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共同体的消亡

2024-08-13 00:00潘星辉
读书 2024年8期

古文并非胡适一口咬定的死于汉武帝时,反而是他不小心说漏嘴的——到汉武帝时才规模大定。它是政治精英与文化精英“共谋”的产物,相对于口语衍变而逐渐凝固,成为汉地的高级文化载体。唐宋以来,由于造纸术和印刷术的发展,及科举制对帝国结构的进一步改造,诞育了成熟的“古文共同体”,不仅确保古文的有效传承,而且发挥着既开放社会流动,又维系等级稳定的重要作用。

怎样才算写出一篇合格,乃至优秀的古文呢?鲁迅做了感性的说明:“从前教我们作文的先生”,“一天到晚,只是读、做,读、做;做得不好,又读,又做。他却决不说坏处在那里,作文要怎样。一条暗胡同,一任你自己去摸索,走得通与否,大家听天由命”,“年深月久之后,先生就不再删改你的文章了,只在篇末批些‘有书有笔,不蔓不枝’之类,到这时候,即可以算作‘通’”(《做古文和做好人的秘诀》)。蔡元培则上升到了理论高度:“取古人所作之文,阅读而模仿之,以为学者惟一之方法,斯亦可谓甚难而实非矣。所幸吾人脑力本具归纳之作用,又加以数千年来祖先百余世经验,文辞之遗传性,遂能由至迂之方法,而屈曲以达其目的。其于得失工拙之故,虽若得心应手,口不能言,有若轮扁所云者,然而闭门造车,出门合辙,既有公同之月旦,则必有公同之义法可知。”(《〈国文学讲义〉叙言》)这“公同之月旦”“公同之义法”,即由古文共同体把关。

所谓古文共同体,就是一群古文做“通”了的“先生”,他们具备足够的权威,能判断古文研习者的程度,决定谁被接纳为共同体新成员。在清代,古文写作的基础训练主要通过八股文来进行,学子开笔后,获得师长嘉许,便可参加童试、乡试和会试,成为生员、举人和进士,其中进士的前三名及通过朝考、成为庶吉士者径可入职翰林院。自生员以上,都是共同体成员,他们从三方面守护古文的藩篱、构筑古文的堂宇:一是传授,由最基层的处馆到最高层的教习庶吉士;二是品核,同样据功名级别,定期遴选考官,主持各级科举考试;三是示范,除了科举攸关的四类坊刻,“曰程墨,则三场主司及士子之文;曰房稿,则十八房进士之作;曰行卷,则举人之作;曰社稿,则诸生会课之作”(顾炎武:《日知录》),各种名家文集、选集多不胜数。

二十世纪初,清廷在酝酿废止科举、兴办学堂的过程中,犹思为古文力争一方“保留地”。张之洞等人在《学务纲要》里特立“学堂不得废弃中国文辞,以便读古来经籍”一款。光绪三十一年(一九0五),科举明令废止,当时进士之外,各省举贡不下数万人,生员不下数十万人,还有若干以各种原因开始脱离科举系统的士人。他们既阻断旧途,依托新式教育还是比较切实的生计,于是成了给古文续命的基本师资,还有一点时间播撒最后的古文种子。直至新文化运动狂飙突起,古文共同体本身发生分裂。那些白话反对者,像张謇、唐文治等是进士,严复也被赐文科进士出身,林纾、姚永概、高步瀛、饶汉祥等是举人,马其昶、李详、王文濡、王国维、柳诒徵、黄侃、梅光迪等是生员,章炳麟、章士钊、钱基博、陈寅恪等亦属共同体成员。白话提倡者中,则有进士蔡元培,举人吴稚晖,生员陈独秀、黎锦熙等,周树人兄弟、钱玄同、胡适等均系共同体原外围成员;其中翰林庶吉士出身的蔡氏反戈一击,尤为致命,被古文派恶毒地攻击谩骂,就不难理解了。

然而,古文共同体尽管就衰,并未即时失效。从示范来看,别集的刊行,如一九一0年出版的林纾《畏庐文集》,卖了六千部之多,一九一六、一九二四年相继出版《续集》《三集》。章炳麟的《章氏丛书》,先后有一九一五、一九一九、一九二四年的刊本,《续编》《三编》则出版于一九三三、一九三九年。而陈三立《散原精舍文集》迟至一九四九年出版,毋宁说是画了一个象征性的句号。总集的刊行,如王文濡清末参与编纂《国朝文汇》,在此基础上,一九一五、一九二四年选辑《明清八大家文钞》(明代仅归有光一人)、《续古文观止》。一九一六年,胡君复特继《明清八大家文钞》,选辑《当代八家文钞》,为王闿运、康有为、严复、林纾、张謇、章炳麟、梁启超、马其昶。民国时期,古文示范还增加了一块园地,即自西方引进的杂志刊物,如一九二二至一九三三年间的《学衡》、一九二五至一九二七年间的《甲寅》、一九三二至一九三七年间的《青鹤》之类。它们兼重学术与文艺,但文艺性无疑是必须保证的。新文化派也远未强大到可以把大学入学的国文考试定为白话。直到三十年代,龚启昌还评论说:“日前看见报上载江苏省会考试题议决一律用文言。现在国内各大学的考试,及考试院举办的考试,更非用文言不可。……无怪乎现在的中学生,甚而小学生,你不教他文言,他还要求你教他文言。”(《读了〈禁习文言与强令读经〉以后》)这就使古文的传授与品核仍具生命力。据罗常培回忆,二十年代在平津地区教中学国文的大半是不得志的秀才、拔贡之流。而南北高校不是宿儒在位,便是反对新文化运动的精英当道,文科生以文言表达的情况尚广泛存在。尤其是一九二0年建立的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坚持系统的古文训练,遗泽久远。

吊诡的是,甚至白话派也在一定程度上维系着古文,他们的古文“基因”没法说取消就取消。一方面,他们偶写文言,如胡适为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作序,鲁迅晚年不仅有《中国小说史略》,更有不施标点的《后记》。另一方面,他们讥刺文言派“欠通”,不惜吹垢索瘢,无形中成了“规范”或“纯正”古文的捍卫者,如胡适、周作人笑林纾“方、姚卒不之踣”为病句,鲁迅斥章士钊的文章模仿吞剥、泥沙俱下。

文白之争一度陷入僵持局面。姑以《民国丛书》五编所收统计,一九一一至一九四九年间各类文言著述尚多达三百种。不过,此一时期的古文共同体就算规模尚存,“成色”已不如前。共同体成员大都不能绝对固守正统的文言,呈现出由写作新式文言到混合式文言的递进,更不用说不少人都有白话作品传世了。从体裁上看,翻译外国小说,为报纸、杂志撰稿,编纂讲义、教材,写作西式论文,都是传统文集无法涵盖的。从内容上看,不但大量涉及外来及新生事物,且白话流行,使文言增加了弹性。再进一步,即亦文亦白的混合式文言。梁启超是其一大作手,他若王国维、熊十力、钱穆、冯友兰等,都不同程度地依违于文白之间。陈寅恪的学术文体颇具代表性,往往某些字词已白话化,但必用“之、乎、者、也”等“去白话化”,形成臃肿、拖沓的句式。至于鸳鸯蝴蝶派的文言,去白话仅一步之遥了。

中国历史的分水岭是五十年代。这以前的基础教育,不管怎么求新异、赶时髦,学习内容、训练方式还相对传统,学者国文底子都比较扎实。这以后,在大陆地区,残余的古文共同体趋向“变身”和“隐身”,即改写白话文,以及在古籍注释中参用文言。在港台地区,为刻意与大陆保持对立,古文传习历时稍久,但充其量是维系了文言的“面子”。换个角度说,中国现代大学等于西式大学,不论院系组建、专业设置,均有明确的西方对应物。在找寻西方文学的中国“镜像”时,西化派选择将怎么也对应不上的文言淘汰,强行构建白话文学史,把白话文树立为西方文学的中国担当。而西方汉学家大多无改黑格尔式的傲慢与颟顸,依托西方构建的国际学术等级体系,从未就古代汉语下过像中国学者那样的硬功夫,由他们对中国传统研究发踪指示,古文如不浅显、不翻成白话——并进一步翻成外语,便没什么意义。国人文言学习滑坡,这不啻直接的外部“示范”。八十年代以来,在现代化、全球化浪潮的冲击下,传统文化在大陆和港台地区皆加速衰落,古文共同体的传授、品核及示范作用近乎荡然无存。写作古文沦为小众“才艺”,循至“不通”者兴风作浪,“假古文”泛滥成灾。

然而,这期间,大陆地区成规模的文言著述犹未绝迹。首先是陈寅恪持续到六十年代的学术写作,《柳如是别传》的文言化程度甚至较前回高。其次是章士钊的《柳文指要》,一九七一年九月出版。而关注及此的钱锺书,一九七二年三月自明港干校返京后,即着手撰写《管锥编》,“文革”结束后出版。同时,出于对遭受迫害的知识分子的平反昭雪,部分以文言发表的民国旧作得以再版,如刘永济《十四朝文学要略(上古至隋)》、程千帆《文论十笺》等,《陈寅恪文集》一九八0至一九八二年出版,既有一九四九年以前,也有一九四九年以后者。钱锺书一九四八年出版的《谈艺录》,也于一九八四年出版了补订本。此后,更多清末民初古文共同体成员的著作相继重印。

一九八六年,钱锺书对汪荣祖慨言:“以今日中国之大,六十以下之人几无人能写典雅之古文矣。”(汪荣祖:《槐聚心史:钱锺书的自我及其微世界》)汪时年四十六,为美国弗吉尼亚州立大学教授,两年后出版《史传通说—中西史学之比较》,实海外鲜见的文言大作。此际“六十以上之人”坚持古文写作的,像钱仲联、饶宗颐等,和钱锺书一样,均辗转与无锡国专有关。也是在一九八六年,张中行著《文言和白话》,极论文言的危机,而提出现代人有写文言的自由。钱锺书一九三五至一九三八年留学欧洲,他在学术上日趋成熟时,正值学衡派解体、新文化派分化,乃得以跳出论战的语境,文白不挡,左右逢源,得大自在。他在《管锥编增订》里强调了古文写、读的正相关性:“曹植谓能作文者方许评文,快心之语,意过于通。十八世纪德国阐解学祖师沃尔夫谓人必有以古希腊语、拉丁语作文之长技,庶能于古希腊、罗马典籍领会亲切,方许阐释。此言却未可厚非。譬如吾国学士,苟通谙文言,能作散、韵诸体,即未造堂室,而已得门径,则其人于古籍属词安字之解悟,视仅办作白话或勉为旧体诗文而不中律令者,必有过之。固亦事理之常也。”这意味着,古文,和任何其他文艺品种一样,必须是活体,其他评论、研究才有所附丽,并因此同样具有生命力。

古文、白话,虽属同一符号系统,就各自达到的极致而言,相差甚远。它们仿佛两条平行的轨道,一旦形成路径依赖,便不能简单切换。元代白话文学大发展,就曾被胡适汲汲引为同道。然而,无论在朝、在野—特别在南中国,强烈的文化优越感使得古文共同体,即便在科举制式微的情况下,仍坚守不摇。但十九世纪以来的中外文明碰撞却迥乎不同,与丧失优越感相应的是,传统文化分崩离析,落败的一方不得不借镜外来文明,洗心革面,自我改造。正是在此过程中,绵延千年的古文共同体终告消亡。而传统的活化,将现代性强加给历史是假的,在诉诸古今共通性的基础上与古为新才是真的。通过写作古文跟古人打成一片,回应他们的思考,拓展他们的境界,就是这样的努力。在今天,要想传承乃至振兴古文,必须重建古文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