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肥绿瘦

1

风特别凶。张清泉开车回到独栋别墅的院子里，使了很大劲才推开车门，像被人抵着。腿刚伸出去，裤管旗帜一样摇摆。他走进客厅，发现窗帘开了一条缝，室外的光犹如一条明亮的瀑布倾泻而入。窗帘晃动，像藏着人。他心里咯噔一下，折身到厨房提了菜刀，走过去猛扯窗帘。随着清脆的滑道声，窗帘乖巧地折叠到角落。落地大窗中间的开扇和纱窗，全都敞开着。他一向谨慎，每次出门都要反复检查门窗，甚至很多次走出小区大门又倒回家中复查一遍。他给物业经理打电话，进小偷了。经理说，千万不要在业主群里声张，我来打110。

约莫二十分钟，经理领来几个民警。通过监控，看见两个戴口罩的年轻人翻院门，然后敲破玻璃撬开纱窗潜入室内，九分零八秒后退出。一个年纪较大的瘦民警单腿跪着，紫光手电筒贴在地板上缓慢移动，清楚地照出一串脚印。他们分析小偷穿的什么鞋子、身高、体重，以及在室内走动的路线。一顿拍照，拷了监控之后，叫张清泉到派出所去做笔录。

瘦子很客气，让座、倒水、敬烟。张清泉摆摆手。那我抽了，瘦子叼上烟后开始问姓名、地址、电话号码、发现过程、报警时间等等。一边问，一边敲键盘。张清泉张大嘴巴想打呵欠的时候，瘦子才切入实质性问题。瘦子问，你丢了什么东西？张清泉说，丢了一枚戒指。瘦子问，什么样的戒指？老式的黄金戒指，纯重九点九克，张清泉不等瘦子啰嗦，直接报上重量。瘦子问，还有没有其他损失？张清泉说，肯定有损失，损坏了窗户，还有电脑桌的抽屉被撬开，一个笔记本撕破了，就你刚才拍照的那个。瘦子说，那笔记本高档，外面有精致的白卡纸盒，里面还有厚实的皮套，像一个钱夹，小偷不会磨蹭，就直接撕开了。张清泉说，那是证券公司送的礼品，包装有些浪费。瘦子来了兴趣，说你是大户啊。张清泉苦笑一下，哪里算得上大户！只是证券公司会来事，逢年过节送一些小礼品，茶杯、笔记本、颈椎按摩仪、足底按摩器之类。瘦子又问，上面都记的啥？张清泉说，操作股票的笔记。瘦子幽默，说，九阳真经。张清泉笑着应了一下，说以前有做笔记的习惯，现在看就像幼时穿开裆裤的照片，只是一种纪念的意义，本子撕就撕了，抽屉撬坏了，修起来麻烦。瘦子脑袋向他凑了凑，说，这些都可以找物业赔的，当然，你没必要说是我对你说的。

张清泉颇有感慨，那两个小偷戴着口罩和手套，撬开窗户，太专业了。香烟在瘦子嘴上颤了颤，从嘴巴中间挪到了嘴角。瘦子吧嗒了一口烟说，一看就是新手，老手会开锁，不会撬窗户，也不会在室内留下明显痕迹，主人一年半载不发现丢了东西，就一直不知道进过小偷。张清泉为自己说了外行话而一脸尴尬，朝瘦子频频点头表示敬佩，并投以探询的目光。他问，能不能抓住？瘦子说，入室作案，性质严重，这案子简单，好破。他一边让烟头走到另一个嘴角，一边点了几下鼠标。打印机吐烟圈一样缓缓飘出两张白纸。张清泉扫了一眼，对话并没全部记录，只是程序性问答。他在每页下面签了名，摁了手印。瘦子给他留下电话，并加了微信，并说，如果发现有啥线索或者要补充的内容找我，我姓葛，叫我葛警官，叫老葛也行。临别，又补充了一句，小偷怕光、怕声音，建议在窗户上安装紫外线报警器，反正你不缺那两个钱。

过了一个多月，张清泉没收到任何回音。其间小区里又进过两次警车，一次是狗咬了人，一次是两家邻居为扔垃圾拌嘴。恰好两次都让散步的张清泉碰上。他看见瘦得像竹竿一样的葛警官被唾沫横飞的业主包围着。他想顺便问问葛警官，却没办法凑近。又过了半个多月，他忍不住拨打了葛警官的电话，问，小偷抓住没有？老葛笑呵呵地说，我只负责立案，抓人是另外一帮同事。只要有人报案，派出所就要立案走程序。见张清泉没吭声，他又补了一句，这种案子太多了，压根忙不过来，你的关注点别放在破案上，而是要采取什么方法防小偷。张清泉想，你明明说的入室作案性质严重，一生气懒得废话了，只说了两个字——算了。老葛很有耐心，说，要不我们见面谈谈？张清泉迟疑了一下说，没啥好谈的。老葛说，可以谈的很多，至少能建议防盗方法。张清泉不耐烦地说，我再不会到派出所浪费时间了。老葛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充分理解。

老葛的弟弟小葛来了，也是那么瘦瘦的一条线，一看就知道两人是一个妈生的，有点儿像同卵双胞胎，如果站一块儿就是一双筷子。小葛隔着铝制栅门首先做了自我介绍，我是老葛的弟弟，你就叫我小葛。小葛每只手钩着几个塑料袋，其中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里用气泡垫裹着几个圆疙瘩，榴莲的味道一股股朝鼻孔钻。张清泉本来一肚子怨气，无奈伸手不打笑脸人，见瘦骨伶仃的小葛拎来这么多水果，就像一根竹竿上极不协调地挂满了包裹，反倒觉得不好意思，就打开了院门。小葛很随意，不像老葛那样程序化。他进了院子，继续自我介绍，我搞了一个保安服务公司，你们这个小区的门卫就是我们公司的，发生入室盗窃，非常抱歉。客套了一大溜之后，张清泉礼节性地把他请进了客厅。小葛环顾墙上的几幅书画，说小偷有一个习惯，只要现金和黄金，什么翡翠、钻石，各种比黄金贵的首饰，还有名人字画，哪怕再贵，不容易变现的，都不会要。

张清泉说，我也不是非要纠结这件事不放，我只是想追回那枚戒指。一枚戒指虽然折算不了多少钱，对我而言有特殊的纪念意义。其他东西没有偷去什么，但是窗户留下撬痕，地板留下脚印，把抽屉柜子翻得乱七八糟，心里巴着一只苍蝇，要多不舒服有多不舒服。小葛说，理解理解，物业经理不好意思和你讲，让我带话，考虑适当减免下一年度的物业费用，征求你的意见。另外，我个人建议你做好防盗措施，以防万一，别墅区嘛容积率低，摄像头太多了，监控可以事后取证，当时可能看不过来。张清泉说，我已经采纳了你哥老葛的建议，更换窗户的同时，在大门和栅栏上安装了防攀爬的钢刺，顺便想把车库上面的露台建成一间阳光房。刚动工两天，综合治理跑来拍照，阻止乱搭乱建，无人机苍蝇似的在小区上空打转。施工队老板拍拍屁股走了，让我能干了再通知他过来。

小葛说，你早说啊，我看着院子里一堆材料就知道了，我找人给你摆平。他当即哥长哥短地给一个人打了电话，然后对张清泉说，我找了砂石厂老板王破舟，他们现在就设计方案，不违规给你解决问题，并且现场给你解决。张清泉感觉只有称兄道弟才对得起他的热情相助，说，哥们，搞这么大动静，叫我怎么感谢？小葛也爽快，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天过来就三件事，一是向你道歉，希望得到你的谅解，二是交朋友，认个兄弟，三是来拜师。张清泉额头上皱起了两条蚯蚓。小葛笑着说，听说你桌上有两台电脑，一听就知道是炒股高手，希望以后在股票方面多多指教。张清泉同时报装了移动、电信的光纤，接通两台电脑，尽最大可能保证网络通畅。他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对小葛说，我最怕与人谈股票，除非想和谁结仇。小葛愣了一下说，人人都愿意谈自己擅长的东西。张清泉说，我喜欢谈女人，谈八卦，谈房价，谈战争，谈啥都行，唯独不喜欢谈股票。想知道一个人有多丑陋，就把他拉进股市。想折磨一个人，想残废一个人，想仇恨一个人，就让他开户炒股。股市里面几乎看不见人性的优点，却把劣根性无限放大。

小葛笑了，哈哈，行家一张口，就知有没有，换一个人都不会这样说。我，还有马上到的两位，都是久经沙场的老韭菜了。你尽管放心，都是成年人，盈亏自负。今后，你凭兴趣，在方便的时候指教指教。你没有兴趣就不谈，我们只交朋友。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是股市高手。他摸出烟，横在鼻孔闻闻，说烟瘾大，我一会儿出去抽，我知道你不喜欢有人在屋里抽烟。

宁与聪明人打一架，不与糊涂人说句话。这几个角儿肯定不是糊涂人。张清泉在股市跌打滚爬几十年，深知人性的丑陋，一直坚持不随便与人谈论股票的原则，现在当着客人的面，只能说些客套话。他说我这两年确实赚了一些，股市没有常胜将军，盈利全凭运气，你不能只看到贼娃子吃肉，还要看到贼娃子挨打。

这时候王破舟来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综合治理的马爱迎，他们是来一起制定方案的。矮胖的王破舟光着脑壳，后脑勺鼓起几圈肉像台阶，一身黑绸子，举手投足间一抖一抖地涌着幽暗的波光，好似一头乌黑的藏獒，一副笑容始终固定在那张黑脸上。他热情而夸张地上前与张清泉握手，说葛总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又扭头看着马爱迎说，有困难找马主任，哈哈。马爱迎穿着工作服，干练果断。她很有分寸地朝张清泉轻轻点头算打了招呼，围着房子转了一圈说，环境真好，啥时候我能有这样一套房子就好了。她扭头对张清泉说，别超出车库面积，抓紧施工，越快越好，千万别吵着邻居。

事情就这么摆平了。张清泉赶忙招呼到酒店去喝酒。小葛接了个电话，说有急事处理，改天我请客，马主任、王总，你们陪好老大。他抓着手机的手在空中晃了晃算是再见，前腿刚出院子，又退回来，对张清泉说，老大，我们有一个微信群，就十来个人，回头我拉你进去，有时间给我们讲讲课。又朝王破舟补一句，一定要陪好老大！

张清泉一脸蒙，张口之间自己就成了他们的老大，还没有摸清他们的来路。他继续懵懂地望向王破舟、马爱迎，二位赏脸？王破舟矮胖的身体像不倒翁，轻微地摇来晃去，说我肯定有时间，就是不知道马主任有没有。马爱迎对张清泉面露歉意，说真不巧，我这是被王总逼来的，说十万火急非来不可，中午局里要加班开个会，磨不开，改天我请老大。没等张清泉说话，王破舟就抱拳送客了，说感谢马主任，改天还是由我支场子，你一定要接过这张破船票，今天就不耽误你日理万机了。

2

王破舟开车把张清泉带到一个足浴城。刚在包厢坐下，他就说，董事长、教授、作家、企业家，我的朋友就像河滩上的石头数不过来，你说他们这些人聪明吗？面对他没头没脑问这么一句，张清泉一时不知怎么回答，顿了一下说，肯定都有过人之处。王破舟接连摇头，说我和他们虽然是朋友，但我并不佩服他们，因为他们一进股市就亏，所以，要我说句心里话，我只佩服你这种人。

张清泉苦笑道，股市是一个可怕的无底洞，能从里面翻身出来的极其稀少，如果一个人生活过得足够幸福，就没有必要涉足股市。一旦误入，绝对会感慨“庭院深深深几许”。只要有人与我谈到股票，我就劝，最好像戒毒一样远离股市。实在离不开的，要保持一种浅泳模式，不到深水区，小赌怡情。

王破舟说，都说股市“七亏二平一赚”，依我看只有万分之一能赚。他那双小眼像老鼠眼睛一样贼亮，看着张清泉说，我们今后就是哥们了，用不着客套，道理人人会讲，行动起来难啊。股市虐我千百遍，我待股市如初恋。留在股市的，哪一个能提腿上岸？小葛说你是老大，我们以后就跟着你在股市混。张清泉忙说，这是赶鸭子上架啊！要不是刚给他帮忙解决了问题，他肯定一口拒绝。现在人家给足面子，令他骑虎难下了。他看见王破舟双腿蜷在屁股下面，心想他为什么不戴一条金链子呢，那样更像一只蹲着的黑毛狗了。

王破舟说，我给你说实话，老葛和小葛知道你姓名，就能查到你的开户公司，就能通过证券公司知道你的交易量顶呱呱，是证券公司的VIP。当然，他没有能耐知道更具体的细节。他哥俩说什么我都可以不相信，但是他们那毒眼看上的人，我从来不用怀疑。老葛知道自己的弟弟沉迷股市不能自拔，就让小葛找到你学习。

张清泉皮笑肉不笑地摇摇头说，有人名字叫明贵，却没有一点儿自知之明，就像一些人叫有德却总干缺德事，老兄取名破舟，却似有大彻大悟之智。

王破舟胖乎乎的脑袋往后抬了一下。他没有脖子，脑袋像个皮球直接粘在肩膀上，他抬一下头就像皮球在原地转动了一下，只是变换了眼睛和嘴巴的角度。他对着天花板唉声叹气，说娃子没娘说起来话长，我搞过服装批发，开过酒店，做过白酒代理，干过足浴，搞一样输一样，后来不叫王进军了，到派出所改了名字。我读书少，但我知道破釜沉舟。从那以后，我开始沉下心搞建筑。经过二十多年的努力，本市的砂石开采基本上都在我的掌控之下。就像你刚才讲的，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心里有数，我这生意就像在悬崖边走路。都说砂石生意简单、暴利，哪儿有那么简单？如果简单岂不人人都搞了？也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暴利，蜜蜂太多了，这只蘸一下，那只蘸一下，能落到手里就只有毛毛雨。这么多年下来，是攒了一些钱。我没事就琢磨，这世界上最干净的生意只有炒股。不租房，不会做梦都担心房东涨价；没有门面和招牌，也不占道经营，不提心吊胆综合治理上门吆喝，市场监管局也不会扔下一张罚单，等着你点头哈腰去意思意思；更不用挖空心思和税务局搞关系，不用养一大帮人，既要操心马儿跑，又得操心马儿吃饱。就说开辆车跑运输，够简单吧？但是飞扬撒漏，超高超宽超重都有人管。股市虽然叫股市，却不像熙熙攘攘的超市，更不像吵吵闹闹的狗市，坐在家里财富就像滚雪球。想想，炒股是不是世界上最好的生意？但是，我这种大老粗，根本不适合在股市里面混。我就是不服这个气，再难的事我都能想方设法解决。股市不就是一堆阿拉伯数字嘛，又不是要识好多字写什么文章。你说，不还是有人在股市赚钱吗？我为啥就不能赚钱？好不容易瞎猫逮死老鼠赚一块钱进来，马上又没声没息地输一万块出去，太欺负人了。

不用听他多讲，张清泉就知道他没入门，只能宽慰，运气来了挡不住，人在股市就得等运气。王破舟说，别这么哄我。对这种精明人，一直口是心非说客套话，显得过于虚伪。张清泉只能实话实说，股市就是赢一个概率，没有常胜将军，如果谁说只赚不赔，谁就是骗子，有亏有赚才正常。大部分时候赚多亏少就是胜利。即使亏的次数多，赚的次数少，只要能够合理控制仓位，亏时及时止损，赚钱的那次重仓就会赢。王破舟的小眼睛像插上电源，陡然增加了亮度，拍了一巴掌，大声说，妙！赚钱的那次能够重仓就会赢，就像押注，要押对时候，问题是没有赚钱之前怎么能够知道哪次会赚钱、押重注呢？

这就累了，讲多了，王破舟消化不了。不讲，又感觉对不起他。张清泉沉思了一下，尽可能通俗地对他说，选了一只股票开始观察，看准了再动手，先试仓，试仓要用非常小的仓位，用力不能太猛，否则十有八九会早泄。王破舟哈哈大笑，飙起英语，Yes！yes！笑呛着了，拍拍胸口，顿一顿说，我每次搞猛了就早泄，拿捏不到火候，我买股票就是梭哈。

股民走的路基本上都一样，只是有的人重复犯错，有的人最终醒悟。王破舟的所有错误，张清泉都经历过。他对王破舟说，学会了仓位控制，心态慢慢就成熟了，不要一次性重仓买入，宁可小赚，减少失误。因为还有一种可能，万一大跌，万丈深渊，这是用我血泪买回的教训。股市绝不是简单地赌博，是对人性的全面考验，考验一个人的辨别能力、自控能力等等。切记“小仓位”，养成习惯。开始下手不要猛，循序渐进。就像第一次见丈母娘，含蓄一点儿，别吓着她。第一笔做到小仓位的好处，便于后面纠错，及时止损或者补仓。只要不是一梭子打完子弹，慢慢加，把成本降下来，仓位升起来后，主力随便一拉升，账户就红了。

王破舟说，从来没有听人讲这些，今天受教了。他兴奋了，当即打电话让小葛赶紧拉张清泉入群。他说，小葛股龄最长，他建的群，加你不到二十人，我，马主任，你都认识了，其他多数是普通妇女。张清泉说，我社恐，怕热闹。王破舟说，都是网络交流，十几个人，我也不是人人都认得，只是在群里混个脸熟。他给张清泉挤挤眼，小声问，老大帮忙理财吗？张清泉说，我不理财，我又不是银行，也不是保险公司。王破舟说，我的意思，帮忙操作账户。张清泉赶忙摇头，坚决不可。王破舟疑惑了，有啥不可的？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兜底的，赚了均分，亏了你赔；一种是不兜底的，赚了你按20%提成，30%也行，大家商量着来，亏了是我的。张清泉说，看来王总的股市经历颇丰，我早年帮亲戚操作过股票，那时候见人就主动谈股票。十几年前的一场股灾，把亲戚的账户亏得一塌糊涂。我的哥哥一路吵着骂着，让我到银行取钱赔他。我的姑姑看见我像躲瘟神一样。我把好几个亲戚账户的亏损全部补上，而且按照每年20%给了利息。即使这样，也换不回他们一句安慰与感谢。从那以后，我再不主动与人交流股票，更不代管账户。偶尔在广场、高铁、超市看见有人唾沫横飞地谈股票，我就绕道或者装聋作哑。你知道我为什么找老葛？我不是纠结小偷抓住没有，是因为被偷走的那枚戒指是我与前妻的婚戒。王破舟说，难怪，婚戒确实有不一样的意义。张清泉苦笑着说，我都不好意思提及自己的炒股历史，二十多年前我因为炒股第一次爆仓，与前妻离婚。她带着两岁大的女儿移民海外，成为我心中最大的一块伤疤，不敢轻易触碰。

王破舟一边给张清泉续满茶杯，一边听张清泉郑重其事地说，一个人如果能做到持续盈利，不会在乎本金多少，哪怕自己只有几万元，也会滚雪球一般壮大。今天，我也不谈代客理财合法与否，至少我是不会看上那一点儿辛苦费的。代客理财的出发点就不正。我的大部分资金做中长线，少量资金做短。开市后，需要全神贯注。我操作股票时手机调到飞行模式，不喜欢受干扰。股市唯一不变的是瞬息万变，短期涨跌难以精准把握，如果代管账户会分散精力，而且带来心理压力，影响正常发挥。

王破舟点点头，说实不相瞒，此前我交往过不少高手，他们都怂恿我代管账户。我也长了心眼，把自己的账户给出去，用老婆的账户悄悄跟着操作。有的人精，把密码改了，说管理账户多，统一密码不耽误切换时间，人家说的也有道理。总体上，有亏有赚。其中一个网络大咖叫“重剑无锋”，二十多年前是本省高考状元，炒股做到几个亿，有几年在财富论坛上比较活跃。他是我老乡，我千方百计以这层关系套近乎联系上他。你应该知道他吧？张清泉说，略有耳闻，江湖上这号人多，我很少与外界交流。王破舟显得兴奋了，说，你应该听过他的名字，那些年在财富论坛上很牛的大咖，粉丝有上百万。他经常做分庄，帮庄家锁仓。我看过他和一帮基金经理到海边乘坐游艇的照片，一个个晒得比我还黑。为了抓住资源，他也够拼的，跑到大理买别墅跟一帮基金经理做邻居。我的账户交到他手里两年多，刚开始赚了不少。几年前的股灾式暴跌，加上随后的熔断，栽了跟头。他和宁波一个叫“三爷”的坐庄几只股票，据说“三爷”那一年亏了几十个亿。

张清泉没想到王破舟介入股市这么深，说，这样挺好啊！王破舟说，好个屁！人家底码大，圈子广，路子野，亏了能想方设法赚回来。他们圈子最少都是上亿，我们千把万的资金人家根本看不上。当初我打老乡牌死乞白赖的，那时都是QQ联系，后来玩起了微信再也联系不上了。不知道人家到地球哪个角落隐居了。我账户里几只股票就是他们曾经坐庄的，当时十大流通股东都能查到他的名字。

张清泉问了一个比较扎心的问题，你跟他到底赚钱了吗？王破舟说，刚开始肯定赚钱，后来亏了……呃，呃，整体亏了。有一句话叫啥来着，“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股灾谁能躲过？唉，说起来惭愧。他拍拍油亮的脑门，要不，我打开账户你看看？张清泉不好拒绝，对他说，手机功能毕竟有限，很多东西带不动的，我只能通过电脑才能看清楚一些细节，炒股是一门技术活，和打仗一样，漏掉一个细节，就会一败涂地。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还真与别人不一样，找你理财还拒绝。王破舟双手都竖起了大拇指。他的大拇指又粗又短像段烤肠。老葛和小葛的手指细得像牙签。他打开交易软件，把手机递到张清泉面前，说老大你帮忙号号脉。他的账户有两只红的，是盈利后留下的一百股纪念仓，剩余的股票绿油油一片。张清泉滑动了一下屏幕，看到五百多万元的账户竟然持有二十多只股票，少的亏十几个点，多的亏八九十个点。小白中的小白。他把手机还给王破舟。王破舟纳闷了，这么快，就瞄一眼？张清泉摇摇头说，五百多万的账户，却买了二十多只股票，太分散了，你哪里有精力跟踪每一只股票的走势？好比妻妾成群，不是这个蹦跳，就是那个哭闹，你不烦吗？

老大莫笑我，王破舟呵呵呵地笑起来，一只手不住地挠头皮说，老婆多了真是烦。张清泉醒悟到说漏嘴，又收不回来，只有干笑着说，我无意中打个比方，不恰当，不恰当。王破舟却佩服起来，说，老大，你是麻雀啄牛屁股——确实牛（雀食牛），还真是这样。别人觉得我有几个老婆过得像土皇帝，却不晓得我心要粉碎。别人看见的是我娃子一大窝热热闹闹，却不晓得我脑壳要破。老大，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张清泉抿口茶，缓缓说，有一个叫梁实秋的文人，曾经说过一段话，要想一日不清净，请客；要想一年不清净，盖房；要想一辈子不清净，娶姨太太。你最烦恼的，应该是老婆吵架。王破舟脑袋又圆又胖，没有脖子是没法快速摇的，只能轻轻地晃。他晃晃脑袋说，这个梁实秋说话倒实在，莫非有几个姨太太？在我这儿倒不会，打死她们也不敢，我根本不让她们待一块儿。我最怕的，就是节假日。张清泉笑了，我也不喜欢节假日，休市，闲得蛋疼。最不像话的是，股市遇到节假日跟着调休了，到周末那两天仍要休，少开一天门要给国家损失多少印花税？王破舟仰头倒在了沙发上，说，哈哈，我不烦这个，股市又不是我开的，少一天也不会掉一根毛。我烦的是节假日分身无术啊，陪了这个，亏欠那个。张清泉好奇地问，你到底有几个老婆娃子？王破舟说，不生娃子的女人不能算老婆，生娃子的有四个。大老婆生了两个，拢共五个娃子，我不容易啊！他想坐起来，要先侧身滚下沙发，再重新坐下。他说，所以我得炒股，哪一天我突然不在了，每个娃子至少要留一千万吧，四个老婆不给一千万也得八百万吧。张清泉也朝王破舟竖了竖大拇指说，你有担当。王破舟说，其实，不炒股我就能给这么多。我对不起老婆娃子啊，在股市先腰斩，再膝斩，亏了七八千万，现在的鸭梨又酸又大。他抬手抹了抹眼角，笑容依旧挂在脸上。稍顿，突然问，老大，你有几个？张清泉心想，就是有，也在地下秘密活动不能告诉你，哪儿像你一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应付地摇摇头，不置可否。王破舟说，我不像小葛，他有安全意识，情人至少一个加强班，从不出事，游刃有余。我不行，枪老走火，怀了就生，本来玩玩的就得养着了。

小葛？张清泉疑惑了。王破舟看张清泉真不知道，就说，他给你拎的水果，是从“果然”的店里拎的；哪天你想换手机了，他可以从“小玲”的店里给你拿一部；你想理发了，他可以带你去找“映雪”抓抓头皮顺带按摩颈椎。你没看见他瘦得像芭茅杆，一个女人不管胖也好瘦也好，都是一块海绵，那些海绵不把他吸干吸尽才怪。我都眼气他哥俩，老葛当个警察多潇洒，工资基本不用，老婆基本不动。小葛开个保安服务公司比他哥更潇洒。

张清泉似有所悟，你刚才讲的这些都是网名，都是股友？王破舟说Yes，yes！老大精明，一点就破。张清泉说，这老大叫得太别扭。一点都不别扭，在股市，你就是老大，王破舟又哈哈大笑起来，说，小葛和她们是名副其实的股友。张清泉疑惑了，问小葛那些女朋友都炒股？王破舟说，我和老葛、小葛都是几十年的哥们，老葛是个死脑筋，只会围着石磨转圈圈，小葛是个热心肠，喜欢给朋友们帮忙。那些开店的，少不了遇到客人吵架、小流氓讹诈，一有事情就报警，哪个警察小葛不认识？常在河边走，哪儿有不湿鞋的。有多少他也不会都告诉我。肯定不是都炒股，有那么几个开店的手里有闲钱迷上炒股。他搞一个微信群，取名“财富自由”，把炒股的朋友们拉在一块儿。他总觉得对不起那几个情人，没有帮她们赚到钱。都不容易，做小生意养家糊口，每个人账户少的几十万，多的百把万，或多或少都亏了不少。

聊到这个份上，张清泉就毫无顾忌地提起建议，很多股票处于空头，仍然会“跌跌不休”，建议果断止损。个别股票经历了长坡下跌后开始横盘，出现主力异动，可以跟踪。你不如集中资金去做三五只。我想，不管好歹你作为一个老股民，谈这些道理你多多少少能理解。王破舟说，我晓得自己有几斤几两，硬着头皮搞只会往无底洞里填。跟着蜜蜂找花朵，跟着苍蝇找厕所，跟着富翁赚千万，跟着乞丐去要饭。以后我就听你的，你也别客套，该收费就收费。长年炒股的没有一个糊涂人，更没有一个小气人。张清泉想了想说，既然你们相信我，我就在群里发一些资料，互相交流。王破舟胖乎乎的手摇晃着像可爱的布偶，又飙起了英语，No，no，no！你直接发指令，该买啥卖啥，直接命令。如果学习能成功，我们早成高手了。马爱迎算聪明的吧？花钱学习网课，买书，买软件，熬夜把眼镜度数翻了一倍，账户却不见翻倍，亏的幅度比谁都大。

张清泉作为过来人，对王破舟说的这些非常理解。他重复了自己的原则，一不代管，二不收费。他说，我可以交朋友，但不能做生意。以后，我尝试把自己的交易截图发到群里，供大家参考。王破舟双手抱拳提高了嗓门，夸道，老大，君子，高人！接着说，怕死不当兵，怕亏不炒股，你在群里放开了讲，凡事讲缘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王破舟抢着买单，把张清泉送回别墅时，又从尾箱搬下来两箱茅台。

3

后面一段时间，没了苍蝇和橡皮糖，张清泉的阳光房顺利竣工。

张清泉进了“财富自由”群，受到隆重欢迎，群里每个人都抢着以顶格数字发红包，真应了一句话——生活中缝缝补补，股市中挥金如土。一些人逛菜场都会分分角角地计较，一旦触碰到股票就豪放起来。张清泉挺感动的，赶忙也顶格发了一个红包，随后在群里发了不少链接，告诉他们真正的技术基本上都是公开的，用不着花钱，免费就可以在网上搜索到，但凡识字的都可以学习，关键是结合实战去领悟。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张清泉知道他们没有耐心去读链接，即使硬着头皮读了也不一定能够领悟要点，绝大多数人一学就会，一用就废。但他还是发链接，说不准哪一个人会认真看，并且悟道呢。

张清泉尝试着把自己的交易截图做了处理发群里，同时强调仅为个人行为，如果据此操作，盈亏自负。按照常态，群里的人一定会观望。等一段时间验证之后，他们开始在群里廉价地拍起马屁。慢慢，他们开始试探着跟风买卖。赚了，有人开始在群里发红包，一个比一个爽快。

小葛在一天晚上抽空找到张清泉，拎着两提茶叶。张清泉说，这就见外了不是？小葛呵呵笑着，说经过“一叶知秋”那儿，顺带的。张清泉爽快地说，如果方便，你把账户截图给我看看。截啥图，咱俩老夫老妻，扒光了还有啥不好意思的，直接打开账户你看，小葛说着打开账户，像个小学生诚恳地等待老师给出评语。看张清泉直皱眉，就说，老大，直说。张清泉发现小葛和王破舟犯了同样的错误，持仓过于分散，两百多万的账户竟然买了二十几只股票。他问，情人多了，精力够用吗？问罢，发觉又说漏了嘴，却覆水难收。小葛却坦诚，哈哈一笑说，我这辈子不可能有什么仕途了，不如活个痛快，女朋友是有一些。唉，岁月不饶人啊，如今力不从心了，想夯也夯不动，也就是红颜知己。现在，她们一个比一个蛮不讲理，老埋怨我变心了，嫌找她们不够勤。找了，又埋怨我应付差事，让她们匆匆忙忙吃快餐。我想卖力，但我确实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张清泉尴尬地说，哥们，我说的是股票，你不妨集中资金买两三只。小葛辩解，为了安全，鸡蛋不要放在一只篮子里。张清泉哭笑不得，说不要放在一只篮子里，不等于天女散花，你两百多万的资金持股数量好比上百亿的基金。你就这么多鸡蛋，却要买几十只篮子去放。小葛点点头，笑了，咋说呢，我这个人恋旧，有一些股票会长期持有，我打算卖一些股票腾出部分资金跟老大走。听了这句话，张清泉觉得可以进一步沟通，便问小葛，来客了，你要杀鸡招待，你会杀哪只鸡？小葛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杀不下蛋的那只。张清泉问他，关键问题是你能准确判断哪只不下蛋吗？小葛嘿嘿笑了，说买的时候我觉得都会下蛋，现实告诉我，往往看走眼。不过，我买得多，东方不亮西方亮，总会有下蛋的。张清泉和小葛开玩笑，你股票池可以搞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每天翻牌子，模拟操作练习盘感。实战，最好只选一个正宫娘娘重仓关注，最多选两个偏宫，不要想着雨露均沾。小葛点点头说，有道理。

张清泉问，你们以前经常交流，也跟别人学过，都学会了什么？小葛右手食指的指甲不停地刮着下巴，胡茬一直发出被收割的声音。略加思索，他说，群里有几个朋友比较勤奋，学习多一些，经常在群里交流。我们学到的就是坚持价值投资，不执迷技术。股票价格有时高于价值，有时低于价值，但迟早会回归价值。就像遛狗，狗有时跑在人前，有时跑在人后，但总归回到人身边。遛狗时，人通常缓步向前，而狗忽左忽右，东走西蹿，正如股价的波动常常远大于基本面的波动。做股票就是要有信念，拿得住。

张清泉听见的不是小葛在收割胡茬，而是庄家收割韭菜的声音。他沉默了，恨不得痛痛快快骂小葛一顿，但是他尽量调整自己，思考怎么讲道理能让小葛明白，同时最大限度保留小葛在生活中作为一个精明人的面子。他问小葛，警察破案依据什么？小葛说，从宏观上讲，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从微观上讲，依据就包括很多，比如人证、物证等等，像小偷光顾你家，警察除了调取监控，还要寻找痕迹……张清泉举手示意他停下来，问，痕迹？小葛说，对，痕迹，指纹、脚印都是痕迹，撬窗有痕迹，开锁也有痕迹，普通人看不见的警察都能看见。痕迹是一门技术活，刑警他们每年都有专门的培训。

张清泉笑着问，你老婆知道你有红颜知己吗？小葛撇嘴一笑，哈，我搞保安这一行的，还能让她抓到痕迹？张清泉问，你坚持价值投资，不相信技术？小葛说，所谓重剑无锋，技术不过是术，价值才是道。张清泉问，那么警察破案呢？小葛说破案当然需要技术，这与价值投资有什么关系吗？张清泉反问，无商不奸，无股不庄，这句话你认可吗？小葛说当然认可，只是有大奸小奸、强庄弱庄的区别。张清泉说，很好，你认为庄家或者主力，与散户的最大区别在哪里？小葛反复用指甲收割胡茬，思索片刻，拿定思路，缓慢地说，庄家是大象，散户是蚂蚁，最大的差别在资金量。张清泉说，这就对了，资金量，有量的地方就有庄家。庄家行动必然留下痕迹。散户没有合力，只会跟风。一只股票，庄家不动，只靠散户，成交量稀稀拉拉非常少的。听张清泉讲到这里，小葛直了直腰板，来了精神。张清泉指着电脑说，庄家也是人，庄家手下的一帮操盘手也是人，有人就有痕迹，因为任何交易都要经过人的计划与操作。散户能做出倍量阳线或者涨停板吗？无疑是庄家行为，我们就顺着这个痕迹捉贼。小葛似有所悟说，我们决定交易的时候就是根据股价呀。张清泉看他仍旧没有开窍，只得继续讲，打开股票交易软件，大多数使用两个窗口，上半身是价线，下半身是量线，这个你明白吗？小葛点点头说，这是基础知识。张清泉说，很多人看股票，就像看人，只喜欢盯着上面，脸蛋决定一切。只要脸蛋好，白了，白美人；黑了，黑美人；胖了，胖美人；瘦了，瘦美人。这是大多数人的通病。看脸，容易被迷糊。看下面，才是真实的。当然，像你这种投资者还看内心、看本质，喜欢分析基本面。遗憾的是，人们看股，往往不看下面，不看成交量，或者看不懂价格与成交量的关系。成交量才是主力的身影、足迹、思想。他尽力地给小葛打比方。小葛太瘦，嘴巴两边本来有一对括号，一笑就有了一摞括号，说，你这比方太形象了，是这个理。张清泉趁势问他，你去找情人，是上面决定下面，还是下面决定上面？这个问题有意思，小葛边说边摸出一根烟横在鼻孔下，如果情人问，我会说大脑决定一切，我想她了，她会高兴。实际上，是下面给上面传递了需求信号，所以应该是下面决定了上面。

张清泉敲着键盘，不断切换一些股票K线让他看，说，触类旁通，紧紧盯住下面，这些成交量是不是红柱长绿柱短？涨幅大的价线相对应的是不是高量柱，跌下来的价线对应的是不是低量柱？这就是上涨放量，下跌缩量。“红肥绿瘦”是庄家搞事情的痕迹。一只股票，要发动行情了，下面就会率先反应。所以，你不能光盯着上面，主要是盯住下面。上面的反应，都来自下面。一只股票长坡下跌后开始横盘，成交量开始变大，为什么？堆量，就是主力春心萌动，悄悄吃货，迟早要发动行情。没有傻瓜无缘无故地抬屁股、鼓肚皮。庄家吃饱了，才会发骚。作为散户就耐心等，等到发骚的时候及时介入。

小葛激动地连拍大腿说，今天终于明白了，散户总是盯着上面的价线看，感觉、心态、行为都被股价所左右。散户因为看不懂量价关系，只看股价而追涨杀跌，所以一直被庄家割韭菜。张清泉心想，哪有这么快就终于明白的？他打开一只价格翻了十倍的股票，首先把K线图缩小让小葛看全景，然后慢慢展开让他看细部的变化。他说，你好好看看她上面的价线老是冷冰冰的，长长的阴线，拉着脸、阴着脸，把很多人吓跑了，但是她下面的量线很诚实，根本没有成交量，专业术语叫长阴短柱，这就是假摔。当庄家开始吃货时，下面便有了躁动。庄家就是那个既想当什么人又想立牌坊的，发动行情之前上面喜欢装、得压制着，不能随便让散户看出来，看出来就洗不走浮筹、吃不到筹码。散户的习惯，看见一只股票一次次阴了脸，受不了折磨，就会跑掉。派发阶段则相反，上面极其妖娆，吸引大量跟风盘，下面则在抛售筹码。当你看懂下面的量线之后，就知道她是在装。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人们交易股票的差别在于认知差，同样的股票在不同人看着会有不一样的结论，有的人看见的是风险，有的人看见的是机遇。发生案件，群众围观，看的只是表象的热闹，只有刑侦警察在捕捉有用的痕迹。在股市，尽可能把自己培养、锻炼成为合格的警察。张清泉觉得拿警察举例才能让小葛明白。

小葛指着一幅K线图问，这些不断出现的长阴对应着下面的高量柱，吓死人了，是不是庄家出货？看小葛这样子连基本图形都不懂，张清泉耐心地给他讲，股价高开低走会显示为绿色，无论收盘价与上一个交易日比是涨是跌，只要这天均价线收在零轴之上，一律视为假阴真阳，就是说大部分成交量发生在零轴之上。这不是出货，而是洗盘和吸筹。你把那些假阴全部当作阳线看，是不是感觉不一样了？小葛接连点头，说，太有道理了！但是，我们大多数散户不能分辨庄家行为，作为价值投资者，是不是完全可以忽略这些细枝末节，做到手中有股心中无股，不问过程，但求结果。小葛傻傻地杠上了，继续说，一个好公司的股价不可能永远跌，有的股票虽然是浮亏状态，但我的筹码没有丢，大不了留给儿子，儿子再留给孙子。张清泉感觉头要炸了，但是既然把小葛当朋友就得对朋友有足够的耐心。他说，为什么那些业绩优异，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都好得不能再好的股票总是阴跌？你觉得天理难容，死磕。为什么那些业绩很烂的股票成妖，你只能欣赏？你是不是在一些股票上面不断地坐过山车？为什么大多数人坚持价值投资，却亏得一塌糊涂？价值投资并不等于连最基本的技术都不掌握，不等于无脑买入，不等于躺平死扛。我不主张频繁操作，但是炒股如炒菜，一个合格的厨师必须得适时翻炒，不是扔进锅里就什么也不管了。如果扔进锅里就不管了，有那么简单还能分出厨艺高低？你应该坚持价值投资的大方向，忽略短期波动，根据主力痕迹做好局部的大波段操作。

小葛说，这不是高抛低吸吗？张清泉心里骂道，真是杠精，不亏才怪。他说，这是顺势而为。他深切体会到对牛弹琴的无奈，说普通散户只能通过公开信息判断基本面，根本不会知道公司是不是积弱已久，或者憋什么大招，也就是只能看见明牌，看不见底牌。所以，基本面对散户而言是滞后性的，只能用来佐证技术面。我并不是让你做短线追涨杀跌，而是告诉你不能一棍子打死，全面否定技术。你要顺势而为，把控大波段。张清泉把K线切换到月线图，指给小葛看，这只股票的下面每出现几根高高的红柱之后，就会出现一堆矮矮的绿柱，总是这么周而复始。他继续举例，有一句话叫大丈夫能屈能伸，常态讲的是一个男子汉既能低调忍耐又能高调干事，从狭义上讲一个男人既能亢奋出击又能把持得住。

小葛长叹一声，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张清泉严重怀疑小葛口是心非，完全在应付他，根本没有听明白，或者说从根子上不能接受他的观点。小葛却谈起自己的经历，说，我本来也在公安局上班，带编的，因为在一次执行任务中开警车追小偷，小偷骑摩托和卡车相撞致伤，被好事者拍了照片发在网上成了舆论焦点，我一个人把过错全部揽了，受到处分，牺牲我一个，保住了几个同事。我后来觉得仕途无望，就辞职搞了保安公司，那些同事现在都混到中层干部以上了，公司业务靠他们照应。有失有得吧，同事们虽然位置坐稳了但一辈子平平淡淡，我虽然没了仕途却在经济上得到实惠，时间上有了自由。我哥，老葛，他就不行，死脑筋，一头无一头。想当年，他和梁四眼本是同学，梁四眼天生近视，并不是爱学习才戴上的眼镜。上学时，梁四眼总抄我哥的作业。我都不知道梁四眼靠什么进了公安战线。那年，一桩陈年旧案牵扯了内部人员，梁四眼拍拍胸脯一个人承担了全部责任，然后被安排到乡派出所好几年。再后来梁四眼因为当年案件查清落实，反而平步青云。这真应了那句大丈夫能屈能伸的话。我哥快退休了还是一个普通科员，每天风里雨里出勤，他就亏在一根筋。

张清泉听了，叹口气，说世事无常。彼此不语，安静了两分钟，张清泉咽口唾沫，打破沉寂，继续耐心地给小葛讲股票。他说，你买入后死捂，实际上就是一种惰性，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无奈。当然，只要基本面优异的股票，在相对低位买入死捂，大概率可以等到解套赚钱的一天。只要心态好，可以死磕。对超量资金而言，这么投资是一种层次与智慧。对普通小散户而言，我不赞成这样操作。不掌握基本的技术，很可能买在相对高点，深套多年。张清泉突然觉得自己说多了，说远了。他对小葛说，你和我谈股票，就像我和你谈小偷。看小葛昏昏然的样子，张清泉知道嘴皮子磨破也等于白说。一些小葛心仪的股票，即使价格腰斩再膝斩他也不会割舍。小葛不明白，有的股票在短期内涨了几倍，即使业绩再好后面几年也要尽量回避。张清泉总不能拿把刀架在脖子上逼小葛，像这种一根筋的家伙，不进油盐。王破舟拍拖拍成老公，小葛炒股炒成股东，都是宿命。

张清泉回头想想，本来就不情愿与他交流股票的，现在竟然动了感情滔滔不绝。他只能宽慰小葛，同时也是宽慰自己，只要基本面优秀，守株待兔也是一种投资方法，而且是一种大智若愚的方法。天，阴久了总会晴。再丑的花，季节到了也会绽放。

4

马爱迎突然约张清泉，让张清泉失眠了。张清泉把小葛提来的茶叶带到茶楼。马爱迎看见他提的茶叶笑了，老大，你搞颠倒了，应该我孝敬老大。这话说得，如果张清泉眼里没有一点儿水就要飘了。他掐了一下大腿，让自己保持清醒，说上次多亏马主任帮忙，我一直没有机会感谢。马爱迎说，旁人才说这些，我今天请你喝茶，还要你带么茶叶？张清泉干笑道，你带回家慢慢喝。

马爱迎举止里有一种雷厉风行的干练，坐下后就征求喝什么。张清泉说，不讲究，随意。马爱迎说，来两杯大红袍。待服务员退出后，她又说，炒股的都喜欢红，不喜欢绿。自从老大进群，我学到太多东西，而且我没有花一分钱。说明老大是真君子，真高人。张清泉连连挥手，表示言过其实。心想当官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嘴巴甜，会哄人。马爱迎没有穿工作服，着一身浅蓝色休闲装，似有似无的淡妆，虽然有细微的鱼尾纹，但不掩几分姿色。她说，你别以为我说客套话，我是打心坎里感谢你，我跟着你的节奏交易了好几只股票，全都赚了。张清泉说，运气。她继续给他戴高帽子，不是运气，是技术和人品。张清泉说，要谈技术，在股市混久了，多少都会有盘感，蒙对了就赚，蒙错了就亏，与人品哪儿和哪儿啊。她以短句加重语气说，不是蒙，是技术，是人品。以前，小葛请一个大咖进群带大家炒股，那人让大家发交易截图给他，赚了，就追着每一个人按20%提成。亏了，却不认账，后来连亏几次，自己就退群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问张清泉，你和那人是不是有天壤之别？张清泉觉得听好话是舒服。而且看她说话的眼神，挺真诚的。昨晚，张清泉还有一个坏念头，她约我喝茶莫不会发生浪漫故事？这一串高帽子戴上后，他为自己的龌龊而羞愧难当。这时候，马爱迎说，男人啊，眼神就说明一切。她的眼镜虽然折射着灯光，但挡不住笑眯眯的样子。张清泉赶忙正襟危坐，一边转动着茶杯，一边时不时地吹吹漂浮的茶叶，微笑着，不吭声，只听她说。马爱迎说，像小葛，一看就是洞察秋毫的老司机；王破舟，眯眯眼贼亮，一看就是色鬼。相由心生，这话没毛病。老大，一看就是正人君子。

张清泉在心里说，这女人比小葛、老王精明一万倍。他连肮脏的想法都不敢有了，更别谈什么行动。他不能一直不吭不嗯，总得表示点儿什么，没话也得找话说，一张嘴却开起了玩笑，马主任是不是怕我有非分之想？马爱迎清脆而又悠长地笑了起来，老大真会开玩笑，打死我，我也不相信自己有那点儿魅力。官场上混的女人，什么招数都能轻松化解。张清泉说，还是谈股票吧，除了这个，别的我摸不着北。小葛是价值投资派，对技术不屑一顾，你认为呢？马爱迎说，小葛的性格与工作性质有关，比较严谨，平时要到处跑，没有时间盯盘，只能价值投资。她指指自己说，我就不一样，办公室门一关就能看电脑，坐在会议室也能打开手机，所以我偏向于技术派，只是不得门道，勤奋学习，挑灯夜战，除了感动自己之外，一无所得。张清泉想听听她对王破舟的判断，问王总属于什么类型？马爱迎说，王总嘛，重义气，容易感情用事，他大把的时间，没有事了就打开交易软件，跟着感觉走。反正他财大气粗，不妨多为国家纳税，为造航母贡献几个螺丝钉。马爱迎的评价幽默，也比较中肯。

张清泉打趣道，马主任这么精明，在股市应该收获颇丰吧？马爱迎说没有这样损人的，老大。她笑了两声，突然哽咽了，难啊……这剧本变的。女人一哭，就激起了男人的担当。张清泉咂咂嘴说，这是咋的了这？她说，儿子在加拿大，混得不容易，老催我过去带孩子。我本想在股市赚些钱补贴他们，现在用“体无完肤、九死一生”，都无法形容。她抽出纸巾蘸了蘸眼角说，如果我不学习什么技术，就像小葛那样傻瓜式投资，还不至于亏这么厉害。我每学习一段时间就觉得自己获得武学秘籍，一实战便稀里哗啦一塌糊涂，我就想不通，错在哪里？张清泉知道像她这样的人太多，掌握了一定的基础常识，反倒加大了亏损，包括张清泉自己也经历过这样的过程。张清泉又搬出那句万金油说，时运不济，运气来了挡不住。马爱迎说，老大如果这么说，就是糊弄我了，我今天正式拜你为师，希望得到你的点拨。她双手抱拳做出江湖儿女的豪气，说，点醒一个人，胜造七级浮屠。张清泉觉得她夸张了，笑道，哈哈，我能和佛祖比？我也有输得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时候。死学技术的，不够成熟。死磕价值投资的，同样不成熟。两种人都走极端。怎么说呢，适合自己的方法就是最好的。就像恋爱结婚，情人眼里出西施，在另外一个人眼里可能是稀屎。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赚钱才是硬道理嘛。马爱迎语调有点儿急了，说，“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问题是我的方法大多数时候是错的，根本没有行之有效的方法。

张清泉说，初级学技术，中级学逻辑，高级学哲学，咋说呢？结合你的情况，说通俗一些炒股无非就是三点：掌握基本技术，科学管理仓位，成熟投资心态。这三者是相辅相成的。估计你在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张清泉也有一点儿急了，教人炒股就像老爹背儿媳出力不讨好，和王破舟、小葛可以随便吹吹牛，比较轻松。她不一样，这架势是执意要学习具体东西的。马爱迎说，我虽然愚钝，但能吃苦耐劳，我买的书摞起来有一人多高，买的各种软件数不胜数，只要有时间有机会就学习，不怕花钱不怕辛苦不怕熬夜。我电脑里面安装的有“趋势王”“多空王”“渠道王”“波段王”“背离王”“操盘王”“箱体王”“换手王”“宝塔线”“痛苦指数”“欢乐指数”“红绿灯”“黄金分割法”“运行太极图”等等炒股技术指标，就是不能带来实实在在的战绩。这股市比战场还凶残，真是杀人不见血。所以，盼望老大收下我这个徒弟。

看她那副迫切的样子，张清泉说，大道至简，除了基础性的常识，学的东西太多太杂反而不好，参考的指标太多，知识越多越反动。炒股的最高境界就是删除那些五花八门的指标，只看裸K线。你看看是不是领导越大办公桌越简洁，相反那些小职员的办公桌总是堆得乱七八糟？马爱迎说，迷时师渡，悟了自渡，我一直处在迷茫中，需要师傅指点迷津。张清泉说，炒股是一个系统性的工程，哪儿能几句话就讲明白，至少得坐在电脑边慢慢讲解。马爱迎说茶楼上面有客房，我这就去开个电脑房，你稍坐片刻。马爱迎善于抓住机会，而且顺着机会越抓越紧，生怕错过。张清泉说，这个不是一时半会儿的，没有必要这么急吧？张清泉真没有遇到过这么雷厉风行的女人，本想再开一句玩笑就不怕我非礼，她已起身走了，仅几分钟她就打电话报上房间号码。

张清泉进了房间说，你这行动太利落了，看来你今天是不学不罢休。分秒必争，难得这么好的机会，她边说边打开电脑。电脑速度慢，得耐心等待下载软件。中间屏幕转圈的当儿，她问，老大买的股票都很稳，为什么不带我们做短线？张清泉看她确实学了不少基础知识，比小葛他们知道的多得多，就说，做短线，得看得懂分时，而且需要强大的心理素质，严格的执行力。我只拿很小的仓位偶尔做短。因为做短错误率太高，我不能截图发群里，那样会误导大家。马爱迎说，老大是负责任的君子，你无私分享了，手长在自己身上，盈亏自负，赚了自己花，亏了没有人怪你。张清泉发现她是个想赚快钱的女人，这种心态很容易亏钱。散户就是因为想短线暴富，才不断被庄家收割。散户最大优势就是时间，最大缺点就是心态。小葛如果能够掌握一些基本技术，在相对安全的底部潜伏那些明显有主力资金介入的股票，耐心持有，稳赚不赔。问题是他进了死胡同，不屑技术，只知道分析大家都能看到的基本面好消息。马爱迎则是一个相信技术，却一直没有悟道的苦行僧。

张清泉警告她，财不入急门，散户做短，大多数死路一条。股市只会休假不会关门，机会永远存在。慢就是快，不怕盈利幅度小，只要大部分时间能盈利，复利的力量是巨大的。马爱迎说，我永远不会高估自己的，我的意思是你带我做短线。她看着张清泉，镜片有一层雾气，忽然说，我现在就行跪拜之礼，师傅在上……等张清泉反应过来，她已经跪在地上。张清泉边说使不得，边伸手拉她。她站起来，抓住他的手却没及时松开。两人一时无语，彼此看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躲闪开。她松开手说，谢谢师傅答应手把手地教我了，我，先去洗洗……听到卫生间哗啦啦的水声，张清泉心里感叹，她对股票的求知欲如饥似渴，足够虔诚。作为一个要身份有身份，要姿色有姿色的女人，虽然年纪偏大却不失风韵，虽然微微发福却在丰腴中透出性感。张清泉像一只伺机的老庄股，心里边蠢蠢欲动。

躺在床上，张清泉说，今天你拜师，我却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她伏在他耳边说，夫妻对拜。

5

张清泉再操作股票时单独截图给马爱迎，告诉她买卖逻辑，以及重要的防守位，强调无论什么时候，每买入一只股票都要设置防守位，而且要分批买入，绝对不能全仓一只股票，必须严格执行止盈与止损纪律。他让她把各种指标删除，只看量线与价线。她说，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这样看过裸K线，好不习惯，感觉没有了缰绳、没有了台阶、没有了护栏，没有任何支撑像悬在半空要摔跤一样。他说，过一段日子，你再谈谈感受。不到半个月，她就兴奋了，说，老大，我终于体验了大道至简，现在再把均线等等指标显示出来，我就感觉杂乱无章，被一张无形的网，被各种各样杂乱的信息束缚着。但，我还是越看越懵懂拿不定……她还发了一个挤眼的表情，说，裸，才是最真实的，最美丽的。

这种办事果敢的女人，有一定基础，教起来特别轻松。她时常给张清泉发一些俏皮的图片。接下来的一个月里用小仓位跟着他连续做了三只“牛回头”，其中一只盈利二十多点，一只盈利三十多点，一只翻倍。她问，视频一下方便吗？张清泉说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在视频里，她激动得泪流满面，说，方向不对，努力白费，感恩师傅……

张清泉理解她尝到胜利的滋味，轻描淡写地说，小仓位玩一玩，看起来盈利幅度大，其实没有赚啥钱，打个牙祭。她兴致勃勃，说蚊子再小也是肉，只要找对方法，积少成多，何愁不吃大肉？张清泉立即给她泼冷水，人在得意的时候，往往就有意想不到的风险。中长线的重仓不动，机动的小仓位休息几天。好好冷静一下，不要被胜利冲昏头脑。只要在股市，就得敬畏市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因为风险与明天，不知道哪一个先来。她撒起娇来，说，不嘛，我还要我还要。张清泉吸了一口气，一只手下意识地放在腰部摩擦起来。他一天到晚坐在电脑前十几个小时，有腰酸背痛的职业病。

做短，需要瞅机会。张清泉每晚复盘到半夜，把低位出现首次涨停板和跳空倍量阳的股票放进股票池，每天跟踪。时间久了，池子就像皇宫，总保留有上百只待选标的。他每天要反复筛选好几遍。有时，一晚能选出五六只符合形态的，有时连续多天却选不出一只。即使初选出五六只，成功率也只有二三成。带马爱迎做的那三只，纯属运气好，让她眉开眼笑的。张清泉并不喜欢高频率做短线，虽然轻仓去玩，也得集中精力盯盘。他这段时间犯了一个男人常犯的错误，在女人面前炫技逞能。

因为建立交桥，破坏了电缆，小区突然停电。张清泉手头正在做两只短线票，心急如焚，随手在微信群里发了句牢骚。王破舟的电话几乎是秒来，老大，我安排房间，马上过去接你。这个破船真够意思，以最快的时间到了足浴城，安排了最豪华的套间，两台大屏幕的电脑已经打开。他还叫来一个按摩技师。张清泉说，哥们，这个不能有。王破舟大大咧咧地说，咋了？看不中，换一个。我让她们全都过来，站一排由你选。张清泉赶忙摆手说，不是看不中，你不了解我，我不是那样的人，而且这个时候按摩脚板心晦气。王破舟说，哦，明白明白。他笑着脸，突然间就骂起来，我说为啥看股票时只要接了哪个婆娘吵吵闹闹的电话，股票准跌，晦气。怪不得老大电脑桌上放一头铜牛。技师被王破舟轰了出去，滚走，滚走，收市后再叫你。张清泉对他说，我要盯盘，不和你说了。破舟点点头，说，我到另一间刷视频，需要啥儿的只管叫。

马爱迎打来电话，张清泉才发觉忘了把手机调到飞行模式。她口吻很急，师傅，我发微信咋不回话？张清泉说，在外面呢。马爱迎说，我知道，群里都晓得破船把你拉到足浴城了，小心你的腰被搞成两截。张清泉问，吃醋了？马爱迎说，我没资格吃醋，我发微信你咋不回？张清泉说，又不是自家电脑，我没有登录电脑版微信，我盯盘期间是不看手机的。有啥子事，这么急？马爱迎一副哭腔，你看看一号标的，破了防守线？这该咋办？张清泉不假思索地说，按照纪律，破位止损。马爱迎说，但是……张清泉甩出两个字——纪律！他没有挂断电话，立即点开一号标的K线，走势确实难看，第一条防守线被击穿了。他对她说，急跌不怕，这种强势股防守线可以往下浮动两个点，沉住气。二号标的目前按照预期，安然无恙，没有意外等着吃大肉。她要哭出声了，说我满仓了一号标的。张清泉问，你知道人们天天要去做的最浪费的一件事是什么吗？马爱迎说，师傅明示。张清泉说，擦屁股。马爱迎说，师傅这时候还开玩笑。张清泉严肃地说，人们拿一张卫生纸上厕所，用的上的顶多十分之一，为什么要浪费剩下的十分之九呢？她的聪明立刻体现出来，说，为了安全。

张清泉几乎是咬着牙说，我一再强调，做短资金最多不能超过三成仓位，而且也得分批买入，这次短线资金让你分仓两只标的。择股，要择时，更要控制仓位。会买的是徒弟，会卖的是师傅，会控制仓位的是祖师爷。为什么要有交易原则？一旦失去交易原则就是送人头的。散户失败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没有纪律性，从来不知道给自己定规矩，不能严格执行规矩。炒股该遵守的纪律必须遵守，之所以有那么多的交通事故发生，就是因为很多人不遵守交通规则，对红绿灯视而不见，在股票市场也是一样的，很多人之所以亏损严重就是心存侥幸不遵守纪律。无论采取任何方法做股票一定不要着急重仓，赚钱是先技术到家，能力到位。毕竟股市行情不是这个月走完了，下个月没有了。你简直乱弹琴。张清泉生气了，这个称心的女人总想一口吃个胖子。这时埋怨也没有用，张清泉放下其他股票不看，就盯着这一号标的。他打开手机微信给她发出指令，把价格预埋在防守线清仓。

马爱迎问，那个价格能成交吗？我想要不要以现价割肉。张清泉说，遇到恶庄了，一般情况下庄家先缩量阴跌洗恐慌，把对价格敏感的小散洗出局。接下来会主动出货洗跟庄，洗那些技术派的老股民。用专业术语讲就是“上洗套牢，下洗跟风”。这时看分时图，急跌下来，大概率要反弹一下。仓位轻可以再拿一拿。下面的跳空缺口是第二道防线，不回补就有希望。马爱迎说，如果到缺口还要跌5个点，我害怕，我还是清仓算了。张清泉说，你自己决定吧，我的仓位轻，就不影响心态。哪怕命悬一线，我先观望。缺口不补，后市如虎。敢跌到缺口附近，我结合量能，考虑是不是加仓。日线看股票趋势，分时看庄家意图。这种分时急砸的股票，庄家暴力洗盘嫌疑较大，后面有可能反复虐心式洗盘，不断让恐慌盘割肉。股市没有新鲜事，散户基本上都是死在洗盘阶段。庄家会把散户按着不断地摩擦，把鼻子眼睛磨掉，把脸给磨平。张清泉给她说了这么多，停下来静了静，想了想，又给马爱迎发条语音，对她说，买股票不能用力过猛，每笔委托不要超过一万股或者超过一百万金额，否则有可能会被计入大单成交引起庄家注意。张清泉问她，你到底买了多少？能忍，就再忍忍。马爱迎唉声叹气，唉，忍，忍，又是忍。人一出生就是在各种忍中度过的，小时要忍家长的打骂，上学要忍老师的批评，上班要忍领导的不待见，炒股要忍庄家的虐心。

张清泉说，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忍是一种成熟，也是一种素质。张清泉大部分仓位通过月K线选股做长线，往往要忍受短期二三十个点的振幅，才能守得十倍股。他怀疑这个女人满仓买入时，担心机会稍纵即逝，一次性梭哈了。像她这种心机重的可能有亲戚六眷的好几个账户，谁知道她到底买入多少资金呢？这本就是一只小盘袖珍股，下单凶了，会扰乱庄家计划的。张清泉强压怒气，耐心地开导她，说无论采取什么方法，买入股票立即就大涨的只是极少数，最多占不到三成，大多数会调整，一般都会调整三天左右。为什么？因为你往水里扔石头，不管石头大小都会或多或少地改变波纹，得有时间让水面慢慢回归此前的平衡。如果一下子扔的石头过大，不仅仅是改变波纹，甚至可能改变流向。

马爱迎终究没能忍住，发微信说按照师傅建议的价格预埋，成功止损了，如果当时以现价割肉要多亏两个点。她做短的经历太少，心态脆弱，像从悬崖边捡回一条命，说话有气无力，估计这次交易吐了不少血，贪婪与恐惧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张清泉叹口气，在心里说，活该不听话。

小区物业通知，电缆抢修要到半夜。王破舟说，回去停电，黑灯瞎火的也不能复盘，来都来了，安心在这里住几天。晚上，他叫来几个漂亮的技师陪张清泉喝花酒。张清泉说我不喝酒呀，王破舟说，是陪你聊天解闷。

第二天又住了一天。张清泉让王破舟打开账户，帮他把股票捋了捋，快刀斩乱麻做了清理，建议他分步买入两只“中”字头股票，一只供销社概念，一只物流概念。张清泉打开月线图给他看，股价长坡下跌三十多个月，又连续二十多个月在底部做箱体震荡，多次出现阳倍量、堆量，明显有主力囤积洗盘。张清泉再转换到日线图让他看，目前价格接近箱体下沿，而且成交量萎缩到地量。张清泉对王破舟说，君子问凶不问吉，高手看跌不看涨，它们横盘期间成交量放大了几次，无异动不成妖，拿紧了，主力拉升前可能要做最后一次挖坑。王破舟问，庄家会怎么挖坑？张清泉摇摇头说，不同的庄家有不同的操作手法，如果千篇一律，岂不人人都能摸到规律战胜庄家？王破舟说，老大说的有道理。张清泉问，你怕庄家挖坑吗？王破舟习惯性地挠挠头皮，说，如果是黄金坑我肯定跳下去主动买套，问题是股价不从坑里爬出来，我分不清是不是挖坑呀！张清泉告诉他，炒股看似复杂，其实很简单，用四个字讲就是“赢在拉升”。核心在如何应对拉升前的调整。所有交易成功的关键，是买入后能否出现一根大阳线脱离成本区。如果你的资金量小，技术到位，可以盯盘等待起爆点，不见兔子不撒鹰。你的资金体量在散户中还是比较大的，就得左侧交易，分步买入，主动买套潜伏。所有股票的最高点与最低点，都只是一个点，是一个象征意义的点位，那个点的成交量都极其少，即使你预测到精准的点位预埋资金，往往也只能成交几手，大部分资金只能在相对的高位区域或者低位区域成交。你的资金体量稍微大一点儿，在起爆点是不可能全部成交的，庄家不会给你这个机会，只能成交少量，你觉得过瘾吗？所以，只要资金体量较大就永远不要想着买在最低卖在最高。如果追涨，买在大阳线后犹如踩着一颗地雷，那么只能买在不显山露水的阶段，犹如大兵团作战得悄无声息地提前布局。这几只股票大概率会串阴洗盘，七八根，甚至十几根阴线，小刀拿肉，每天跌幅不大，伤害性却极强，最后可能来一个放量赶底。没有伤害就没有成功，庄家的欢乐永远建立在散户的痛苦之上，庄家建仓的本质就是散户割肉。股市里面的成功者，都是主动弯腰捡金子，散户割肉的带血的筹码就是金子，失败者都是凑热闹爬到高高的树上掏鸟粪，高估的筹码就是外表光鲜的鸟粪。当然，股市预测没有100%准确率，讲的是一个大概率。要知道历史不会重演，但会惊人地相似。切记，遵守一个法则，追高毁一生，低吸富三代。适合你的最佳方法就是低吸、潜伏，闪电打下来时，你得在场。一旦风刮过来，猪都能飞上天。你能不能隐忍，忽略眼前的一切波动？就像坐船，现在看见的海面惊涛骇浪。当股价涨起来后，就像坐飞机，回头再看海面比玻璃还平整。

张清泉给王破舟设计了金字塔买入模型，按照预判的支撑位分步交易，第一次先用三成资金建仓，第二次再加三成资金，第三次把剩下的四成资金全部买入。王破舟说，老大讲的都是真经，我以前从来没有听人讲过这些。你讲的道理我懂，但是我闲了就忍不住盯盘，一盯盘就控制不住手痒。张清泉问他，你蒸米饭，需要每分钟都揭开盖子看看吗？王破舟说，当然不用，如果老揭盖子，米就夹生蒸不熟了。张清泉进一步给他讲，农民种庄稼，播下种子后用得着天天刨开土看看吗？天天盯盘是捂不住大牛股的，不仅仅是跌了心慌割肉，而且涨几个点也会心慌提前下车跑路。王破舟皮球脑袋颤了颤，说，老大放心，话说到这里了，这个定力我有，不行我就把软件卸载了。

后面是五一小长假。王破舟提议带张清泉出去转一转。他的理由是天天坐那里盯盘，屏幕花花绿绿的累眼睛，不如看看青山绿水，养养眼。张清泉想，反正股市几天不开门，出去转转也好，就坐上他的车。王破舟喊上司机，又约了一个朋友，两辆大奔结伴一路向南，一天换一座城市。张清泉开始还以为要看一路的名胜古迹，搜肠刮肚默念相关的古诗词，哪里知道他们这些大老粗除了喝酒就是嗨歌按摩。张清泉不喝酒，喜欢安静，每到一个地方就让他们给搞一台大屏幕的电脑玩自己的。他心里想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各有各的圈子。小葛曾经给张清泉说有机会了带他到处走走，天下保安是一家，无论到哪里都有保安上的哥们接待。马爱迎也说过天下城管是一家，走到哪里都有同行朋友安排。王破舟每到一个城市都有一群穿黑绸子戴墨镜的人簇拥。

王破舟每天给张清泉找一个技师，理由总是那么充分，你老人家天天盯盘，花花绿绿的累眼睛，看看美女养眼。那些技师不仅漂亮，而且手法熟稔，给张清泉按摩脚底和颈椎、腰椎，舒筋活血。第四天，张清泉对技师说，你别按摩了，就坐旁边给我搓腰。他趴在床上，技师坐在他左边，用两只娇嫩的手掌给他搓腰。搓热了，又坐在右边继续搓。技师说，这样扭着身子给您老人家搓腰，比按摩还累，要不还是给您老人家按摩脚底。张清泉说，搓腰。技师只好机械地重复着简单动作，还不能使劲太大，搓一会儿歇一气，不然会把皮搓破。

搓腰时，张清泉把电脑显示器放在地板上，爬床头就能看K线图不断复盘。“炒股不复盘，累死也枉然”，复盘是他的习惯，一日不复盘食肉无味，两日不复盘面目可憎，三日不复盘丧魂失魄。一分精力一分财，精力不到财不来。他把大量时间花在买之初的分析上，而不是花在买之后的意淫中。技师嗲声嗲气地问，老板能教我炒股吗？张清泉虽然知道她在开玩笑，还是习惯性地警告，股市能让穷人变富，也能让富人变穷，更多的是没有来得及变富就变穷了。“炒”字由一个“火”与“少”组成，意思就是越炒越少，挣了钱抓紧时间去结婚生孩子，安安稳稳过日子，千万别炒股。技师笑着问，越炒越少，为啥你还要炒。张清泉说，玩的就是心跳？技师更乐了，难道比做那事更心跳？他说，当然，区别在于大部分人做那事是痛快的，炒股是痛苦的。

小长假之后，那只一号标的上蹿下跳，不断往上捅压力位，往下戳支撑位，又震荡了一周，岌岌可危的样子。张清泉也萌生了退意，担心那货久盘必跌，特别害怕周末出幺蛾子爆什么利空。反反复复琢磨图形的细枝末节，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他最终决定一动不如一静。那货下个周一刚开盘就“厂”字形涨停，随之连续五个一字板。第七板放出天量且屡次炸板，张清泉落袋为安，全身而退，鱼尾留给别人去吃。

马爱迎说，哎呀我的妈，庄家就盯着我账户，一买就跌，一卖就涨。我错过了一个“银河系”！她又约了张清泉一次。张清泉看见她发根隐隐的白色，说钱够花就可以了，股市不是人待的地方，一夜白发的故事屡见不鲜。马爱迎嘤嘤嗡嗡地抽泣起来，说，上次那个标的，就让我一夜白了不少头发，躺着躺着就一身汗一身汗地冒。第二天早晨我都不敢照镜子，等美发店九点半开门染了头发，中午才到办公室。张清泉捏捏她肉乎乎的肩膀，安慰她，失败乃成功之母，股市就是反人性的屠宰场，久经沙场才能磨炼出足够强大的心脏。以后还是调整好心态，别玩短了，坚持中长线投资，不要盯盘。庄家在分时上做手脚太容易了，在日线上做手脚也容易，但是在周线上做手脚就比较难，在月线、季线上做手脚尤其难。散户盯盘基本上是情绪化交易，被短期波动所左右，所以散户是不适合盯盘的。绝大多数人在股市不是用脑袋思考，而是用情绪思考，所以绝大多数人是亏损的。

马爱迎絮絮叨叨起来，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当了十几年副主任，想跨出半步转正，何其艰难。这已经与工作能力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了。追求工作上的那份成就感早已与我不搭边儿。像王破舟那样的危险角色，可把握分寸帮帮小忙，大的忙是绝对不能照顾的。他为了控制砂石经营，手下一帮人设卡强行收费，对刮顺风旗的又要笼络人心。有司机飞扬撒漏被罚款了，他就找我。在这个社会混，抬头不见低头见，他违章盖厂房，送钱，我是不敢收的。就是收下十万二十万，又能发多大财？何况能有几个王破舟？王破舟多了早晚会翻船。我就想通过炒股光明正大赚钱补贴儿子。

为了安慰她，张清泉谈到自己在股市头破血流的故事，曾经两次爆仓，第一次老婆带着两岁的孩子到国外改嫁了，第二次甚至准备跑到深山老林过原始社会的生活。末了，鼓励她，股民就是战士，不能失去勇气，有勇气就有机会。说白了，股市就是经验与金钱交换的场所。有人拿金钱换经验，有人拿经验换金钱，最终结局取决于能不能战胜自我。只要人在，只要时间在，没有任何烦恼是一只牛股解决不了的。何况历史上有很多在股市破产后命运的齿轮开始疯狂运转的例子，如牛顿在1720年炒股破产转行成了物理学家。

混双运动之后，张清泉总想躺着不动，马爱迎却不浪费一分一秒问个不停，师傅每次踩节拍那么准，你从日线怎么判断短期高点？张清泉告诉她，哪儿有那么准的，就一个概率而已，常态情况下，三阳调阴，出现连续三根上影线，一根比一根长就是潜在顶部，大概率要回调。马爱迎表现出应有的精明，说，与潜在顶部相反的就是潜在底部，大概率要反弹。分时呢，怎么做T？张清泉有气无力地说，道理都是一样的，一通百通。分时就是细节化的日K线，日K线就是细节化的月K线。当分时图中价线偏离均线太远，均线跟不上，乖离大了股价大概率要回调。

她穷追不舍，怎么判断偏离太远呢？张清泉感觉自己的声音像蚊子在哼，分时零轴上下一般均分为七格坐标，你也可以设置成涨停板坐标、满占坐标，我就用普通的七格坐标，股价上涨时，当偏离超过五格，或者偏离超过三个点就高抛，等回踩到均线再低吸。她说，真是盛极必衰，衰极必盛。

张清泉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觉醒来，看见马爱迎坐在电脑前翻看股票，只听见键盘的啪啪声和鼠标的滴滴声。

6

突然之间，股市萎靡不振、阴跌不止。功夫再高，扛不住菜刀，这种时候就要管住手，少看不动。在财富自由群里，有一个叫“五月花”的股友发牢骚，说，现在的股市有点儿像生病的丈夫，抛弃他吧，有点儿难舍；厮守吧，天天难受。为他大把投钱，好吃好穿侍候着，期望他能冒点儿阳气，刚看到他雄起，衣服还没有脱完，他已不行了。关键是你刚穿好衣服准备出去，他又在后边拉着你说，有反应了，有反应了，你再等等。群里有人以为买基金安全，结果基金也普遍亏损30%多。王破舟笑他们，买基金干什么？自己玩，好歹过把瘾，你们偏要花钱给别人放烟花。

小葛老婆也在群里，网名叫“冷云袖”，颇有文艺范儿。她见股票跌了不少，开始抄底，觉得抄在地板上，却没想到地板下面还有地下室。她便补仓，没想到地下室下面还有地窖。她继续补仓，没想到地窖下面还有地狱。她头硬，拗上了劲，说，已经地狱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拼死继续补仓，结果没想到地狱居然还真有十八层。“冷云袖”本来信誓旦旦准备躺平，最终熬不住下跌的折磨割肉止损了。她痛心疾首地说熬过十八层地狱发现是无底洞，悲壮地宣布永远告别股市。在宣布退群前，她赋词一首——十年炒股两茫茫，先亏车，再亏房，千股跌停无处话凄凉；纵有涨停应不识，人跌傻，本赔光。牛市幽梦难还乡；睡不着，吃不香，望盘无语，唯有泪千行；纵有钱，不愁光，跌跌不休何日归正常。

张清泉因为在群里发了几次截图慢慢有人跟风，一旦股价出现波动他们便一惊一乍问个不停，严重影响了自己的操作。一些简单的道理他反反复复地讲，但是股民的记忆仿佛只有七秒，下一次遇到同样情况依旧重复询问，气得张清泉想撞墙。有人的股票出现潜在顶部明摆着要回调，张清泉友情提示减仓或者清仓。那只股票的价格很快腰斩后经过大半年震荡再次涨了起来，原来清仓的人就在群里说当初不该卖的。张清泉觉得与这种刻舟求剑的人交流完全是自取其辱。他本来就社恐，除了私下里与马爱迎、王破舟交流一下，和其他人不熟悉，慢慢就不在微信群里发言了，并且设置了免打扰模式。看群里负面情绪越来越浓，他干脆退了出来。

供销社概念和物流概念的股票逆市大涨。王破舟在此之前加了资金进场，把几个老婆的账户都跟着做了调整，而且都把融资仓位打满。他大发感慨，方向不对，努力白费，看清方向了，还得踩准石头，否则就会掉进冰窟窿。当那几只股票在高位出现梯量柱向上斜率加大的时候，张清泉及时对他说，买在无人问津，卖在人声鼎沸。

随后，王破舟又听张清泉的建议，及时做了一波体外检测和疫苗概念股票。当股票连续出现涨停的时候，他问还能涨多少？张清泉告诉他，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涨，我只知道买股票要慎之又慎，卖股票该卖的时候绝对不能犹豫。

因为踩准节奏，加了杠杆的王破舟在大半年时间就获得三倍以上的收益。他乐呵呵地给张清泉打电话，老大，母牛坐飞机牛上天，我翻身了。张清泉问他，你把所有账户满仓满融了，就不怕翻船？王破舟说，死猪不怕开水烫，输习惯了一个样，反正买别的也是输。我相信老大，你把道理给我讲得那么清楚，如果能卖锅卖瓢卖房子卖地卖媳妇卖娃子，我也会全部押上。富贵险中求，成败就此一举嘛。张清泉对他说，我在股市几经沉浮之后，永远只拿一半资金炒股，盈利了就取出盈利的一半，安全垫足够厚，永远给自己留条后路。很多人在股市之所以亏钱除了高估自己的能力之外，还有赌徒心态。张清泉摇摇头，感叹一句，你是完全靠运气的赌徒。

又一个春节，王破舟送来两箱茅台，还硬塞给张清泉一个用红绸子包裹的方砖似的大红包，那分量能把头砸扁了。王破舟说，我清仓了，从此不再玩股票。张清泉心想狗改不了吃屎，所以满脸的不信，说隔段时间又忍不住手痒吧。王破舟一脸认真地说，真不玩了，股市就是一个绞肉机，再进去千刀万剐。我把钱都转出来了，和销户差不多。见王破舟精神萎靡，张清泉问，你身体是不是不舒服？王破舟没有回答他，反问了一句，最近听到小葛的消息吗？张清泉说，有一年多没联系，咋了？王破舟说，他老婆，就是群里那个多愁善感的“冷云袖”炒股亏了两千多万，受不了折磨最终跳楼了。张清泉一惊，长叹一口气说，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股市玩的不仅仅是心跳，还有跳楼。王破舟呵呵一笑说，小葛最近又要结婚了，他现在低调着，不准备请客办场子。张清泉说，他老婆跳楼才大半年吧，这么快就又要结婚？王破舟说，老婆死了留下一窝娃子，找一百个后妈也比不过一个亲妈，烦的还是自己。

张清泉佩服王破舟说不炒就不炒的这股狠劲儿，说，这样最好，金盆洗手。股市就是赌场，赌场不怕你赢，也不怕你输，只怕你不来。他看见始终固定在王破舟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了，显得怪怪的，皮笑肉不笑，就说，你在股市赚钱了，应该高兴才对。王破舟颤了颤篮球似的圆头说，不知道是不是憋在家里无聊，天天混双运动透支过度，最近我的身体不中用了。以前，气力不足技巧补。现在，我连一点儿气力都没有了，哪里能高兴？王破舟接连叹了几口气，继续说，唉，最近生意不好做，我那帮开足浴的哥们才叫惨，动不动就关门歇业，一个个都倒闭了。我现在相信了，对过去而言眼下是最差的时候，对未来而言眼下可能是最好的时候，能好好活着就知足了。

从那以后，张清泉有两年多没见到王破舟，直到有一天看见新闻才知道他出事了。他把公众号上的消息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深挖彻查王破舟（曾用名王进军）等人黑社会性质组织背后涉黑涉恶腐败和‘保护伞’案。经查，王破舟等人非法获取南河、北河河道可采区砂石经营权，通过无证开采、设卡强行收费、打人、砸车等方式，有组织地实施非法采矿、寻衅滋事、聚众斗殴、强迫交易、故意伤害等违法犯罪活动。目前，纪检监察机关已查处其背后‘保护伞’10人，相关人员将移送司法机关。”张清泉拿起手机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想打电话问问小葛，老葛有没有事，最终还是忍住了。

几个月后的一天，张清泉在财富广场的理发铺前碰到小葛。都戴着口罩，张清泉没有认出小葛。还是小葛眼毒，喊他。他看见一个瘦子牵着一个小男孩，直到取下口罩才认出是小葛。小葛说，二月二，龙抬头，给孙子理个发。小葛指着张清泉，让孙子喊声爷爷。孙子只顾玩变形金刚，头都不抬。小葛尴尬地摇摇头说，这孩子，没门儿。两人就近在休息区的一张玻璃钢休息椅上坐下来，聊聊天。

张清泉聊到王破舟。小葛说，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开展好几年了，这是自上而下重拳出击的行动，动真格的。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梁四眼这次难逃法律制裁。我哥，就一个普通科员，啥事没有。他达到退休门槛，刚办了手续，像他这样干干净净退休的老警察不多。他以后就钓钓鱼，哄哄孙子，安享晚年。

小葛说，王破舟是个人精。张清泉问，咋个精法？小葛说，两年前，他看风声不对，和大老婆办了离婚。除了违建的几栋钢构厂房，基本上没有可没收的固定资产和现金。张清泉疑惑了，他的钱呢？小葛摇了摇头。

张清泉想起了马爱迎。在股票投资上，马爱迎后来明显成熟了，她说上了一当又一当，当当不一样，吃了一亏又一亏，亏亏有体会，终于领悟到老师讲的“财不入急门”，慢就是快。她说我再也不做超短线了，我学习你的看长做短，趋势看长，浮动筹码做短，把握好大波段滚动操作。她还说，我终于想明白了，炒股的最终目的是赚钱，赚钱的最终目的是过得轻松自在，所以从现在就要轻松而快乐地投资，把炒股当作一份乐趣，像专心致志炒好每一道菜一样。说过这些之后，也有三年多没联系了。

张清泉对小葛说，马主任三年前就说准备递交申请，提前退休，到加拿大带孙子去。她说做女人难，做个职场上的女人更难，外人只看见风光的一面，酸甜苦辣唯有自己知道，江湖险恶，退休后就解脱了。还是马主任看得开，申请提前退休，现在应该在国外享受天伦之乐了。小葛哈哈一笑，说她真能扯，她儿子在上海，孙子怎么可能在国外？她的事你可能不知道吧？张清泉纳闷了，她能有什么事？小葛明显犹豫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说，你不知道她是梁四眼的地下情人？张清泉忍不住啊了一声，握着的手机差点儿掉地上。小葛说，马爱迎和梁四眼、王破舟都有密切关联。但马爱迎侥幸没被抓到证据，躲过一劫，比较体面地办了退休手续。

张清泉长吁一口气，转移话题，今天太阳真好，外面很多人放风筝呢。小葛说，你啥时候再进群给我们讲讲课。张清泉假装癔怔了一会儿，说，哦哦哦，你那个微信群，还在呀，我以为都解散了。

小葛两个嘴角堆起了一摞盘子，说，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性格的人适合炒股。张清泉笑着问，什么性格的人？小葛在张清泉大腿上捶了一拳，嘿嘿地笑着，说，你这种不合群的人最适合炒股，因为炒股需要独立思考、独立分析、独立判断，合群往往是牺牲自我为代价，不由自主地会迎合他人，获得认同，现实生活中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人进入股市往往会输得一败涂地。张清泉说，太聪明的人确实不适合进股市。

小葛说，群里虽然退出去几个，大部分都还在不是？只是少了几个大款。我在想七八年一个轮回，也该有牛市了。

张清泉心想，如果牛市与时间有关系的话那人人都能精准地抓住牛市了。赚钱与牛市不牛市的关系也不是特别大，这话只能在心里，不能说出去。小葛叼上一根烟，盯着他的眼睛说，得了得了，我知道你不想谈这个。喂，征求一下意见，我想把微信群名称改一下，不叫“财富自由”了。

张清泉问，叫啥？

小葛说，“红肥绿瘦”。

北极，男，有中短篇小说散见于报纸杂志。

责任编辑：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