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围城》不同阶段的接受情况探析其经典化过程

2024-08-14 00:00:00方永洁李莹
雨露风 2024年6期

“钱锺书热”的形成离不开具体年代意识形态的影响,但从几次钱锺书热中可以看出,一个作家及作品在历史上的接受情况实则也是其经典化的一个过程,从40年代的不被文学史承认,到80年代进入文学史,90年代虽然经历了钱学者的极力追捧和非钱学者们“还钱锺书真正的面貌”“钱锺书被毁掉了”的批评与指责,但最终《围城》还是在20世纪90年代被确定为中国现当代经典文学作品。《围城》被最终确定为经典作品的过程是曲折复杂的,但其复杂的经典化过程也侧面揭示出一个问题,即某一文学作品成为文学经典必须要经得起时间的洗涤和研究者们的研究和推敲。“文学经典指的是具有丰厚的人生意蕴和永恒的艺术价值,为一代又一代读者反复阅读、欣赏,体现民族审美风尚和美学精神,深具原创性的文学作品。”[1]它们是文学史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学的经典化必然会颠覆原有文学史中的一些文学模式,对新的现代文学史产生深远的影响。为更好地了解钱锺书及其作品的经典化过程以及经典化所具备的种种条件,本文将从20世纪40—70年代、20世纪80年代、20世纪90年代这三个阶段对钱学不同的接受状况和原因去探寻钱锺书作品《围城》的经典化过程。

一、“20世纪40—70年代”——备受争议的《围城》

20世纪40年代是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人民的爱国热情空前高涨,此时涌现了许多爱国主义诗篇,艾青在祖国大地上高喊《我爱这土地》,毫不掩饰地表达了他对祖国的热爱,茅盾用报道式的方法写下《第一阶段的故事》,为读者留下了时代的剪影。当然这时候也有反映现实的作品,如张天翼的《华威先生》、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许多作家致力于表现当时的时代、社会,致力于歌颂光明、批判黑暗,在这样极富政治革命热情的阶段,钱锺书的出现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钱锺书的《围城》1947年5月由上海晨光出版社出版,这是文学作品的生成阶段,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得到了当时不少文人的关注,可谓是钱锺书作品经典化的开始。《围城》1946年开始在郑振铎、李健吾主编的《文艺复兴》杂志上连载,直到1947年连载完成。随后,《围城》由上海晨光公司出版单行本,1948年再版,1949年三版,当时形成了“洛阳纸贵”的情景,钱锺书及其《围城》都受到盛赞,赵景深在当时感慨道:“《围城》却已经成为我们家中的favorite了。”[1]柯灵谈及围城时说道:“它疯魔了读者,尤其是在学校里,许多青年人一拿到《文艺复兴》就先找《围城》看。”[1]从这两位学者对《围城》的评价可以看出当时《围城》风靡一时的情形以及他们对于《围城》的欣赏。但这时的《围城》由于作品的内容与40年代“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文艺为政治服务”的文艺发展方向相背离,受到了当时作家们的批评。如陈炜谟在《我看(围城)》中说,“《围城》虽然美丽,但可能只是供有闲阶级消遣的玩意”[1],并建议钱锺书从其他优秀的文学作品中汲取写作的经验。其中左翼作家对《围城》的批评较多,1948年初,作家王元化在《论香粉铺一类》中写道:“你在这篇小说里看不到人生gtzPiNiJ/rZvSZV79Mc4SdjU6vfZqxUbX7SRcAlSbig=,看到的只是像万牲园里野兽般的那种盲目骚动着的低级的欲望……有的只是色情,再有,就是霉雨下不停的油腔滑调的俏皮话了。”[4]这样的批评也是《围城》被贴上色情、淫秽标签的一大原因。由此发现20世纪40—70年代《围城》虽然引起了关注,但并未成为文学的热潮,甚至备受争议。这一时期《围城》代表的是一种新的文学样式,表现了文学中的智性因素,写出了知识分子们在社会转型时期的混乱和挣扎,是新时代的“新儒林外史”。其中讽刺手法的使用尤其出色,讽刺了当时在抗战背景下以方鸿渐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有贩卖私货的女博士苏文纨、满腹小心机的孙柔嘉、道貌岸然的高松年、满口仁义道德的李梅亭等人,几乎将书中的所有角色都讽刺了一遍。从中也可以看出,这部作品是属于知识分子或是精英文学的读物,表现的也是这一批人的“围城”生活,这和当时文艺要求“发展大众文艺”“加强文艺为革命斗争服务”等时代主题是背离的,所以在当时并未受到文学史的认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部文学史——《中国新文学史稿》(王瑶)中也并未收录《围城》。

1966年“文革”开始,中国文坛迎来了一次从未有过的低潮,文学的花园变得荒芜,许多作家被迫停止写作,钱锺书也是其中一位,在“文革”时期被划成右派,写作被迫中断。这一时期中国的文学发展好似是停止了,文化的断层急需一批优秀的作家和作品去填补,所以当70年代末“文革”结束后,1976—1977年才有了两篇关于钱锺书的研究文章。直至在80年代改革开放和重写文学史的时代潮流发展之下,钱锺书才以一位文学巨匠的形象走进大众的视野。

二、20世纪80年代——经典地位的确立

“文革”结束,一大批被限制写作的知识分子在这次拨乱反正中身份得到了回正。“文革”后的文坛迫切想要改变,弥补10年来的文化断层,钱锺书在郑朝宗、柯灵等人的呼唤中“归来”。钱锺书在此阶段受到关注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就是《围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80年11月重印出版。《围城》逐渐进入大众视野,成为知识界的读物,影响不断扩大。“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初版《围城》,到1987年,7年间《围城》重印了5次,累计数量达到273200册。同时《围城》被译介到海外,进一步获得了世界声誉,目前已经有7种译本在世界流行。”[2]加上《管锥编》的出版掀起了对于学问家的推崇,一时间钱锺书成为文坛一位炙手可热的“明星”。

这股“钱学热”由我国著名学者夏志清开启,他在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称“《围城》是中国近代文学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经营的小说,亦可能是最伟大的一部”[3],将《围城》译介到国外,从而开启了海外尤其是美国汉学界对钱锺书的研究。国内也有了一些著名学者在他们的著作中对钱大加赞赏。“在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中肯定了《围城》杰出的心理描写手法和讽刺艺术;1984年,黄修己编撰的《中国现代文学简史》较为详细地介绍了《围城》的基本内容,认为围城的文化蕴含量极高。”[4]1987年,在钱理群所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钱锺书被作为一个重量级作家被更加全面、深入地加以评述。“1989年,《钱锺书研究》(第一辑)出版,标志着我国第一本专门研究‘钱学’的学术刊物正式创刊,‘钱学’研究步入一个新的里程碑,也由此获得官方意识形态的正式承认。”[5]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海外对《围城》的研究成果不断被介绍到中国,加上中国出版社不断对《围城》进行再版,引起了中国文学界的广泛关注,从而引发了这场“钱学热”,越来越多的学者对“钱学”展开研究。这加速了《围城》的经典化过程。

经典化,即转化为经典的过程,每一个文学作品转化为经典都需要经受时间的考验和筛选,在后世留下强烈反响,甚至在文学史上使其具体意义被放到不同的时代背景中去,使得当初的文学文本的面貌被后代重塑。而在文学作品问世之初一般是不具备此条件的。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还带来了人们的思想发展,文坛的气氛开始从压抑走向轻松。这一时期的学界对于以前的作家作品开始重新进行认识和评价。加上20世纪80年代“重写文学史”的任务,许多作家和作品的地位都得到了重新评价和定位,同时期的张爱玲、沈从文等人在这一时期的文学史地位也得到提高,出现许多关于他们的研究文章。在这一重新评价的过程中,钱锺书被称为“文化昆仑”“世界上读书最多的人”“国学大师”,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得到大幅提升,确立了其经典的地位。甚至钱锺书先生早年的一些著作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也都相继得到重印。这一时期亦是现当代文学史不断丰富的重要时期,张爱玲的《倾城之恋》、穆旦的诗歌、王蒙的《春之声》等在这一时期被纳入了经典作品的行列。

三、20世纪90年代——经典的重塑

随着现代传媒的发展,《围城》不断再版,电视剧《围城》的翻拍上映掀起了第二次“钱学热”,该电视剧由黄蜀芹导演、孙雄飞编剧,黄蜀芹和孙雄飞曾多次提道:“他们改编的初衷是出于对《围城》的酷爱,肩负一种为优秀作品摇旗呐喊的社会责任感,试图借助电视这一媒体让更多的人了解并喜爱这样一部有趣的小说,并提高电视剧的文学品位。”[6]

1998年钱锺书先生的逝世掀起了第三次“钱学热”。20世纪90年代的两次热潮将钱锺书先生推上了一个风口浪尖。钱学者们纷纷为钱学正名,认为钱锺书先生配得上“文化昆仑”这一称号,但是另外一些学者则提出《请还钱锺书以本来面目》(蒋寅)、“解构钱锺书的神话”、让钱锺书回到“优秀学者”的位置上去;《十作家批判书》中称“《围城》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小说”;余杰写文称“钱锺书的文航对人生、历史、和苦难都有一种冷漠和游戏的态度”[6]。对钱锺书的评价逐渐开始多元起来,《围城》的价值和内涵也得到进一步的丰富。根据CNIKI检索数据可知,1985年以前关于钱学的研究文章寥寥无几,直到1989年,文章数量也只有18篇,从1990年之后开始出现成倍的增长,2009年达到了一个高峰,一年内仅知网便发布了250篇关于“钱锺书”的文章。并且90年代后对于钱的研究范围的广度和深度也在逐渐扩展,钱的大多数著作都得到了研究。对《围城》的研究不仅有从它的内涵、写作技巧、对女性角色方面进行的探究,还有讽刺艺术、哲学思考,甚至字句及修饰语等方面,研究广度大大拓宽,《围城》思想意蕴和内容含量不断增加。

《围城》的经典化过程也伴随着较强的社会意识形态色彩,20世纪80年代体现了社会转型时期弥补文化断层的需要,体现了当时特殊的文化心理机制。20世纪80年代爆发了许多场大规模的讨论,如“人生观大讨论”“社会大讨论”等,这些讨论都与当时的文人们急切希望复苏文坛光辉的愿望有着直接的联系。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我国的教育事业不断发展,在提倡国学、复兴传统文化的时代号角下,博学多识的钱锺书成为中国小说热销榜上的常客,加之20世纪80年代掀起的“钱学热”浪潮,钱锺书的《围城》变成了家喻户晓的读物。当然《围城》经典化过程最重要的一个因素还是在于其内在因素,即文学作品本身的蕴涵量。经典之所以被称作经典,是因为它能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经受冲洗打磨,但却饱含生命活力,总能给不同时代的人以启示,成为人们心灵与智慧的沃土。《围城》的经久不衰,一方面是因为它所展现出的深刻的精神内涵,即为读者们展现了社会转型时期的知识分子们的群像,这与改革开放后的社会现状十分契合。比如说在小说中方鸿渐到一所中学里进行演讲时说道:“只有鸦片和梅毒在中国社会里长存不灭,使记录的女生涨红了脸停笔不写,仿佛听了鸿渐的最后一句,处女的耳朵已经当中丧失贞操。”[7]吊儿郎当、满口胡话的方鸿渐因为有一张克莱登大学的“毕业证”而“衣锦还乡”,受邀参加母校中学的演讲,实则是有名无实,令人哄笑不止。这一幽默、诙谐的比喻体现了钱锺书先生高超的语言能力,写出了当时社会上中西夹杂、新旧交替的混乱局面。另一方面塑造出了许多经典的人物形象。如空有法国博士学位、享受与赵辛楣等人的爱情游戏,等到自己容貌渐衰便草草找个人结婚,已为人妇却又诱惑赵辛楣与其发生私情的工于心计、媚俗的苏文纨;无用处的、意志不坚定、经不住诱惑、想要逃出“围城”可是最后又被进入围城的方鸿渐等人。这与当时社会上存在的“拜金主义”、媚俗等现象高度契合,体现了现代人在社会转型时期精神世界的危机与“围城”式的生活困境,作品极具现代性,给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画廊添砖加瓦。

四、结语

文学作品要成为经典势必要经历时间的检测和筛选,《围城》的经典化之路并非一帆风顺,它经历了不被文学史承认的黯淡时期,经历了被力捧奉为真经的时期,还经历了被放置在风口浪尖上反复解读批评的时期,但是因为《围城》丰富深刻的内涵、高超的讽刺艺术以及表现艺术和语言艺术这一内在原因,以及顺应了时代发展的洪流,在大众传媒传播、文坛众人的引介、不同的时代号角的呼唤、社会意识形态的影响下不断被赋予新的角色和内涵这一外在依据,从而确定了其经典的地位。从中也可以看出文学作品的经典化过程和社会历史发展的关系,二者是紧密相关的,尤其是文学史的发展,文学史在“文革”时期曾遭受到侵蚀,就像《围城》曾经那段黯淡的时光,但改革开放以后,随着诸多因素的推动,诸多优秀的作家作品涌现,为当代文学史的现代化助力不少。

作者简介:方永洁(1998—),女,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李莹(1997—),女,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注释:

〔1〕谢力哲.“转折”之际与“经典”之前:1946—1949年的《围城》批评及其文学史意义[J].文艺理论研究,2022,42(1):125-133.

〔2〕胡慧翼.近20年的对钱锺书的三次接受高潮及其嬗变[J].咸宁学院学报,2003(5):23-27.

〔3〕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4〕唐弢.关于重写文学史[J].求是杂志,1990(4):27-28.

〔5〕刘奕.《围城》的文学史书写及经典化[J].惠州学院学报,2018,38(5):73-78.

〔6〕高婧.《围城》电视剧改编的叙事研究[D].合肥:安徽大学,2013.

〔7〕钱锺书.围城[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