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审其书名,《过时的游戏:竹庵诗文与题跋》, 则既是自谦自省,更是自尊自立。斯世乃瓦釜雷鸣之际,兼以科技文明大行其道,人文精神不免式微,能珍视传统艺境者实在少之又少。人人浮躁,以无知为冒进,故蒙中此书名为“过时”,实乃固守,回望之意,就像佛书上说:“譬如厚石,风不能移,智者意重,毀誉不倾。”是以此乃作者之发心,发愿也,以退为进,以勇猛精进之努力,退步原来是向前,此为解题之第一章。
再来讨论“游戏”二字,当是非正襟危坐, 故作高深之义,是前人悠游于艺,务求通博之义,是去职业化,拥自由身之义,读者不可不知。
翻开此书的目录,便会很容易地发现作者在编辑文字时的故意为之,他和前人或同辈间的相似文集都不大相似,如果非要找个榜样,那就是金冬心,这位高士在自家文集里进行各种文体归类实验,玩得不亦乐乎。且看蒙中的分类:题画诗、书画跋、鉴赏题跋、印、把玩、砚与箴铭、楹联。放在今人的世界里恐怕无人做如此混杂又如此清晰的编目。尤其列入“把玩”一类,冬心亦未有此尝试。
继而再论其笔墨。未至滇南之时,作者之书与画,可称温润而悠远,最其要者,是在穷山恶水之巴渝之地而能有蕴藉诗心,有恬然自处之静趣,是尤为难得的境地。
入滇后, 蒙中依苍山深秀,瞰洱海渊明;林木老劲,云气纵横;旱季之清朗,雨季之润泽;山径仄逼而幽峭, 泉涧差互而潺湲。总而括之,山川风云之气满浸笔端,继而雍容自如于襟怀,凡此种种皆铸炼新境界之外力,故移居期年之后,蒙君下笔,简益简,繁益繁,而灵台之境,实已非巴山蜀水所能拘束,倘以一语名之,可谓为开“苍洱”画派。
此“苍洱”画派实则自李霖灿先生处袭用而来,抗战军兴后,李霖灿漂泊西南天地间,睹玉龙雪山之壮美瑰丽,于是与友人李晨岚、吴冠中相约,当开创出“雪山画派”,为山水画再开新境,其后世事变迁,未能如愿。
李先生在《玉龙山的奇遇》一文中尝如此总括中国画:“我常是说,中国画是一种‘印象派’,这与法国的马奈、莫奈等大师无关,却是既不写实又不写意的一条中庸大道。通常的情况,是就对象而汲取其灵感,然后就其最动人心之处综合而表达之,其所表现的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却是眉眼盈盈地楚楚动人——换言之,美好的‘印象’而已。”
蒙中的书与画,我觉得亦是这样的“印象派”,如今蒙中居大理苍山脚下万花溪畔,得山林之浸润, 云气之滋养, 笔力大进,得开新境,则何妨效李公之议而殷切期之能创立“苍洱画派”,如是可辉映前人,啸傲东轩矣。
单是书与画的陈列,已经给人以惊喜, 然而《过时的游戏》里还有隐藏的美好,即是蒙中的诗文,尤其是那些短跋,一不留神会让人以为在读晚明李流芳、李日华的小品。此二公亦兼擅诗书画与赏鉴者,溪山清润,随性卧游,其间趣味,令人意远。我尤其喜欢蒙中入滇后的短跋。
比如《题〈雨后溪山图册〉》:“苍山之高, 五岳皆莫能匹。圣应、马龙诸峰常年积雪,嶒崚天外,犹如龙脊。其下则深壑幽谷,巨岩峭壁,杂生草木,浑厚华滋,苍翠满目。松林间多挂藤萝,随风摇曳,恍若仙界。尤在夏秋之际,疾雨溪山,飞流悬泉,轰鸣作响,水雾缥缈,与其上烟云浑然一气,神鬼莫测,动人魂魄;而晴峦初见,云移光影,惝恍迷离,则极晦明开阖变幻之奇也。余每入山游憩,远观近取,坐忘林泉间,胸中今古,渐得化之。由是笔墨为之一变。所谓师古人不若造化,境由心生,肇乎所感,诚不虚也。”
这当然远不止是写景抒怀,更是道明他境界升华的际遇与缘由。除开这类的美文,其余的跋语也精彩,他收入了一束金石题跋,从六一欧阳公开始,这类文字就是士大夫阶层最高雅的笔墨游戏,然而大多数的出品大约都是止步于赏玩,比如我喜欢的北山楼施公蛰存的好几种集子。
蒙中却不然,他临池数十载,是下过苦功的, 在他眼前心内,这些碑帖拓片,法书旧迹,除了以供赏玩清兴之外,更有书道之变迁,世风之更替,以及自家沥尽心力的甘苦心得。换成通俗一点的话说,他的所见所写,是内行看门道。
比如他的《题自临〈魏晋人小楷四种〉》,由魏晋至唐时的书道变迁,一路写到自己的感悟得失,一下笔便是数十年的温厚时光,故所见者深,所述者真:
魏晋楷法初成之际,钟王诸家书,用笔结字,朴茂稚拙,隶意尚存。犹人之少年时,自有天真英发之气, 蕴蓄无限之可能。及至唐楷,则森严老成,已竭人力之极,所谓人力到一分,则天趣少一分,诚如是也。后之论书者,或云由唐溯魏晋,以救偏失,此如成人之扮稚子。虽处处巧饰,然以唐以后之法,欲返稚朴,自在天真终不复能得焉!
余髫年学书,规摹晋唐,穷三十余年之力, 仍难尽脱时习。近岁多读古人题跋墨迹,于临帖则不复斤斤于点画,反觉游刃有余,字遂为之一变。
当然,这本书除了观其书画妙笔,赏其文章空灵之外,还有一点也许是作者更想表达的,即如何看待艺术, 或者换句话说,如何去过有艺术浸润的生活。这在古人的世界里,在士大夫阶层里,这应该不算是问题。如今却似是存疑。
蒙中认为,古典世界的艺术生活,应该是“沿着一些支流局部,摸索回溯到干流、源头,再由源头、干流,漫游到很多以前不太深入的支流领域里”,并由此贯通一气,成为整体通达的素养。
这样的浸润,影响到的还有更深层次的人生体验,他“移居大理的八年里”,从纸墨间的所得,“扩展到山川自然这个更加充满生机、蕴藏力量、更为宽广的世界里”,“在日月山川与四季流变中感受着自然造物的神奇力量,每每良多玄思”。
读蒙中的这些理念,让我想起一九二四年,知堂写过一篇短文《北京的茶食》,表达的正是惋惜一种艺术生活的失落之感:
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可怜现在的中国生活,却是极端地干燥粗鄙,别的不说,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终未曾吃到好点心。
我们现在的生活,似乎过于高速,以至于被动或是主动地停不下来,除了沉迷在各种伪装成仪式感的打卡之外,似乎无处安放自己的内心,也无法欣赏外在的世界,而蒙中通过他的各种艺术形式甚至他的日常形态,都在尝试着告诉读者,如何去过一种“游于艺”的生活。至于如何描述这样的生活,似乎倒是一件难事,晚明的李日华《味水轩日记》里写过一段话,其境界庶几似之:
九月九日,由谢村取余杭道,曲溪浅渚,被水皆菱角,有深浅红及惨碧三色,舟行,掬手可取而不设塍堑,僻地俗淳,此亦可见。余坐篷底阅所携《康乐集》,遇一秀句则引一酹,酒渴思解,奴子康素工掠食,偶命之,甚资咀嚼,平生耻为不义,此其愧心者也。
(《过时的游戏:竹庵诗文与题跋》,蒙中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0二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