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放词宗辛弃疾颖悟卓绝,在两宋词坛享有极高地位,在宦海浮沉、家国飘零等诸多因素的催生下,辛词往往透露出为国酬难之豪情悲壮,辛弃疾因其独特的人格魅力而为历代文人所重。元好问赞曰:“乐府以来,东坡第一,以后便到辛稼轩,此论亦然。”王士祯《花草蒙拾》:“仆谓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惟幼安称首……”[1]2489李调元《雨村词话》:“辛稼轩词肝胆激烈,有奇气……”[2]1420前贤时彦对辛词研究已十分全面透辟,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展开:一是辛词使用意象研究;二是辛弃疾词作内容与艺术特色的分析;三是辛弃疾与风格类似词人的横向与纵向对比研究;四是辛弃疾仕宦交游之考辨;五是后世文人对辛词风格的接受与新变。文章以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为材料,拟对辛词意象使用进行研究,总结出辛词灯烛意象具体使用类别及审美表现,探寻词人幽独的内心世界。
一、辛词灯烛意象梳理
灯烛意象早在上古时期已陆续出现,《诗经·小雅·庭燎》:“夜未央,庭燎之光。”[3]524《楚辞·招魂》:“兰膏明烛,华镫错些。”[4]216《仪礼·士丧礼》注:“火在地曰燎,执之曰烛。”[5]660不过此时有关灯烛的书写只停留在客观描摹的层面,尚未给予引申义。傅道彬《晚唐钟声——中国文学的原型批评》:“在中国古典诗词里的灯烛意象与原始人类歌颂光明的精神一脉相通,在古典诗人笔下,灯烛……更是一种审美意蕴的艺术形式。”[6]273-274通过钩稽索隐,发现辛词中灯烛意象使用达四十余次,涉及四十阕词,约占辛词总数的6.4%,兹见表1。
从具体使用情况来看,辛弃疾好用“画烛”“华灯”“灯火”等意象以描绘热闹非凡的盛大场面;从使用环境上看,辛词灯烛意象较多使用在送别友人、应酬唱和、宴集夜游、祝寿、节气等场合中;从表现手法上来看,辛词中使用的灯烛意象大多是真实物象,掺以寄托、象征物象,以便统筹词作架构。
二、辛词灯烛意象分类
“审美象征意象是指以表达哲理观念为目的,以象征性或荒诞性为其基本特征的,在某些理性观念和抽象思维的指导下创造的具有求解性和多义性的达到人类审美理想境界的‘表意之象’。”[7]252作为一种独特的审美象征意象,灯烛意象在辛弃疾笔下姿态万方,往往因词人心境不同而不断改变。
(一)天上四时调玉烛:香烛华灯
从古至今,每逢节气或喜事人们常会用各种式样的灯烛装点门面,似乎已成惯例。其原因:一是多用红烛装饰,颜色鲜亮,与筹措喜事的欢愉之情不谋而合。其二,在没有电力系统支撑下的古代夜晚,能见到一缕光亮便十分幸运了,灯烛装饰所散发出的光亮,象征着一丝希望与温暖,是继续美好生活的无穷动力。辛弃疾善用“玉”“华”“香”等一众富丽堂皇的形容词来勾勒宴集、夜游、节气的盛大场面。或写元宵佳节,彩灯争妍斗艳热闹场景的,如“彩胜斗华灯,平地东风吹却”[8]447[《好事近(彩胜斗华灯)》];或写为亲友祝寿,喜气洋洋寿宴场面的,如“画栋新垂帘幕,华灯未放笙歌”[8]648[《西江月(画栋新垂帘幕)》],“天上四时调玉烛,万事宜询黄发”[8]730[《念奴娇(看公风骨)》];或写晚宴欢娱,饮酒歌舞的,如“明画烛,洗金荷。主人起舞客齐歌”[8]269[《鹧鸪天(翠木千寻上薜萝)》];如此种种。“宋代文人士大夫求取闲适生活和诗意人生是一种文化选择,这是宋代社会精神的需要。”[9]辛词中还常有对秉烛夜游、烧烛赏花、点烛咏花的描绘,灯烛意象的使用已成为其刻画喜悦景况不可缺少的重要组成部分。
(二)夜深银烛泪成行:暗烛短灯
诗词“诉之于人们悲伤、屈从、克制等感情,通过悲愁的艺术反照来净化人们的心灵”[10]240。虽然,寂静的夜晚点亮一盏灯烛能给予失意中的词人莫大安慰,但烛火微弱,必然会让人感到惆怅与凄楚。同漆黑、孤寂、幽谧的夜晚相比,灯烛所带来的光亮毕竟是有限的、微弱的,带来的渺小之感便能与词人遥相呼应,实现情感上的价值认同。此外,灯烛在为他人带来光亮的同时,还会导致自身形体的残缺,正如词人一生为收复失地而大声疾呼,然而始终未得到当政者重用,词人满腔的报国豪情只能如暗夜中燃烧的灯烛般,于静谧中走向消亡。《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一阕便较为明显地透露了词人的悲壮心境,该词约写于绍熙四年(1193年)秋,辛弃疾任福州知府兼福建安抚使,好友陈亮考中进士,辛弃疾赋词以共勉。上阕“醉里看剑”,一位失意英雄形象当即跃然纸上,曾执剑穿梭战场,无所顾忌,心中报国之志尚有处可去,如今远离战场,无法报国杀敌,今时与昔日形成了强烈对比。现在,只能在孤清的夜晚,借着酒力,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剑,一个“挑”字,道出了词人干脆利落的性格特征,充满力量感。可以说,此刻描写的灯烛,便是词人失意后的豪壮见证。
《水调歌头(寄我五云字)》同样利用灯烛意象来比拟词人遭谗疏离的凄楚境地,该词作于淳熙九年(1182年)春,当时辛弃疾才遭罢官,正闲居带湖。“短灯檠,长剑铗,欲生苔”[8]156,似是直接描绘家中陈设之破旧,快要长出青苔,实则暗指旧时为国立功器具已多时未用,短灯、长剑此刻被闲置的状态可以说是词人的生动写照。这里的灯烛意象作为一种象征性的存在,是词人的拟物化表达。《清平乐(绕床饥鼠)》约作于淳熙十四年前后(1187年),词人正罢官闲居带湖。风雨飘摇的秋夜,词人借宿在山中王姓的茅屋内,看“绕床饥鼠,蝙蝠偏灯舞”[8]244,饥饿的老鼠夜晚觅食,东奔西穿,阴森丑恶的蝙蝠绕着灯光胡乱飞舞,极力衬托出山中茅屋的破败,同时饥鼠、蝙蝠似是对朝中蝇营狗苟之人的辛辣讽刺,而词人如同秋夜中燃烧的小灯,在蝙蝠的干扰下努力维持着自身的光亮,这里的灯烛意象亦有象征意味。
(三)看灯原是菩提叶:灭烛青灯
辛弃疾涉猎广博,除工诗文外,罢官闲居时亦将关注点投入到释道思想中,谈齐物、说有无、辨小大、讲顿悟,希图从释道之学汲取人生智慧,以缓和自己仕途中屡屡碰壁、报国无门之苦闷心绪。词作《菩萨蛮(人间岁月堂堂去)》便将佛法意象运用到创作中,上片“人间岁月堂堂去,劝君快上青云路”[8]394发出人生易老之喟叹,劝诫曹君珍惜时光,早日获取功名。接着借以佛教意象“圣处一灯传”[8]394,劝诫曹君要刻苦学习,儒家的思想精粹亦如佛教传法过程,是一代代鸿学硕儒传承下来的,是士人实现自身价值的金科玉律,一定要努力研习、认真钻研,这里以灯喻法,体现了词人博赡的知识架构,同时也是对释家传教思想的部分认同,此处的灯烛意象便代表着深广宏富的释教思想。
《菩萨蛮(看灯元是菩提叶)》约作于罢官闲居瓢泉时,全词可分割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前六句,主要来讲说佛法。上文说到辛弃疾罢官闲居时,寂寥郁闷,只好将关注点转移到释道思想中去,以寻求在遭受不平待遇时的情感慰藉。“看灯元是菩提叶,依然曾说菩提法”[8]727以看灯生发出对菩提法的觉悟,“菩提叶”是对眼前所见灯的直观描摹,后一句过渡到“菩提法”,又是由灯及佛法的自然过渡,照应了词牌,又渐次引出了对佛法的理解。“法似一灯明,须臾千万灯。”[8]727这句更是直接将佛法比作片刻间燃烧的万千灯烛,佛法之光如灯烛盈室,照亮了普天之下世人的内心。前面几句看来,都道出了词人对佛法的敬畏与热爱,不过最后两句“说与病维摩,而今天女歌”[8]727,写自己如今疾病缠身,根本没有一点心思参悟佛法,只想聆听“天女”美妙的歌声。总体看来,前后相悖,但词人实际想表达的意思是不与佛教妥协,不会因暂时的失意而出世隐遁,而是要继续投身世俗。可见,即便词人宦海浮沉,多遭贬谪,抗金复土执念仍未完全消散。
三、辛词灯烛意象的审美表现
灯烛意象迷离深广,为辛词情感表达提供了适宜载体,通过对辛词爬罗剔抉,总结出其灯烛意象的审美意蕴体现在以下两方面。
(一)典重故实,明心言志
辛词中经史子集的运用俯拾皆是,令人目不暇接。对于灯烛意象的创制,辛弃疾融入了大量典故,读来学殖醇浓,厚重感十足。如《满江红(半山佳句)》作为一首咏梅词,词人并未直接题写梅之形态,而是运用一众典故,从侧面着力,极写梅之神态气韵。末尾“记五更、联句失弥明,龙衔烛”[8]658运用韩愈《石鼎联句序》中道士轩辕弥明及屈原《天问》“日安不到,烛龙何照”[4]77相关典故,抒写众人赏梅之忘我情态;《玉蝴蝶(贵贱偶然)》借《世说新语·雅量篇》祖士少、阮遥集二人故事[11]287,将“生涯蜡屐”[8]682引申为山水生涯,以示自己淡泊闲适的退隐生活;《南乡子(日日老莱衣)》中“蜡凤”[8]771一词则出自《南史·王僧虔传》僧虔、僧绰兄弟二人的故事,用以劝勉赵国宜对待兄弟要持宽容态度。词人借助浩如烟海的典故表明心迹,含蓄蕴藉,却又不失温度。
(二)因情寓意,借物喻人
除典故的大量使用外,辛词格外重视刻画眼前现实之景。当下所见,更能折射出词人最真实的内心,因此表述起来自然淳朴,洋溢着画面感。《满江红(尘土西风)》作为一首送别词,用“珠泪争垂华烛暗”[8]307写出两层意思,一是与族弟祐之即将分离,在离别的宴席上随着时间流逝,燃烧着的蜡烛不断滴落蜡油,烛光在此过程中逐渐变得黯淡;二是宴席上的点滴烛油就像两兄弟面临分别所流下的无尽泪珠,甚言离别的压抑情绪,此刻“烛泪”可以说是物象的拟人化;《木兰花慢(老来情味减)》中“夜深儿女灯前”[8]32是虚构之境,安慰友人自当珍重,不要害怕暂时的离别,家中还有妻子儿女等着在灯下团聚,享受天伦之乐;《满江红(瘴雨蛮烟)》“儿女灯前和泪拜”[8]192,再次使用了“儿女灯前”的美好想象,宽慰友人汤朝美归家后与家中儿女、父老乡亲们相遇的感人场面;《临江仙(钟鼎山林都是梦)》中“对床灯火多情”[8]302句是对现实发生之事的精准摹画,作为一首送别词,情感流露自然,把与族弟深夜秉烛畅谈的兄弟情谊刻画得淋漓尽致,亲切自然,令人感慨万分。通过对现实情景的勾勒,以灯烛喻人事,显示出辛弃疾对意象使用的高度熟稔。
四、结语
意象即是融入主体个人情感的客观物象,是品核词人意境营造的关捩。灯烛意象亦是辛弃疾词作中喜爱书写的内容,且在不同人生遭际下姿态万方,呈现出不一样的风貌。通过对辛词灯烛意象研究发现,辛弃疾善于关注生活细微之处的物象,并将其用在雄伟瑰丽的诗词创作中。其笔下的灯烛意象是对友人亲切关怀的见证,是其宦海沉浮、忧谗畏讥之时的情感慰藉,更是其遭遇不公、渴望及时行乐的有力寄托。把握辛词对灯烛意象的具体使用情况,对我们多方位了解辛弃疾的内心世界有着积极意义。
作者简介:任冲冲(1999—),男,汉族,贵州遵义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注释:
〔1〕王士禛.王士禛全集(四)杂著[M].济南:齐鲁书社,2007.
〔2〕唐圭璋主编.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3〕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M].北京:中华书局,1999.
〔4〕林家骊译注.楚辞[M].北京:中华书局, 2009.
〔5〕《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十三经注疏·仪礼注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6〕傅道彬.晚唐钟声——中国文学的原型批评[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
〔7〕童庆炳主编.文学理论教程(第五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
〔8〕辛弃疾.稼轩词编年笺注[M].邓广铭,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9〕丁国强.愁思与闲情——宋诗“灯”意象的两种情感形式[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25 (8):200-202.
〔10〕林语堂.中国人[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4.
〔11〕刘义庆.世说新语译注[M].张撝之,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