞烟传》也有男女夜中私会的“夜化”叙事:
忽一日,将夕,门媪促步而至,笑且拜曰:“赵郎愿见神仙否?”象惊,连问之,传飞烟语曰:“值今夜功曹府直,可谓良时。……”既曛黑,象乃乘梯而登,飞烟已令重榻于下。[5]
“将夕”说明此时天快黑,天色朦朦胧胧,这是一种具有审美意趣的时间选择。赵象与步飞烟二人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有情人,因为布飞烟早已成为他人妾室。二人的相会是不被世俗认可的,因此相会的时间讲究隐蔽性。等到天完全黑下来,在代表“隐蔽”的夜色陪伴之下,他们再行“洞房花烛”之事。
夜晚的附加意义,让小说家们选择复仇或者“杀人放火”情节的叙述时,自然而然地选择夜晚。“月黑杀人夜”便成了小说中常见的母题。《谢小娥传》中谢小娥隐姓埋名,忍辱负重,一心为丈夫和父亲报仇,终于在一天晚上得到机会手刃仇人。作者意在表现出谢小娥复仇的壮举,将她复仇的时间设置在夜晚。
是夕,兰与春会,群贼毕至,酣饮。暨诸凶既去,春沉醉,卧于内室,兰亦露寝于庭。小娥潜锁春于内,抽佩刀先断兰首,呼号邻人并至,春擒于内,兰死于外,获赃收货,数至千万。初,兰、春有党数十,暗记其名,悉擒就戮。[6]399
此段落短句偏多,叙事急促,形成紧张的氛围。“潜锁”“抽”“断”“呼”“擒”等动词,将谢小娥杀人的场景叙述得有条不紊。作者再结合黑夜的时空背景,展现出谢小娥报仇的果断与超人的胆识。
二、“朦胧见,鬼灯一线”神秘诡谲氛围的营造
黄霖先生的《中国古代小说叙事三维论》曾言:“鬼神信仰自古以来便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在中国人的社会生活中占有不可忽视的地位。”[7]传奇小说中常叙述奇异狐鬼之事,营造出神秘诡谲的氛围。夜深人静之时,些许风吹草动就能引起传奇小说家们的无限想象从而制造感官刺激。小说家们再将这些灵感投入到小说创作中,用夜晚的神秘感串联出一系列奇异的故事。
《古镜记》写男子游历山川时,在夜晚遇到两个人。“月夜二更后,有两人,一貌胡,须眉皓而瘦,称山公。一面阔,白须眉长,黑而矮,称毛生。”[6]111后用宝镜才知晓,他们二人为精怪,“矮者化为龟,胡者化为猿。悬镜至晓,二身俱殒。龟身带绿毛,猿身带白毛。”[6]111人与精怪需在夜晚相遇,借助于黑夜的朦胧,才能让非人的世界与常人的世界交错起来,形成绚丽多彩的艺术世界。
夜晚是朦胧的、不清晰的,妖怪们常在夜晚作乱。人们无法在黑夜中窥探真相,在黑夜的牵引下,妖怪的神通会在人的恐惧感下放大。
如《补江总白猿传》里白猿抢走欧阳纥貌美的妻子时的描写,“纥甚疑惧,夜勒兵环其庐,匿妇密室中,谨闭甚固,而以女奴十余伺守之。尔夕,阴风晦黑,至五更,寂然无闻。守者怠而假寐,忽若有物惊寤者,即已失妻矣。”面对白猿的抢夺,如此周密的守防仿佛不堪一击。寂然无声的夜晚,突然一阵阴风吹过,妻子已经消失。读至此,除“惊”的情绪之外,更多的是“恐”。白猿的能力在黑夜的烘托之下,已经超越人的想象,艺术效果极为明显。
三、“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夜晚情感的渲染与人物塑造
在寂静无声的夜里,白日一切喧嚣暂时放置于脑后,人在白昼无法顾及的情绪可以尽情释放。中国古代众多感情真挚浓烈之诗词都随夜而起:李白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8]的孤独之情;孟浩然有“佳期旷何许!望望空伫立”[9]的思念之情;闺中女子有“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10]的相思之情。唐传奇小说也常采用“夜化”叙事,将人的情绪放置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在夜晚的烘托之下,人的情感和形象逐渐清晰起来。
《莺莺传》中莺莺知晓张生要远赴长安,白日没有多说一句怨言,但到了晚上,“相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以是愈惑之。”[3]110莺莺作为传统大家闺秀,无法直接说出挽留或者怨恨的话,白日压抑的情绪在夜晚得到释放,她将自己满腔愁绪寄托在夜的宁静与孤独的琴声中。莺莺的复杂心理和闺中女子的形象在夜晚的叙述中得到诠释。
视觉和听觉是我们与外界保持联系的主要途径,白天我们感受到的是环境和他人,晚上的时候,黑夜让视觉和听觉的使用环境天然地消失了,这时人的情绪放大,会将白日里压抑的情绪宣泄出来。
《霍小玉传》里写到霍小玉晚上的梦:
先此一夕,玉梦黄衫丈夫抱生来,至席,使玉脱鞋。惊寤而告母,因自解曰:“鞋者谐也,夫妇再合。脱者解也,既合而解,亦当永诀。由此征之,必遂相见,相见之后,当死矣。”[3]40
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提道:“梦……应该是一种人在清醒状态下精神活动的延续。”[11]霍小玉散尽家财寻找李益的下落,却杳无音讯。或许她心里早就模糊地知道真相,白天的她不敢承认,到了晚上,一切安定下来,她终于在梦里直面要与李益诀别的事实。
四、“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时间变幻的提示
老舍曾在《景物的描写》指出:“时间的利用,也和景物一样,因时间的不同,故事的气味也便不同了。有个确定的时间,故事一开首便有了特异的味道。”[12]传奇小说中常用“是夕”“其夕”“日暮”等词来暗示时间的流逝,控制小说叙述节奏、速度。
如《南柯太守传》里,作者反复使用“夜化”词汇来叙事。仅“夕”就出现了6次,见表1。
淳于棼在槐安国待了三十多年,不仅政绩突出,还育有五男二女,生活幸福美满。整篇小说时间总量较大,如果每一年的时间仔细叙述,那小说的叙事节奏势必被打破。所以作者用许多“夕”,来叙述淳于棼各个小的时间点所发生的事件,放慢小说整体节奏、速度。“外部时间并不能让读者很好地感知时间的流逝,能够实现这一点的是作品的内部时间。内部时间表现得越复杂,读者获得的时间感就越强烈。”[13]最后淳于棼在傍晚醒来,暗示一天的时间都还没过完,与他在梦里过了几十年形成强烈的对此,以达成“人生如梦”的艺术效果。
《离魂记》倩娘的魂魄追寻王宙这一段,用“夜化”叙事来暗示时间的变化,极为精妙:
宙阴恨悲恸,决别上船。日暮,至山郭数里。夜方半,宙不寐,忽闻岸上有一人行声甚速,须臾至船。问之,乃倩娘徒行跣足而至。宙惊喜发狂,执手问其从来……[3]2
一个“日暮”,说明天还没完全黑,船已经穿过一座座山,后至“夜方半”,倩娘突然出现,并且一下子出现在船上。这里作者虽然没有直接写船行走的距离,但他用夜晚的两个时间点来提示读者,船已经行驶很久了。而倩娘作为普通人类,很难在这个时间段,步行穿越一座座大山。此处夜晚时间叙事,暗示了倩娘并非日常所见的那个“倩娘”。
《李娃传》中也有用夜晚时间的变换来推动故事发展的情节。
1.久之,日暮,鼓声四动。姥访其居远近,生绐之曰:“在延平门外数里。”冀其远而见留也。姥曰:“鼓已发矣,当速归,无犯禁。”生曰:“幸接欢笑,不知日之云夕。道里辽阔,城内又无亲戚,将若之何?”
2.日晚,乘不至。姨言曰:“无复命,何也?郎骤往觇之,某当继至。”生遂往,至旧宅,门扃钥甚密,以泥缄之。生大骇,诘其邻人。邻人曰:“李本税此而居,约已周矣。第主自收,姥徙居而且再宿矣。”征徙何处,曰:“不详其所。”生将驰赴宣阳,以诘其姨,日已晚矣,计程不能达。[3]65
第一个片段展示的是公子为了能够与李娃多一点时间相处,诓骗老妇人说住的地方离得很远。而此时是“顾声四动”的时间背景,《新唐书》记载:
左右街使,掌分察六街徼巡。凡城门坊角,有武候铺,卫士、礦骑分守,大城门百人,大铺三十人,小城门二十人,小铺五人,日暮,鼓八百声而门闭;乙夜,街使以骑卒循行嚣檐,武官暗探;五更二点,鼓自内发,诸街鼓承振,坊市门皆启,鼓三千挝,辨色而止。[14]
唐代的宵禁制度非常严格,而公子冒着违反制度的危险也要与李娃同住,说明他在美色诱惑前已经忘却进京的目的。也为他后来“岁余,资财仆马荡然。迩来姥意渐怠,娃情弥笃”[6]276作了铺垫。第二个片段是公子散尽钱财被赶出妓院的描述。首先送信的人告知李娃老太太生病,李娃先离去;随后天色渐晚,姨妈催促公子去找李娃;最后老太太和李娃消失,公子因为天色较晚,无法返回找姨妈问清楚情况,以至于第二天一行人都脱身离去,只剩下公子一人在原地,穷困潦倒,病入膏肓。老太太一行人利用了时间的变化,摆脱了公子。而读者也在最后才明白“夜晚”这个时间点乃是金蝉脱壳之计必不可少的条件。
《东城老父传》中用“日暮”来展示人与人交谈的时间之久。“元和中,颍川陈鸿祖携友人出春明门,见竹柏森然,香烟闻于道。下马觐昌于塔下,听其言,忘日之暮。宿鸿祖于斋舍,话身之出处,皆有条贯,遂及王制。”[3]83文中跳过了白天的谈话内容,加快叙事节奏,只用“听其言,忘日之暮”展现东诚老父的学识渊博。夜晚是一个敏感的时间节点,在夜禁制度下,在外游玩的人,在天快黑之时应返回。而此时他们听东城老父说话,居然忘记了时间的流逝,足以说明老父的过人之处。
五、结语
夜晚带给人的心理意义是不同于白日的,而夜晚也常作为小说叙事的时间节点。夜晚具有视线遮蔽的特点,加之传统文化心理和夜禁制度的影响,为小说主人公行非常规之事提供了条件。狐妖鬼怪也常在夜里出现,在夜晚的神秘氛围烘托之下,更增诡谲之感。长夜漫漫,万籁俱寂,人的情绪也会在夜晚显现出来,展现出人最真实的想法和性格。晚上和白昼一样,是小说叙事重要的时间节点,所以“夜化”叙事是中国古代优秀小说家们调整小说节奏的重要叙事手段。“夜化”叙事给小说创作带来了奇异的效果,增加了小说的艺术魅力。
作者简介:阮汝佳(1999—),女,湖北黄冈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古代文学。
注释:
〔1〕李桂奎.传奇小说与话本小说叙事比较[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
〔2〕阮元等.全唐诗·卷866,秋夜吟[M].北京:中华书局,1980.
〔3〕裴铏等.唐传奇鉴赏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3.
〔4〕欧阳修.欧阳修词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5〕李剑国辑校.唐五代传奇集[M].北京:中华书局, 2015.
〔6〕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增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2017.
〔7〕黄霖等.中国古代小说叙事三维论[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
〔8〕管士光.李白诗集新注[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 2014.
〔9〕孟浩然.孟浩然诗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10〕朱淑真.朱淑真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8.
〔11〕弗洛伊德.梦的解析[M].贾开吉,译.南京:江苏凤凰科学技术出版社,2019.
〔12〕老舍.景物的描写[J].宇宙风,1936(24):1.
〔13〕张金梅,郭志梦.《南柯太守传》叙事时间分析[J].西部学刊,2017(9):22-25.
〔14〕欧阳修等.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