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末年至清代中期欧洲传教士在中国的活动,作为近代前夜中西之间的密集接触,一直备受中外学界关注,并已梳理出一条大体获得公认的历史脉络:明朝末年,以利玛窦为代表的来华耶稣会士,学习儒家经典,并通过介绍西方科学技术,吸引到中国士绅的注意;徐光启等士大夫与传教士合作,倡导以西学补儒学,天主教的传播与西学的译介,盛极一时;清朝初年,顺治、康熙都对传教士带来的科学技术饶有兴致,与汤若望、南怀仁等颇多交流;但雍正即位后,禁绝了天主教在华传播,以传教士为中介的西方科技传播亦至此告一段落。这段历史的开头是蜜月,而以禁教告终,后人不免追问,事情为何会走到这一步?再往大里说,中国为何会从开放走向封闭?对此,学者给出了不同角度的解释,比如中西文化内在冲突、王朝思想趋于保守等。这些解释亦可与停滞的帝国、中西大分流等重要议题对话。禁教是以往解释这段历史时的终点,也是立论的出发点。若暂时抛开这一预设终点,赤手空拳进入历史细节,是否会看到这段历史的另一面向呢?孙立天《康熙的红票:全球化中的大清》就做了这样的尝试。
“康熙的红票”是康熙发往欧洲的一封公开信,使用满、汉、拉丁三种文字印刷于红纸上,发给来到广州的西洋商船,请洋商带回欧洲,意在探听康熙四十五年(一七0六)和康熙四十七年(一七0八)派往西洋的两组钦差的音信。钦差有四人,龙安国(António de Barros)、薄贤士(Antoine de Beauvollier)、艾若瑟(Antonio Francesco GiuseppeProvana)、陆若瑟(JoséRamon Arxo),既不是满人,也不是汉人,而是西洋传教士。西洋传教士何以被康熙任命为钦差?这张非比寻常的红票令后人产生无限好奇。全书就以康熙向西洋的隔空喊话为引子,抉出全球化早期中西接触过程中一系列少有人知的历史细节。
西洋传教士能以钦差的身份出访欧洲,康熙与传教士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全书第一部分“进入满清权贵圈的西洋人”可以说就是这一谜题的解答。该疑问此前并非无人关注,基本史实亦有廓清。通常认为,从顺治到康熙,清初的皇帝出于对西洋科技的兴趣和实用主义态度而亲近传教士,这也承续了明末传教士因科技而得汉族士大夫青睐的逻辑。不过,学界亦发现,入清以后,汉族士大夫与传教士的交往反不如明末,学者曾将此归因为清代僵化的理学逐渐取代明末务实的王学,汉族士大夫对西洋科技的兴趣减退。两种现象由此仿佛各自得到了自洽的解释,但同时期皇帝与士大夫态度的差异,多少令人疑惑。作者注意到了这一反常,对皇帝出于喜好西学而信任传教士提出了质疑。顺治和康熙都是幼年即位,不可能凭空对西学产生兴趣,西学兴趣的萌生,必然以接触为前提。那么,传教士最初是如何获得皇帝的信任并获得亲近机会的呢?
作者注意到两个以往未受学界重视的耶稣会传教士——利类思(Ludovico Buglio)、安文思(Gabriel de Magalh es)。他们在明末来到中国,历经明清鼎革的战乱,境遇颇为曲折。他们曾在成都张献忠政权中为官,被皇太极长子豪格的部队俘虏回京。利类思、安文思虽为俘虏,却受到了豪格的优待,被收入豪格府中作为家奴。豪格在清初政争中失势去世后,利类思、安文思的奴籍被转到了豪格正蓝旗下汉军旗统领佟图赖的府中,也就是说,他们成为佟家的包衣奴才。而佟图赖是谁?他是康熙的外公。顺着这条线索,两位传教士以外戚家族包衣奴才的身份进入了清朝最核心的满洲权贵圈,得以近距离地接触皇帝。与此同时,著名传教士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通过清初汉军旗名臣范文程的关系,也被引荐到顺治身边。
明清中西交往史中,鳌拜辅政时期令汤若望罹遭重罪的历狱一案极其有名,长期以来被解读为中西文化冲突的典型案例。作者提示了两个细节:案中发难的杨光先在当时汉族士人圈中的名声近乎市侩无赖,并不能代表士人的主流意见;案件审理的主体不是大理寺,而是满洲权贵组成的议政王大臣会议。因此,作者敏锐地意识到案件的核心矛盾恐非中西文化冲突,而是满汉之争。汤若望平时用汉语,顺治朝时,又曾带领钦天监汉官参劾过礼部,导致多名满人高官受到严惩,甚至被处以极刑,由此遭到部分满洲权贵的忌恨。此时,入关不久的清廷高层,又处于快速汉化的焦虑之中。所以,历狱一案实为以鳌拜为首的满洲权贵对中央汉官的一次压制,杨光先不过是被满洲高官利用的挑事急先锋。幸而同为满洲权贵的佟氏,在利类思、安文思的联络下,出手相救,汤若望的死罪得以赦免,但钦天监的多名汉官仍被处死,这一细节表露了本案的主攻目标实为朝中汉官。
经此分析,中西文化冲突在这一系列事件中已无足轻重,其中的关键反而是清初的朝堂政治。传教士以康熙母家包衣奴才的身份,身处以皇帝为核心的满洲权贵圈。后来,佟氏因外戚关系,被康熙从正蓝旗抬旗至皇帝亲任旗主的镶黄旗,传教士作为佟家的奴才,也转变为康熙内务府成员。康熙与传教士的亲密关系,其实应当用满洲特有的主奴关系来理解。当时的传教士也很清楚这种关系,在他们的理解中,大清有三种上下级关系:一是君臣关系,二是主奴关系,三是地方官和百姓的关系。他们与皇帝是主奴关系,他们的事情,属皇家内廷事务,由内务府管理。入清之后,传教士与汉族士人的往来不及明末,由此看来,也并非士人的兴趣发生改变,而是因为传教士将交往的重点转向了满洲权贵。传教士的这一身份和交往取向,甚至招来汉族士人的嫉恨。康熙二十八年(一六八九),康熙第二次南巡时,对江南的西洋传教士多有优遇,对公认为饱学大儒的汉族大臣,却故意用传教士传授给他的天文知识加以羞辱,以图在文化和心理上压倒汉族精英。
康熙四十四年(一七0五)、五十九年(一七二0),教皇使团的两次访华历来被视为清廷传教士政策转变的两个重要节点。第一次来访后,康熙发布了传教士领票制度,第二次访华中,康熙做了措辞严厉的禁教朱批。两次使团在华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康熙为何要求传教士领票,甚至做出了严厉禁教的朱批?书中第二部分“红票与中西交往”就围绕这两次教皇使团而展开。教皇派出的第一个入华使团由多罗(Charles Thomas Maillard de Tournon)率领,这通常被认为是罗马教廷向中国派出的第一个外交使团,但作者基于中方的满文档案和传教士方面的拉丁文记录,从接待流程等角度入手,指出康熙从头至尾没有将该使团视为外交使团。多罗使团以商人的名义从广州入境,康熙和地方官最初都不清楚他们前来的目的。在京耶稣会士请求康熙接见使团,以便给他们长脸。康熙最终答应,他的理由值得注意,看在“豢养尔等多年”的分上,这一措辞再次说明了双方的主奴关系。因为是应自家奴才的请求,康熙将此次接见定位于家庭友朋聚会,并没有交代朝廷相关部门接待,而是交由皇家内务府安排。多罗使团从广东进京的沿途接待,康熙均通过私人渠道交代地方大员。会见在景山边的一处园子,多罗一行未向康熙三跪九叩,而只是行了西洋的屈膝礼,康熙亦不以为意,甚至告诉多罗,现场没有朝廷官员,都是自己人,不必拘谨。
作者发现,多罗在京半年多,与康熙多次交往,并没有惹来麻烦,问题出在辞行会上,多罗给康熙推荐了在福建传教的颜珰,让他向康熙解释中国礼仪之争的相关问题。颜珰主张中国礼仪与天主教义断不相容,但在与康熙的会见中,他连中文都说不流畅,还需要翻译。康熙由此被激恼,认为中文都不会的人竟然在向欧洲解释、指点中国礼仪。康熙一方面没想到地方上还有这样的传教士,另一方面他认为就是这样的伪中国通误导了罗马教廷。著名的领票制度正是在此背景下诞生,康熙此举意在审核各地传教士是否合格。以往学界认为该制度标志着康熙传教士政策的变化,开始限制传教,但作者根据上述原委,认为康熙的意图恰恰是不要改变,他希望传教士都像在京耶稣会士那样了解中国文化,而不是像颜珰这样的人。值得注意的是,认证传教士的信票由内务府发放,而不是像僧侣的度牒一样由礼部管理。康熙心目中理想的传教士,就是自己身边的包衣奴才传教士。
为了纠正颜珰这样的伪中国通对罗马教廷的误导,康熙还决定主动派出钦差,前往西洋,阐明实情,以正视听,红票中提到的钦差出洋,正是缘于这一背景。很遗憾,康熙两次派出的传教士钦差,有三人死于中途,只有艾若瑟抵达罗马教廷。因教皇在礼仪问题上不愿让步,没有让艾若瑟返回中国,于是才有了打听钦差音信的一七一六年康熙红票。
康熙的红票传到欧洲,确实发生了效力。罗马教廷意识到扣押来使不合外交规矩,不仅让艾若瑟返回中国,还派出了由嘉乐(CarloAmbroiseMezzabarba)率领的第二个教皇使团。很不幸,艾若瑟病逝于返回中国的船上,但嘉乐使团于康熙五十九年底抵达北京。康熙沿用前例,继续通过内务府以家庭聚会的方式安排了会面。会面之前,康熙与在京传教士通气,决意坚持中国礼仪与天主教义并不冲突。会面后,嘉乐向康熙呈上教皇禁约,征求康熙意见,就是在这份禁约后,康熙做了著名的禁教朱批。这段朱批措辞严厉,后被学界广泛引用,视为康熙有意禁教的铁证。但作者根据档案所记朱批前后康熙与嘉乐使团的接触,认为康熙的这句硬话是谈判策略。康熙与嘉乐谈判的第一轮,双方都在互探底线。嘉乐力图探知康熙对禁约哪些具体条款不满意;而康熙已料到嘉乐在探他的底,从而全盘否定禁约,直接威胁禁教。在此震慑之下,并无多少政治经验的嘉乐随即向康熙出示了罗马方面的通融条款,亦即将谈判底线和盘托出。康熙对此表示满意,马上接受通融条款,结束了谈判,并于一七二一年三月一日,再次以朋友聚会的方式为嘉乐使团举办了其乐融融的践行会。
康熙与多罗使团、嘉乐使团的会面,都没有通过政府外事机构,而是经由内务府作为皇帝家事进行安排。所以,两次会面实际均非政府层面的外交活动,使团到访的详情也因此在《清实录》等清代官修史料中几无记载。通过内务府系统的满文档案和传教士方面的外文记录,方才得窥前后原委。这一看似奇特的安排,结合书中第一部分所论康熙将在京传教士作为包衣奴才,一切便顺理成章。此外,康熙通过内务府系统来接触外来使团,也有实用的政治考量。他借此绕开政府系统,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灵活处理外交事务,不受繁文缛节的干扰。比嘉乐使团稍早抵达北京的俄罗斯彼得大帝使团,康熙也采用了同样的会见方式。
嘉乐使团离开中国次年,康熙去世。既然康熙严厉的禁教朱批只是谈判策略,那康熙禁教也就无从谈起,但雍正的禁教却是不争的事实。既往研究探讨雍正禁教的缘起,常上溯至康熙后期的禁教趋向,在康熙禁教已被证伪的前提下,雍正禁教的原因又当如何解释呢?书中第三部分“荣耀后的沉寂”就尝试解开这一谜题。雍正甫一即位,就将传教士赶出内务府,随后下令禁止传教士在中国各地传教,只允许少量传教士在京城为朝廷从事天文观测之类技术性工作。传教士被逐出内务府,意味着与皇帝主奴关系的终结,不再是皇帝身边可信任的家奴。
那深得康熙信任的传教士,为何未能得到雍正的信任?传教士在康熙一朝深耕满洲权贵圈,难道没有在雍正处下过功夫?作者从传教士的人际网络入手,分析了传教士未进入雍正信任圈的缘由。康熙晚年在储君一事上废立迟疑,九子夺嫡,形成诸多派系,其中主要有废太子一系、皇三子一系、皇八子一系和皇四子一系。传教士与废太子、皇三子、皇八子均有不错的交情,唯独皇四子雍正,传教士与之并无多少交往。这与雍正个人的信仰有关,雍正即位时已四十五岁,在他尚为皇子时,笃信佛教,参禅实修,其参悟得到章嘉活佛的认可,禅修已参破三关,得到了佛教界的认可。
不过,雍正笃信佛教还只能解释为何传教士得不到雍正的信任,传教士参与皇位之争,才是刺痛雍正,令他决意禁教的直接原因。传教士穆经远(Joao Mour o)与皇八子、皇九子一系关系密切,支持皇八子的宗室苏努父子受洗入教,这都令雍正极为恼火。对于因传教士介入皇位之争而禁教,雍正自然讳莫如深。作者发现,雍正曾两次解释禁教原因,都闪烁其词,推给了朝廷众议,但揆诸史实,当时高官群体中并无禁教舆论,甚至雍正的拥趸皇十三子还应传教士请求,设法斡旋保护。作者巧妙拨开史料中的迷雾,将视线转向雍正个人,串接起传教士涉政与禁教之间的关联。满文档案与西文资料再次发挥作用,满文档案流露出雍正暗中指使闽浙总督满保提出禁教建议的证据,传教士书信表明当时他们也已觉察到禁教与卷入皇位之争有关。
因此,继证伪康熙禁教之后,作者认为雍正禁教实因其个人好恶,难以归因至时代趋势,上升至文明冲突更属言过。对于雍正个人好恶的重要性,作者还提到一个特别的例子——传教士德里格(Pedrini Teodor ico)。德里格富于音乐才华,他向康熙介绍西方音乐,并奉命教授皇子西方乐理,其中包括雍正,故与雍正有了私交。但德里格是遣使会士,在礼仪问题上坚定地站在罗马教廷一边,故曾触怒康熙而被监禁。雍正即位后,因为私交,反倒释放了这位主张中国礼仪与天主教义两相不容的传教士,在驱逐传教士的同时,却容许他创建北京西直门天主堂。
在剖析一段跌宕起伏、波云诡谲的历史之后,作者发现其中的关键因素是个人好恶,这对长于回溯纷繁历史,于草蛇灰线中勾勒时代趋势的研究者而言,多少有些尴尬。明朝末年至清代中期,传教士进入中国,作为全球化早期中西文化接触的典型,一直备受学界关注。作者梳理了诸家研究,发现有几种取向。一种是锚定终点,溯本追源,比如从雍正禁教入手,拉长时段,追溯禁教根源;另一种是追随时代,古今共鸣,比如改革开放前,趋重西方文化侵略,改革开放后,转向关注中国融入世界的进程;还有一种是立足理论,观照史料,比如用文化冲突理论来阐释这段历史。历史研究有一难题,各种原因的史料残缺造成史实罅隙,前述几种取向,亦不失为在史料有限条件下,对史实罅隙进行合理插值的有效方法,但插值过程中,难免出现后见之明的偏差。为此,作者尽力跳出既有的解释体系,用新近披露的清宫满文档案与传教士西文资料充实史实罅隙。魔鬼藏在细节里,循着生动的情节,康熙与传教士的关系,康熙两次接见教皇使团的安排,雍正禁教的缘由等一系列既有认知遭到挑战。
传教士进入中国的历史,向外牵涉到诸多历史大问题,比如停滞的帝国、中西大分流等。上述认知的更新,对于一些大问题也提出了新的解释。作者在跋语部分,就与“明末清初传入中国的西方科学为什么没有在中国生根发芽”这一老问题进行了对话。作者认为,礼仪之争是天主教内部的分歧,并非中西文化冲突;雍正禁教出于其个人原因,而非礼仪之争激化的结果;雍正禁教后的十八世纪,欧洲因为微积分的应用,科学出现井喷式发展,禁教直接导致中国与西方科学革命的关键时期擦肩而过。这一解释跳出了中西文化冲突的窠臼,令人耳目一新。不过,中西文化的接触并非仅有传教士一条途径。随着中西史料的更多披露,清廷禁教时期,在贸易、走私等或显或隐的途径中,中西文化接触的规模和深度也不断刷新着史家的认知。这一问题,置于更为全面的历史背景中,还有进一步讨论的空间。孙立天一书,为传教士及中西文化接触史,提供了新的研究基点,提示了新的探索方向。
(《康熙的红票:全球化中的清朝》,孙立天著,商务印书馆二0二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