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妻子怀孕了,那时我们结婚刚一年,孩子是一条漏网之鱼,为人父母的心态遥远得无法想象,我们便到镇上医院偷偷做了。躺在手术台上,妻子痛苦地流着泪花花,发誓今后再不受这般折磨。回到家里,就是年关,也没敢告诉家人,寒风嗖嗖,她帮我杀鱼,许是受了些风寒,之后好几年,右腿总时不时发麻。
六年后,我们决定要孩子了。备孕时节恰因我的两篇文章惹了麻烦,整日间寝食不安,不知将被领导发配到何处。单位是个流动企业,我毕业后,在太行山一个小山沟里待了四年,回机关才两年,真心不想下去,又不得不下去。要赶走来个痛快也好,淅淅沥沥像羊拉屎,两个月后才确定到海南一个工地上去改造。
那些天,我心里乱糟糟的,这样的心境怀下的孩子能好?谁料,屋漏偏遇连阴雨,她一次上街,冷不丁跌倒,回来后就见红,医生说是先兆流产。几天后,便诊断胎儿已死,只好又做了人流。未上手术台,她已忍不住失声痛哭。生理的伤害暂且不论,往后可能的习惯性流产也给我们造成深深的心理恐惧。
第三次怀孕后的四十多天,妻子的习惯性流产症状开始出现。在一家私人诊所开了一盒维生素E,吃了两天,不顶事。我们又到单位医院弄了两服中药,仍不顶事。老中医摇摇头,做了一个形象比喻,土地有问题了,庄稼怎么种都难长好,到省妇幼保健医院让专家看看吧。
我们从小都在村里长大,没见过个世面。小时偶尔头痛脑热,到村保健站弄两片药吃吃,顶多打两针就妥了。听说谁到镇上医院去了,就觉得了不得;又说谁到县医院去了,觉得离死大概就不远了。出校门,多少经些世面,但从不知省城医院门朝哪开?心里愁呀。
一大早做了饭,匆匆忙忙去赶车。家住郊区,到省妇幼保健医院需倒腾好几次公交。路上,妻子身体极度虚弱,把着扶手几乎不能站立。车上好多人看她蹲在地上痛苦的样子,竟无一人让座,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穿得不体面。
省妇幼医院门面大,水平高。里面病人多如牛毛,像蚂蚁排队。排到跟前了,大夫是个年轻娃娃,经验不足,将她的病症记下,可诊断不了,说让挂专家门诊。专家那儿病人更多,只得再排队。到跟前了,专家看也不看,说做B超去。又挂号排队,到B超室,医生说,你刚才撒尿了吧,影响显影效果,看不出来,出去喝点,急尿了再来。我们买了两桶饮料,一口气喝下耐心等待,终于急尿了,匆匆再排队时,中午下班了。
俩人在外胡乱吃了两碗面,在树荫下挨了两个多小时。下午做完B超,医生说,胎儿正处于听见与听不见之间,时日还短,下星期再来吧,若仍听不见,说明胎儿有问题,还要做人流。
那天天气燠热,空气沉闷,逼压得人乏困、腻烦。我们决定,将剩下的维生素E喝完,能保住保住,保不住拉倒。穷人只有采取穷人的办法。
那些天,我心里老犯别扭,有限的认知带给我无限的焦虑:胚胎组织有多少血?老这么流,孩子能正常了?一家就养一个,还是个有问题的,不成心给自己添堵吗?
年龄大了,酝酿生命的障碍太多,我们后悔错过了生育的最佳年龄。记得七年前第一次怀孕时,想自动人流,妻子又是仰卧起坐,又是使劲下蹲,愣是折腾不下来。而孩子现在娇气脆弱得像一只秋末的柿子,一碰就落,一落就要烂。天呐,我们真的老了吗?
花到折时直须折,莫道折时花飘零。
药吃完了,妻子的病奇迹般好了,孩子也保住了。
幸甚至哉,孩儿呀,你福大命大造化大。
怀孕仨月,妻子说,现在孩子正长脑筋,书上说让多吃西瓜。什么道理?不知道。不知道也得宁信其有。还有什么比孩子长一个聪明的脑袋更重要?三月的西瓜,一斤三块五,一只二十多块,三五天准报销一个,一直吃到街上的西瓜多的像烂地瓜。她又说吃核桃好,我又满街里找,一路暗想,概因其形像大脑回沟吧。中医讲以脏补脏嘛,说的是其名,也该包括其形。
后来广州的一位朋友回来,向我们宣传胎教的好处,他们那里年轻夫妇怀孕都做胎教。我想胎教的作用无非是孩子从他娘肚里开始学数数而已,大了都能从1数到100,没啥区别。他极力反驳,说胎教能从根本上改变智商。又举例某熟人的孩子曾胎教过,不到两岁就能识字三百,如此下去,到四岁时开始读小说没啥问题,又说和某某的孩子同岁的另一位朋友的小孩没有胎教,现在还是啥都不会。我一听,不敢再自信了,到街上买本书翻看,果然说得头头是道,于是又骑着自行车满街里找磁带、胎教仪。妻子每天两次,每次十分钟的胎教天天坚持,雷打不动。
平心静气的时候,我就瞎琢磨,首先安慰自己苦心不会白费,那胎教磁带净是些世界名曲,他老爸我三十岁才开始听约翰·施特劳斯演奏的《献给爱丽斯》,他(她)没有出世就开始欣赏、陶冶,能不聪明吗?
其次因孩子的存在,修正了我不少偏见。先前看到一些同僚拼命让孩子学钢琴、跳舞、画画,就不解得很,自己没指望了,便把全部的希望押在孩子身上,寡气!有这功夫,还不如先提高自己呢。现在看来,这看法未必全对,等有了孩子就明白,对自己创造的生命负责,已成为现代许多父母发自内心的、无法摆脱的义务,无论孩子是龙还是虫。
我曾经问过几个有孩子的大学生:你们能否保证孩子将来至少不比自己差?答曰:不行。老办法行不通,新办法找不着,外国的教育方法挺好,可没法照抄。谁独辟蹊径,谁就是在赌博,就一个孩子,你敢赌吗?你会赌吗?你能赌得起吗?说到底,什么样的社会成就什么样的人才,今天的社会变化太快,昨天一个人扛着块“大学文凭”的招牌嘎嘎叫着,骄傲得像只公鸭子,今天在能力、素质试金石面前,就成了一钱不值的狗屎堆。一流的人才源于一流的教育,家庭如何教育孩子?许多人都唉声叹气,没有办法,实在是这个世界变化快。
孩子是随风飘转的浮萍,最终落根何处,实难预料。对于父母,都想将幼苗的底肥施得厚些,再厚些,是营养适中还是过多被烧死,就难以把握了。这世界上多的是只会生育的父母,少的是教育家。
孩子,对于你的养育,我怕不会那样精心。于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也不能负荷太重。家不宽裕,就准备让你以后多受些苦,于你有好处。于我,也省心。自古纨绔少俊才,膏粱无良将,是千真万确的大道理。这是粗略的想法,细想之,说不清楚,我也不是一个教育家,只愿你将来是一个健康的人,诚实的人,自强的人,有信仰的人,一个能吃苦且真的吃了苦还不认命的人。
再说多了怕还为时过早,毕竟这时你还没落草呢。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孩儿呀,预产期到了,你却不守时,没出来。赶紧做B超,大夫说,你头大,直径有10厘米(一般头大点的孩子也就9.6厘米左右),羊水已浑浊,又是高龄产妇,准备剖腹产吧。我半夜睡觉老不踏实,怕你是个还没进化好的怪物。白天见人就问,头大意味着什么?答曰:有可能生不下来,卡在盆骨那儿;羊水浑浊呢?说明你的生存环境已经不好,如同一条鱼,老呆在污水里,不死也要病;剖腹产有何利弊?大人或小孩,吃人饭,就该走人门,剖腹产,伤元气,创伤大,恢复慢,是无奈之举。
第二天,医生又用手检,说头也不是B超所测的那么大,胎心、胎位很正常,产道前后上下左右都合适,等着吧。一场虚惊。
那些天,你母亲最渴望的是肚子痛。频繁的阵痛,是一个将要分娩的母亲的最大渴望。
1997年12月19日一大早,妻子铺天盖地的疼痛终于降临,从早上到黄昏,她站不是,坐不是,吃不下,睡不着。医生说,必须吃些东西,哪怕吐了也得吃,上了产床没劲比肚子疼还难受。
每间隔五分、四分、三分钟阵痛一次,直到一分钟阵痛一次就该进产房了。医生说。
我拿一本《当代》,在呻吟声中一页也看不下去,就做些阵痛的间隙记录。小护士进来,笑嘻嘻地说,挺好玩,你这样消磨时间,又对你母亲说,越痛越好,不痛就不对劲了。护士一走,你母亲失声痛哭,埋怨为什么不安排剖腹产?我弯腰曲背,拉着病床的扶手哼哼着给她讲了一个故事:朋友的妻子快要生产了,就像我这样,嘴里喊妈呀,痛死了,我再也不生孩子了,再不生孩子了。结果好了伤疤忘了痛,第三年又生了个丫头片子,后悔得直跺脚,白痛了,白痛了。
晚上七点进的产房,熟识的接生大夫对我说,你也进去吧,招呼着点。这正是我渴望的。这些天,我的心老悬着,托翁笔下安娜·卡列妮娜艰难的生育过程,在我脑海里经年沉淀,已近钙化;奶奶的“人生人,怕死人,女人生娃是过鬼门关”的絮语,好像在耳旁天天聒噪;一闭眼,幼时偷听母亲和那帮女人们交换生育秘密的窃窃私语,已漫漶成血污狼场的黄昏惨景。
我担心……
医生说你母亲阵痛间隙进展不快,而宫口已经开全,用一剪刀将羊水划破了,飘荡着的海水没了,你驾驶的那艘小船开始急速下沉。医生做着千篇一律的鼓动:人生人,就这一场,再大的痛也得忍,使劲吧!
孩子,在一条幽暗的隧道里,我看见你的头了,有2厘米,达到10厘米时你才能“走”出来,天呐,这几乎不可能。随着每一次的宫缩和用力,你母亲的脸都挣得发紫,我从没见到她那么痛苦过,头上的汗水多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医生说,再有二十分钟还不能顺产,准备手术吧(侧切)。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没电了,手术台上竟然就停电了。我马上出去找手电,幸而家就在医院跟前,几步就回来了。
吊输液瓶、滴催产素、局部麻醉,剪刀剪肉发出噌噌声,我听出剪刀刃好像不快,声音有点钝。现代医学文明将古老的生育险关化解得支离破碎。医生喊,再用力。好!头出来了。可脖子被一条猪小肠一样的脐带缠着,又用剪刀剪,血唰地往外喷,快拿止血钳。很好,你整个地被拽出来了。是个小子。
我好好看了看你,头奇大,不合比例,手脚乱扎。猛烈的哭声将脸颊、眼睛四周的面皮挤压得皱纹纵横。完后,你睁着小眼睛,滴溜溜乱瞅,眼睑明显肿胀着。我想起一句俗语:月子里的娃娃丑似驴。不准确,其实更像猴子。
拾掇好你,医生们马上开始缝合伤口,他们的动作娴熟麻利,边缝边对我说,老张,你打打你儿子的脚,让再哭哭。我没有问为什么,兴许对肺好吧,拍了拍,你不哭。急得我赶忙让护士拍,我替她打手电。毫无准备地,我看见妻子那被切开的刀口了,少说也有3厘米长,挺深,切开的肉往外翻涨,血红血红,冒着血,医生边用纱布擦,边用钳子翻寻里头的不同层次,动作一点不温柔。我杀过狗,杀过羊,但别过头不敢再看。
刚缝合好,胎盘和着血哗地下来了,胎盘像一块破碎的猪肝,厚实重大的一坨,有二三斤重吧,血淋淋的。我在心里默默地念叨,儿呀,你就是这些精血养大的。
凡高说,看见美丽的婴儿,就不要揭开母亲肮脏的下体。我揭开了,从此会敬重天下所有的母亲。
医生问:要不要胎盘,大补药。我说不要。护士把它连同污血一起倒进垃圾堆,只留下干净的你。
孩子,当你和妈妈被抬进病房时,你姥姥正在那儿焦急地巴望。她问,大人娃娃都好着哩?我说好着哩。
走出医院大门,一股暖流在我喉间哽咽。我忍不住想哭,于是蹲在墙角一个人放声大哭,女人啊,伟大母亲,我永远都是最忠诚的儿子。
还好,夜色深沉,四周阒寂,天地为幕,罩住了我的软弱。我擦干眼泪,提着饭盒,返到病房见到妻子和岳母时,忍不住又哭了。岳母厉声责备:大人和娃娃都好好的,哭啥哩?没出息。
是没出息,我不快乐,也不忧伤,只觉得挺不容易的,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有相当不容易的。那一刻,我忍不住想哭。
儿子,可你是个混账东西,你太能哭了。
猛烈而长久,从午夜到黎明。耽误了我们休息算是自找,耽误了别人却吃罪不起呀。无数个夜晚,听到邻家孩子的嚎啕,我就心里埋怨,谁家的孩子,父母这么无能,不会教育娃娃,太可恶!现在我却怕别人半夜敲门。
你是头疼?脑热?肚子痛?饿啦?捂得太紧嫌热?盖得太少有点冷?怎么只会哭呢?
深夜我无法安睡,头痛欲裂,第二天还要上班,又困又乏,神经衰弱又犯了。有时,拿出一张纸,在你的哭声中述写对你的怨恨和无奈;有时气愤不过,被子一抱,躺到外面的沙发上,蒙头便睡。墙壁阻挡不住你嘹亮的哭声,我就半夜起来洗尿布。
后来一邻居告我治小儿哭嚎的偏方,纸上面写: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从早到晚哭得凶呀,惹得四邻不安宁,过路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明。他说贴在外面的墙上,可顶事呢。我哭笑不得说,好,我试试。我不迷信,但没有办法。
还有妻子,自从有了儿子后,日益娇气与固执,一听孩子哭,我让喂点奶粉,她死活不肯,说护士说过最好别喂,水也要少喂,怕将来不易改口。让吸初乳,初乳少,你吸不出来,就拼命地哭。护士还说,有的母乳半天就吸下来了,但没说吸不出来时怎么办?我们常为这些小事拌嘴。儿子,你的哭闹稀释了我们的爱,内心痛苦不堪。
儿呀,以上是你降生三天后的日记。
第七天,你肚脐上的垢痂掉了,垢痂下的肉红红的、软软的、湿湿的,随着哭声欢快地上下跳跃,我瞅着,心里直发毛,真怕你的肠子从里面憋出来。请来了一位医生,他给你抹了一点碘酒,用纱布包好,说没事,小孩都这样。
第八天,请教另一位医生:肚脐眼老是湿湿的咋办?那了不得。他说,你听说过四六风吗,多是肚脐眼老好不了引起的(乡下传闻,得此病者,亡者十之八九)。我又火又怕,肝部隐隐作痛。朋友来,我说起此事,她说,宁信医,不如不请医。她家孩子原来也这样,烧把草木灰,敷上,两天后就好了。你姥姥接着说,在农村也这样,这几天早想对你们说,又怕你们这城里娃金贵,嫌草木灰脏,出了事我脱不了干系。我说你高看啦,你老放出手段整治吧。她从被子里拽条棉絮,一根火柴烧成灰,敷上。两天后,还真好了。
我长长吁一口气,儿子,你还是好儿子呀。
出生20天,你鼻孔堵塞、咳嗽、吐乳、发烧,怕是入世后的第一场感冒。我鼻孔开始流血了,如此小病不断,还让你爹活不?你母亲埋怨你爷爷奶奶来后咳嗽不止,可能把你传染上了,你奶奶埋怨你母亲不听老人言,20天的娃娃就光着屁股光着腿,把教屎尿,能不感冒?你爷爷缄默不语,一脸愧色。他是个妇科医生,但自从来咱家后,确实咳嗽不止。他默默无闻地为你打针、推拿、用酒精前胸后背地擦。阿门!小孩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我又长长吁了口气,觉得自己动辄火这样大,实在不像个父亲。
养儿方知父母恩,是一句朴素的真理,只有做了父母,才能体验到其中复杂的内涵。
儿子,好好成长吧,我也学着做一名好父亲。
【作者简介】张永胜,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山西文学》《中国青年报》等报刊发表作品若干。
责任编辑:李婷婷