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没有相机,帝王好请画师绘像。曾任浙江右参政、熟稔朝野掌故的明人陆容曾在《菽园杂记》中记述了太祖朱元璋画像事:“高皇尝集画工传写御容,多不称旨。有笔意逼真者,自以为必见赏,及进览,亦然。一工探知上意,稍于形似之外,加穆穆之容以进。上览之甚喜,仍命传数本以赐诸王。盖上之意有在,它工不能知也。”“穆穆之容”语出《诗经·周颂·臣工之什》,意指天子之雍容、威严。无论庙堂与江湖如何看待自己, 事实上,朱元璋心中早已有“穆穆”之“自我像”,画工之制始终在这一自我认知与想象中被裁断和选择,唯有合乎其自我想象的作品方得正解。他所期待的从不是客观、逼真,即便揽镜自鉴便可瞬时明了一切。
人之视己、视人目中之己,亦尤高皇绘事尔。任何国族总是难免在自我审视、自我言说以及被他者审视与言说之间循环往复,不断寻找和确认自我的命运。有时,这就像自己手机精修的个人美图与别人手机捕捉到的黯淡影像,它们表达了各自不同的情境、心态与诉求,两者间是可以相互参证、相互补充的,至少能让我们看到自己颜值之阈。而事实上,我们似乎总是习惯于假定,抑或相信唯有自己对本国的体认和表达才是“等身大”的,认为唯有自己才是自我最好的“知己”,即便我们深知自己对本国族的认识也是言人人殊、彼此对立冲突的。在对域外学界之本土镜像的择汰中,我们内心深处对自我的认知、期许与愿景却往往是不自知的。甚至很多时候,表述或阅读域外本身也成了某种本土欲望投射的镜像,我们期待写出/ 读到自己所期待的他者/ 自己的样貌,而被算法所强化的信息茧房会进一步强化这种同温层内的确信。其结果是,往往对对象国古今文物制度充满神往、认同的他者论述会被其论述对象国大加认可、多有译介,若再能说上一口流利的此域语言,更将会被彼邦尊奉、认证为“某国通”,名利双收;而那些夹杂着(哪怕是善意的)批评、不以讨好和迎合对象国政治权力与一般受众为指归、与对象国之期待相悖的论者往往不受待见。其结果只能是,我们看到的域外以及域外所表述的自我,都只是我们所想看到的。然而,一个国族之所以成其伟大,恰在于能接受对自己的不伟大、不完美的批评,那些湮没不闻的批评家之名唯有在此胸襟下才有机会浮出历史地表。
阅读者的气度不仅会决定一个国族是否能听到批评之声进而反躬求诸己、引以为鉴,更将在很大程度上形塑、约束表述者的论述心态、策略与期待,但最根本的可能还是其问题提起的方式和研究对象的选定。治外国之学者,在面对对象国时,时而会产生一种自我矮小化的焦灼感,对象国既有的知识累积所形成的“影响的焦虑”是不言自明的,因此不少学者常以得到对象国的官方、学界认可与共鸣为指归。子安宣邦回忆起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他在波鸿大学的见闻时则表述了涉外研究的另一种不可思议的情形。他在那里看到一些研究者专注于《宽政重修诸家谱》以及安藤昌益的《自然真营道》等日本人都很少处理的问题:
最初我认为他们都在做些荒唐而又无意义的工作。……但最后我注意到,在他们堪称鲁莽举动的背后,其实隐藏着一种在认识论意义上控制其对象的冲动和欲望。不仅是欲望,他们有种在认识论层面掌控对象的自负。东方学,是对东方世界(Orient)在认识论上有着控制欲的知识体系。(《近代日本的中国观》)
子安眼里德国学者的别有意趣,自然是问题意识之异使然,而这一认识论层面的自负让人想到了区域研究在美国的兴起。酒井直树指出,“区域研究”作为一个独立学科,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在美国高等教育界被制度化的,其实这正是为了辅助所谓“美利坚治世”的国际秩序。区域研究为美国多方面的全球霸权贡献了极大力量,这一知识的学科形成再度确认了近代世界的殖民- 帝国秩序。“区域”这一概念将世界的“其他地方”标识出来,其中“西方”代表着知识的主体,而“其他地方”则被专门指定为知识的客体,西欧与北美则从未被视作研究的客体(《区域研究与文明论式的转移》)。无论日本之于德国,抑或“其他地方”之于西方,认识论两端牵连的主客体心态、姿态,不仅关系到学术、思想生产的视角与认知维度,更将构成对现实政治的某种切实的参与和介入。“区域研究”在我国方兴未艾,我们当以何种姿态确立、面对、审视将要表述之“客体”,此识者不可不察之所在也。争名于朝,争利于市,争智于孤。在异域与本土之间不偏不倚、在权力与民众之间不激不随、在迎合与掌控之间不俯不仰,确立此种不动声色、不动如山的学术立场以及与此相应的位置感,庶几才是治涉外之学者所应有的姿态。
在论述对象国之外的观察,不仅会产生不同的问题意识,可能也会制造出诸多认知上的错误,然而,错误却未必是无用的。一九八八年,克洛德·列维- 施特劳斯在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第一次研究集会上发表了题为《日本文化在全世界的地位》的演讲。他指出:“一个从外部审视一种文化的人,其认知不可避免地会有些残缺,其评价也会出现严重的错误,但这些认知和错误或许仍具价值。”他以天文学家类比人类学家居于远处观察的位置感以及由此而生的“不足”:
我们的祖先凝视夜空,他们无法借助天文望远镜,也没有任何宇宙学的知识。他们给没有任何实际形状的星群冠以星座之名:每一个星群都是由肉眼看到的同一层面上的星星组成,尽管这些星星与地球的距离各不相等。错误产生的原因是观察者所处的位置与其观察物体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也正因如此,人们很快观察到天体运动的规律。数千年间,人们利用它——现在仍继续利用着——来预测季节的往复,估量夜晚时间的流逝,寻找大海中的方向。……虽然永远不能从内部认知一种文化,毕竟这是当地人所具有的特权,但是人类学至少能给当地人提供一幅全貌图,一些简单的轮廓——这些对于当地人来说,因为距离太近而无法获得。(《月亮的另一面》)
施特劳斯以生动的星座之喻形象地点明了身处对象国之外的他者所独有的、非“此时此地”的位置感及其难以被对象国本土观念所覆盖的视野与认识论。简言之,这种远距离所特有的观察视野可以生产出错误但却有用的知识。
但是,反过来说,有用的知识却无法直接与正确、客观之间画上等号,对农民、渔夫而言,星座在“预测季节的往复,估量夜晚时间的流逝,寻找大海中的方向”方面固然是有用的,但我们却不能反向确认前述有关星座的叙事在天体物理、宇宙结构上是站得住的——有用不等同于客观、正确。在这个意义上,战后竹内好的鲁迅论、中国论庶几可为参照。近些年来,竹内好的中国文学与思想研究在中国文学界、思想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方法、视野匮乏的时代,“作为方法的亚洲”为我们提示了新的认知维度与可能。中国问题被竹内作为域外思想资源引介到日本,成为其讨论战后日本本土议题的重要参照,从而激活了前者的思想潜能。但就像孙江所指出的那样,“无论是战时还是战后,他对中国的判断都背离实际”(《在亚洲超越“近代”?》)。如此说来,所谓继承竹内好的精神,未必是对其基于“内在于我的中国”眼光而塑造的“别人家的孩子”(例如所谓“竹内鲁迅”)形象信以为真,而应是赓续其引述域外思想资源进行自我批判的勇气和智慧。
施特劳斯的演讲中另有一个颇值得深思的见解。他坦言,此番演讲是来自日文研首任所长梅原猛的命题作文。所谓“日本文化在全世界的地位”,一方面固然与该所的立所旨趣紧密贴合;另一方面,也暗示了东道主试图看到他者眼中本国文化之世界坐标的意愿。近些年来,比较文化研究早已成为显学,各种相关议题让人目不暇接。而在施特劳斯看来:
即使我穷尽一生研究日本文化——即使以某种专业能力来谈论它也不为过——但作为人类学家,我仍然怀疑能否客观地就它与其他文化的关系来定位这一文化, 且不管它是哪一种文化。……所有我们用于区别某一文化与其他文化的标准,或是来自该文化本身而缺乏客观性,或是来自另一文化而缺乏作为标准的资格。(《月亮的另一面》)
比较,往往为了凸显、制造差异,人们善于在与自身文化相对的意义上将对象国文化绝对化。乘着火车、浮光掠影的漫游者式观察能看到的只能是“异”,这种匆忙的、非历史性的普遍化倾向是将日本做均质化想象的产物。你所看到的与其说是文化的实质性差异使然,不如说是潜意识里求异心态的产物。一九三七年周作人日本研究店的关门,本尼迪克特 《菊与刀》在战后日、美学界遭受的质疑,无不在向我们昭示对本土抑或域外文化进行“提纯”操作的内在悖论。在这个意义上,施特劳斯将日本比作一个文化的过滤器或者蒸馏器,它“从顺着历史长河流淌和融合的物质中,将更为稀有、微妙的精华蒸馏出来。这种借鉴与综合,诸如混合与新颖独创的交替,在我看来,便是对日本文化在全世界的地位与角色最为合适的定义”(《月亮的另一面》)。实际上,东西方文化有今日面目,率多是杂交、蒸馏的结果,加藤周一的“杂种文化论”在今天依然觉得有不可忽视的认识论意义。
比较文化研究的另一种倾向表现在为一些文化现象追溯影响的源头,据此树立或者巩固一种从影响发生源走向其周边的单向文化输出路径/ 模式。施特劳斯则为我们揭示出了“月亮的另一面”。他指出,《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巧妙地串联起了世界神话的主要题材,这些题材不仅出现在旧大陆,也出现在了美洲大陆和印度尼西亚。“因此最好放弃寻找神话传说起源点的企图。根据各种可能性,这些神话构成了人类共同的遗产,我们在任何地方都能搜集到它的残枝末节。”(《月亮的另一面》)无论是本土还是域外文化,我们不仅可以将其作为民族文化之荣光,更可视其如人类共有的历史文化遗产而珍视之。
译介日本人文经典以为吾国思想文化建设之补益,即便自“五四”算起亦有百年。其间,国际关系局势风云流转,世界诸国力量此消彼长,今非昔比。而作为后发国家,我们的优势恰在于可从包括日本在内的世界各国的兴衰荣败中获得历史经验、汲取历史教训,毕竟思想决定行动,而行动关乎命运。译介日本人文经典之作固然有对彼邦过往思想批判性吸收之旨趣,更建基于对“思想越界的时差”之自觉。换言之,在先行与后发之间,日本当下热议的问题,对我们而言未必有共振之实感;在日本曾经作为思想议题得以关注和讨论、似已过时的问题,对今天的我们来说或却正当其时。带着对思想文化发展历史阶段差异的自觉和面对世界各国文化的谦逊态度,带着不动声色的域外思想文化撰述、涉猎心态,带着更为广阔的视野和包容的胸襟,我们方能既在世界坐标中明晰本民族的位置,又不外于时代的滚滚浪潮。此途漫漫而维艰,低头看路,则进一步有进一步的欢喜。
(“日本人文经典译丛”,王升远主编,商务印书馆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