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静极了,冷极了,漆黑一片。
我走在弯弯曲曲的马路上。皮鞋的铁钉撞击着路面,发出缓慢的有节奏的喀喀声。我的心里像一锅滚开的水,血一个劲儿地往上撞,头胀得快要裂开了。我狠命解开上衣的两个扣子,让寒冷的夜风抚摸着自己发烫的胸膛。
“……春生啊,你好好想一想:以前你走的是什么路?眼下走的又是什么路?你呀……已陷进烂泥潭啦!”
岳父的话又在耳边响起,重锤敲击着我的心。是啊——该回头好好看看自己走的路了。趁着安谧的夜,让激荡的思绪把往事的扉门撞开吧……
2
初春,万物复苏。
周日的上午,细雨潇潇,沁人心脾。小单连推带搡,硬是把我和小旭关进了她的房间。
说真格的,我还知道自己吃几碗饭:尽管都是老师,但人家是大干部的“千金”,自己是贫雇农的后生,再加上相依为命的小妹妹……天壤之别,得得得,别没事找事了。只是不愿在火炉心的单老师心上激一块冰,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应付一下。唉……常言说得好:“盛情难却呀!”
我耷拉着脑袋坐在小旭的对面。本应是有来有往地交谈一下,可由于我的“冷场”而成了“问答式”——弄得我这个还挺能“白话儿”两句的小老师倒像个腼腆的学生了。她想用“启发式”打开我的话匣子,而我却每每“启而不发”;只是在她连珠炮似的“攻势”下,我才不得不挤出半句话……直到小单急火火地砸门为止。
难受的“相亲”可结束啦!
我站起身,哈了哈腰。看着小旭的背影,我长出了一口气,抹了把窄额上的汗珠,揉了揉坐木了的屁股。
“Urgent notice! Urgent notice!(紧急通知!紧急通知!)”
随着喊声,小单蹦进了门槛。我做好了挨骂的准备。谁知她向我做了个“鬼脸儿”,眨着调皮的大眼睛看着我,一个劲儿地咯咯笑,两条小歪辫儿在脑后抖动着。
“你笑什么?”我有点毛了。
只见小单一抱拳,给我作了个揖:“恭喜相公贺喜相公,旭小姐请您傍晚前往相会!”
“啊?!”
火烧云涂红了天际,映红了万物。
我在市委大院前站住,摸了摸心口,摁响了门铃。
“Hello,Mr.Niu!(你好,牛老师!)”小旭歪了一下头,笑着把我领进了她的卧室。
“请坐。”
她示意让我坐在写字台前的旧藤椅上,随手从桌上抄起一袋“麦乳精”:“今天给你打个小‘牙祭’——破格款待贵宾!”她歪着脑瓜儿看着我,不知怎的,脸“腾”地红了。
这时,我才注意留心她:俭朴的衣着丝毫没有遮住她那苗条的身材,修长的眉睫下忽闪着一双热情而又充满稚气的大眼睛,乌黑的浓发向后伸出两只跳动着的小弯鬏,红扑扑的脸蛋儿和光润润的小嘴儿漾出难以掩饰的少女的羞涩。
“渴了吧?喝吧。”她把一杯刚调好的浓得发黑的“麦乳精”双手捧给我。
“谢谢!”我站起身,拘束地暗咬着牙接过了烫手的杯子。
“上午,你怎么脑袋像坠了秤砣?一比,你倒像个大姑娘了。”
我红着脸,又把头低下了。哎呀——身上出汗了,心怦怦直跳,像揣了个兔子。怎么回答呢?说是“应付”,或是“盛情难却”?——不,该认真对待下一步了。
“首先声明,爸爸妈妈不干涉我的事儿,说是自己的事儿自己做主,看着合适就行。我爸爸两个礼拜没回家了,妈妈去C市开会了。欸,不会琢磨到刚过七个钟头就把你拽到家来吧?”她眨着大眼睛看着我,像是要从我脸上刮走点儿什么似的。
“其实啊,我放马时的密友‘小辣椒’单姐早把你的‘档案’端给我了。说你爱学习、肯钻研,眼珠子上总挂着几根血丝儿。嗯……会朗诵、唱歌、吹口琴、拉小提琴,还打得一手漂亮的乒乓球。”
“哎呀,快别广播啦……”我想关上她的高音喇叭。
“不过,我总觉着,青年人就应该走在前头。……你的爸妈都不在了,哥哥、姐姐都成家了,你和妹妹一定很苦吧?”她的声调深沉了,向我递过同情的目光。
“是,当年爸爸、妈妈从河北一路要饭闯关东。我一生下来就很苦,家里很穷,妈妈没有奶水,忍痛把龙凤胎的妹妹送给了好心人家;刚几个月的我差点一命呜呼;小学辍学捡破烂,寒冬黎明拾煤渣……后来勤劳善良的妈妈不幸早逝,我十七,小妹才九岁;几年后,爸爸病逝。哥哥、姐姐都在外地工作,他们都是共产党员,经常写信鼓励我和小妹……生活之路的艰辛,铸炼了我们兄妹的精神。”
“是啊,回头看走过的路,有的不堪回首。‘小辣椒’的爸爸、妈妈曾和我爸爸、妈妈出生入死、激战沙场,但她的父母却因故离世,留下她这个孤儿……”
“啊,怎么?小单也……”
“是啊,她心灵的创伤更大呀。我俩小学在一个班,中学同桌,知青游牧放一群马,又都选调到师范学院。尽管社会上风云变幻,可她的‘辣’劲儿没减一点儿,始终学啊,学啊……你不知道吧?她先前做梦都想当个军事家或国防科学家。小学时常把铅笔架在橡皮上当大炮瞄参照物,中学时用爆竹做手榴弹炸伤了手指,知青放马时挥着马刀驰骋在草原上……”
我静静地听着,对小单,不,“小辣椒”不禁肃然起敬。
这时,小旭把视线转到墙上挂着的她和“小辣椒”握枪骑马的合影上。
“有一次放马时,我看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牧民感慨地说:‘我要当一名纺织工人多好,织好多好多的布,让草原上的孩子们都穿上好看的衣服。’可她骑在枣红马上,低头凝视着一片绿油油的小草,突然对我说:‘我要弃武从文,当一个老师,塑造好下一代的灵魂!’我当时很诧异,她又眺望着迷蒙的远山说:‘只要我活着,我坚信将来一定可以’。”
“我们都要学‘小辣椒’这股‘艮’劲儿啊!”当时我激动地站了起来。
“那当然!多年来,她的这股‘辣’劲儿也传给了我不少啊。牛老师,不,春生,你不觉得我也有点儿‘呛’得慌吗?呵呵……”
客厅的时钟敲了八下,小旭站起身:“饿了吧?牛老师,稍等,我给你打牙祭——可没有肉呦。”
很快,小旭把晚餐端上来了,是两碗面汤,面汤里各有半个苹果,还点了点儿香油酱油。说实在的,27岁了,我还是第一次吃这样的饭,但觉得很香甜……
窗外,婆娑的树影点着轻盈的小头儿默默地为我们祝贺;空中,明亮的星斗眨着羞涩的慧眼偷偷地向我们微笑。
时间的双腿呀,你为什么不慢一些?诚挚的爱情啊,你为什么不化作利剑把时间的流水切断?
钟声轰赶着我们。我俩含情脉脉,两只手心的汗水融合在一起,谁也不愿首先抽回紧握着的手。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里像开了锅,我意识到,爱情的种子已开始播进了自己的心田——不,它已经萌芽了。我更意识到,要想使这株嫩芽儿具有蓬勃的生机、无限的生命力,进而生枝、长叶、开花、结果,还要靠双方用纯洁的友谊和真挚的爱情来催发呀!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回家的路上,夜深人静,我轻轻唱起了《小路》。
爱情之路开始修筑了……
3
爱情之树发育得真快呀——仅仅一百零五天就开花了。
仲夏的一个星期日,我们,旅行结婚!
晨曦初露,空气怡人。我和小旭坐上了开往京城的火车。
我们紧挨着坐着,我们彼此感到心在怦怦地跳动。有时,我们互相捕捉着目光,当目光相遇时,我觉得瘦脸上有些发烧,她白嫩的脸颊也泛起红润,接着,便都荡漾出甜蜜的微笑而结束这一“回合”。
漫漫两百里,这幸福的“回合”该有多少啊?
我俩擦着肩,漫步在绿树成荫的长安街上。
“小旭,你为什么要向别人的热心上泼凉水呢?”我突然想起有个问题要和她谈谈。
“怎么,我有让你生气的地方啦?”她歪着脑袋,睁大眼睛瞧着我。
“小旭,我们旋风似的恋爱,闪电般的结合,多么像‘传奇’呀!老师们早就想成全我这个失去双亲又带个小妹的苦命人。昨天下午听到咱们突然结婚的消息他们都又惊又喜,热情地向我道喜并筹备礼物。而‘小辣椒’突然传了你的‘圣旨’,说是不收任何礼物,谁要是送,就给退回去。当然,‘不收一分钱的礼,不摆半桌酒席’,这是咱俩不谋而合的第一个‘婚约’。不过,对老师们的热心肠要感谢呀,可‘婉言谢绝’四个字儿你竟说了出来,苦我一番解释。要礼尚……”
“哎哟,我的先生。我哪想得那么多呀?我只是想表示咱们俭朴革命的婚庆呗。”她似乎有些冤枉,用尖尖的指甲轻轻地掐了我小指一下。
“光绪年间有‘百日维新’,咱们是‘百日结合’。”
“嗨!书呆子,只要真爱,时间不是问题!”
“你总是这么大大咧咧的,好像天底下就没有‘忧愁’二字。可能是坦荡无垠的内蒙古大草原陶冶的你这种像小烈马一样的性格吧?”
“谁像你?眼前净是障碍物,办起事来瞻前顾后左顾右盼,恨不得后脑勺、太阳穴上都长出小眼睛来,嘀嘀咕咕的。”
“我助人为乐可没有优柔寡断过啊!”
“那咱们今天办的终身大事,你就不应该顾虑重重了。”她抢过了我的话,还不轻不重地捣了我一下。
“我是得让你说话有个把门儿的,别净……”
“好好好!以后多多向老师请教,‘三思而后行’还不行吗?”
她孩子似的抓住我的胳膊摇了两下。我立刻用胳膊肘儿轻轻拐了她一下,向四周瞥了一眼,冲她努了努厚嘴唇,挤了挤小眼睛。
我俩在友谊商场,各色儿各味儿的糖块儿还有烟茶塞了一书包。我给她抢购了一件“处理品”——很漂亮的素格尼龙上衣,她给我抓了一条“的确良”的裤子。我们各自在更衣室换上,算是在这105天里互赠的唯一礼物吧。
我们互相端详着,又幸福地笑了。
一天俭朴的“旅行结婚”圆满结束……
天擦黑儿的时候,我们乘火车回到了家。
嚯!真像庙会呀,来的人真多!小旭紧攥着我的手,手心汗渍渍的,还有些抖。我知道,她慌神儿了。
“镇静,夫人同志,有我保驾!”我小声地给她打气。
“董永七仙女驾到——”
司仪——外号“歌唱家”的体育马老师,抒发着男高音。随后向我俩弓腰九十度,右歪着脑袋,左伸着“猿臂”。
“请——”
“哈哈哈……”
前来参加婚礼的同事们,有小旭学校的校长、老师们,我们学校的校长、老师们,再加上很多亲朋好友。屋里坐不下,楼道、楼梯都挤满了祝贺者。
小旭紧拽着我的衣服下摆,像怕我飞了似的。我俩红着脸,向来宾们频频鞠着躬。
校长主持了我们隆重的结婚典礼。我俩在俭朴的婚礼中感受到来宾的盛情。
没摆婚宴,只有喜糖和烟茶。
哥哥、姐姐也高兴地赶回家参加我们的婚礼,小妹活像个小“值日官”,穿着新嫂子给买的花衣服,里里外外跑前跑后地张罗着,一会儿塞糖,一会儿点烟,一会儿递茶水。有时还躲在旮旯里红着脸,捂着小嘴偷偷地笑哩。
当然,闹得最欢的,还是我们学校那些见习的小光棍儿们。尽管我用“行行好”“留条后路吧”“小心将来找你算账”之类的话威胁着,但仍不管用。我这个“泥菩萨”,也只好施展用“糖弹”堵嘴的黔驴之技了。
红娘——“小辣椒”,像保镖一样紧护着小旭。她的两片薄薄的嘴唇上涂着一层厚厚的胭脂,两只小歪辫儿缠着两根红红的头绳儿,再加上蹦出的“Be honest,or your tongue will be cut off!(老实点!小心割掉你的舌头!)”等噎人的“词儿”。嚇!“小辣椒”这回更“辣”了。
骤然,一片漆黑。是司仪牛老师关掉了灯。于是洞房里点起了几十根鲜红的蜡烛。
“哈哈哈……”
蜡烛笑流了泪,人们笑弯了腰,我俩羞红了脸——
好一个洞房花烛夜!
……
我和小旭紧紧拥抱着,柔声地,深情地,又一次对起了被我们改编了的《琵琶行》中的语句:
“相逢何必曾相识?”
“同是志同道合人!”
……
第二天一早,我俩迎着初升的太阳,一路去忠实地履行我们的第二个“婚约”——不请婚假,周一上班。
4
第一期“蜜月”度过了——我们的“蜜月”以三月为一期。
金秋周日的早晨,我和小旭迎着旭日,骑车数十里到了市委大院,来看望爸爸妈妈。
“叮咚——”门开了,是岳母。
“妈妈!”小旭抱住了妈妈。
“轻点儿,轻点儿……你看你,都结婚了,还跟小猴子一样。”
岳父、岳母都是15岁离家闹革命、16岁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老红军。岳母的右腿在运动中受过伤。
“春生啊,快坐下。”岳母边看着我,边看着女儿,眼里露出了笑。
其实,我这个当姑爷的,才第二次见到丈母娘。
“妈,您工作太忙了,又好几个礼拜没回家了。”
“你爸爸更忙,一早就去开会了。”
小旭搂着妈妈的脖子,撅着小嘴,有些撒娇了。
“来来来,吃瓜子儿吧,尝尝妈妈的手艺。春生,来,快吃!”
妈妈端出了自己煮的五香瓜子儿——听小旭说过,这是妈妈最爱做、最爱吃,也是招待客人的最佳品。
“春妹身体好吗?春妹比你小8岁,你们兄妹俩是一天的生日,小旭也和你们兄妹是同一天的生日,太巧了!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你们怎么把春妹一个人丢在家里?”
“小妹说今天是星期日,在家看书,做卫生。”
“好嘛,多懂事的孩子啊!”
这时,妈妈似乎从我们的表情中“侦察”出点什么似的,瞧了瞧小旭,又看了看我:
“欸?春生,你俩来有事吗?”
“妈妈,没,没什么大事,我们来看爸爸、妈妈。”我心里有些慌,急忙向小旭努嘴、递眼色。小旭的脸也随着腾地红了。
“妈妈,我和春生……昨晚……一夜没睡。”
“怎么,是学习太晚失眠了吧?你们光在电话里劝我睡好觉、多休息了。”
“不是。”
“要不,俩人闹矛盾,到我这打官司来啦?准是小旭先拿的‘枪’吧?哈……”
“妈妈——”小旭的小嘴能拴油瓶子了。
“不,妈妈,我们生活像一个人一样。我们来……是……”
我解释着,又向小旭递了个眼色。
“妈妈,是……是……”小旭的脸红到了耳根子。我当时恐怕连脖子都红了。
“哎呀!你们怎么又学结巴又打哑谜?说嘛,妈妈又不是狼外婆。”
“妈妈,我……我……我怀孕了”没等说完,小旭一头扎在妈妈怀里。
“傻丫头,大好事啊,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道喜,道喜!你们要当爸爸妈妈了,我也要做姥姥啦!哈哈!”
妈妈笑得合不拢嘴。
“可是,妈妈,我……我还不想要这个孩子。”
小旭依偎在妈妈怀里,歪着头,上挑着长睫毛,偷偷地察看着老人的神色。
“为什么?现在还不够做父母的资格?不要紧,当爸爸妈妈又不要‘文凭’!”
我思忖着:我这个“丈夫”该到一本正经的时候了。
“妈妈,我们是这么考虑的:我们还年轻,青年人应在黄金时代多学习,多工作;而有了孩子,负担太重,就好比在我们的身上套上了绳索!”
AcsUOzaMv6jpa6jJn+Sdfw==“说下去,”妈妈微笑着,“还有呢?”
“所以,我们决定暂时不要孩子,免得累赘。过两年再说,而且只要一个。这也是我们签订的第三个‘婚约’。”
“我们两关都闯过了,不能在这关上打败仗。”小旭插嘴说。
“哦,原来是这样……”妈妈若有所思,“你们的想法有的还是可以理解的。青年人,是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工作上啊。”
我和小旭对视着,会心地眯起了眼睛。
“不过,有个问题可需要弄清楚啊!”
我和小旭又睁大了眼睛。
“难道有了下一代就会使你们的黄金时期变成废铁时期啦?春生,小旭,你们说说看,各行各业的杰出人物,是不是都因为婚后不要小宝宝才为国家做出了贡献的呢?”
妈妈沉吟了片刻:
“你们的‘绳索论’,至少不合‘进化论’——当然喽,有了孩子,你们俩就忙了,洗尿布,收拾屋子,照看小宝宝。可虽然紧张,总比不上战争年代吧?我和你爸15岁就参加革命了,是在战争中生了你哥和你姐的。”
小旭擦着眼泪,我睁大了眼睛。
“老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小宝宝会给你们增添欢乐啊。这样,你们学习、工作起来劲头不是更足吗?关键在如何处理矛盾战胜困难啊!”
“小旭呀,从女性的生理来看,第一胎就不要,对身体及以后的生育是不大有利的,况且要多一次痛苦,少工作十几天哩。所以,从工作上看,身体上说,我不同意你们的做法。”
岳母又转向我:“你们对工作既然如此雄心勃勃,为什么不事先好好计划计划,采取有效的避孕措施呢?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嘛!”
岳母看着小旭,我却红着脸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计划了,可我们没有经验。”小旭挤出一句话。
“留住小宝宝,享受天伦之乐!今后你们也要走好生活之路啊!”
就这样,一个小生灵慢慢地在母腹中躁动了。
我万没有想到岳母是这样的实事求是、循循善诱——既不唱高调,更不简单“勒令”。
多么体贴儿女的老人啊!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温暖的旭日,盛迎了我们的小生灵——不是大胖小子,而是小瘦小子——小旭因学习和工作的过度劳累和紧张而早产了。不幸,乳房里空空的,挤不出半滴奶水。
儿子干瘦得像只小猴子,小脑袋瓜儿长圆形,活像个小哈密瓜我硬是在小旭的强烈反对下独断地给儿子封了个绰号——“小蜜瓜”。每天,我和小旭争抢着,恨不得把“小蜜瓜”变成双胞胎。
夜晚,我常常左手托着“小蜜瓜”备课,小旭紧挨着我也在备课。
5
家里多了一张喝奶粉的“大嘴”,小妹还没工作,再加上吃穿、房租、买书、托儿费、水费、电费……全家生活变成了“贫农”。
然而,我们坚守着第四条“婚约”:自食其力、不靠外援。除爸爸送的一台电视机让我们丰富文化生活外,我们没有向家里张嘴。
半年熬过去了,我们也品到当父母后,“升级、降薪、劳动”的滋味了。
我几乎每天翻一次日历,恨不得把每月我俩发工资的十三号和十五号都撕下来贴在日历的最前面。说心里话,谁不盼着过过松快日子啊,尤其是我这样的教育界知青选调进修没有学历的“贫下中农”。
为了节约开支,我和小旭一狠心,把“小蜜瓜”从临近的老奶奶托儿户转到了学校托儿所。
问题来了。十几里地,要换三次公交车,车上人又多,小旭瘦弱的身体再抱着“小蜜瓜”挤车,真比爬山还难啊!因此多次迟到。
一天傍晚,小旭撞进屋来,一屁股瘫坐在床上,放下“小蜜瓜”,一捂脸:
“呜……”
“哇……”
“哟呵,你们娘俩还来个二重唱,是不是让我拉小提琴给你们伴奏啊?算啦,算啦,快谢幕吧,和声部音色太不美啦。呦,你的扣子怎么飞了两个,还趿拉着济公鞋——‘蜜瓜’他娘,你可真够潇洒的呀!哈哈……”
“小蜜瓜”不哭了,可小旭还是一个劲地呜呜,我从来没见她这么伤心过——她太累了。
“大将出马——一个顶俩,明天瞧我的!”我指着自己平平的胸脯。
第二天一早,我紧紧球鞋带,上衣外扎了条“武装带”,抱起“小蜜瓜”雄赳赳地向车站走去。
……
可头一周我就迟到了两次,腿肚子也转了三次筋。小旭冲着我歪着小嘴,又瞪了我一眼。
得想个权宜之计啊!
夜里,我尝到了“悠哉游哉,辗转反侧”的滋味了。
有了!周日,我让小旭把小毛巾被缀上四条带子,演义我的“足智多谋”。
周一,多“呼噜”了一会儿。我摇醒了小旭,又从被窝里拽出“小蜜瓜”,给他穿好衣服,用毛巾被兜着娇儿背在背上。
“小蜜瓜”挣扎着,号啕着。我蹦了两蹦,颠了两圈哄乐了儿子。
“瞧,你真像个老表了!”
小旭合不拢嘴了,露出了两颗尖尖的虎牙。
我骑上了自行车,汇入了人流。
第一个“岗楼”混过去了。
“下来!”
我正洋洋得意,对面一个骑车的警察大吼一声。我一捏闸,双脚着地。刚才还在我背上咿咿呀呀的“小蜜瓜”突然一哆嗦,哇地哭了。
警察的年龄和我不相上下,可比我还要瘦,脸色焦黄,像是几夜没有睡。
“有事吗,警察同志?”我故作不解,挤着不大的眼睛。
“有事吗?你装洋蒜啊,光天化日,明目张胆!”
“我,我怎么了?”
“你骑车带人,违反交通规则!”他瞪圆了比我大一点的充满血丝的眼睛。
这时,行人笑着,像围观外国人一样把我们两个半人围个水泄不通。“小蜜瓜”停止了哭,长脑袋瓜儿一个劲儿地往我背上扎。
“警察同志,你可不能往‘纲’上拽呀。我一没把小孩放在前大梁上,二没放在后椅架上,怎么能说我违反交通规则呢?”
“你背着小孩骑车,就是违反交通规则!”
“警察同志,女同志怀孕期间能在身前兜着宝宝骑车,我就不能在身后背着宝宝骑车了?您可要一视同仁啊!”
“哈……”人们笑欢了。
“小蜜瓜”又哭了。
“你强词夺理,蛮缠胡搅!今天绝不能放过你!”
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退避三舍”吧。“民警同志,您别着急,听我说。我也不愿累自己的腰而惹您生气呀!坐车,挤不上去;迟到,我的学生在教室盼望着;背着骑车,又‘明目张胆’。您说,让我们这些‘工程师’怎么办呢?”
人们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目光由嬉笑变成惊异。
“什么什么?工程师?你?”警察上下打量着我。
“不,不,我落了两个字儿——‘灵魂’,还落了两个字——人类……”
“哈……”
人群中再次发出笑声。
“那就更不应这样做了。”警察似有隐衷地皱了皱眉,调门也低多了。
“你是认扣还是认罚?认扣,车留下,回去写检查,单位开证明,晚上到中队去取车;认罚,现在交两块钱,当场放你走。”他边说边掏出了罚款收据。
两块钱?我的天哪!我一个月三十二块五,一天才合一块零八分三厘三!
“我认扣!”
民警带着我们父子挤出“重围”,向路边人少的地方走去。
民警低着头,而我则精心构思着深刻的“检查”。
民警突然停住了。怎么,到了?
“老师,您走吧,以后不要这样做了,太危险。”民警竟小声这样说。
我迟疑地瞅着他,用左手揉揉眼睛,却没挪半步。
“我的爱人也是老师。”说完,他急速离去。
第二天,“小蜜瓜”又被“遣送”到“原籍”——老奶奶的托儿户。
6
一天早晨,我和小旭被“小蜜瓜”的哭声惊醒。哟,七点了!
“小旭,我梦见长了一级。”我揉着惺忪的睡眼高兴地说。
“这么巧?我梦见长了两级!”她理着蓬松的短发歪着脑袋叫着。
真是画饼充饥呀!
调资结束了。因为我们是进修才一年的知青速成工农兵“大学生”,没有学历,所以没有我们。
晚上,我的扫帚眉拧成了两撮儿,低着头生闷气。小旭的脸虽也有时多云转阴,可总是劝我:“春生,盼着吧,总有一天……你那破诗里不也表示‘何必春秋觅闲愁’吗?”
于是,我又盼着增加教师的福利。
一天,两天;一星期,两星期;一个月,两个月,然而……
一天夜里,“小蜜瓜”打着小呼噜,我趴在桌子上憋着解愁的诗。近来,我就借写“诗”和琴声来抒发内心的郁闷。小旭坐在我的对面备课判作业。
“雷越打越大。什么‘提高教师的政治地位、经济地位’啦,‘中小学教师最辛苦’啦,‘辛勤园丁’啦,‘人类灵魂工程师’啦,‘着手解决’啦……可下了多少雨?”我停住了笔。工程师的月薪不如捡破烂的,造飞机的不如卖茶鸡蛋的。说是不让随便涨价,可有很多行业都偷偷涨了。理发、洗澡和‘八种必调品’有什么‘亲戚’关系?竟也跟着起哄!大概就因为肥皂里有猪油,梳子用牛角做的吧。提高、提高,物价提高,可地位呢?我愤懑了!
小旭抬起了头:“在人们心目中,教师的地位没有什么变化。我们学校有个工作很积极的老教师,打着骂着不让她的老闺女报考师范。她总和我们唠叨:‘她老舅1961年师范毕业当老师,刚涨到四十三块,可和她一块当工人的每月都五六十块了。’上次你让我给你那个当老师的同学找对象,人家一听‘三十二岁,三十二块五’,都嘬牙花子。我们学校的‘西施’还笑着摁着我的鼻尖埋怨我:‘你这个小瞎凤凰呀,有成林的梧桐树不落,偏偏在一棵光秃秃的臭椿上搭窝,唉……’”小旭也加入了评论。
“是啊,不过,小旭,咱们也应该知足了,从现在起‘臭老九’已晋升为‘穷老三’了!”
“你别净给自己扣桂冠了。你‘老三届’够得上‘穷老三’?”小旭搁下了手里的笔和尺,露出我平时捕捉不到的苦楚的表情。
“咱们‘老三届’呀,被耽误了整整十年,好不容易高高兴兴地得了个‘工农兵’学员的美称,可现在都是灰溜溜的。唉……”小旭长出了一口气,低下头去。忽然她又猛地抬起头来,坚定地看着我,目光,是那样的深邃。
“不,春生,我总觉得低能是奇耻大辱。咱俩,不,也拉着‘小蜜瓜’为什么不能往高能上奔呢?‘小辣椒’可正在‘悬梁刺股’啊。可瞧你最近这样子,我真有些担心哪!”
说实在的,两年了,虽时间不算长,可我了解小旭的心境像了解自己一样。艰苦的生活,把她的烈性磨去了不少,可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走板儿的话。
“奔,奔……牲口没有草怎么奔?口口声声‘按劳取酬’,可在教师身上体现多少?咱家的电费每个月就比别人家多一倍,我一个人每月三两茶叶都不够……”
“还说呢,破茶叶和草一个味,只不过有点色儿而已。”说着,小旭一瘪嘴,苦笑了一下。
“教师是无产阶级的一部分,是劳动者,可每天滚一身粉末,连工作服也没有。夏天,一堂课一身臭汗哪,喊得嗓子不是成了喇叭就是破锣。连售货员、银行、机关都有电扇,他们发白糖、茶叶。可老师呢,回到办公室,烀打着破扇子,灌着白开水。学校好不容易偷偷发下来一盒儿凉油、一袋儿丹参、一瓶儿避暑散。包装是够精致的,可我用那玩意儿过敏!”
“春生,盼着吧,总有一天教师的‘福利’会解决的。”
“盼着?好不容易盼来了个‘班主任费方案’,每月才两块钱。可局里又费半年时间憋出了个‘附件’:教一个班的减半——我幸亏教两个班。要把这精力的三分之一用在关心教师生活,提高教师待遇,调动教师积极性上,也算是办了件好事!”我用手使劲儿捏着钢笔,觉得脸有些发胀。
“看你,又激动了,有什么用呢?”
“现在,有用的是良心!有了它才不至于失去朴素的干劲儿。一个个‘热火炉’给你抱着——都快把人烧死了。我们不需要这个,要的是‘热火炉’上的饭,饭!烧熟的饭!”咔吧,我手里的旧钢笔掰成了两截。
“哇……”“小蜜瓜”惊醒了。小旭赶忙爬上床,轻轻拍打着儿子的小屁股。
“看你,以前蔫儿得说话都脸红,可现在……”
“不错。我以前是少言寡语,可现在总想大喊;你呢?从前像一只百灵鸟,可现在却像只病鹌鹑。”
“嘘——嗓门儿低点儿,孩子睡啦。”
我从抽屉里抓出半盒烟,抽出一支咬在嘴上,一连划断三根火柴。我大口大口地吞吐着浓浓的烟雾,呆呆地死盯着左手紧握着的那半截钢笔。
这时,小旭轻轻地挪下床来,悄悄走到我背后,噌地夺下我右手指夹紧的半截烟,扔在地上踩灭。
“又抽,你怎么也添了这么个坏习惯,又费钱,又伤身子。快睡吧,明天,不,今早还得上班呢,别把身体熬坏了!”
小旭拉着我的手,柔情地看着我。
这双柔软的小手,把我拉到旅行结婚;这双深情的大眼睛,把我牵回新婚之夜……我只觉一股暖流通遍全身。我紧紧攥住她孱弱的手,以至于使她想挣脱,眼圈一热,泪水扑簌簌地从眼眶里滚出来:
“小旭……我……我对不起你呀!自结婚后,你承担了所有的家务,让我晚上备课、学习,你还辅导小妹功课。星期日,你硬是把我轰到图书馆和学校去……偏偏生活又这么艰苦。你真是从蜜罐里蹦到苦缸里呀!找了我这么个穷教书的,吃尽了苦头……我……”
“春生,快别说了,我何尝没有吃过苦呢?你不是也说过苦是营养吗?当然,你比我想得多得多……可你为什么独独没有想到怎样地用自己的力量,来尽快提高自己呀?”
小旭凝视着我积满泪水的眼睛:
“春生啊,你可千万不要这样沉郁下去,我怕你……”
突然,小旭挣脱了我的手,猛地死死搂住我细细的脖子,使劲摽着我——像是怕我跌进万丈深渊似的。然后,她哭了……
好一会儿。
她偎依在我的怀里:
“春生,你还记得刘禹锡的两句诗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小旭憔悴的脸紧贴在我起伏的胸口上,晶莹的泪珠和我的泪水融合在一起。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在颤抖……蓦地,她又抬起泪眼,晶亮的眸子里闪着光,深情地看着我,抽泣着,但坚定地说: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这是我给她朗诵的《离骚》名句,我是抒情,而她是实用!
我紧紧搂着她那温暖而瑟缩的身体,把两片嘴唇牢牢地贴在她瘦削、炽热、挂满泪痕的脸颊上,没有说一句话……
7
如何冲过长满荆棘的地段,在人生道路的“十字路口”上又怎样抉择前程,这确乎不容易啊!
对有的青年来说,生活上的暂时困难和思想上的一度愤懑,很可能导致生活上失去信心,思想上失去方向,精神上萎靡颓唐,进而一蹶不振,甚至……
我不大熟练地用小提琴拉出柴可夫斯基《D大调协奏曲》第二乐章抑郁、晦涩的主弦,抒发我的忧伤之情。
想回心转意,信誓旦旦,然而,不久——
小提琴的弦绷断了,乒乓球拍砸了,报纸不看了,广播也不听了。
盼什么呢?只见桅杆不见船——净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啥时候从喇叭里掉出“钱”来我才信呢!
星期日,备课干嘛,又不给加班费;夜里,何苦费电糟蹋身体呢?还是自己活得在意点儿吧,学学刘禹锡老先生“暂凭杯酒长精神”来聊以解脱吧。但不行,还有李白的“举杯浇愁愁更愁”啊……
不理解呀,工人、农民、售货员、售票员、服务员、理发师的“经济政策”已经相继落实了,而教育界怎么这么难啊?
晚上,我早早就萎在床上了。而长明灯下,只剩可怜的小旭一个人形影相吊。
“春生,后边是深坑,前面才是大道啊!你可不能这样消沉下去!”小旭苦楚地劝说、批评着我,也曾多次使劲儿拽我下床、催我学习。可她麻秆儿似的胳膊怎能撼动睡得像死猪一样的我,柔弱的声音怎能压过我如雷的鼾声呢?
我多次唆使小旭向家里张嘴,因为我猛然想起主张让我们艰苦生活的岳父曾说的话:“过不去的时候说话。”可小旭执意不肯。
时间如水。一晃我浪费了一段宝贵的时光。
我似乎长了点儿肉,“小蜜瓜”的长脑袋也像小打瓜了,可小旭瘦弱的身体更瘦弱了。
我撺掇着小旭去家里要钱。也许是做妻子的,都以贤惠温顺为本吧,谁经得住这样的软磨硬泡呢?最后,小旭在我强大的攻势下动摇了。
这样,第四次“婚约”的堡垒,快要被我攻破了。
一天晚上,我撞进家门。一头扎到床上。
“哇……”睡在床上的“小蜜瓜”吓醒了。
小旭吃力地抱起了“小蜜瓜”。
“春生,一切会好的,你千万别钻进牛角尖出不来呀!”
我一声也没吭,用被子蒙上了头。
我恍恍惚惚看见眼前有一条坎坷、崎岖、长满荆棘的路,正要走向前去。突然,一只恶狼从荆棘丛中蹿出,伸着血红的舌头,张着利爪,向我扑来。我扔下手里的斧头抹头狂奔,恶狼紧追不放……忽然,眼前出现一条平坦、笔直的路。江离、芳芷、蕙荃和蜜桃喷出诱人的馨香……真是到了仙境啦!在这条路上跑,如同插上翅膀一样——恶狼被远远甩在后头了。心里高兴啊!一边跑,一边顺手摘着路边的蜜桃,贪婪而香甜地吞着……猛然,脚下一空,我栽下万丈悬崖……
“啊……”
我惊醒了。
只见“小蜜瓜”躺在我枕头边,蹉着小脚儿哭;小旭含着泪,用热毛巾给我擦着头上的汗。我一阵哽咽,左手抓住“小蜜瓜”肉乎乎的小手,右手攥紧小旭干巴巴的枯手。泪水,滚落在枕头上。
8
下午两点一刻,学校接到我岳父打来的电话,说是让我晚上务必回家一趟。
起初,我思忖着:怎么,“抚恤金”批下来了?让我回家去拿?可接着心里一哆嗦,别再是小旭把我的现状告诉爸爸了?
晚上,出发。
屋漏偏逢连夜雨,自行车坏了。我坐上了公共汽车。
是岳母来开的门。
“妈,爸爸回来了吗?”
“你爸爸刚来电话,说你来后给他打个电话。”说完,回卧室了。
今晚岳母的“天气”也不正常啊!于是我的心鼓敲起来了。
我坐在客厅里,抓起了电话。
爸爸每天上下班不坐专车而骑自行车,说是锻炼。我估摸着,从单位到家,骑自行车最快也得二十分钟。还是用这个时间,闭上眼睛,给自己算算“卦”吧。
“嘀嘀……”
刚过五分钟,突然楼下传来汽车的喇叭声。接着,楼梯发出了沉重的咚咚声,我的心鼓也合着咚咚起来。
我开了门。
“爸爸,您回来了?”
“嗯。”
岳父喘着粗气,脱了大衣。他腰板挺直,宽宽的前额深深刻着几道皱纹。额角,有一道黑色的疤痕,偏下一点儿,有一块紫色的伤疤。两块伤疤是那样不协调——这是两个时代刻下的伤痕……
看着岳父的脸,我把“抚恤金”早扔到脖子后了。我只觉屋里缺氧,令人窒息,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像屏息等待TNT炸药即将爆炸的前一瞬。
“你颓废了!”
岳父单刀直入的问话像锥子扎了我一下。
“昨天夜里,小单特意跑来,说了你的退步。”
怎么,“小辣椒”昨天晚上在我家骂了我个狗血喷头,出来又不辞劳苦地到爸爸这告密来了?昨天不是她寒假的最后一天吗?老实眯会儿,今早快回你的师大不完了吗?这个内奸,狗拿耗子!
岳父忽然站起来,打开锁着的柜子,从最底下掏出一条烟来,喀地掰开,抠出一盒,噌地抽出一支……
我很惊异——爸爸不是戒烟了吗?
老人猛吸了一口,射出一道长而浓的烟雾。
我鼓足勇气,低声道:“我还没有像《东门行》里的穷汉被逼得去持刀抢劫……”
不知怎的,我心里似乎也酝酿上来一股“气儿”。
“什么?你还有理!那穷汉第一次去东门,还被良心拽回来了。可你呢?连古人都不如?你别忘了,那是封建社会,而你是长在红旗下!”
“我……”
岳父又猛吸了一口烟:“小旭,小单也都为你担忧啊!难道因为生活艰苦就在前进的道路上不思进取?你再看看这个……”岳父顺手从口袋里掏出小本本,抽出两张纸条给我看。
这不是我曾放在岳父桌上的那两张字条吗?一张是给某某分配房子,一张是希望岳父“关心”一下某某的入党问题。
你怎么也学起这一套来了?关心别人——为什么不关心关心你自己现在走的路?你呀……
岳父又猛吸了一口烟,伤疤颤动着,闪着光亮。
我的脸烧得厉害。自己也找到这两张纸条石沉大海的原因了,更得出小旭的哥哥还在边疆工作,小旭的姐姐仍在北大荒务农而迄今都没调回来的答案了。
“爸爸,我……”
“生活的路不是眼前看到的样子,它始终是和自己的选择连在一起的。回头看看,低头瞧瞧,再扪心问问,快拔脚回头吧!”
岳父换上一支烟,猛吸一口,然后酝足了气——噗!浓烟带着长长的气声直射出来。
“上午八点,我打电话找你,为什么还没到校?原来你可是争分夺秒!”
“我买菜去了。”
“什么?你……”
“菜店的作息时间和学校一样——我们已经连着吃了三天疙瘩头了。”
岳父的眉头皱了皱,嘴张了两张又闭上了。他急急地吸了一大口烟,却缓缓地嘘了出来。
“爸爸,我想不通,心里堵得慌。”
“哦?那就掏一掏吧,别憋出病来。”
于是,我从解放初期把马寅初先生的“人口论”当“马尔萨斯人口论”批判谈起,一股脑儿吐了出来。我感到嗓子要拔裂儿了。
爸爸的粗眉忽而紧蹙,忽而舒展,忽而睁大眼睛,忽而眯缝着眼睛,忽而歪一下脑袋,忽而点头,忽而摇头,忽而盯着我,忽而又凝视着墙上的长城壁画……而且,嗓子里还发出沉闷的“嗯嗯……嗯?嗯!嗯……”的声音,喷出的烟雾也时而急,时而缓,时而浓,时而淡……
时钟,敲了十二下。
茶几瓷砖上的烟蒂堆成了小山,宽敞的客厅里被浓重的烟雾笼罩着。可此时的我却觉得空气新鲜多了,喘气也痛快些了。
爸爸掐着手指,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给我解答着。
“……春生啊,在翻身求解放的年代,我们全家都走上了艰险的革命之路,义无反顾!我哥哥被日本鬼子砍头挂在城楼上,我姐姐被捕入狱坚贞不屈,我和你妈15岁参加革命,我大弟弟冲锋陷阵渡过江,小弟弟抗美援朝负过伤——无数革命志士抛头颅洒热血,都是在修筑中国的幸福之路啊!现在,你们青年人,也要在生活和事业的道路上,跳过眼前的小水沟,千万不要用思想上的铁锹再去加宽它,更不要淹死在水沟里呀!你不是喜欢唱歌吗?你唱唱《小路》,歌中有‘枪林弹雨’的战场;唱唱《大路歌》,歌中有‘修筑大路,通向幸福新人间’;唱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我们的道路多么宽广,我们的前程无比辉煌……向前进,向前进,朝着胜利的方向’吧!”
我看着爸爸,听着他的话。老人把烟掐了,站起身,推开紧闭着的窗户。透过弥漫的烟雾,我望到了天空中一段宽宽的银河。
“春生啊,你也当爸爸了。如果你的大碗里空空的,拿什么东西放在“小蜜瓜”的小碗里呢?他只会撒泼找你要吃的,又怎能理解你做父亲的心情呢?”
“爸爸……”
我只觉鼻子一酸,两串泪珠滚落在胸前。
浓重的烟雾争挤着钻出窗外,在静静的黑夜中消失了。爸爸站起来,倒了两杯热水。
“对历史遗留的问题和现实存在的问题的解决,要慎重,一步一个脚印。我们吃草率病的亏还小吗?对有些问题的处理,不但要有理、有节,还得要有利、有时啊……”
爸爸握紧了拳头,轻轻地击了茶几一下。
爸爸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我静静地听着,咀嚼着。爸爸的话像潺潺流水,注入我干涸的心田。
“如果你以思想上的颓废来和不如意的生活对抗,这怎么得了啊?青年人,可不能迷失前进的方向啊!在生活的道路上,在革命的道路上,要防止错误思想的潜移默化;纯洁的肌体,要防止病毒的侵害呀!”
爸爸喝了一口水,又从茶几下端出一盘妈妈做的五香瓜子推到我面前……
“青年人,对一些问题想不通,生活上有困难而发些牢骚,这都可以理解。你为什么看不到问题在一个一个地解决,错误在一个一个地纠正呢?你决不能只从个人的主观意愿考虑而不顾客观现实;只盼着摘掉个人生活水平低的小帽子而不急着甩掉祖国贫穷落后的大帽子啊!”
爸爸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
“春生,要说生活苦,小单夫妻不是比你们更苦吗?她爱人是小学教师。可小单在前进的道路上没有趴下,她和你同是一个学校的老师,也有了个可爱的小女儿,但她一直寒窗苦读,终于考取了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北师大教育系的大学生啊!”
“爸爸,我……我错了。”
我的前襟被泪水浸湿了一大片,心里又像坠了一块铅。
“看看,现在你也不像原来那么朴素了。当然,青年人,讲究一些也无可厚非。上周日我这老头子还买了一件新上衣嘛。我给小外孙取这个名就是希望他的心怀要像霜雪一样洁白无瑕,孩子现在未满周岁,你们要给孩子做人生道路上的榜样啊!春生,要把仪表的美和心灵的美结合在一块儿,就不那么容易啦!更重要的,我们要把亲爱的祖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使他成为东方乃至全世界首屈一指的国家!这才是我们神圣的使命啊!”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朝霞初露,冲破了黎明前的黑暗。
突然,我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趔趄,踉跄了两步又站稳了。定了定神,觉得爽快多了。
我咀嚼着爸爸的话,掂量着每句话的分量。是啊,现在祖国母亲的衣兜里扁扁的,但做儿女的,怎能只怨母亲穷而不想方设法让她口袋鼓起来呢?
爸爸说得对呀:“母亲的乳汁少,而饿孩儿们多。你为什么不给母亲增加营养,为她催足奶水呢?你光盼着吃到热火炉上的熟饭,而为什么不主动往炉里续煤,朝锅里添米呢?……”
我在自问:“春生啊春生,你光诉苦,‘工农兵学员’如何灰溜溜的,教师的地位又如何如何低;而为什么不照着镜子把‘灰’擦掉,不像小旭劝的那样,用自己的力量提高自己的地位呢?春生啊,在前进的道路上摔得鼻青脸肿,甚至头破血流,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啊——它可以激发人的鸿鹄之志,催人愤发。自己教过鲁迅的《故乡》:‘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古今多少勇者走出了坚强之路,你怎么不走呢?”
我们这一代青年人啊,快为亲爱的母亲,也为路上的自己,发愤吧!用青春的脚步,在人生艰难而壮丽的道路上,奏出坚定、奋起、优美、激越的旋律和乐章吧!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寒气,狠狠地擂了一拳燃烧的胸膛。猛一抬头,一条宽阔的柏油路出现在眼前。于是,我系紧衣怀,挺起胸,昂起头,大踏步向前走去……
张奎文,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语文现代化学会常务理事,语文教育专业委员会理事长,全国外国语学校工作研究会、天津外国语大学教育集团等特聘专家,天津教育学会学术委员、智库专家。在全国、省级刊物发表论文、杂文、散文、小说、诗歌、书法等作品300余篇,其中多篇论文获全国特等奖、一等奖,部分被北京大学核心期刊和人民大学复印资料收录转载,出版专著、编著20余部。
责任编辑: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