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韩愈诗歌的美学品格

2024-08-14 00:00:00陈怡
雨露风 2024年6期

韩愈的诗歌体现了其散文的革新精神,崇奇尚怪,是“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1]。韩愈偏爱光怪陆离的意境和各类怪奇的意象,使其诗歌呈现出迥异于传统诗学的奇崛风貌。但是,韩诗的命运不及他的散文,北宋后异论蜂起,褒贬均有,看法至今似乎也难一致。韩诗确是相当复杂的审美现象。

对崇奇尚怪,韩愈有独到的美学见解。他在《答刘正夫书》中指出,为文“循常”,跟别人学照常态写,“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没有个人的独创性,时人虽不责怪,但必无传世。他认为人的审美心理喜“异”求新,有道之士,写文章也要有所创新,适应读者的审美需求。韩愈反对“循常”,力主写“异”于常物,即是千奇百怪的事物。可以说,这是韩文“怪怪奇奇”的理论依据,也是韩诗崇奇尚怪的审美认识基础。

为了实现崇奇尚怪的审美追求,韩愈调动了包括散文笔法在内的多种艺术手段,创造了韩诗以诡奇谲怪为主导的美学品格,这是唐诗从未见过的巨大变化,给人一种触目惊心、震撼魂灵的审美感受,具有强烈的思想艺术价值。对此,笔者主要通过以下三个方面进一步探讨。

一、取材异常、物状奇怪

韩诗取材异常,物状奇怪,画面残酷,让读者在惊异恐怖中,接受和领悟诗的思想感情,引起内心共鸣。如《苦寒》诗,记载了德宗贞元十九年的三月大雪,这场大雪夺走了春序。诗中,写冬帝贪狠逞威,春帝畏避退让;天寒地冻,万物闭藏。狂风盖大地,有如利刃,钻心割肤;日中踆鸟和月中蟾蜍都活不了,送日出的羲和在偷偷窥探;炎帝火神相依也不觉得热。肌肤如鳞甲,衣被如刀镰,鼻子不能呼吸,手指拿不到东西,所有取暖都无用。这时,诗人想到,虎豹僵毙山穴,蛟螭死在深渊,浩瀚宇宙恐无生类。连窗檐雀儿也被弹丸射死,就火烤着给人吃。诗人哀叹,人为万物之灵,却不能庇护它们。只有哭泣流泪,祈求上天可怜无辜的生灵,看一看下界的惨状,听一听呼声,用上贤能,去掉奸侫,让暖风吹散沉沉死气,化解悬冰,消融雪霜,土地阳气蒸发,兰蕙香草繁盛,草木生机勃勃。如果这样,他死了也心满意足了。整首诗突出夸张的是寒,而寒则用有关神话传说人物多方面加以比喻和渲染,一系列奇怪的形象连接一起,画面可怕极了。然而诗人形象极为鲜明,他“苦”寒,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宇宙生灵,重点自然是没有明写出的无衣无食的百姓。《新唐书》曾说,韩愈“有爱在民”,他确是始终心系百姓安危的。他在早三年写的《归彭城》诗中,因彰义军节度使吴少诚叛乱,百姓受难,关中大旱,“闾井多死饥”,东郡一带大水,“生民为流尸”,要向德宗献策,不能上达,还想“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而在《苦寒》中他祈求上“天”,挽救灾难,这“天”另有一重含义,天子也,实指德宗,望其猛醒过来,选拔贤臣,剪除恶势力,广施仁政,恩及百姓。散文笔法的融入,加强了诗的磅礴气势,诗人博爱为怀的人道精神和忧国忧民的崇高思想,得到有力表现。清《唐宋诗醇》评价此诗“锐思镵刻,字带刀锋”,可谓一语中的。

《陆浑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韵》题材是山火,景象的描写更为酷烈,简直使人窒息,有一种震撼心灵的美感。冬至,山泉干竭,山风刮不停,山火突然爆发,其势凶猛异常:

摆磨出火以自燔,有声夜中惊莫原。天跳地踔颠乾坤,赫赫上照穷崖垠。截然高周烧四垣,神焦鬼烂无逃门,三光弛隳不复暾。虎熊麋猪逮猴猿,水龙鼍龟鱼与鼋,鸦鸱雕鹰雉鹄鹍,燖炰煨爊孰飞奔。

烧得天跳地踔,乾坤颠倒,神鬼难逃,飞禽走兽,鱼龙龟鳖,无一幸免。诗接着写,火神庆功欢宴,水帝及其属臣怕了,派黑螭察看祝融,却被焚其首,黑螭带着血面上天,进不了天门,梦游向上帝告状。得到的回答是“火行于冬古所存,我如禁之绝其飧”,以水火结亲为之调停。随后勉强派玉龙和巨鳌去协助,“溺厥邑囚之昆仑”,草草了事。诗人用极度夸张的手法、浓重的色彩以及奇险的笔锋,将火神、水神这些传统神话中的形象个性化,表现出一种奇崛怒张之美。有评论说:“此诗咏山火,意旨不可求之过深。这是诗人‘以文为戏’之作,也是刻意求奇的典型篇章。”[2]这评释稍显不切,韩愈深知诗的审美教育作用,绝不会写诗闹着玩,更不是专心致志“求奇”;这首诗与《苦寒》一样,寓意深沉,山火象征恶势力,贤臣犹如“黑螭”之遭焚。全诗尽管怪诞迭出,但愤慨激昂之情渗透在字里行间,实际上是揭露这一伙恶人的凶残面目和血腥暴行,批判朝廷放纵他们作恶,祸国殃民。

韩诗中《题炭谷湫祠堂》《游青龙寺赠崔大补阙》《送惠师》《孟东野失子》《月蚀诗效玉川子作》《咏雪赠张籍》等篇,也都具有这样的审美特点。

二、构思怪奇,形成反差

构成韩诗诡奇谲怪风格的第二个审美特点,是构思怪奇、别出心裁,在所描写的怪奇事物中,场景虽不酷烈,但由于诗人把崇高与渺小作了强烈对比,造成视觉上的极大反差,从而显示出这种美,使读者从中得到审美教益。《记梦》是相当典型的一篇。天上美好,神仙居所,人间恶浊,充满冲突。因此,升天成仙,在迷信鬼神的封建社会里往往是失意文人的一种梦想。韩愈这首诗叙写夜里做梦,梦见自己历经曲折到了神山:

神官见我开颜笑,前对一人壮非少。……壮非少者哦七言,六字常语一字难。我以指撮白玉丹,行且咀噍行诘盘,口前截断第二句,绰虐顾我颜不欢。乃知仙人未贤圣,护短凭愚邀我敬。我能屈曲自世间,安能从汝巢神山。

“壮非少者”吟七言诗来赞美神官。一旁诗人边咀嚼玉丹,边反复诘问这诗句,惹得神官不高兴,截断了第二句。诗人气愤地认定:神官不是圣贤,喜欢人阿谀奉承。我假使要屈曲从人,在人间时就已随大流了。如今哪能为了成仙,随你居神山,屈膝去奉伺你。诗人对神官鄙夷不屑,决心不做仙人,不同流合污,保住傲岸高洁的气骨。诗中,神官飞扬跋扈,“壮非少者”卑躬屈膝,而渺小平凡的诗人,却是那么崇高。这是当时人间的写照,象征着恶势力当道,诗人绝不会附和他们,委曲求全,显露出大义凛然、不惧强权的堂堂正气。诗人在梦中游历幻想世界,通过强烈的对比和锋芒毕露的议论,发出了倔强而坚韧的呐喊。这在构思上体现出诡奇谲怪的美,也是诗人人格的自然展现。李白的诗《梦游天姥山吟留别》,鞭挞当时社会的丑恶现实,“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更是表现了蔑视封建权贵的反抗精神。《记梦》构思与李诗不同,但二者表达的思想却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韩愈《秋怀十一首》之四,诗风看似平易,构思同样巧妙怪奇,显示了诡奇谲怪的美学品格。

秋气日恻恻,秋空日凌凌。上无枝上蜩,下无盘中蝇。岂不感时节,耳目去所憎。清晓卷书坐,南山见高棱。其下澄湫水,有蛟寒可罾。惜哉不得往,岂谓吾无能。

秋气情恻,秋空悚栗,是诗人的移情所至,也是他的内心自白。树上没有蝉叫,没有群蝇围着菜盘子嗡嗡地飞,“耳目去所憎”,心情安静下来了。“蜩”与“蝇”暗喻朝廷内助纣为虐的小人。他清晨读书掩卷而坐,看得见巍巍南山的高处,下面是澄澈的炭谷湫,寒冷水深,藏着害人的蛟龙。“蛟”暗喻宦官权奸和藩镇叛臣。而他能用编织的大渔网捕杀“蛟”,可惜不得去,不是没有这本事,只因手中无权,徒唤奈何。“蜩”“蝉”和“蛟”都是诗人憎恶厌恨的对象,诗人一介书生,无所畏惧,却壮志难酬。渺小与崇高,两相一比,反差极大。在诗歌奇幻险怪的艺术表现中,读者能强烈感受到诗人有志除奸而不能如愿的情怀。

元和十四年,韩愈因上《论佛骨表》获罪,被贬往潮州任刺史,途经乐昌县的昌乐泷作《泷吏》。全诗采用对话形式,散文笔法与比兴融合,描写各色官吏,构成诡奇谲怪的诗境。诗歌先借昌乐泷小吏之口渲染潮州环境险恶,泷吏接着责骂道:

官何不自量,满溢以取斯?……不知官在朝,有益国家不?得无虱其间,不武亦不文。仁义饬其躬,巧奸败群伦。

泷吏怒骂贪官贪赃枉法、搜刮财富。他责问诗人在朝廷做官,对国家做了有益的事没有?有无蟊官在其中,不会武不会文,用仁义装扮自己,耍奸弄鬼,败坏伦常,戕害百姓。以致诗人扪心自责:“历官二十余,国恩并未酬。凡吏之所诃,嗟实颇有之。”他为为官多年却功绩难就而羞愧,对这次贬谪而免受斧钺,只有感恩。但诗人既不是贪官,又不是蟊官,而是忠君爱民的官,“欲为圣明除弊事”[3],却遭此不幸。相反,朝廷不办贪官,重用蟊官,黑白颠倒。诗人满腹愤懑不平,在与贪官、蟊官的对比和反差中透示出来,留下了极大的审美想象空间——在这样的崇高和渺小的强烈对比中,诗人越是自责,读者就越能够感受到诗人内心如块垒般的不平之气。《韩诗臆说》曰“此诗变屈、贾之语,而得屈、贾之意,最为超古”,“入后痛骂得妙”,认为诗歌深得屈原、贾谊辞赋的不平之意,并有所发展,评释较中肯。

三、丑到美的审美转换

腐朽是丑的,神奇是美的,两者是对立的审美观念。韩愈把一些难以入诗的丑陋事物,经过审美改造,化腐朽为神奇,通过荒诞不经的形象,寓托诗人对人生的感悟和理想愿望。《谴疟鬼》是韩愈贬阳山移江陵停留郴州时所作。韩愈染疟疾,写这首诗,意有所寄。对疟鬼先加以严斥,说它是水帝的“不肖子”,“尚奋疟鬼威”,在秋天肆虐,得病者发寒热,人唾骂之。疟鬼在呕吐排泄物间求食,不知臭秽,丑恶冥顽之状,刻画细致,医师用尽药,炙师以艾火烤,诅师施诅咒,符师画神符,都驱之不去。诗人谴责其不修“操行”,“贱薄似汝稀”,有辱其祖辈。随后则劝其改恶从善:

湛湛江水清,归居安汝妃。清波为裳衣,白石为门畿。呼吸明月光,手掉芙蓉旗。降集随《九歌》,饮芳而食菲。赠汝以好辞,咄汝去莫违。

快回清澈的江水里,和你的妻子过闲逸的日子去吧。用水做衣裳,白石做门,呼吸明月的光华,集芙蓉做旗盖,听《九歌》的乐章,饮芳食菲。诗人居心仁厚,劝诫其悔改,表明他的宽容大度。诗中运用比兴暗喻手段,极尽描写疟鬼的丑陋可恶,实则讥刺那些劣迹斑斑、玷污祖宗的小人。但诗人并没有停留在此,而是进一步提出善意的规劝,表达美好的生活理想,蕴意深远。

《病鸱》写一只鸱堕入脏水沟中哀鸣,群童以瓦砾投掷,而它的飞翔能耐施展不出来了,只有待毙。如果计较它本性贪恶,尽做坏事,杀之于理也合。但诗人救活了它,它吃饱了飞入竹丛,饿了停在阶基旁。诗人也不要它报答,任其所为。想不到的是,它气力足了,忽然不辞而飞去。但诗人善意地警告:

侥幸非汝福,天衢汝休窥。京城事弹射,竖子岂易欺。勿讳泥坑辱,泥坑乃良规。

你这次侥幸活下来,不是你的福气,天路不要去窥测,京城弹射的人多,他们不会被你欺骗。望你不忘堕入泥坑的凶险,记住这个教训才是。既待之宽厚,又加以忠告。诗影射现实中作恶多端、忘恩负义的卑劣小人,讽刺极尖刻。诗中“鸱”的形象病态怪诞,作恶而背恩,象征着官场险恶、人性卑劣的一面。但诗人仍然以博大的胸怀包容之,并给予谆谆教导,所表达的思想情感是积极向上而又让人深思的,给读者以深刻的启示。

五律《枯树》写老树枯死,没有枝叶,风霜雨露对它不起任何作用。树洞大得人能穿越而过,树皮剥落爬满了蚂蚁。“寄托惟朝菌,依投绝暮禽。犹堪持改火,未肯但空心。”老树虽然枯到人可钻、鸟不栖、只有菌类能够依附的地步,但仍然可以做钻燧取火的材料,不肯空心腐朽。这首诗是韩愈在穆宗长庆三年写的。这时他已经五十六岁,第二年就过世了。枯树形象是丑的,诗人用来自况,灌注了他深沉炽热的情怀。岁月无情,年事已高,体弱多病,政治上得不到信任,壮志难酬,但始终不以老弭志,希望还能为世人奉献绵薄之力,这就是《枯树》的立意及美的所在。

刘熙载《艺概》说得好:“昌黎诗往往以丑为美。”以丑为美,就是要使人透过丑陋寻找美好的东西,从中看到诗人的理想愿望,以不美表现美。韩愈以这些怪诞丑陋的事物入诗,甚至以这一类事物为主,营造诗歌的意境,虽与传统诗歌美学相悖,但敢于创新求变,戛戛独造,生动体现了其诗诡奇谲怪的美学品格,也引领着一股新的诗歌美学思潮的到来。

韩愈诗歌诡奇谲怪的美学品格,是诗人曲折心灵历程的真切反映,也淋漓尽致地体现了他诗歌的美学主张。它不仅在唐诗发展进程中起到重要作用,而且对宋代诗歌审美流变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作者简介:陈怡(1979—),女,福建连江人,福建开放大学文经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注释:

〔1〕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中)[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

〔2〕孙昌武.韩愈选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3〕彭定求编.全唐诗(第十册)[M].北京:中华书局,19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