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曾刻画过一名刻薄寡恩的威尼斯富商夏洛克,为彻底打垮乃至消灭竞争对手,他以玩笑方式同对方约定:如果对方没有按时还钱,那么就要由他动手从其身上割下一磅肉来。立字画约, 法律站在夏洛克这一边。最近看到贾斯廷·雅各布斯(Justin M. Jacobs)的著作《掠夺的补偿:中国如何失去她的珍宝》,给人的感觉便是面对《威尼斯商人》那样的情境。
作者使用档案及当事人自述,重建二十世纪初西方学者在中国新疆地区进行的探险与古物搜寻经历,指出在当时社会背景与文化水平下,中国各阶层以满足各自需要的方式, 为前来“寻宝”的西方学者提供服务并出卖文物,直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受西方学术训练的中国知识分子改变了这一切。他首先详细介绍了当时新疆地区广泛存在的破坏古迹、盗卖古物的现象,依附于探险队的底层民众获得了远超当地水平的高工资、医疗服务和上升机会,以及他们为自身利益而对探险家起到的滑稽的约束作用,例如要求探险家慷慨、气派,符合“萨希布”(Sahib)身份。第二、第三章描述了儒家精英在这场交易中的角色。自宋以来的收藏和鉴赏风气尽管浓郁, 但在作者看来,这种“为自己积累文化”的行为属于眼光狭隘、心态自大。早期散轶在中国各级官员手中的敦煌卷轴损耗率相当高,这与斯坦因、伯希和等人收集的文物保存状况完全相反。尽管他们已经有西化倾向,热衷于谈论科学,但他们只是为了仕途晋升而利用探险家,甚至把探险家视为可以为他们提供殖民治理方案的“同类人”,这恰恰与斯坦因等人固有的阶级与种族偏见一拍即合。第四、第五章是关于“国家”力量渗透进中国收藏与考古领域的过程,包括清廷最初建立国立博物馆的计划,杨增新治下的新疆地方利用国家文物保护条款继续从探险家那里谋取私人利益的个案,以及受西方科学正规训练的新一代中国“学徒们”借助国家力量背叛“师父”,并最终歪曲探险历史的故事。
全书所用材料数量庞大,向人们展示了那些耳熟能详的探险事业中的种种逸闻趣事,以及起着重要作用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在重建探险行为在地方卷起的尘烟、对比中国传统读书人鉴赏古物与来自欧洲的博物馆收藏行为等方面,本书叙述生动,细节丰富。然而作者延续了“现代文明”神话的讲述方式,预设西方探险家的“科学”高度及其为国家收藏的“现代”态度,以此为对照,证明当时中国各阶层对这两方面完全无知,对文化古迹恣意破坏,斤斤计较于私人利益而与来访西人钩心斗角。于是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整张历史图景,就强烈地暗示着探险家们的无辜与中国人的无知。这一图景与当时部分带歧视眼光的探险家的记述,惊人地一致。显然,作者没有意识到探险和收藏属于牵涉面极广的历史现象,过于依赖性质单一的材料,遮蔽了不少重要面相,从而得出了完全荒谬的结论。
中国读书人对于古物的热爱是历史悠久且极为普遍的。尽管没有“国立博物馆”这种机构,却存在一个广泛且流通的文化市场。这一市场服务于整个读书人群体,无论是昂贵的鉴赏与收藏、朴素的拓本与流通还是释读与商讨,都因这一市场的存在而周行不滞。在读书人发觉该市场因外国人收购而使文物大量流失时,他们开始警惕并试图亡羊补牢。作者注意到这种变化,却将原本发生时间极为接近的两条线索(斯坦因、伯希和等人探险新疆时中国各阶层的反应、中国建立国有博物馆的进程),分为前后相接的两个章节, 虚构了二者的时间差距,从而突显了探险发生时中国人的愚昧落后,与中国建立国有博物馆的拖沓无效和虚伪努力。不可否认的是,世界包罗万象,任何时代的人物都千差万别。但就算任职于新疆的所有地方官都只怀揣官位、银钱那一点算盘,也无法得出结论说,儒家文化浸润下的所有读书人皆目光短浅,只在乎私人收益。事实上,中国士绅“咬文嚼字”似的鉴赏恰恰是一种排斥纯粹个人爱好的风气,是儒学将读书人个人行为统一到塑造道德社会中去的一种方式。正是由于作者过于强调中国读书人在文物收藏方面的“落后”性,才使他无视中国建设国立博物馆体系是紧跟在斯坦因、伯希和发现藏经洞的消息传出之后。如此迅速的转变提示我们,中国传统鉴藏观念在回应西方冲击时,一定有其内在动因。
作者一方面谴责当时中国士绅自私自利的收藏行为严重损害了敦煌宝藏,另一方面又鄙视他们对斯坦因等人非但不阻止反而赞赏有加;一方面指责中国士绅毫无民族国家观念,其收藏行为仅仅体现“个人”“审美”“德性”且充满破坏性,另一方面又把他们对古物流失于海外的痛心疾首解释为仅仅针对王圆箓这样的低等人而非外国人,因此是属于“阶级的”而非“民族的”愤怒;一方面描述中国士绅对科学与探险的热情是出于他们仕途晋升的考量,另一方面当年轻一代的中国学者学会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相似的国家机器对抗列强,以科学研究的名义彻底取缔中外之间的文物交易时,作者又将“觉醒”的中国视为一种“学徒”的背叛。前后矛盾如此,牵强如此,显示出作者无论对貌似文雅的中国传统读书人,还是对貌似剑拔弩张的民国学者,抑或对貌似脑满肠肥的地方军阀都缺乏起码的共情能力。以“有没有公立博物馆观念”、“有没有实地考察的行为”、“有没有民族国家的认同”(作者对这一概念的使用大致是压缩到与公立博物馆体系相关的一个狭小范围内)等作为评判标准,作者因此而失去了探究历史中“非我”部分的动力。例如作者无视清末民初中国境内多个民族产生的离心力,将所有中国士绅的反应混作一谈。须知满、蒙等族的上层人士向欧美探险家提供帮助时的出发点可能与汉族读书人完全不同。
对于探险家更为广泛接触的那些民众,作者提出要“恢复他们的声音”,想象他们具备的能动性。但实际上作者仍然只使用了探险者一方的记述(尽管他在序言里为这种偏信做了一个貌似合理的解释),结果是只呈现出民众整体的愚昧和贪婪。事实上,即便民众在面对这批古怪的外来财主时大多想要捞上一笔,也并不能说明这些交易做到了公平公正。作者未能注意不同文化内部自洽之处,也完全忽略各地方经济与政治之影响,以偏概全地将新疆地区的状况影射到中国全域。看一看美国收藏家弗利尔在中国中部考察时留下的日记,便知道什么叫作“站得高看得远”。然而,要达到能够理解和解释民众行为的水平却非常不易, 需要涉猎政治史、经济史、民族史等多个领域,远远超出本书作者的能力范围,同样也超出评论者的能力范围。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如果没有深入而恰当的研究,民众不仅不能改变“失语”状态,反而有可能被“污名”化。
此外,赴华探险的西方学者的“科学”高度恐怕是一种后起的误解。事实上,殖民时期的大量探险者,本质上是收集各种科学材料的“猎人”, 他们的手段各种各样,眼光与学识有高有低,对当地人的态度有善有恶,而他们的收获也同样有好有坏。我们现在关注的,多半是成功的“猎人”。至于那些空手而回的、折戟沉沙的,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比如,这将近三百页的著作, 没有半句提到毕士博(Car lW. Bi shop),这位稍后于斯坦因、伯希和, 而与华尔纳(LangdonWarner)几乎同时前往中国的人类学家,因其尊重中国主权的恻隐之心与优柔寡断的手腕,除收购古物外,未能从考察中获得足以彰显“科学荣耀”的成果,因此在“探险史”之类的叙述中,他那远比华尔纳深入和广泛得多的考察历程被遗忘了。而作者浓墨重彩地描述华尔纳时,就算引用了伯希和威慑华尔纳的言语,也完全忽略了华尔纳其人在同行圈内的恶名,而把论述重点放到了当时北京的学者既破坏又利用华尔纳考察的阴谋上!
最后或许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作者认为探险家们为国家而收藏的态度理所当然地比传统中国读书人的私人收藏具备更为高尚的道德水准。这里姑且不论作者有意回避的针对西方博物馆的文物返还议题,只说说作者提到却不甚了了的美国记者马克密。三百页的篇幅里,马克密(Frederic McCormick)出现了三次。第一次是简单介绍他成立古迹协会帮助了中国政府;第二次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安竹思中亚考察受挫后向他抱怨中国人忘恩负义;第三次则是他向安竹思确认中国人的确是忘恩负义。本书作者或是完全没有接触过马克密的档案,或是全然没有读过马克密宣传古物保护的文章,须知后者曾犀利地指出,破坏中国古迹古物的真正祸首是西方博物馆体系,它割裂了中国文化,并伙同列强在政治经济上的侵略一起摧毁了中国保护自己文物的土壤。
如果说二十世纪初的中国人充满了偏见,无法理解现代学术,那么这本书同样充满偏见,无法理解儒家教义和帝国主义双重影响下的中国国家治理与私人生活。如果我们认同现代观念,即尊重个人、高效卫生、民族主义等,我们的确会更加同情探险家而非当时的中国士绅与民众。但是,历史研究不是一道简单的选择题,无论关注的是宏观结构变化还是微观日常行为,它都讲求理解古人的原义和语境。中国如何失去了她的珍宝,正如同那笔威尼斯交易一样,曾经有些字据和约定难以否认。可是,要让这笔交易变得足够光彩,足够正义,足够“补偿”,却如同那一磅肉,在法官裁定之前,我们最好先问一问:怎样割才不至于流出血来?
(Justin M. Jacobs, The Compensations ofPlunder: How China Lost Its Treasures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